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趕到飲水亭下,已是將近巳時。
抬頭見亭中似是無人,不由得怒上心頭,埋怨起樂游來。
走至亭中,正要好好傷懷一番,卻見石凳上萎頓一人,衣衫盡濕,墨發(fā)如漆。瞧那身形弱質纖纖,似乎正是木離。
我走上前撥了撥那人面龐上的頭發(fā),見到他臉色慘白,一副要死不活的形容。他緩緩睜開眼,只瞧了我一眼,便閉目不再理我。
我想昨日與這少年萍水相逢,不管是他傷成這樣仍來飲水亭等我還是他來飲水亭等我才被人傷成這個樣子,于情于理,皆有我的不是。當下關切問道:“對不起,我來晚了。你傷得重么?”
木離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我忙賠不是:“是我說了廢話。先幫你把衣衫弄干,好不好?!?br/> 等了半晌,卻未聽到他有什么動靜。我自言自語道:“你傷得這么重,定是不能開口說話,心里必是默認了?!鄙焓州p觸他右袖,只覺一片冰冷,便不再拖延,立即為他運功蒸干了衣衫,順便為他療了療傷。
木離忽地開口問我:“你為什么對我這般好?”聲音微弱,卻是大有纏綿之意。
我登時一怔,心跳一頓。方才忙著運功都未出汗,此刻卻是汗涔涔而下,當即擺手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樂于助人乃神仙本色……”胡言亂語了幾句,自覺說話不成樣子,只有老老實實地問:“我這便是對你好么?”
木離道:“你我相識不愈一日,又是毫不相干,為何這般,這般盡心盡力救治于我?”
我只怕他一時感動便以身相許,急得險些說不出話來,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忽地靈光一閃,道:“你不是要帶我去后山看美人么?我這么做,完全是報答你?!?br/> 木離垂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閃動,似有些晶瑩的淚光,澀聲道:“原來你意不在酒。我想也是,我這樣的人,哪抵得上那位美人風華絕代?”
我向來是吃軟不吃硬,何況木離本就眉清目秀,一張臉雖不出眾,卻是越看越好看,又這般楚楚可憐,當真是令我無可奈何,連性取向都無法爭辯。
木離忽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冰涼透頂,激的我一驚,條件反射便要掙開。聽見他小聲道:“你連拉拉我的手都不肯么?”
我心頭登時一軟,反手握住他,安慰他道:“其實,我們還可以作姐妹的?!边@話說的無比真誠。木離的手仍是冰涼得很,我握著他的手,倒仿佛是握著一塊寒冰。又見他面孔仍是慘白得緊,心中不禁戚戚然,張口問道:“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木離睫毛一閃,顫聲道:“他也不比我好多少!”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只是略帶了些恐懼與惱意,減了不少氣勢。
他說完這句話,身子一顫,緊繃著唇,,隨即噴出一口血來。又有“嗒”地一聲,卻是他那把折扇掉落在地,微微展開。扇上美人一如昨日,這下里匆匆一瞥,卻覺著有些眼熟,像是在別處見過。彼時我半蹲在他身前,首當其沖,縱使略閃了閃,裙角還是被染將黑紅一片。
我頗為郁郁地想,今日怎么就偏偏挑了件白裙子呢?怎么就不像木離一般挑件黑衣穿穿呢呢?
見他雙目緊閉,猶自喘息不已,我卻知他吐出這口淤血,氣息已然暢通,暫無生命之虞。道:“你這內傷頗重,還是要回家將養(yǎng)將養(yǎng)。嗯,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br/> 察覺到木離的手似乎在顫抖,咬唇不語,我識相地道:“咱們便在這里呆一會兒,還支撐得住么?”
木離的手動了動,我眼睜睜看著我與他十指交握,卻是不能撤手。聽到他道:“成玉,謝謝你?!?br/> 自我記事起,除了連宋,還未曾有人能這般明目張膽地占我便宜,偏偏我還得受著。此刻我非但得受著,還覺著十分慚愧。我不過是小小地幫了他,便換得他如此感激,真真是惶恐不安。倘若此幕被甚么打醬油的神仙目睹,我這一世清名,可就洗不清了。
木離似未察覺我的惶恐,頓了片刻,繼續(xù)道:“自我出世以來,便沒有人,沒有人對我這般好。不管你是為了什么,我——我總是感激你的?!?br/> 我十分無語地瞅著他。我能為了什么救他?這孩子怎么就不相信人呢?渾然忘了自己方才扯了個報恩的理由。
“倘若,倘若那人要殺我,成玉,你救我不救?”
我道:“自然是要救你的。嗯,你說了這么些話,還不如好好休息。放心,我守著你,不會讓人再傷害你?!?br/> 木離露了一個凄慘的笑容,低聲道:“你這樣說,我,我很開心。”
他神情甚是凄慘,倒瞧得我心中凄然一片,想道:“他身世這般可憐,好不容易能遇上我待他好一些,便如此感念??v然左手相握十分冰涼,暫且將那不舒適感壓一壓也罷?!巴瑫r又有些奇怪,我藉左手不斷度修為于他,縱使手心不冒熱氣,也不該如此冰冷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