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利波
觀察到的食譜:主要是馬西歐蟲,在樹干上的墨多納藤中的有光澤的蠕蟲。有時看到他們在咀嚼卡皮姆草的葉片。有時——偶然地?——他們把墨多納藤的葉子和馬西歐蟲一起吃下去。
我們從未看到他們吃別的東西。諾婉華分析了所有這三種食物——馬西歐蟲,卡皮姆葉和墨多納葉——而結果是令人驚訝的。要么匹克尼諾人不需要許多不同的蛋白質,要么他們始終處于饑餓之中。他們的食譜缺乏多種痕量元素。而且鈣的攝入量是如此之低,以至我們懷疑他們的骨頭利用鈣的方式是否和我們一樣。
以下純屬推測:由于我們不能取組織樣品,我們在豬族的解剖學和生理學上僅有的知識就是我們從自己拍下的那個被活剖了的叫‘根者’的豬族的尸體照片上能推出的那些。不過還是有一些明顯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豬族的舌頭如此驚人地靈巧,以至于他們能發(fā)出我們發(fā)出的任何聲音,以及很多我們發(fā)不出的音,它一定是為某個特定目的進化出來的。或許,是為了探查樹干里或地面上巢穴中的昆蟲。不管是否豬族遠古的某個祖先曾這樣作過,他們現(xiàn)在肯定是不這么干了。還有令他們得以只用腿就能攀緣樹木的腳上和膝蓋內側的角質墊。這個是為什么進化出來?為了逃避掠食者?路西塔尼亞上沒有大到足以傷害他們的掠食者。為了在找樹干里的昆蟲時攀附在樹上?那跟他們舌頭的特點一致,可是昆蟲在哪?僅有的昆蟲是吮蠅和類虱,但它們不鉆進樹干,而且豬族根本不吃它們。馬西歐蟲的個頭不小,在樹干表面生活,只要拉倒墨多納藤就能收集到;他們真的是完全不必爬樹。
利波的推測:舌頭和爬樹的行為是在一個不同的環(huán)境中進化出來的,該環(huán)境對應著一個豐富的多的食譜,其中包括昆蟲。但是某種東西——一個冰期?遷移?一種疾???——引起了環(huán)境的改變。樹干上的蟲子沒有了,等等?;蛟S所有大型掠奪者就在這時被消滅了。這能解釋為什么路西塔尼亞上的物種如此的少,盡管環(huán)境十分適宜生命。大災變可能發(fā)生在不久前——50萬年前?——以至于進化還沒有機會來分化出大量新物種。
這是一個誘人的假設,因為目前的環(huán)境完全沒有豬族得以進化的明顯因素。他們沒有競爭者。他們在生態(tài)學上占據(jù)的位置可以由地鼠來填充。為什么智能會成為一個適應性策略(注:adapttraitor,有利于物種生存的演化策略。按照生物演化論,重大的生物演化應當符合一個這樣的策略。)?但是創(chuàng)造一個大災變來解釋豬族為什么有如此惱人的一種缺乏營養(yǎng)成份的食譜多半是過火了。奧卡姆的剃刀(注: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即在兩種或多種學說均符合實際時采取更簡單的一種?,F(xiàn)代科學理論普遍遵循的原則之一。由提出者神學家、哲學家奧卡姆而得名。)會剃掉這種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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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ofigueiraalvarez,工作筆記,星紀1948年4月14日,于身后發(fā)表于路西塔尼亞分離的哲學根源,2010-33-4-1090:40
波斯奎娜市長到達異學家工作站之后,事情就脫離了利波和諾婉華的控制。波斯奎娜慣于發(fā)號施令,她的態(tài)度沒給抗議,甚至也沒給思考留下多少空間?!澳愕仍谶@,”她剛一掌握住現(xiàn)狀,就對利波說,“我接到你的電話后立即派法官去通知你的母親了?!?br/> “我們必須把他的身體弄進來,”利波說。
“我還打了電話叫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男人們來幫忙,”她說,“佩雷格里諾主教正在教堂墓地中為他準備一塊地方?!?br/> “我希望在現(xiàn)場,”利波堅持道。
“你知道的,利波,我們必須照照片,詳細地?!?br/> “是我告訴你我們?yōu)榱私o星河委員會的報告書,必須那樣做的。”
“但是你不應該在那里,利波?!辈ㄋ箍鹊恼Z氣是命令式的,“此外,我們得有你的報告書。我們必須盡可能快地通知星河。你準備好了現(xiàn)在就寫,趁著在你腦子里還記憶猶新嗎?”
