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提著食盒,從神珠樓出來,一路踏月分竹,穿花度柳,提著個燈籠,沿著臨水而建的朱欄石板,迤邐向東,往烏象院走去。
才到烏象院外,就隱約聽見院中傳來吵鬧聲響。她一時不知院中發(fā)生何事,便在門外站定,且聽一會,卻是兩個婆子在吵架,又有兩個小丫頭在勸架,聲音嘈雜,又隔著門,聽不清兩人因何事而起的爭執(zhí)。
她踏入外院門,借著月色隱在翠竹下,只見院中平展的石道上圍著一群人,中間站著的,正是門房趙家的婆子跟賬房盛家的婆子。
這兩個素不對付的老家伙,怎么一起被安排到這里來了?這兩人是幾十年的冤家,如今被按在一個屋檐下,想不吵也難。
眼看那兩個婆子像斗雞互啄般,你來我往,毫不留情。旁邊圍觀的丫頭小廝,一人一嘴各自拉偏架,人嘴多且雜,各說各話,來回翻攪,看似勸架調(diào)和,實則扇風(fēng)點火。那兩個婆子被眾人扇得火盛,就直接上了手,你扯我衣領(lǐng)我揪你發(fā)髻,一時間院中哎呦鬼叫不斷,堪比深夜劏豬。
看到這,素心不禁搖頭,心中暗道:“這一個個的,實在太沒規(guī)矩。這事若放在神珠樓,那容她們這般無狀。就不知道這烏象院之主要怎么處置。”
心里才這么想,就看到一個青年走了出來,借著燈光瞧清了對方的長相,素心就暗中喝了聲彩,心想:“好俊的公子,這就是磊少爺么?這眉眼,這身條,倒像是按大小姐喜歡的樣子長出來的,比存孝少爺還勝兩分呢。只可惜了,是咱大小姐的兄弟?!?br/> 因外頭吵鬧得不行,張磊不得不出來看看,他身后站著貼身小廝小福庭,以及掌理這烏象院內(nèi)務(wù)的大丫鬟繁霜,問明是怎么回事,張磊沉著臉,一言不發(fā),而那兩個婆子還在那吵架,半點不因主人現(xiàn)身而停止。
小福庭站了出來,直沖到兩個婆子跟前,罵道:“你們兩個不長眼的婆子,少爺還要吃飯休息呢,你們在這大呼小叫的,沒了規(guī)矩不成?”
他雖然年少稚嫩,畢竟是經(jīng)過乃父指教過的,狐假虎威的氣勢掌握得很好。只可惜他這小狐貍學(xué)得像,別人卻還沒當(dāng)張磊是頭老虎呢。
那兩個婆子也不歇手,其中一個對小福庭陰陽怪調(diào)道:“我道是誰呢?口氣這么大!你小子,別以為戴了高帽就是大人。我倆論年紀(jì),都能做你奶了。你這樣沖著我們喊叫,又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
一語未歇,早有人在底下掩嘴偷笑。
素心看到這里,心道:“這位養(yǎng)少爺若壓不住這場面,今后這烏象院就沒了規(guī)矩?!?br/> 小福庭那邊被嗆得無法回嘴,而那兩個婆子仍揪著對方互咬著,誰也不肯松開。
繁霜見狀,忙上前一步,進(jìn)言道:“少爺,您才來,這些個婆子就在這翻江攪海,實在是沒規(guī)沒矩。還請少爺從嚴(yán)處責(zé),不然以后咱們?yōu)跸笤簺]法管治。”
繁霜這話聲量不大,但在場所有人,都能聽清。
素心聽了這話,一開始點頭,繼而暗想:“不對!不能這樣做!”
那兩個婆子先是一怔,繼而豁出去似的,挺著胸脯沖著張磊喊道:“這事我沒錯。就算鬧到老太太跟前,我也不怕。”
素心看向繁霜,眉頭擰得更緊。剛剛繁霜的話,乍聽之下沒有問題,但細(xì)細(xì)想來其實有坑。
這兩個婆子是宅子里的老人,資格老了,人脈復(fù)雜,丈夫兒子各當(dāng)各差,一個牽著賬房,一個牽著老太太,這位磊少爺一旦重重責(zé)罰,若是這事攪到老太太那兒,兩個老婆子一翻口,反而能誣張磊一個不惜老人、器量狹小,初來乍到就拿老家人立威,不顧情面對下人老仆動手,在下人里頭的名聲就要壞了,這以后誰又敢親近他?且必會惡了兩個婆子背后的人。就算最后證明張磊沒錯,可一進(jìn)門就去跟兩個婆子糾纏,也是失了他這個養(yǎng)少爺?shù)纳矸荨?br/> 素心雖然一轉(zhuǎn)念就看清了這些,然而她卻一句話也不開聲,只拿眼睛瞧著張磊,要看這位磊少爺是否入局。
張磊看了兩個婆子一眼,不惱怒也不急躁,更不去與下人們分辯,就叫:“福庭?!?br/> 小福庭連忙跑回幾步:“少爺。”
張磊就問道:“往日家中遇到下人打架,一般由誰負(fù)責(zé)處置?”
