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歲歲在倫敦留學(xué),班里有個來自捷克的女同學(xué)很迷中國,問她的故鄉(xiāng)中國北方是什么樣子的?歲歲告訴她,是茫茫大雪與艾葉的味道。大雪倒是明白,艾葉的味道是何意?歲歲只笑笑,沒有解釋。
那是啊,她對那座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人的記憶挺奇怪的,明明關(guān)于那座城市有那么多更加深刻的記憶,但第一眼總是最最獨特,是歲月無法抹去的痕跡,鐫刻于心。就像我們第一次愛上的人。
歲歲到姥姥家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北方也在下雪,與南方的薄雪不同,這里的積雪很厚很厚,一腳踩下去淹沒小腿肚,世界白茫茫一片,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氣溫零下二十多度,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歲歲先是嘔吐,然后開始腹瀉,手足冰涼,明明屋子里暖氣很足,她卻冷到渾身發(fā)抖。?
姥姥說她這是寒邪入體,為寒厥之癥。
那時已經(jīng)很晚了,醫(yī)院離得遠(yuǎn),這暴雪天里連個出租車都叫不到,歲歲的狀況也不宜再吹冷風(fēng),姥姥決定自己給她治病。她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中醫(yī),她的艾灸館就設(shè)在居住的院子里。歲歲的狀況看似嚴(yán)重,但也不是很棘手。
人體生命活動依賴于氣血通行,古醫(yī)書有言:寒則氣收,熱則氣疾。血見熱則行,見寒則凝。凡是一切氣血凝澀,沒有熱象的疾病,都可用溫氣的方法來進行治療。她身體如此虛弱,艾灸對她也許比打一針更管用。
陸年反對姥姥施灸,她在江南的時候身體就不大舒服,之前一直強自撐著,這會兒臉色差到了極點,她需要休息。
“不要緊的?!崩牙褦[擺手,又囑咐陸年,“你快去睡。要不要給你泡一杯牛奶?你以前睡覺前喜歡喝一杯熱牛奶的。”
陸年搖頭:“不用了。”
他現(xiàn)在根本就不愛喝牛奶,姥姥說的那個習(xí)慣大概是兒時吧,太久了,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小時候沒有跟姥姥一起長久生活過,后來隨母親定居英國,這些年鮮少回來,他與姥姥的關(guān)系并不親厚,但她現(xiàn)在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也是他的依仗。
“我?guī)湍?。?br/>
他不想管歲歲的死活,但他要顧及姥姥的身體,他只得幫著姥姥一起去做準(zhǔn)備工作。
歲歲蜷縮在床上,一張臉?biāo)匕祝曇粲袣鉄o力:“對不起啊,姥姥……”
“傻孩子?!崩牙衙念^,“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訴我啊?!?br/>
可歲歲自始至終都很安靜,“寄人籬下第一天就給別人添了麻煩”比之身體的病痛更令歲歲難受與惶恐。她以前多嬌柔矯情啊,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哼唧半天,然現(xiàn)在頭一次病得這樣重,她難受得要命,卻默默忍受著。
艾灸的味道很快彌漫整個房間,姥姥做的是最傳統(tǒng)的那種古灸法,煙霧大,煙火氣混著艾葉的清香,陸年覺得嗆,他走了出去。歲歲卻對這個氣味很是喜歡,原來為她擦眼淚時姥姥手指上那好聞的氣味是來自于這個啊。
這味道是如此溫暖,令她覺得安心。
姥姥做完艾灸,起身時差點摔倒,幸虧推門進來的陸年扶住了她,他瞪著床上沉睡的歲歲,咬牙道:“真是害人精。”
姥姥語氣嚴(yán)厲:“年年,不許這么說?!彼肫饸q歲之前睡得迷迷糊糊時才哽咽著嘀咕了一句“媽媽我好難受啊”。姥姥輕嘆口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呀。
“年年,以后歲歲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姥姥看了眼沉著臉的陸年,那句“你要愛護她”到底沒能說出來,他媽媽說他比同齡孩子要成熟懂事,可再懂事,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你不要欺負(fù)她?!?br/>
“她不是我妹妹。”冷聲丟下這句話,陸年端著艾絨盒走出了房間。
歲歲的病情得到很大緩解,她還沉沉地睡了個安穩(wěn)覺,自從事故后她就總是做噩夢。但她寒厥之癥未痊愈,身體十分虛弱,連早飯都是姥姥送到房間里來吃的。姥姥熬的小米粥很香,還有自己蒸的包子,但歲歲實在沒什么胃口,但姥姥說今天還得做一次艾灸與喝中藥,不吃點東西不行的,她勉勉強強喝了半碗粥。
忽然一陣寒風(fēng)灌入,隨即房間里多了個不敲門的闖入者。
歲歲轉(zhuǎn)頭看向那個很沒禮貌的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這種天氣里他只穿了件衛(wèi)衣,是很張揚的大紅色,偏偏他皮膚有點黑,歲歲自小學(xué)畫畫,覺得這顏色不適合他。
歲歲看他的同時,少年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一點包子吃完,他抹抹嘴嘖了聲:“還以為有三頭六臂呢,他們就為了你這么根小豆芽菜一大早在那鬧妖?。 ?br/>
歲歲皺眉,這個人說話真是沒頭沒尾的。
歲歲知道他是誰,她應(yīng)該跟他友善的打個招呼,可他這樣的登場方式讓她下意識很反感,她沉默著,只希望他快點離開。
少年卻晃悠著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問題多多。
“你生的什么病?。坎粫魅景??”
