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齲齒
1
齲齒:俗稱蛀牙,意為牙齒發(fā)生腐蝕性病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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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一根蒼白的手指重重地點在書頁上,玲玲凝神看著百科全書上對于齲齒癥狀的闡述,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腮幫子。
“嘶————”
瞬間的酸痛讓玲玲下意識地皺眉。她于是猛地合上書本,把“齲齒”這兩個字狠狠地壓在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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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玲的牙疼已經持續(xù)了整整一周了。起初只是隱隱約約,但時至今日,那份痛楚已漸漸變得磨人,久久地盤踞在口腔的最深處。是上排牙齒最里面的一顆,隱密得玲玲往往伸長了舌頭也怎么都觸不到。
大大地張開著嘴,朋友微微探頭向里瞧了一眼就搖著頭說,
“太暗了,看不清。不過你的癥狀怎么看都像是齲齒!你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快找個牙醫(yī)治一治吧!”
玲玲聽了,卻黯然地搖頭。隨即竟又裂開嘴癡癡地笑了,
“齲齒?就是那傳說中,孩子吃多了糖果所得的病嗎?那種幸福的病,我是不可能得的!我可是從小到大,幾乎沒吃過幾顆糖果呢……”
玲玲說著,笑意淺濃。兩只深深的酒窩勾勒出一種太過坦誠的美,美得令微微頓時說不出話來。
忍受不了夾在兩人之間的寂靜,玲玲垂了頭,提著書包逃似地離開了教室。
她堅持著自己并不是得了齲齒,這份固執(zhí)不禁讓微微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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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里會是那般幸福的孩子!現(xiàn)在疼得也不厲害,興許只是最近太累了才會牙疼,休息幾日就好了!”
玲玲孤身走到回家的路上,任由夕陽慢慢爬上她的背脊。她想起之前自己竟是用那般的說辭安慰著微微,才剛一說完,就瞧見微微的臉色更暗。
那分明,是一種隱忍的憐憫!微微并不相信,她太了解玲玲了,那種徹骨的了解讓玲玲眼眶一酸,終究丟下她獨自奔出了教室。
“太累了才會牙疼,多休息幾日就好……我怎么會說出這么拙劣的謊言呢……”玲玲在夕陽中站定了,看著自己的影子自嘲地笑起。
而事實上,她生命中的哪一天不是在極度的疲憊中度過?又有哪一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呢?
玲玲無奈地搖了搖頭。聽見傍晚五時的鐘聲響起,她的牙床深處竟也和著鐘聲酸痛起來。玲玲于是如夢初醒,捂著腮幫子慌亂地一路小跑起來,象是要拼命甩掉滿滿一背脊的夕陽。
5
玲玲到家,關上門,把落日的余暉統(tǒng)統(tǒng)關在門外。
然而室內更是昏暗,繚繞的煙霧在空氣中絲絲縷縷地張揚著,象一張蜘蛛網,令玲玲每次回家,就覺得自己象是落入了陷阱的弱小昆蟲。
內屋的門沒關,傳來清晰的男人和女人的調笑聲,在玲玲進門的瞬間稍稍停了片刻。玲玲不得已,吞著口水問候道,
“媽,我回來了……有些晚了,是因為……”
她的話還未說完,腦門就瞬間被什么堅硬的東西狠狠砸到了。玲玲愣了會兒,才摸著額頭,忍痛撿起地上的煙灰缸,默默地擦干凈上面淡淡的血跡,放在桌子上。她聽見內屋的女人叫囂道,
“我不是說了,不準叫我媽嗎!以為晚回來就不用做飯了嗎?死丫頭還愣著干嘛?想餓死我?”
隨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輕笑道,“你還真是個后媽呢!不過我就喜歡你彪悍的樣子!”
