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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縹緲錄 第二章 劍二

同一時候,城郊的陽泉酒肆,月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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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油燈昏暗,把隱隱綽綽的人影投在板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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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壁被油煙熏得漆黑,薄薄的手指一捅就能對穿。桌子上厚厚的一層油膩,手摸上去像是要粘住。唯一一盞桐油的小燈被罩在竹籠子里,懸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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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板壁外傳來了風(fēng)聲,風(fēng)在樹梢間間掠過,帶著隱隱的嘯聲。風(fēng)從門縫里瀉進(jìn)絲絲縷縷,燈光忽明忽滅,飄忽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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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南淮城邊的小鋪?zhàn),靠近富商褚氏的林場,外面是一眼望不盡的松杉林。伐木的勞力每天回城都從小道邊過,于是有了這樣一個簡陋的小鋪?zhàn)。夜深,鋪(zhàn)永镏皇O伦詈笠蛔揽腿,沒有一個人說話,靜得發(f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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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銀不是問題,我們只要那柄劍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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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桌一側(cè),領(lǐng)頭的人打破了沉默。他把沉重的盒子推向了另一側(cè),盒蓋彈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都是純金鋌子,鋌子上打了桉葉的烙印。那是宛州商會江氏鑄造的金鋌,有人說比帝都的鑄錢都管用;始业慕饚炖锊氐囊膊皇谴筘方疸彛沁@些足色的金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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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她輕輕的笑著側(cè)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diǎn)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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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種小鋪?zhàn)永镉羞@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艷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致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lán)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黜憽?br/>  ?
  “這么高的價(jià)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后悔?”她捂著嘴吃吃的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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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你不用多問,”對面領(lǐng)頭的人皺了皺眉,聲音里透著冷厲,“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外面就有一輛馬車,我們今夜就送你離開南淮,帶著這盒黃金。從今以后,南淮的事情跟你再沒有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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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子的一側(cè)是孤身的女人,另一側(cè)卻是整整齊齊的戎裝武士。他們燙了金邊的牛皮束身甲手工精湛,腰間帶了長刀,一色的暗紅色大氅,高高的立領(lǐng)半遮住他們的臉。那些臉一樣的瘦削,皮膚深褐。溫暖的燈火映在他們的眼睛里,就驟然變得冷厲起來。都是些二十多歲的精壯男子,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女人半裸的胸口。他們的目光不斷的巡視著周圍,像是些窺探獵物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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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是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小鋪?zhàn)永锏娜恕?br/>  ?
  “各位大人別急,我說我知道的,”女人戀戀的在金鋌上撫摩了一陣,“你們看看值不值這個價(jià)。但是……我說了你們可也得說,我還不清楚你們的來歷呢。把這個消息賣出去,就算我離開南淮,也未必真的能從國主眼皮下跑掉。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得罪了堂堂的帝朝公卿,廷尉府一道通緝令,就算我逃到天邊,誰能保證不被抓回來?這盒子黃金,怕不是給我陪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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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出來,我們自然會保護(hù)你的安全,我們也不希望百里國主把你從千里外再抓回來。我能相信你不出賣我們么?”首領(lǐng)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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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呵呵,”女人也跟他一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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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必那么麻煩?我倒是聽過滅口一說呢!”女人忽的又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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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領(lǐng)臉上的笑容忽的消失,他一翻眼,目光就由窺探的蛇變成了兇狠的毒牙,死死盯住女人明媚的雙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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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懿八年的冬天,幽長吉從瀾州南下,取道墨離郡,從飛云浦穿過殤陽關(guān)的封鎖,來到宛州,帝都廷尉一共有三百二十七人奉命劫殺他,而幽長吉孤身一人。因?yàn)橛拈L吉,是迄今所知的最后一個天驅(qū)武士首領(lǐng),天驅(qū)們稱他為大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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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完全不在意對面森冷的目光,玩弄著自己的長鬢,悠然的說了起來,像是講一個坊間說唱的故事。可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所有武士都摒住了呼吸,首領(lǐng)漆黑的眉鋒也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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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長吉所持的行牒是晉北國所頒發(fā)的,行牒上他的名字叫謝灃,城門外的行署有他入城的記錄,那是十二月的九日,他所攜的物品中包括長刀一口和重劍一柄,都記錄在行牒上。不過是三天后,帝都廷尉全部進(jìn)入南淮,而當(dāng)日夜里在紫梁街的瞑龍?bào)A館,有一場惡殺,后來收尸的時候共計(jì)三十多個死人,里面沒有幽長吉。其實(shí),死的都是帝都的廷尉,只不過帝都的公卿們不提,下唐的國主也不追究。事情就被壓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任何的記錄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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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記錄?”首領(lǐng)插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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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署沒有出城的記錄。無論是幽長吉或者謝灃,他就消失在南淮城里了,誰也不知他去哪里,你要問的那柄劍也跟著他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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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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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就這么沒了。這也沒什么稀罕,這里是南淮城,多的是人,少一個,誰都不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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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咯咯輕笑起來,發(fā)間那支鳳凰銜珠的釵子輕輕的點(diǎn)頭,像一朵花在枝頭上輕顫。女人想笑就笑,完全不在乎桌子這邊的人,仿佛周圍是她獨(dú)自的舞臺,她是個自喜自悲的優(yōu)伶。首領(lǐng)的心里忽然頓了一下,不知怎么的,這個女人在笑,他卻覺出一股隱約的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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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呢?你說你知道劍的下落!”他壓下心里的一點(diǎn)不安,加重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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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劍?