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南征的大軍早便去得久了。
我這剩下的半天也是渾渾噩噩度過,惝恍迷離,食忘舉箸。南南陪我說了兩句話,我也只沉浸在思緒里。
晚間,下弦月,綠痕石階。
古琴,梅子青,煙氣裊裊。
對著號鐘坐了半晌,輕輕一撫,彈出些清冷的調(diào)子。
號鐘本是黃帝之琴,作清角之弄,奏之如鐘聲激蕩,號角長鳴,令人蕩胸生云。
只是現(xiàn)下,我哪里奏得出叱咤風云。
低低地對號鐘說:“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
號鐘輕輕顫了一下,似乎受不住我的傷感。
我便嘆道:“連宋走了,你也傷心的緊?!?br/> “又不是回不來了,你這般矯情做給誰看?”
我嘴角抽了抽,云逸嘴巴向來惡毒??v使我十分之同情他作為一只禁錮在古琴里的魂魄的悲慘處境,這時間也只覺著他當真是活該至極。
所幸他再無吭聲,我亦沉寂下來,瞧著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不過是四下里梅影交錯。
若有所思,指尖一動,便奏起了一曲《寒山鐘聲》。
在柴桑山時,三生老頭教我學琴,這《寒山鐘聲》他只對我彈過一次。我初初聽這曲子,只覺著意境閑靜,歲月悠悠,年華似水??v是有微微惆悵,也只當清音裊裊,空靈至極了。
那時我因有擇床的惡習,夜半里松濤聲勢浩大,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更常常聽見窗外幽幽飄來《寒山鐘聲》的調(diào)子,更加睡不著。啟窗要瞧瞧是不是三生老頭大半夜作孽,卻只見寒塘枯草,冷月花魂。半山處萬樹成黑影,霜天寂寥。
唐時有位落第才子,夜泊楓橋,留下一首詩傳頌千古: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我那時便想起這詩,只當詩人也有擇床的毛病,宿在客船,半夜里還有鐘聲擾人清夢,自然是睡不著的。
直至后來聽得久了,心里難受,常怔怔地便落下淚。琴聲一夜不斷,我亦一夜無眠,方知落第之痛,不遇之傷,那是何等的無奈。而我當時,理解得還太膚淺。
想孟秋時節(jié),萬物肅殺,天地冷清。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烏篷船系在楓葉掩隱的石拱橋邊,薄霧縈繞對岸青山,寂寥宇廓。
星點漁火搖曳著天地的冷冷清清,滿腹經(jīng)綸的士子失意考場,落得個黯然返鄉(xiāng)。
縹緲的鐘聲與失意的惆悵一唱一和。一唱即是千載,一和便是千載。
此曲本為悲曲,此音當為哀音。夜寂靜,寒聲碎。月華如練,寂寞似水似弦。
我將這曲子奏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第十遍中,一個音未挑好,徵弦砉然斷裂。
我怔怔瞧著斷裂處,一念之間想起許多年來,多少過往來客,千里迢迢到楓橋,只為追尋千年前詩人的遺思。
歷史的戰(zhàn)亂是永遠也不會停止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便春風十里,也薺麥青青。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南朝四百八十寺,許多寺廟消受不了侵蝕與沖刷,僧散寺荒,最終風化為野曠中的殘垣斷壁,散倚斜陽。
寒山寺幾經(jīng)鳳凰涅槃的焚毀,奇跡般得到修葺重建的背后,是那位落拓秀才一夜無眠,一念成吟。
茂林修竹掩隱著千年古寺的青蔥峻嶺,寒拾遺蹤黑瓦飛檐的三進坊樓,青石砌筑,楹聯(lián)描金。
識心者,守之則到彼岸。詩人歸之于彼岸,游客歸之于彼岸。
而我,何去何歸呢?
怔忪之下,卻是對號鐘說:“改日,請人給你修理?!?br/> “元君!”
背后忽然傳來南南的聲音,我尚未起身,她已笑語盈盈地轉(zhuǎn)到琴前,道:“快去睡罷!”
我奇道:“夜深天涼,你怎地來了?”
南南歪頭反問道:“奴婢日間同你說,元君未聽見么?”自個兒搖了搖頭,換上促狹的笑容:“三殿下從小公主那里要我回來,特地囑咐我說,元君睡覺不安生,翻個身被子就沒了。讓我守著元君,莫要讓她著了涼?!?br/> 我想起昨夜與連宋坐在池邊看月色,睡意襲來之前,他仿佛是叮囑過我:晚間睡覺小心點,莫翻了被子。
于是點了點頭,卻忍不住道:“我夜里向來安生得很,從沒有蹬過被子的,你莫要聽他胡說?!?br/> 南南點頭如叨米,道:“奴婢也說,元君那么大人了,怎么會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呢?可是三殿下瞪了我一眼,奴婢便再不敢多嘴了?!?br/> 我尋思著要挽回自個兒名聲。此事說小也小,可認真追究起來,卻是睡姿雅不雅的問題了。南南是個大嘴巴,我哪里敢再讓她落實?
起身搭了南南肩膀,慢慢地往回走,邊走邊道:“南南,你白天跟著敏敏辛苦了,哪里能再勞煩你照顧我呢?自個兒去好好地睡吧!”
南南態(tài)度堅決:“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不從?!?br/> 我心里“咯噔”一聲,南南忠心耿耿,可是出了名的。道:“連宋跟你開玩笑呢!莫要當真了?!?br/> 南南面不改色,道:“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莫敢不從?!?br/> 我為難地說:“可是我不習慣和別人睡一張床啊?!?br/> 南南停住腳步,盯著我看了好久。
我一臉坦誠之色。
南南道:“元君,你蒙奴婢呢!”
我道:“南南,我何時騙過你。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吶!”
我若是跟一般人周旋,必定是作得如千真萬確一般。而南南是我的狐朋狗友之一,必是不肯相信我這一本正經(jīng)的胡扯。
南南嘴角狠狠抽了抽,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三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不從?!?br/> 我惆悵地望著天空,翻來覆去只想著自個兒的睡姿問題。
正如連宋所言,我夜里睡覺極不安生,往往從床頭滾到床尾,豎著變成橫著,便是滾到地上也不自知,更不在意,隨遇而安得緊。
神仙們個個高冷得很,一舉一動皆要優(yōu)雅動人。尤其是皇子公主們,我聽連宋說,小的時候每每睡覺,總有一位師父守在床頭。安安穩(wěn)穩(wěn)端著架子睡也便罷了,夜間身子一歪,戒尺便招呼上了。
平日里,我素來沒什么形象,說話更是肆無忌憚。只是雖不像樂游那般擺譜,舉手投足還是可以入目的。
可若是讓神仙們曉得,那位素來儀態(tài)萬千的成玉元君睡姿如此如此,無異于當眾出丑,我這臉面也不用要了。
走回房里,只見床邊多了一張塌。
南南頗為得意地說:“元君,快請入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