她是對的,當然。只有利波和諾婉華能寫出第一手的報告,而且他們寫得越快越好?!拔夷埽崩ù鸬?。
“而你,諾婉華,寫你的。分開寫你們的報告,不要商量。大百世界正在等著呢?!?br/> 計算機已在時刻待命,他們的報告在寫的同時就通過安塞波發(fā)出,錯誤和更正,全部的內容。在整個大百世界里所有與異族學密切相關的人們在利波和諾婉華鍵入的同時就讀到了報告的每個詞。另外很多人接到了計算機撰寫的關于事件的即時摘要。二十二光年之外,安德魯·維金得知了異族學家jo?ofigueiraalvarez,”皮波”,已經(jīng)被豬族謀殺,而他告知他的學生此事甚至還在男人們把皮波的身體帶過大門弄回神跡鎮(zhèn)之前。
做完了他的報告后,利波立刻被頭面人物們包圍起來。諾婉華帶著不斷增長的怒火看著路西塔尼亞的頭頭們無能的表演,他們只是在增加利波的痛苦。佩雷格里諾主教是最糟的;他的安慰話主要是告訴利波,豬族十有八九實際上是動物,沒有靈魂,所以他的父親是被野獸撕裂,而不是被謀殺。諾婉華幾乎要對他大叫,那豈非意味著皮波一生的工作僅僅是研究一些畜生?并且他不是死于謀殺,而是上帝的一個作為?只是為了利波的緣故,她才按捺住自己;他在主教面前坐著,唯唯稱是,最后得以擺脫了對方,比諾婉華用爭論所能做到的快得多地。
修會的克里斯蒂女士則有幫助些,她問了一些關于當天發(fā)生的事件的聰明的問題,讓利波和諾婉華在回答時處于不帶感情地分析的狀況。然而諾婉華很快停止回答問題。大多數(shù)的人們正在問豬族為什么做出這樣一件事;而克里斯蒂女士則是問皮波最近做了什么可能引起他被害的事。諾婉華知道得很清楚皮波做了什么——他告訴了豬族他從諾婉華的模擬中發(fā)現(xiàn)的秘密。但是她不提這個,而利波看起來已經(jīng)忘記她幾個小時以前在他們出發(fā)尋找皮波前匆匆忙忙告訴他的事情了。他對那個模擬甚至一眼都沒瞥。諾婉華對此感到滿意;她最大的擔心就是他會記起這事來。
克里斯蒂女士的盤問在市長跟幾個幫忙收尸的男人一起回來時被打斷了。盡管穿著塑料雨衣,他們身上還是濕透了,而且濺上了泥漿;老天保佑,血跡一定是被雨水全沖洗掉了。他們向利波的點頭近于鞠躬,看起來全都帶著幾分歉意甚至是崇敬。在諾婉華看來,他們的尊敬并不只是人們通常對于死亡觸及到其身邊的人們所表現(xiàn)出的謹慎之態(tài)。
一個男人對利波說,“你現(xiàn)在是異學家了,是不是?”答案就在于此了,在這個句子當中。異學家在神跡鎮(zhèn)沒有官方的權威,但是他有聲望——他的工作是這殖民地存在的全部意義所在,不是嗎?
利波不再是一個男孩了;他有要做的決定,他有聲望,他已從這殖民地生活的邊緣移到了它的正中央。
諾婉華感覺她的生活脫軌了。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我應該在這里繼續(xù)待幾年,向皮波學習,還有利波作我的同學;那才是生活該有的樣子。自從她是殖民地的異種生物學家以后,她就得到了一個被尊敬的成年人的地位。她不是嫉妒利波,她僅僅是想要再跟他一起做一陣子孩子。實際上,是想要永遠。
但是利波不再會是她的同學,也不可能再是她任何意義上的同伴。她突然清楚地看出房間里的每個人都在關注利波,關注著他說什么,他感覺如何,他現(xiàn)在計劃做什么?!拔覀儾粫ωi族,”他說,“甚至也不要管它們叫兇手。我們不知道父親做了什么激怒了他們,我以后將試著去了解這點;現(xiàn)在重要的是他們所做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毫無疑問是正確的。我們是這兒的外來者,我們一定是違犯了某些——禁忌,某些法律——但是父親時刻準備著,他總是認為它是一種有可能發(fā)生的事。告訴他們他死得光榮,就像軍人死于戰(zhàn)場,水手與船偕亡,他死于他的工作中?!?br/> 啊,利波,你這沉默的男孩,當你不能再僅僅做一個男孩時你是如此的富于雄辯。諾婉華感到她的悲傷又再加倍了。她不得不讓視線遠離利波,看別的哪兒都好——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這房間里僅有的另一個沒在看利波的人的眼睛上。這個男人很高,但是很年輕——比她還年輕,她知道,因為她認識他:他曾經(jīng)是比她低一級的班里的學生。她曾經(jīng)去找過克里斯蒂女士一次,為了給他辯護。馬考斯·里貝拉,那是他的名字,但是他們總是叫他“馬考”,因為他個頭很大。又大又蠢,他們說,有時還直接叫他“考”,那是狗的一種粗俗叫法。她在他的眼中看到過陰郁的忿怒,有一次還看到他忍無可忍地大叫著,猛沖出去把一個折磨他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得那人肩膀上打了一年多的石膏。
當然,他們指控馬考在沒有被觸怒的情況下就那么干——那是每個年齡的加害者的共同做法,把過失放到受害人頭上,尤其當他還擊了的時候。但是諾婉華不屬于那群孩子——她跟馬考同樣是孤立的,雖然不是那么無助——因此她沒有任何義務不說出真相。這是她為成為豬族的言說人的訓練的一部份,她想。馬考本人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她從未認為這事對他可能是重要的,或是他可能會把她當成在他和其它孩子們的持久戰(zhàn)中曾站在他一邊的人而記住。自她成為異種生物學家以后再也沒有看到或想到過他。
