一百一十九血,緣
一
“請等等……我知道可能太過突然,所以你并不需要急著答復(fù)我,你可以再考慮……”
“不需要了。承蒙你的厚愛,那實則是我的福分。但若提到結(jié)婚的話,恕我實在難以從命……”
諾林說完,不愿看著男人備受打擊的眼神,隨即輕巧地挪開視線,目光悠然垂落在桌上那只深藍(lán)色的絲絨小盒上。
一分鐘前,是面前的男人自信滿滿地把盒子推到諾林的面前。
他自恃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雖然正值英年卻突遭病痛,但幸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痊愈。而也正是因為他的病,好似紅線牽起了他和諾林的相遇。男人自信諾林對他一年多的悉心照顧絕非只是出于職業(yè),他是在她溫柔的眼神下才努力恢復(fù)了健康,所以如今,他決定用誠心的鉆戒圓滿他和諾林的未來。
晶瑩剔透,宛若最純潔的處女之淚。男人自信一旦諾林打開盒子,他和她的姻緣就有了九成把握。
可終究,他還是失策了。他竟萬萬沒料到,諾林連打開盒子的興趣都沒有。她只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用粉白的指尖柔柔撫摸著盒上的絲絨,隨即卻堅定地又推回到他面前,說下蜿蜒的拒絕。
男人不甘心,一張俊臉堵得慘白。不論是事業(yè)還是女人,甚至面對病痛,他何時受過這般凄厲的挫折?
但他沉住氣,循循善誘,“不妨打開看看?我打賭你會喜歡?!?br/> 諾林卻輕巧地?fù)u頭,“哪怕是十克拉的鉆石,也不過一顆石頭。那不會是我想要的。而我想得到的,卻不是你給得了的……陳先生,對不起,是諾林配不上你罷了。”
“等等……”男人燒紅了眼。這般敷衍的臺詞對他而言,簡直是侮辱。他氣憤道,“我給不了?你倒是說說,有什么東西是我給不了你的?你拒絕我鄭重其事的求婚,總得給我一個理由!”
“若我不給?”
“那我必不死心!”
諾林幽幽嘆氣。男人固執(zhí)的一面,她其實是隱隱喜歡的。可縱然喜歡又能如何?她是注定了,終究逃不過心里的那個“結(jié)”的。
思緒轉(zhuǎn)過了千百個彎,她終于點頭,“那好……不如再叫兩杯咖啡?因為,這會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二
侍者送上咖啡,諾林捧到嘴邊輕品了一口,好燙,就放下了。
她察覺男人正用火一般的眼神盯著她,只覺得臉上比舌頭更燙。她于是微微一笑,徐徐開口,
“陳先生,你我認(rèn)識不過寥寥一年,你愿與我結(jié)婚令我深感榮幸。不過說到底,我們彼此都是半個陌生人,你對我根本就不了解……”
“誰說我不了解你?”
“難道你不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打斷我?”
“……你繼續(xù)?!?br/> “謝謝……陳先生所認(rèn)識的諾林,大致是這樣的吧:二十五歲,醫(yī)院的護士。外表姣好,溫柔大方。又熱心公益,常常無償獻血……大部分人所了解的,都是這樣一個我。說真亦算真,但那些不過一層表皮罷了……陳先生,你說你真正了解我,那你是否知道,我為何會成為一個護士?”
“這……”
“不必勉強,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敝Z林說完,自己都被嚇到。她為何會在此刻自然而然地對他說出自己的密秘?想了半天,自己興許是真有幾分喜歡他吧!但暫且把私人感情放一邊,諾林繼續(xù)道,
“我小時候,生活得并不幸福。幼兒時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只模糊地記得一陣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一圈圈地繞著我。
是的。那是醫(yī)院特有的味道。我起初并不明白自己為何對醫(yī)院的味道印象深刻,思索得深了,就覺得那股味道仿佛從記憶里涌了出來,一股腦兒地鉆著我的鼻腔。我覺得恐懼,于是就問媽媽,
‘媽媽媽媽,為何我一回想過去,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媽媽是在水槽邊清洗抹布。她聽了,忽然怪怪地笑了,然后從裝滿消毒劑的盆里拎出一塊濕漉漉的抹布,猛地就按上我的臉。
嘴巴,鼻子被嗆得無法呼吸,滿滿都是熟悉而令人作嘔的味道。我掙扎著從媽媽身邊逃開,媽媽問我,
‘是什么感覺?’
