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盧植的房間里,床榻上擺著一張幾案,而盧植和劉寬則隔著幾案相對而坐……他們的交談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種焦灼之中,沒辦法,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
說白了,楊賜那邊通過劉寬遞來的條件是什么呢?是讓盧植就此放棄!
這不叫談和,這叫勸降,而盧植這種人怎么可能會輕易投降呢?
當然了,今日因為喝多了而留宿在這緱氏山下的士子們太多,兩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話都說不攏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場……否則說不定又有人起哄讓他們倆握手言歡之類的,那可實在是太惡心了。
但就這么干坐著,恐怕也只會讓氣氛越來越僵硬,尤其是天還這么熱。
“天黑了嗎?”盤腿坐在床榻上的劉寬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著了,一直看到有人進來點燃了蜜蠟所制的燭火才恍然回過神來。
“正是如此?!边M來點蠟燭的公孫越低頭稱是?!皟晌欢鲙熞灰眯╋埐??”
身子塌下去的劉寬和正襟危坐的盧植對視了一眼,然后紛紛點了下頭……雖然都不餓,但是能有東西填嘴總比這么干熬著強吧?
“且上些飯菜來吧!”盧植如此吩咐道。
“若還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別忘了送上來些,天氣還是暑熱難耐?!眲捗Σ坏挠肿芳恿艘痪?。
“喏?!惫珜O越趕緊答應。
不過,片刻之后,當飯菜被端上來以后,公孫越卻抱了一個與白天形狀迥異的大酒壇子過來了,而甫一掀開壇口,瞬間就滿屋酒香撲鼻……莫說劉寬了,就連盧植都好奇的看了過來。
“回稟兩位尊長?!惫珜O越小心道?!捌咸丫票緛磉€有一些,但已經分贈給了各位著急回洛陽的師兄弟。這是另外一種好酒,味香而凜冽,號稱三碗不過崗!這是我家嬸母令人從青州高價尋來的釀酒秘方,據說啊,當地有一崗,名曰景陽岡……”
不待故事說完,劉寬就已經來了精神。
而盧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著胡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這打虎的無稽故事,還是在笑這‘三碗不過崗’的口氣!
片刻之后,公孫越躬身退了出來,然后直奔后院而去。
“喝了嗎?”后院中,公孫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轉著圈,看到公孫越回來,立即追問。
“怎么可能不喝?”公孫越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后答道?!斑@兩位可都是洛中公認的好酒,聽我說了那什么三碗不過崗的典故更是滿臉的不服氣,我還沒出來就已經各自喝下了兩碗……”
公孫珣頓時松了一口氣。
“只是兄長……”公孫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決?!惫珜O珣頭都不抬的應道?!翱催@幾日風聲,朝中諸公肯定是不會再給盧師機會了,而再這么下去,他必然會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里……他自己冷藏或許咎由自取,卻要連累我們兄弟?我斷然是不服氣的!”
“我不是說這個?!惫珜O越一直等對方說完才無奈解釋道?!拔沂窍雴枴耸抡鏇]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個底嗎?”
公孫珣聞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負手答道:“他這人天生的運氣,本來就在岸上……而這件事情如果敗露,我們只怕要被盧師攆回遼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牽累他呢?”
公孫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嗎?”公孫珣復又開口問道?!八麤]懷疑什么吧?”
“已經護送那些想回去的師兄弟回洛陽了?!惫珜O越趕緊又開口回復。“而且也沒什么疑慮,只是以為我們確實想促成兩位老師和睦?!?br/> “那就好。”
“兄長……”
“還有什么?”公孫珣已經帶了一絲火氣了。
“許攸這人,當真可靠嗎?”公孫越低下聲來,懇切問道。
“不是許子遠可不可靠,”公孫珣嘆口氣道?!岸悄阄倚值茉诼逯懈?,只能依靠此人罷了!”
公孫越聞言剛要再說話,卻不料被自己兄長直接打斷:“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沒有!”
公孫越愈發(fā)無可奈何,但也只能低頭稱是:
“喏!”
就這樣,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后,神隱了一整天的公孫珣這才放下了負在身后的雙手——無他,這雙手在剛才說話時就不自覺的顫抖,根本壓不下來,所以才要藏在身后!
而此刻,公孫珣看著自己這雙微微發(fā)顫的手,一時間也是心亂如麻,因為說起緊張不安,他這個主使者只怕比公孫越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偏偏又無法表現(xiàn)出來而已。
夏日間,天色黑的極快,不一會功夫對面的義舍就又開始例行的喧鬧了起來,三個豬帶兩個猴的聲音隔著一條官道都能隱隱相聞,而公孫珣則繼續(xù)負手站在后院門口,等著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麗婢女來報,說是半壇子酒都沒了,兩位貴人都已經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著后勁發(fā)作倒下去了;
然后呂范那邊又讓公孫越過來,說是‘文章’寫錯了字,事關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寫,請少君稍安勿躁;
接著,韓當又引著許攸過來,后者居然是要來追問一下公孫珣,說是許諾給他的宅子能不能給換到洛陽城南?因為城南富貴人家多,方便他交游……
這時候,公孫珣根本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定力呢,還是該佩服他的貪的無厭。
不過總而言之,到了晚間大約戌時末亥時初時,事情按照計劃的那樣,終于一條條的有了一個好的結果——許攸徹底滿意了;呂范也寫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劉寬和盧植也終于酒力發(fā)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于是乎,公孫珣也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珣弟請看?!弊约旱姆块g里,呂范滿頭大汗的遞過去了一冊攤開的竹簡。
“好文書。”燈火下,公孫珣大略審視了一遍對方的‘文章’,然后連連點頭?!案R師的筆跡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難?!眳畏犊嘈Φ?。“平日里本來就是我負責校對盧師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筆跡,這文風我也能保證做到七八成相似?!?br/> “是嗎?”公孫珣這次是真的驚異了起來。
“盧師不是喜歡尋章摘句的人?!眳畏稉u頭解釋道?!拔恼潞啙嵍苯樱院梅隆?br/> “這樣更好,這樣更好。”公孫珣看著上面的文字連連點頭。“另一份呢?”
“在這兒?!眳畏队诌f上來一冊竹簡?!拔铱吹搅四窃S攸帶來的劉公書稿,筆跡大略還是能模仿成的?!?br/> “這就已經足夠了。”公孫珣再度點頭。“反正內容都一樣,只是改換一下口吻而已。咱們……是不是該上印了?”
這一次,旁邊的公孫越與眼前的呂范都未說話。
“阿越去取劉師的印綬來!”公孫珣似乎早有預料,咬咬牙吩咐道?!白雍庑只_泥丸,我親自來封印!”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漢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來說,一個官員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后才有資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辭職或者死掉以后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實際上,絕大部分印信丟失的情況只存在于軍人戰(zhàn)死沙場這種事件中。
那么反過來說,一旦一冊文書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標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應官員最正式最直接的態(tài)度,對下可以視為行政命令,對上可以視為最終表態(tài)。
所以,公孫珣要干的事情很簡單,既然盧植不愿意實事求是,那他就幫著對方實事求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