小福庭想了想,說:“一般沒人會在主人面前沒大沒小。實在不長眼的,如果在外院,由張管事出面處置;福安堂那邊,是謝貴大管事代大太太料理;若在萱怡堂,是劉順大管事代三姨娘料理;久成堂那邊沒人敢鬧,鬧了直接打斷腿扔出去。而北園這邊,按規(guī)矩是大小姐派人處理。不過以前也沒人敢在大小姐眼皮底下鬧事?!?br/> 這話不但回了張磊,還將家宅里幾個管事的權(quán)責(zé)給張磊說清楚了。
張磊“嗯”了一聲,就說:“你去神珠樓,把事情經(jīng)過跟大小姐說清楚,讓她派人來處理。”說完就要進(jìn)門,竟像全然只當(dāng)眼前只是雞毛蒜皮之事,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素心看得心頭動了動,就見那兩個婆子啪的分開同時跪在地上,同時求告道:“少爺,少爺,可別讓大小姐來,婆子不敢了,不敢了?!?br/> 她們不把張磊放在眼里,卻斷不敢招惹張玥的,誰不知道大小姐是能替老爺做主的人,且那心腸是跟老爺一般的狠辣啊!
張磊停了停步子,眼睛掃了那兩個婆子一眼,就像瞥過兩只螞蟻,卻只是指了指小福庭:“你看著辦吧。”然后就進(jìn)門去了,繁霜趕緊跟了進(jìn)去。
素心瞧著那消失在門簾后的背影,只覺得就像三伏天喝雪水,涼快透了,心道:“真是好氣度!這才是御史府出來的大家子!”
小福庭得了這話,眉頭都帶著笑,來到兩個老婆子面前,作勢就要往外頭走,兩個婆子趕緊攔住他,哀告著別去打擾大小姐,小福庭做出一副一定要去見大小姐的樣子,等她們?nèi)笪甯嬷螅艑⑺齻償?shù)落了一番,罰她們在面壁思過半個時辰,這才罷休。
張磊的這個貼身小廝因乃父被貶去看菜園子,他自己也跟著成了張家的末等小廝,這次才被叫來伺候張磊,月例還沒重新定,所以下人們都看不起他。但經(jīng)此一事,兩個婆子受了他的罰,其余幾個粗使丫鬟和小廝再看小福庭也不敢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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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這才走了出來,小福庭叫道:“哎喲,素心大姐姐?!彼匦恼f道:“大小姐吩咐我給磊少爺送點吃食來?!?br/> 小福庭狗腿地去幫忙提食盒,卻被婉拒了。
烏象院是個景觀院子,進(jìn)了門后面不是屋子,而是一條石子路,這幾年素心代張玥掌管北園,自然都是很熟悉的,一路沿著石子路往前慢行,她知道張磊所在的花廳看似極近,實則仍要拐兩個彎,穿過一道游廊,繞過一堵芭蕉粉垣,才能到達(dá)。
素心拾級邁入花廳,只見花廳兩側(cè)的多寶架上一格一格的,好似嵌玉鑲金,在燭光下璀璨得很。她腳步不停,匆匆瞥過,但也僅這一瞥,也覺心驚。
這架上放的,件件不是尋常之物,那個青花蟠桃雙耳瓶不是邢姨娘的最喜歡的那個么?這瓶子平時放在家?guī)炖?,只在冬天拿出,專供插梅之用……還有旁邊那個,是去世老太爺珍藏的雙色葡萄瑪瑙?還有對面那個,莫不是王家送來的白玉南海坐觀音……
怎么今個全跑這了?
素心看看繁霜,想想她剛才對兩個婆子的處置建議,心道:“這怕又是一個坑?!?br/> 然而她也沒說話,只是提著食盒,拐了進(jìn)隔間,這里燈火通明,一張長桌上擺滿了珍饈百味,張磊坐在桌子一側(cè),正看著滿桌子的美酒佳肴皺眉。
素心將食盒放下,對著張磊行禮道:“見過磊少爺。”
跟著進(jìn)來的小福庭道:“少爺,這是大小姐房里的素心姐姐,是神珠樓的管事姐姐?!?br/> 張磊就聽明白來人身份了,伸手虛托道:“那以后都住一個園子了,不用多禮?!?br/> 素心福了福,方直起身道:“磊少爺,我家小姐派奴婢來給磊少爺送些吃食。”
張磊輕輕一笑:“長姊有心了。”
說話見,素心早已見到張磊身前山珍海味壘了一桌,其中不乏平日難得一見的鹿舌海參、熊掌龜鱉,全是大補(bǔ)大貴之物,繁霜手邊,甚至還有一瓶三十年陳的汾酒,這個年份的,家里都要記在賬上的——這一桌子的東西,便是老爺平時也沒這么開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