見歲歲不吭聲他倒也不生氣,好像他只是無聊隨便問問。他忽然湊近歲歲,她被他驚得往后縮了縮,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開口:“喂,你不會是我奶奶給陸年找的童養(yǎng)媳吧?”
歲歲:“……”
歲歲索性躺下閉眼,趕人的姿態(tài)那么明顯,少年跟沒看見一樣,繼續(xù)絮絮叨叨的。
“是個啞巴?”
他的目光忽然被床頭柜上一個小東西吸引住,那是只時鐘指南針,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工藝精美復(fù)古,十分別致。少年拿在手里把玩,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哇”了句:“還是夜光的!”
“這個給我吧,就當(dāng)見面禮咯!”也不等歲歲回答,他拿起指南針就走。
歲歲急了,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陸天銘,你還給我!”
天銘好奇地回頭:“呀,原來會說話啊。還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他名字有什么稀奇的。來這里之前,姥姥就跟她簡單介紹過家里的情況,住的是個老院子,一半經(jīng)營是艾灸館一半居家,陸年的舅舅舅媽與她同住,還有個跟她同齡的孫子叫陸天銘,是個頂頑皮的男孩子。歲歲覺得他何止是頑皮,簡直討厭得要死!
“你還給我?!睔q歲跳下床赤腳追到門口,一把拽住天銘不讓他走。
其實這只指南針也沒多貴重,但那是爸爸送給她的禮物,離家時她的東西并沒有全打包帶走,被留在身邊的自是她十分珍愛的,她怎么可以給他!
雖是同齡,但天銘比歲歲高,他故意高舉著手,耍猴一樣笑嘻嘻地逗她:“來搶啊!”
歲歲抓著他的手臂跳起來,眼見著要夠著了,天銘忽然換到另一只手,歲歲撲了個空。天銘瞧她急得快哭了的樣子,越發(fā)覺得好玩,兩只手換來換去,有時還故意放低一點給歲歲希望。
歲歲正病著,這一跳一蹦折騰幾番,一陣陣頭暈?zāi)垦?,那惡心難受勁兒又上來了,她微微彎腰捂著胸口。
“哎喲還真是根弱爆了的小豆芽菜啊哈哈……”天銘調(diào)笑的語氣忽然一轉(zhuǎn),“喂,陸年你干什么!”