現(xiàn)在他在這里,身上沾著皮波的死亡現(xiàn)場的泥,頭發(fā)被雨水粘在一起,面頰和耳朵上滿是汗水,他的臉看上去就比平常更焦慮,更像野獸。還有,他正在看什么?他的眼睛只看著她,甚至在她直盯著他看時也一樣。你為什么看我?她默默地問。因為我餓,他的動物似的眼睛說。但,不,不,那是她的恐懼,她對兇狠的豬族的看法。馬考對我什么也不是,而且無論他怎么想,我對他也什么都不是。
而后她腦子里靈光一閃,僅僅一下子。她為馬考辯護的事件在他的意味和對于她是完全不同的;差別如此之大以至可以說不是同一個事件。她的思維把這個同豬族殺害皮波的事聯(lián)系起來,而這看起來很重要,似乎馬上就可以解釋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但隨后,主教領著男人們再離開到墓地去時,這念頭在忙亂的交談和活動中溜得無影無蹤。這里的葬禮不用棺材,因為豬族的緣故在這里伐木是被禁止的。所以皮波的身體要立刻下葬,盡管墓前的葬禮最快也要在明天,或許更遲;會有很多人要來參加異學家的安魂彌撒。馬考和其它男人們走入風雨中,留下諾婉華和利波來對付所有那些認為皮波的身后事里有他們要做的緊急事務的人們。自以為重要的陌生人們晃進蕩出,作著諾婉華不了解而利波似乎漠不關心的種種決定。
最后是法官站到利波身旁,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爱斎?,你要在我們家過夜了,”法官說?!爸辽俳裢?。”
為什么在你的屋子里,法官?諾婉華想。你對我們什么也不是,我們從沒有到你面前打過任何官司,你憑什么來做此決定?難道皮波的死亡意味著我們突然成了不能決定任何事的小孩子?
“我將和我的母親待在一起,”利波說。法官驚訝地看著他——孩子居然會反抗他的意愿的事實像是完全地是在他的經(jīng)驗之外。當然,諾婉華知道其實并非如此。他的比諾婉華還小好幾歲的女兒克里歐帕蒂,以過于努力的工作賺得了她的綽號,布魯欣阿——小巫婆。這樣子他怎么會不知道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思想,而且反感被使喚?
但他的驚訝并非因為諾婉華所想的原因。“我以為你知道你母親要在我家待上一段呢,”法官說,“這些事情,當然地,讓她情緒低落,她不該再被迫想著家務,或是呆在一棟會令她想起那個不在了的人的房子里。她在我們那兒,還有你的兄弟姊妹們;他們需要你。當然,你的長兄喬現(xiàn)在陪著他們,但是他如今有個妻子和自己的孩子,因此你就是能留下來被依賴的那一個了。”
利波沉重地點頭。法官不是要把他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他是請求利波成為一個保護者。
法官轉向諾婉華?!拔艺J為你該回家了?!彼f。
這時她才意識到他的邀請并沒有包括她。為什么要包括呢?皮波不是她的父親。她僅僅是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時偶然跟利波在一起的朋友。她能體會到什么悲慟?
家!如果這兒不是,還有哪兒是家?是否意味著她該回到那個生物學家工作站,那里她的床除了在實驗工作間歇里的小憩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用過?那兒有被當作過她的家嗎?她離開了它因為空著,沒有她的父母,那里是如此使人痛苦;現(xiàn)在異學家工作站也是空的了:皮波死了而利波成為了成人,負有的責任會使他遠離她。這個地方不是家,但是任何其他的地方也不是。
法官引著利波走了。他的母親,康賽考在法官的家里等著他。諾婉華對這個女人幾乎一無所知,除了她是路西塔尼亞的檔案管理員之外。諾婉華從未在皮波的妻子或其他孩子們身上花費過時間,她甚至不關心他們是否存在;只有這里的工作,這里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當利波走向門口時他看起來好像在變小,被風吹起,高高飛向遠方,仿佛一只風箏消失天際;門在他身后關上了。
現(xiàn)在她感到了失去皮波的重量。在那山坡上被切碎的尸體不是他的死亡,僅僅是他的死亡的片斷。真正的死亡是她的生活中的空洞。皮波曾經(jīng)是暴風雨中的一塊巖石,如此地牢固而又強大,以至于,躲在他的庇蔭下的她和利波,甚至不知道暴風雨的存在?,F(xiàn)在他走了,而暴風雨抓住了他們,將要隨心所欲地把他們卷走。皮波,她默默地大叫。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但是,當然,他離去了,對她的祈禱就像她父母當初一樣充耳不聞。
異學家工作站里仍然一片忙碌;波斯奎娜市長本人正在用一個終端機把皮波的所有數(shù)據(jù)用安塞波送到大百世界去,那里的專家們正在拼命試圖解釋皮波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