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至高處乃波心亭,亭外遍植古木,棵棵皆是參天古韻的派頭,日光穿過林業(yè)照進亭中,為一個小小山亭平添了一層古意。
?
??此時山亭中容了四個人,東華帝君與神官長沉曄兩兩相對,沉睡的鳳九被攬在帝君懷中,蘇陌葉站在一樣垂手而立。天時地利人和,平心論,其實是幅好圖景。
?
??然蘇陌葉蘇二皇子瞧著眼前陣仗,卻著實有些迷茫,因面前相對的二位皆是不動聲色之人,他雖長于察言觀色,但近日他被帝君折騰著打造法器,腦子累得有些不靈便,再則三日來發(fā)生的諸事仿佛連著的電閃,閃的他至今不能平靜。
?
??三日前是個黃道吉日,老天爺慈悲了一回,令他傳給帝君的第十二封急信起了效用,將帝君召回了岐南神宮。他催帝君著實催的吐血,好在帝君回來了,他就把這口血含了回去,指望著法器收尾后他能下山歇一歇。
?
??帝君要打件什么法器其實從未同他明說過,他本著做臣子的本分也不曾問起,只循著帝君說的一一照做罷了。待帝君回神宮為法器收尾,成相之時他才曉得,這竟是面鏡子,且是面不同尋常的鏡子——妙華鏡。
?
??九重天第七天垂掛著的那面妙華鏡他聽聞過,說此鏡能再現(xiàn)三千大千世界數(shù)十億凡世的興衰更迭,但比翼鳥族所居的梵音谷亦是仙地并非凡世,妙華鏡理當照不出他的過往是非。他有些疑惑,既然并非這個功用,那帝君如此費心打這面鏡子來做什么。他思忖,總不至于是打給鳳九的梳妝鏡……又思忖,娘的這其實很有可能。
?
??所幸此番帝君并沒有離譜到這個境地,彼時鏡成,帝君隨意端詳了片刻,提筆隨手在紙上勾了個什么拋入鏡中,未幾,鏡中便浮現(xiàn)出一幕清晰地小景。
?
??鏡中景令他驀地晃神,正是兩百多年前解憂泉旁的蛇陣。凄風邪雨中,四尾磐石的巨蟒血紅著眼仰天長咝,滿含失子的傷痛。被他抱在懷中的小女孩伸長了手臂掙扎著要重回蛇陣,瞳色分明的眼中蓄著淚水,口中吐出咝咝的蛇語。他立在云頭,碧玉簫浮在半空,無人吹奏卻發(fā)出驅(qū)蛇的樂音。小女孩兀自在他懷中反抗,他原本可用法術(shù)禁錮,卻不知那一刻想著什么,竟只用手上力氣將這個愛躲在石頭后聽他吹簫的小姑娘鎖在懷中。她無計可施,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撫著她的額頭輕聲道:“你很聰明,雖不會說話,但該聽得懂我在說什么,你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二公主。你是想要繼續(xù)當一條蛇,生在方寸之地,被你的同族視為異物,還是想要展翼翱翔天際?”眼淚凝在女孩眸中,良久,她咬著唇,像是忍受著什么巨大的痛苦,振翼聲起,肩背處一雙雪白的羽翼瞬然展開,她模仿著他的聲音:“……比翼……”他笑道:“好孩子,這是你第一次展翼?從此后,我就是你師父?!?br/> ?
??比翼鳥或有單翼,或有雙翼,阿蘭若是只雙翼的比翼鳥。
?
??許多年前的情緒在眼前重溫,他自是愣怔,帝君卻已泡好一壺茶,分了兩個瓷杯,隨口問他道:“這面鏡子我改了改,如此仙的前世今生也看的到了?!蓖钊A鏡,道,“造出此鏡的大約是沉曄,先看看他要做什么,再看看小白同阿蘭若有什么干系,你留下來同觀,后續(xù)若有什么事,方便代我打理?!?br/> ?
??他一時竟忽略了帝君允他留在此處乃是指望他繼續(xù)為他做白工,腦子有一瞬的渾噩,語中帶顫道:“帝君是說,這面鏡子,可以看到阿蘭若的死因?”
?
??帝君莫名道:“這很稀奇?”
?
??他沉定情緒道:“我從不知世間還有能斷出神仙前世今生的法器,確然稀奇?!庇值溃奥犅劽钊A鏡一次只能顯露事情的一面,請教帝座,此時顯露的這段過往,是否僅為沉曄所見的那一面?”
?
??帝君淡淡點了個頭,提壺倒茶間提醒他道:“手別碰到鏡框上,當心被鏡中人的思緒擾亂心神?!蹦魏芜@聲提醒提的忒悠然忒不緊不慢了些,他的手早已好奇地撫上鏡框,而剎那之間,一份沉得像山石的情緒,隨著那只與鏡框相連的手,直擊入他心底。像是轉(zhuǎn)瞬間親歷了一段人生。旁人的人生。沉曄的人生。
?