歲歲抬頭,就看見陸年站在天銘身后,手中拿著她的指南針。
“還給我!”天銘伸手就去搶,陸年學(xué)他一樣高高舉著手臂,兩人身高懸殊,他一下沒夠著。
“來搶啊?!标懩昝鏌o表情,聲音也沒有一絲情緒起伏。明明是逗弄的話,卻一本正經(jīng)得像是在說什么重要的事。天銘最煩他這副模樣了,明明才大自己兩歲,卻總一副高深莫測高高在上的樣子,裝什么裝!奶奶與爸爸卻對他交口稱贊,說他穩(wěn)重懂事,爸爸總愛拿他來教訓(xùn)自己,最后總結(jié)陳詞:學(xué)學(xué)你表哥。天銘十三年的人生里,表哥陸年是他最討厭的人。
他又不是歲歲那個傻猴子,才不表演上躥下跳?!盃敳幌『保 碧煦懬辛寺?,從陸年身邊走過時故意重重撞了他一下,揚長而去。
陸年將指南針扔到歲歲懷里。
歲歲緊緊握著失而復(fù)得的寶貝,十分感激:“陸年哥哥,謝謝你啊。”
陸年看了一眼她單薄的衣著與赤裸的雙腳:“你自己不要命我才懶得管,但別連累姥姥?!?br/>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還有,不準(zhǔn)叫我哥哥?!?br/>
歲歲:“哦。”
他與她說話還是那樣冷冷的很厭煩的語氣,但歲歲卻一點也不難過,她甚至有一絲小開心,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他隱藏的另一面,她的陸年哥哥啊,其實是個挺溫暖的人呢。
她從他那里從沒得到過一絲暖,因此一點點好都足以令她歡欣鼓舞,也不會去管這是不是個美麗的誤會。歲歲需要這種自以為的想法,來讓自己更有勇氣靠近他。
晚上歲歲總算明白天銘那句開場白的意思了,陸年舅媽對歲歲的到來意見非常大,她很生氣這么大的事婆婆與丈夫沒有事先同自己商量,一大早舅媽與舅舅吵了一架,下班后她就直接去了娘家。
“都怪你!”天銘心直口快,在晚餐時當(dāng)著大家的面抱怨歲歲,被姥姥敲了下頭。
歲歲的臉都快埋到碗里了,她有點后悔自己非要出來吃飯,姥姥都說了她需要臥床靜養(yǎng)不能見風(fēng),但她想跟天銘媽媽正式打個招呼。
姥姥給歲歲送來熬好的中藥時,見小姑娘悶悶不樂還有幾分忐忑,原想安慰幾句,讓她別聽天銘胡說,他媽媽不回家跟她沒有關(guān)系。但轉(zhuǎn)念一想,姥姥說出的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話。
“歲歲,人生在世呢,不大可能得到每個人的喜歡。別人不喜歡我們,有時候并不是我們的錯。你明白嗎?”
歲歲看著姥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姥姥,睡覺前你能不能再給我做個灸?。俊睔q歲問,“我喜歡聞那個味道?!?br/>
姥姥失笑:“你還上癮了啊。不行的,你身子弱,不能多做。有句話叫過猶不及。”
歲歲不大懂什么叫過猶不及,姥姥說話時常會夾雜幾句她聽不太明白的詞,但歲歲喜歡聽她講話,她的聲音很溫和,語調(diào)不急不躁,而且這個家里,姥姥是唯一愿意好好跟自己說話的人。
天銘媽媽離家出走的第三天,天銘與爸爸去了他姥姥家一趟,然后三個人一起回來了。
歲歲正從廚房倒了熱開水要回自己房間,這是她第一次見天銘媽媽,她站得筆筆直直地問候:“舅媽好?!?br/>
天銘媽媽都沒正眼看歲歲,她站在走廊上一邊拍著衣服上的雪花一邊淡淡地說:“哎喲你可別亂叫,我是你哪門子舅媽啊?!?br/>
她語氣不是很重,也沒有伯母那樣明顯的厭惡,但這種冷淡與無視一樣的傷人。
歲歲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接話。
這時天銘湊過來:“趙歲歲,你那個指南針小氣巴拉的不肯送我,那借我玩兒兩天總行吧?”
他還惦記著她的指南針呢,歲歲知道他所謂的借,指定有去無回的。她正惆悵著如何拒絕他,天銘媽媽開口了:“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馬上就期末考了,給我回房間復(fù)習(xí)去!”
天銘被他媽媽拽走了,一路還在那嘟嘟囔囔的,他根本不怕他媽媽。最后不知他說了句什么,他媽媽被他逗得笑起來。
歲歲看著他們母子倆吵鬧嬉笑的身影,眼中浮起滿滿的羨慕,心中卻酸酸澀澀的。
我們在擁有的時候啊,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轉(zhuǎn)身,歲歲就看見陸年站在二樓走廊,他靠在柱子上,耳朵里塞著耳機,視線望著自己這里。歲歲有點窘迫,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吧。為了掩飾,她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沖他揮手打招呼,陸年卻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元旦假期過后,陸年轉(zhuǎn)入了市一中念高一。一中是市重點中學(xué),多少學(xué)子擠破了頭想進去,這種半途轉(zhuǎn)學(xué)進來更是困難,他舅舅在這所學(xué)校任教,給年級主任看了陸年的過往成績單,主任生怕這么好的苗子去了競爭對手市三中,立即拍板把陸年安排進了尖子班,還許諾給他獎學(xué)金。
飯桌上姥姥問起陸年在學(xué)校里的情況。
“跟得上老師的課嗎?”