我回答,‘我喘不過氣。’
媽媽笑了,隨即轉(zhuǎn)過身不再理我?!?br/> 男人聽著,五官擰成一團,“……你媽媽為何這么對你?”
“從小到大,我的家人對我一直都不好。我的爸爸,媽媽,都毫無保留地疼愛著妹妹,把一切寵愛和贊美都送給了她。我卻什么都沒有……”
“……我明白了,你不愿結(jié)婚,是因為不信任家庭和婚姻嗎?我保證……”男人急切表態(tài),卻立刻被打斷,
“我說過,我討厭被人打斷。還有,更討厭被人無端端地下定結(jié)論?!?br/> 男人被諾林傲慢的態(tài)度激怒了。但他實在好奇故事的發(fā)展,便猛喝一口咖啡,讓自己冷靜。
諾林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
“爸爸媽媽都不喜歡我,卻毫無保留地疼愛著妹妹,那幾乎是我童年時代最凄厲的創(chuàng)傷。學(xué)校的家長參觀日,他們永遠(yuǎn)只坐在妹妹身邊,為妹妹的發(fā)言而鼓掌,急切地詢問老師妹妹的成績??v使老師總是說,‘姐姐的成績更好一些?!职置看味紩瘩g,‘那是她運氣好,妹妹實則更聰明。’
每年新年,我總是穿妹妹的舊衣服。幸好我吃得一向沒妹妹好,身材比起她更要嬌小幾分。妹妹不愛穿的,就是我下個月的新衣服。我從不在乎同學(xué)好奇而鄙夷的目光,我每天都在巴望著妹妹厭倦她身上的花枝招展。
有一天,妹妹突然說,‘姐姐,你總在愣愣地看著我,是喜歡我這件芭比娃娃的外套嗎?’
我不疑有他,使勁兒地點頭。妹妹就笑了,她利落地脫下外套,忽然拿了剪刀把衣服剪得破破爛爛。看著芭比娃娃的俏臉變得支離破碎,我不禁哭了,不顧鋒利的剪刀撲身上前阻止她。手指被扎破,血滴下來,外套從粉紅變成了鮮紅。
妹妹把衣服丟在地上,說,‘我也很喜歡這件外套。所以,我無法忍受自己和你擁有一樣的品味?!?br/> 諾林回憶著,胸口劇烈起伏。她的臉蒼白更甚,聲音都在漸漸顫抖,
“那時起我知道,連妹妹都不喜歡我……我記得那時的自己委屈極了,哭著喊著,不顧疼痛,拼命把手上的血抹在妹妹臉上,質(zhì)問她,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妹妹被抹了血,失聲尖叫,‘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沒有資格住在我家,和我分享吃穿,更休想和我分享爸爸媽媽!……爸媽房間的壁櫥,第三個抽屜的最里面,我什么都知道了!……’
那之后,妹妹還叫囂了些什么,我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了。只記得妹妹柔弱地?fù)溥M媽媽的懷里,媽媽狠狠打了我一頓,把我關(guān)進她的房間面壁思過。不許吃晚飯,不過沒關(guān)系,那時的我很飽,因為心里塞滿了焦躁。
幾乎是媽媽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我就沖到了壁櫥前。打開第三個抽屜,摳出一疊陳舊的文件和信件……”
“是……什么?”男子擔(dān)心地問。
“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諾林說著,竟寬慰地笑了,“文件上寫,我并不是這一家的孩子。我出生在醫(yī)院,我母親沒有結(jié)婚,她羊水破了被路人緊急送到醫(yī)院,在生下我以后卻沒有半分喜悅……
等護士們回過身,發(fā)現(xiàn)母親和剛出生的我都不見了。她們連忙到處尋找,路過雜物間時聽見了女人的笑聲。是我的母親,正慢慢地把弱小的我浸到裝滿消毒水的塑料桶里……她一邊浸一邊笑著……
我被護士救下了,但母親趁著混亂逃走,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我在醫(yī)院的監(jiān)護室里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幾個月,伴隨著怎么洗都洗不去的消毒水味……當(dāng)醫(yī)生們商量著要送我去孤兒院時,我后來的父母,不情不愿地出現(xiàn)了。