幽長吉配的那柄重劍?”女人還是吃吃的笑著,掩著口,“我也去過紫寰宮的武庫,可是里面的劍少說也有千柄,都是名劍,你們要的劍是什么樣子的?我一個女官,不會用劍,你們也別以為我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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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柄青銅色的重劍,劍很長很重,至少有四尺五寸,重量不下三十斤,劍面上有云片一樣的花紋。絕對沒有另外一柄劍和它相似,你只要見過,就不可能認(rèn)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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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那柄劍啊。你要說,我還真的想起來了,不錯,我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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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在哪里?”首領(lǐng)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難忍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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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輕輕捻著自己的裙帶,長長的睫毛一瞬,斜瞥著首領(lǐng):“我都說了那么多了,你們可還沒有說你們的來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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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你根本不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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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你們也把我們宛州的女人想得太簡單了,”女人不屑的笑笑,“別想就這么隱藏自己的身份!你們刻意穿了皮甲,卻沒有帶你們得意的具裝鋼鎧,還改用不稱手的直刃刀,把馬也換成了辨不出來歷的夜北挽馬。可是風(fēng)虎騎兵的諸位大人,你們忘記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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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暫的寂靜之后,屋里忽然被金屬低鳴的聲音充斥了。靜坐的武士們同時一推桌面,退出去兩尺,齊聲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光奪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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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又笑了起來,輕輕的拍著手大笑,看也不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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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著油燈的竹籠子在她頭頂悠悠的轉(zhuǎn)著,屋子里眀暗變化起來,光怪陸離。武士們的刀已經(jīng)在手,卻斬不出去。他們都是久經(jīng)沙場的悍將,可是在宛州這個陌生的地方,面對這個有些瘋癲卻又嬌麗如花的女人,每個人都覺得仿佛是在一場夢中,空氣中有些詭異的氣息讓周圍的一切顯得縹緲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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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收住了笑聲:“如果不知道諸位是風(fēng)虎騎兵的都尉,我也不敢來賣這個消息。天驅(qū)最后一個首領(lǐng)的消息,該值多少黃金?諸位大人該是比我更明白,這盒子黃金我一個女人都能提著走,想用來交換天驅(qū)的秘密,是不是開價(jià)太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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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想要多少?”首領(lǐng)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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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要一個庇護(hù)。諸位大人找到那柄劍之后,帶回淳國,少不得封賞,這些我也都不稀罕。我只希望諸位大人那時候再把這盒子黃金給我,帶我回淳國去,好好安排我后半生。沒有眀昌縣侯這棵大樹遮陰,東陸之大,又有幾個人敢得罪下唐國主百里景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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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士們彼此對了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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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要什么樣的庇護(hù)?”首領(lǐng)重新坐回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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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幽長吉確實(shí)是死在南淮城。天驅(qū)首領(lǐng)的佩劍,下唐也是作為寶物收藏,我想拿固然拿不出來,淳國想要可也不容易。我既然敢來,就和各位大人站在同一條船上,這是九死一生的勾當(dāng),大家互相隱瞞只能害死自己。不如把知道的事情都攤開在桌上,彼此就算伙伴。我?guī)Ц魑淮笕巳ト∧潜鷦,一起回淳國,我要眀昌縣侯上表帝都,封我一個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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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要……”首領(lǐng)遲疑的看著女人,“加入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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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又掩著嘴笑了:“我一個女人,不怕你們這群虎狼,難道你們倒怕我么?我只是希望安全的離開下唐,從今以后再不用回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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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轉(zhuǎn)著手里的白瓷酒杯:“其實(shí)我想離開這里,真的已經(jīng)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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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輕輕的淡淡的悲意又涌動起來,她的笑容漸漸失色,變得像壁畫那樣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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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長久的沉寂著,燈火被微風(fēng)壓了下去,女人明麗的肌膚也變得晦暗起來,她側(cè)過頭去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像是一片濃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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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過是個誥命,我在眀昌縣侯的面前還算說得上話,”首領(lǐng)終于點(diǎn)頭,“我也知道取劍不容易,有你作同伴,或許是件好事。我們淳國風(fēng)虎,從不和陌生的人聯(lián)手,今天我破例一次!但是你聽了我的話,再想輕易離開我們就難了。你可要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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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楚,這是要么富貴,要么橫死的買賣,我不想好,怎么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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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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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件。幽長吉死了足有十四年,十四年來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的下落。而淳國遠(yuǎn)在北方,眀昌縣侯怎么會知道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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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領(lǐng)沉默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得很好!你既然知道那些劫殺幽長吉的帝都廷尉,你知不知道他們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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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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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訴你,之所以十四年來沒有一個人問起過蒼云古齒劍,是因?yàn)樗谢钪氐降鄱嫉耐⑽救慷急煌哆M(jìn)死獄,半年后,廷尉府把骨灰送到各家。我的父親是那時的廷尉之一,可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下獄,而是被處死在我家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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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偏是他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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