女人于是嬌笑著回應,“后媽?胡說!我可是那小丫頭的親生母親呢,呵呵……”
玲玲沉默地聽著,悄悄地關上了內屋的門,把那些不堪的聲音隔絕了。
打開冰箱的門,撲面的是一股酸臭,是一些時隔多日的蔬菜已經開始腐爛了。玲玲默默地清理著,忽然覺得牙床深處又是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她恍然地反復揉著腮幫子,忽然想到:對啊!齲齒不就是牙齒發(fā)生了腐蝕性的病變嗎?她的牙齒,是不是也象這些蔬菜一般,正在腐爛呢……
她這么想著。那顆腐朽的牙卻象是在回應她一般,越發(fā)劇烈地痛楚起來。那突如其來的劇痛讓玲玲措手不及,她捧著今晚的食材疼得徑直摔倒在廚房前。
臉上淌滿了忍耐的汗珠。她從未想到牙疼會是如此痛徹心扉的!食材落了一地,她久久地趴在地上動彈不得。額角的傷口也也適時地隱隱作痛,隔著門的內屋傳來媽媽的喘息的聲音,
“我可是那小丫頭的親生母親呢,十月懷胎,罪惡地生了下來……”
玲玲縮了縮身子,不知不覺落了滿面的淚,“好疼,牙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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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屋的聲音停止了。
陌生的男人邊穿衣服邊往外走,路過趴在地上的玲玲,他大刺刺地笑了笑,
“你別說,她和你真有些象!只是我還是很難想象你當年是女學生的樣子!”
女人斜斜地倚在門框上,“她現(xiàn)在什么樣,我當初就什么樣……不,更傻更天真罷了……”
男人哈哈大笑著,留下幾張紙幣壓在染血的煙灰缸下,摔門離開了。
女人仔細收起了錢,瞧著紙幣上被煙灰缸沾染到的血跡,于是皺著眉走到廚房前。她居高臨下,站得筆直,冷冷看著地板上的玲玲。而玲玲始終不敢抬頭,只得卑微地瞧著她裸露在睡裙外光滑的腿。
女人終于問她,“你怎么了?很不舒服的樣子?”
玲玲不知為何,臉紅了。她勉強從地板上直起身子,卻垂著頭,依舊不敢看女人,“……媽……”剛說完,卻硬生生地住了嘴。倒是女人幽幽地嘆氣,說,
“客人都走了,就隨你叫吧!究竟怎么了?”
“我,有些牙疼……”
“牙疼?”女人皺眉,顯出一絲關心,“怎么個疼法?”
“起初只是隱隱有些疼,現(xiàn)在突然疼得厲害了……但是沒有關系!”玲玲說著,激動地抬起頭,“我不覺得是齲齒還是什么的,大概就是累了,休息下就好!”
“齲齒?”女人瞇眼,咬牙地笑了,“那種幸福的孩子吃多了糖果的富貴病?就你?……你說你是累了嗎?你是在斥責我讓你累了嗎?你是在斥責我每天拼命地賣肉還是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嗎?”
“我沒有……”玲玲恐懼地又垂下頭。她不敢再說什么,只是久久盯著面前的一雙光裸的腿。那雙玉一般散發(fā)著光暈的腿,此刻竟在微微戰(zhàn)栗著。
媽媽在生氣呢,玲玲很明白。
可她卻情不自禁地捂住腮幫子。牙疼,牙好疼阿……
女人久久地凝視著地板上的玲玲,她的女兒,終究深深嘆氣,
“既然是齲齒,就找個牙醫(yī)治一治……”
眼前的那雙腿離去了,玲玲卻還癱坐在地上。聽見那女人幽幽地又說,
“很多事情,起初只是隱隱約約的惶恐,但如果不好好根除,就會害了自己一輩子的……你是我女兒阿,你是我懷胎十月,親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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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說要給玲玲找牙醫(yī),但她翻遍了所有的抽屜也湊不出給玲玲看牙齒的錢。
看牙醫(yī)很貴,玲玲知道。所以她一直本能地逃避著自己得齲齒的事實,一直不愿意自己給媽媽添麻煩。玲玲知道,媽媽靠著特殊的職業(yè)養(yǎng)活著母女兩人是多么不容易,也知道這樣的媽媽無論怎樣對自己發(fā)脾氣都是無可厚非的!
比如此刻,女人因為湊不出給玲玲看牙齒的錢而陷入了深深的抓狂!她把家中所有的抽屜都拉了出來,狠狠砸在地上。她歇斯底里地喊叫著,抓著僅有的幾張紙幣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徘徊。她眼里的光芒就像是鍍了一層眼淚,她忽然抓起桌子上的煙灰缸,猛地又砸向了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