他們辦理了手續(xù)正式領(lǐng)養(yǎng)我,臉上卻似乎沒有一絲笑容……我想他們當(dāng)時的神色一定不情愿得萬分可怕吧!因為救下我的護士在臨別的祝福卡片上竟這么寫道,
‘你們雖然領(lǐng)養(yǎng)了小諾林,但是卻沒有一絲笑容,你們的表情和當(dāng)初生下諾林的女人是一樣的。但不管怎么說,她是個可憐的孩子,請善待她?!?br/> 是的。
我的母親走了,留下‘諾林’這個名字,和一雙并不愛我的養(yǎng)父母。
似乎是因為這對夫婦曾受過我母親很大一筆錢的恩澤,所以他們曾信誓旦旦地許諾會在將來報答我母親。甚至還留下了字據(jù),也就因為如此,他們被迫收下了毫無血緣的我……
我蹲在壁櫥前仔細(xì)看完了那些文件信件。我試圖從里面尋找任何與我親生母親有關(guān)的線索,但都是徒勞。也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抬起頭,竟發(fā)現(xiàn)媽媽……不,是養(yǎng)母正吃驚地看著我。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她身后還站著妹妹,臉上的血跡還有一塊沒擦干凈。我的目光不由自主轉(zhuǎn)到那抹殷紅上,隨即忽然覺得如釋重負(fù)。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他們都不愛我。因為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我不是他們的女兒,她的姐姐。我和他們,是毫無血緣的。
我問養(yǎng)母,‘就因為,我們毫無血緣?’
她慘白著臉,‘是的?!?br/> 我記得我是笑了,隨即默默地把文件收拾好,放回到壁櫥里。
他們不愛我,是理所當(dāng)然。
他們愛我,也不過是憐憫施舍。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許多,記憶中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一下子清洗了我的頭腦。我醍醐灌頂,殘留在腦海里的氣息,漸漸成為一絲血的腥味……”
諾林休息了片刻。期間,男子屏息等她,直到諾林再次開口,
“從那天起,我開始思索血緣的重要。因為我和他們毫無血緣,他們就沒有愛我的必要。血緣竟是如此奇妙的東西,這些流淌在血管里鮮紅的液體,原來才是人與人之間最可靠的紐帶!
也正是從那一天起,我開始覺得孤獨。我的身邊沒有一個和我有著血緣之親的人。也就是說,竟沒有一個人有愛我的必要。
也正是從那一天起,我瘋狂愛上了迷人的血液。當(dāng)養(yǎng)父母和妹妹再次折磨羞辱我時,我學(xué)會了最好的忍受方式。我總在口袋里藏一把小刀,當(dāng)眼淚難以抑制的時候,就用血來代替……那些都是沒人要的血呢,那么孤獨的話,流干了也無妨吧……”
“我之前問過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成為一個護士?”諾林忽然問。
“阿……”男人一呆,“因為你知道,從前是一位護士救了你?”
“對,但不完全?!?br/> “……因為,你喜歡血?”男子顫聲。
“對!”諾林贊許地微笑,“我喜歡血,我喜歡自己的血,縱然它們和我一樣沒人疼。
它們只是默默地流著,在我的身體里穿梭,發(fā)出細(xì)小的聲音,維持我的肉體,讓我繼續(xù)痛苦而孤獨地活下去……我愛它們,同時又恨它們,因為是它們令我如此孤單……孤獨到,那時的我總是一個人對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自言自語……
我問它們,你們的親人在哪里?
