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爬上對面的山脊線，子昭就被阿婆叫醒，惺忪著睡眼，任阿婆張羅著給他穿上那些繁復(fù)的衣裳，然后按照王室的規(guī)范，佩上子昭喜歡不喜歡的飾品。
　　子昭姓子，私名一個昭字。自湯武革命，逼走夏桀，建立大商以來，子姓便是普天下最尊貴的姓。只有商王室直系，才可稱姓，若非直系，便是湯武子孫，也只能稱氏以別貴賤，卻不能稱姓。
　　阿婆把子昭的頭發(fā)梳向頭頂，編織起來。然后拿起根素白絲巾把頭發(fā)攏在一起，松松地扎起。在子昭行冊封禮前，他前額的頭發(fā)還得往前垂著，都快攔住眼睛里，阿婆又細(xì)心地朝兩邊分開。
　　“我要那只鳥！”子昭指著墻上的提花插兜，指著一個他看不到的兜。他知道那個兜里插著一支玉質(zhì)的玄鳥笄，從開始母親婦微送給他的那天起，就一直很喜歡的。
　　阿婆笑。“今天不行，”阿婆手上沒有停止動作，嘴上輕輕地說，仿佛是自言自語的念叨?！敖裉焓亲赢媰苑獾娜兆?，要戴冠哦。”尋常人家，要到二十才能戴冠，王室子弟卻不，只要十五便可，遇到重要的典禮祭祀，滿十歲的可以參加，也要戴冠方為有禮。若是少年登極，更是自登極那天起便要束發(fā)戴冠。
　　子畫是大王子頌的兒子，也是子昭的諸兄之一，今日滿十五歲。若是尋常人家，便該行束發(fā)禮，但尚未及冠。但子畫是王子，滿十五就算成人，自然該封爵，擁有自己的封地。
　　“再過幾年，就是子昭的冊封禮了?！币娮诱褯]吱聲，阿婆繼續(xù)碎碎念，“到時候，我的子昭就比我還高咯?！?br/>　　窗外漸漸的有了聲音——打招呼的聲音，庭院中打井水的聲音，小孩的吵鬧聲，還有一隊……好像一下子就撲進(jìn)窗子里面來。子昭默默的聽了半晌，不做聲，在阿婆起身要給子昭準(zhǔn)備鞋子的時候，子昭忽然回頭看著阿婆：“我不是你的子昭！而且，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你高了?！?br/>　　阿婆又笑，一笑起來，阿婆的皺紋更深了。
　　阿婆沒搭子昭的話，弓著身子繼續(xù)按固定的程式忙著自己的。
　　剛剛收拾停當(dāng)，就聽到門外的敲門，聽敲門的節(jié)奏和力度，子昭知道一定是父親的隨侍親衛(wèi)，從不多言的易青。
　　聽父親的幾個親衛(wèi)在喝酒時說，易青在成為父親的隨侍以前，打過很多次仗，救過父親的命。在一次對鬼方的戰(zhàn)爭中，易青被冰雪凍壞了一只手，從此不能操戈，就是回家從事農(nóng)牧也成問題，于是流落在城北的那一片，靠給人跑腿送信過日子。父親有一次去定一件酒器，看到在墻角發(fā)呆的易青，要他跟著自己，他不干，說現(xiàn)在跑腿送信至少還覺得自己有用，不愿意到父親那來吃閑飯。
　　“你還有一只手，可以拿短劍。”據(jù)說父親當(dāng)年這么和易青說，“還有一副好身板，可以為我擋干戈斧鉞?！?br/>　　易青從此就到父親身邊做了父親的隨侍親衛(wèi)。青這個名還是父親給取的，“在百工營看到他的時候，他倚著一支還有點泛青的竹挑子?！备赣H說，“因為他是易地來的，所以，寫在登藉的簡冊上，他就叫易之青。”子昭剛知道是哪幾個字，該怎么寫，不過看著易青平時板著臉冷冰冰的樣子，感覺易地的人也許都是這個樣子。
　　易地的人和商族的人有仇，這個子昭知道。在很久以前，易族的人貪圖販牛到易地的先祖亥的財產(chǎn)，殺了亥。父親說，仇恨僅及于身，而且事情已經(jīng)隔了很久，易地已經(jīng)是大商分封的孤竹國的屬地了，易地的人也是大商的人了，所以，忠勇的易青必須得到他應(yīng)得的榮譽和地位。
　　“更關(guān)鍵的，你要記住，”父親說，“給忠勇的人應(yīng)得的，才會有更多的人變得忠勇，為你?！?br/>　　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子昭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因為阿婆以前也說過類似的故事。阿婆說，阿婆的族兄就是因為在戰(zhàn)場上救了族長，從盧邑的邊鄙甸鄉(xiāng)，到了族長家當(dāng)了親衛(wèi)。
　　“那阿婆是怎么來到大邑商的？”子昭問，問過后卻忘了聽答案，在阿婆的細(xì)細(xì)碎碎的念叨中沉沉睡去。
　　“王子，大人已經(jīng)在門塾前等著了?！弊诱央m非大王之子，卻是當(dāng)今王弟、右相大人的次子，按大商兄終弟及的慣例，所有王室子弟，當(dāng)稱王子。
　　易青領(lǐng)著子昭走到大門口，見父親已經(jīng)在塾房門口了，子昭上前躬身叫了聲“父親”，立在父親身旁。
　　母親婦微盛裝出來，站在父親的身邊。
　　父親走過去牽著母親的手說：“先前王兄過去的時候，子成已經(jīng)先過去了，我叫人跟著他的?！?br/>　　子成是子昭的哥哥，以頑劣聞名，子昭好多次看到父親責(zé)罵哥哥，哥哥低頭應(yīng)了，過幾日又是照舊。父親叫人跟著哥哥，實是叫人看著別弄出亂子。
　　母親點頭表示知道了，父親輕聲說了句：“今天你很漂亮?！?br/>　　門口兩輛車候著，父親牽手讓母親上了后面的一輛，那個整天唱歌的娥阿婆也登上后面的車。子昭跟在父親的后面，踩著羌奴的背，上了前面的車。
　　這兩架馬車是戰(zhàn)車改的，加了銅頂，有如倒垂著盛開的花朵，四周掛著的布簾，將車?yán)镘囃飧綦x開來。車走得并不快，路也平坦堅實，子昭隔著車上的簾子，影影綽綽的看著路邊的熱鬧。平時這條路沒這么多人的，而現(xiàn)在全是人，全是朝著一個方向涌去，好像整個王都的人全部在這條路上了，全部都在往王庭的方向走。
　　“子昭，下一次月圓的時候，你就十三歲了，”子昭聽到父親說話，側(cè)著頭看過去，父親端坐，卻沒看著子昭，“我給你找了個師父，下個月帶你去見他，你要好好學(xué)?！?br/>　　印象中，父親總是這么不疾不徐的語速，也很少笑，看不出是是喜是怒。這樣反而更讓子昭畏懼。不像母親，高興的時候會用力的摟著他，生氣的時候就會大聲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