??陌少記得,若干年前,阿蘭若曾告訴他,她同沉曄第一次見面,是在沉曄一次滿十的生辰前幾日。彼時她剛出蛇陣不久,雖有他這個師父照料,偌大王宮里頭未免覺得孤單,瞧著誰都想去親近。
?
??那日她逛在花園中,從一顆老杏樹后瞧見前頭花叢里,沉曄領(lǐng)著橘諾嫦棣二人正玩猜百草的游戲。她這位表哥原本就長得俊,那日許是日光花影之故,瞧得更是清俊不凡,令她極愿親近。
?
??不幾日他的生辰,她覺得這是親近他的良機,她該去賀一賀。她想起那日他立在清雅花叢中的風姿,本想去花園中摘一捧做賀禮,不想此花花期短暫,業(yè)已開敗。她憑著記憶中花叢的模樣稚嫩地臨了張圖在紙上,滿心珍重地捧著它去舅舅府中為他賀生。生辰那日他不同在花園中穿著便裝,一身神宮服顯出一種超出年紀的沉穩(wěn)俊朗。他仍同橘諾嫦棣待在一處,只遠遠瞧了她一眼,便將淡漠目光移向別處。
?
??午后她在后院一個小水溝中尋到了自己送給他的畫,墨漬已浸得看不出原畫的行跡,她的小妹妹嫦棣站在水溝旁奚落她:“沉曄哥哥說你被蛇養(yǎng)大,啃腐殖草皮長大,臟的要命,他才不要你畫的畫……”
?
??彼時她同他講起這段往事,笑道,她同沉曄幼時只見過這么兩面,此后她再未生出親近沉曄之心,也再未去母家舅舅處做過客。他同沉曄,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緣分,她后來讓強求同沉曄的緣分,也不知強求得對還是錯。
?
??陌少以為,阿蘭若確實是強求,且他深信她是因強求這段姻緣方種下灰飛的禍根。而沉曄對阿蘭若,他從不相信他對她竟會有什么情,如若有情,何以能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死地?退一萬步,他厭了她幾十年,同她處得好些也不過兩年,即便兩年種種能稱作情,也斷不能以深厚論之。至于阿蘭若死后他的行為,不過是一種失去方知珍惜的老生常談罷了。沉曄并不愛阿蘭若,若他愛著阿蘭若,這才是一個笑話。
?
??可老天爺就喜歡鬧笑話。妙華鏡中的情緒如洪水奔涌,陌少的臉色漸漸發(fā)白。帝君喝著茶問他:“還受得住嗎?”他臉色難看地笑了一笑:“望帝座指教,受的住待如何,受不住有待如何?”帝座的指教言簡意賅:“都受著。”
?
??世說神官長冷淡寡言,思緒難測,上君的圣意還可以揣摩揣摩,神官長的即便揣摩了卻也是個自揣摩。而此時這位難揣摩的神官長的思緒,就直白地攤在陌少的眼前。
?
??他看得那么清晰,就像他就是他。
?
??沉曄降生并不太平。他母親懷著她時被接去神宮待產(chǎn),但他降生這一日,天上卻并未現(xiàn)出什么異相,且生下他竟是個極虛弱的小孩子,連啼哭都不會。時任的神官長息澤不在宮中,幾個不大心善的神官嘟囔著要將他母子二人逐出神宮,到神宮消暑的上君相里殷正好路過,懷著一把善心將他同他母親留了下來。
?
??眼看著他呼吸漸弱,相里殷割腕放血。用半碗血救了他一條性命。他第一聲啼哭落地時正值當午,原本只矗著一個明晃晃日頭的東天,卻陡然爬上一輪圓月,一時天地間日月同輝,相里殷大笑:“這不正是我族的小神官長,既然天降的意象是光照傾城,不如起名一個曄字。”他跟著母姓,受相里殷封賜,便有了一個名字,叫作沉曄。
?
??上君相里殷做主了他母親的婚事,將她許給了自己的大舅子,他母親便搬出神宮去了夫家,而他在周歲時受封繼任神官長,被尊養(yǎng)在岐南神宮,
?
??跟著時任的神官長息澤學一個神官長該有的本事。
?
??時光匆匆,山下的宮變發(fā)生時,他不過五歲。息澤神君邊吃綠豆糕邊告誡他,岐南神宮雖履的是個監(jiān)察之職,但若非上君失德以致生靈涂炭,旁的事都不在神宮監(jiān)察之列。宮變這等事,他們爭他們的,咱們有興趣就去湊個熱鬧,沒興趣就將宮門關(guān)嚴實了,喝個茶水吃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