“嗯。”
“食堂飯吃得習(xí)慣嗎?”
“嗯?!?br/>
“同學(xué)好相處嗎?”
“好?!?br/>
……
姥姥有點無力,也有點擔(dān)憂,她問什么陸年都答,但就沒有超過三個字的。她感受得到外孫與自己不交心,她想要與他多多親近,了解他在想什么,可他把自己的心關(guān)起來,自己出不來,外人也進不去。
這孩子心思重,性情又太冷,不是件好事。姥姥素來覺得天銘咋咋呼呼的又太頑皮,總讓他爸媽操心。如果這兩孩子性格中和一下就好了。
這邊天銘又開始嚷嚷起來了:“奶奶,我們在同一個學(xué)校,您怎么不問問我跟不跟得上老師的課,吃不吃得慣食堂的飯?您可偏心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嘞!”姥姥笑著敲他的頭,然后夾了一塊紅燒排骨放到天銘碗里:“這是不是你最愛吃的?”
天銘哼了聲,歡快地啃排骨去了。
姥姥又給歲歲夾了塊排骨:“多吃點?!?br/>
歲歲小口咬著排骨,趁姥姥不注意端起水杯大口喝水。姥姥什么都好,就是做菜的時候口味特別重,鹽多醬油多,江南菜系清淡,歲歲吃不慣。
吃完飯,陸年放下碗筷禮貌地說一句“我吃飽了”才起身離開,天銘碗筷隨便一丟人就沒影兒了,只有歲歲幫著姥姥一起收拾餐桌,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陸年的小秘密,姥姥夾給他的排骨他都沒有吃,偷偷用紙巾包了埋在了丟骨頭的碗里。
歲歲又主動到廚房幫姥姥洗碗。
姥姥忍不住感慨:“還是姑娘貼心啊!”
不是的。歲歲心想,她從前在家或者春節(jié)去奶奶家,就跟天銘一樣的。她第一次知道洗碗是要放洗潔精的。
“姥姥。”
“哎?!?br/>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歲歲繼續(xù)說,姥姥瞧她吞吞吐吐的模樣便笑了,溫聲問:“想說什么呀歲歲?”
歲歲咬了咬嘴唇,最后還是鼓足勇氣小聲開口道:“姥姥,我可以上學(xué)嗎?”
姥姥愣了下,隨即用沾著泡沫的手指彈了下歲歲的額頭:“你這丫頭在瞎想什么吶,小小年紀(jì)不上學(xué)你想干嗎去?學(xué)校你舅舅都給你找好了,與年年天銘他們是同一個,你的身體還沒好完全,馬上又放寒假了,等過完年你再去報到?!?br/>
歲歲一邊擦拭額頭上的泡泡,低頭傻傻地笑了。
“謝謝姥姥?!?br/>
姥姥忽然就有點心酸,她已經(jīng)盡力對在對待三個孩子時一樣的態(tài)度,她還是如此小心翼翼。
整理好廚房,歲歲等姥姥離開后,她又偷偷跑回來,在櫥柜里翻啊翻,總算找到了裝雞蛋的盒子,她拿了一個放到裝了水的湯鍋里,想了想,又拿了一個放進去。她站在煤氣灶前,扭了好幾下按鈕都沒點燃火,她皺著眉,努力回想媽媽是怎么操作的。耐心地試了一遍又一遍,當(dāng)火苗躥起來的時候,歲歲驚喜得差點蹦起來。
一關(guān)剛過,一關(guān)又來了。在歲歲看來,煮兩個雞蛋并不比做數(shù)學(xué)題更容易,要煮多久才熟?湯鍋很大,歲歲裝滿了水,等她把水煮沸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小時。撈雞蛋的時候歲歲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鍋沿,燙得她齜牙咧嘴,她不知道燙傷時應(yīng)該放到?jīng)鏊氯_,只一邊蹦跳著一邊用嘴去吹風(fēng),那小片皮膚一下子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