和我有著血緣的人,在哪里?
可惜,它們只知道在我身體里機械奔跑,它們不懂得回答我??v使我每每傷心地用刀子逼迫它們從血管里出來見我,但它們依舊沉默……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男人的神經(jīng)被提起。
“是的,我清楚地記得,六月十四日?!?br/> “……是,世界獻血日?”
“是的?!敝Z林笑了,為男人記得這個日子而高興,“世界獻血日……我從前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么美妙的節(jié)日……
第一次度過那節(jié)日,我清楚記得是在和妹妹吵架之后。
妹妹不愛吃學(xué)校的午餐,總是把討厭的菜挑出來,夾到我碗里。我素來都忍了,因為回到家也總是吃不飽??墒悄翘欤岩粔K帶著青蟲的菜皺著眉扔到我碗里,她說,
‘姐姐,不可以挑食喲。’
我看著被煮熟的青蟲尸體,覺得就象是我,不由就哭出了聲。當(dāng)我回過神,自己竟已奔出了學(xué)校。沒有帶任何東西,除了手心里的一把小刀。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漸漸覺得疼了,才發(fā)現(xiàn)刀子割破了手掌。那是個老傷口了,所以血一下子就破了薄薄的皮淌了出來。我看著自己的血落在耀眼的陽光里,頭暈?zāi)垦A似饋怼?br/> 快要昏倒時,所幸恰好被一位護士扶住了……是的,是一位美麗的護士。當(dāng)我抬頭,瞧見她一身潔白的衣裳,和淡淡的迷人的消毒水味,我覺得那就是天使的模樣。
我被帶到一部寬敞的車?yán)?。是一部流動采血車,護士一邊幫我清理傷口一邊玩笑地說,
‘這車,一年也就熱鬧這么一次,就好像過節(jié)一樣?!?br/> 我看著車?yán)锕挥性S多人,一個個都從手臂里蜿蜒出一條鮮紅的血柱。我驀地愣了,到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那是何等壯觀而艷麗的場景!我于是問她,
‘那些人的血,被吸出來后,會到哪里去呢?’
‘會被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重新吸到身體里去阿?!鹞摇?br/> 我驚訝,隨即恍然大悟,動容得幾乎要落淚。問她,‘那么,那些需要幫助的人,他們的身體里從此就融合了兩種血液?’
‘是阿?!?br/> ‘那……他們彼此之間,就有了血緣嗎?’我天真地問,心幾乎要跳到嗓子口。
護士沉默了片刻,忽而燦爛地笑了。她說,‘對!獻血的人幫助了需要用血的人,那是生命的幫助!的確,可以算是一種緣分吧!’
‘那!我可以獻血嗎?’那時的我哭得更兇了,急切地撩高袖子。
‘你還沒到年齡?!?br/> 我失落地垂下手臂,又不甘地問她,‘……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血,能給自己帶來幸福嗎?’
我記得那時,護士小姐溫柔地摸了我的腦袋。
她說,‘能!’”
三
若林說得口干了,垂頭喝著咖啡。這次,她休息得稍稍長了些,仿佛是停在了一個重要的關(guān)口,正半閉著眼眸為之后的敘說養(yǎng)精蓄銳。
男人不敢怠慢,耐心等待。他儼然已經(jīng)沉浸在諾林的故事中,不能自拔。驀地,諾林睜大了眼睛,笑道,
“故事,有趣嗎?”
“……難道,只是故事嗎?”
“我倒希望如此……可惜了,那是我的人生……”諾林輕笑,
“那次采血車的遭遇,幾乎是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那位護士的話從此成為我生命的一道海市蜃樓,我接下來的大半輩子,都注定了要無畏地奔向那道烏托邦似的美麗。從那天起,我立誓要成為護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