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在春夏之交,天氣漸熱,午后最是惹人困倦。往日這個時分,多半都是三班六房躲懶偷覺的好辰光。
可今日的鹽運使衙門外,卻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哪怕被大太陽曬到眼花頭暈,也無人肯離開片刻。因為這幾日乃是鹽運使開衙兌鹽引的正日子。又熬了一年的大小鹽商們,苦等的就是這么幾天。
衙外的人固然是排得心急如焚,可衙內(nèi)的人核算起來,也是忙得熱火朝天。鹽運衙門的大堂內(nèi)擺開了呈倒“凹”字的長排桌椅,鹽吏們就在里面直接兌票換引。查驗、勘正、核算,畫押,抵支、登記、簽字……一整套的章程續(xù)下來,倒也要半日的功夫才行。
堂內(nèi)諸人正在忙碌著,就看見門口有人影晃動,卻是有三個人直接登門直入,步伐匆匆。
有守門的衙役正要上前呵斥,待看清來人,卻是連忙鞠躬施禮:“大人,您怎么今日到前衙來了?這幾日正逢兌鹽之期,此間繁雜吵鬧,別吵到大人。有什么事,只管遣人喊我等進去答話便是了?!?br/> 走進前衙的,正是新任晉南鹽運使孟學(xué)禮和他的常隨,只是還有另外一人未曾見過。那人一身落魄文士的裝扮,窄長馬臉,看起來十分窮困潦倒。
孟學(xué)禮也沒搭理那守門的衙役,直接邁步進入前衙,其余兩個人亦跟在他身后。
衙內(nèi)的眾人也都聽見了門口守衛(wèi)的聲音,又見到孟學(xué)禮一臉陰沉的走進,都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紛紛站起來行禮。
孟學(xué)禮慢慢的走到長條桌案的旁邊,低頭瞅著桌面正在兌換登記的文書票據(jù):“這些……便是你們登記支鹽的卷宗么?”
見大人問話,其中一個書吏立刻躬身行禮,回答道:“啟稟大人,這正式本次登記的票卷文書。”
孟學(xué)禮狀似無意的隨機翻看了一下,又問道:“哦?!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就已經(jīng)兌換了這么許多??磥頎柕冗€算勤勉。”
聽到大人這種鼓勵勸勉的話,那書吏連忙躬身回答:“都是卑職應(yīng)盡的本份,不敢蒙大人夸獎?!?br/> 孟學(xué)禮用手指輕輕敲擊卷宗,又問道:“那這大半日的兌鹽支引,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那書吏聽到大人這種問話,心中就是一顫,他偷偷看向身旁首席經(jīng)制吏,見那邢首席神色并無異常,方才又小心回話:“啟稟大人,我等辦差素來小心仔細,都是按照積年舊例,認真核對勘驗,并,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啊?!?br/> 聽到這話,孟學(xué)禮驟然把那手中案卷往桌上一摔,發(fā)出了“啪”的一聲巨響。
諸人都忍不住內(nèi)心跟著一陣顫抖,不明白鹽運使大人怎么會忽然發(fā)作起來。
孟學(xué)禮冷笑了兩聲:“呵呵,積年舊例?!這四個字說得好,看來我這耳提面命、再三叮囑的新政,到了爾等吏胥手中,居然還成了積年舊例!”
眾人暗自心驚中,又聽孟學(xué)禮喝道:“來人呀,給我查,看這些已經(jīng)兌換的鹽引中,有多少是開中票?有多少又是折色票?”
隨著孟學(xué)禮話音落下,他身后那兩人便直接上前,長隨幫忙翻頁,那個馬臉文士就在桌前將登記卷宗查看起來。
眾位經(jīng)辦的書吏們都面面相覷,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卻最終只能垂頭不語,并不敢做出什么過分的動作。
這大半日兌換的鹽引并不是很之多,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馬臉文士便把今日登記過的鹽引全部查看完畢。
“啟稟大人,我這邊查驗登記兌換鹽引共一百八十三份,折色票一百零五份,權(quán)貴引七十八份,并無開中票!”
馬臉文士放下這一疊,又指著另外一疊說:“這邊查驗登記的鹽引在策共二百一十二份,折色票一百五十六份,權(quán)貴特許鹽引五十六份,沒有見到開中票?!?br/> 他連報五次,情況都是一般,這下大家總算看出這馬臉文士的身份了,此人書算文書功夫如此了得,又這么得孟學(xué)禮信任,多半是運使老爺?shù)膸煚斄耍趺匆郧皼]在衙門里見過?要知道師爺雖然無品無級,但大部分時候能代表正官行事,在這運司衙門,鹽運使的師爺說是個隱形的二把手也不為過。
“哈哈哈!”孟學(xué)禮忽然大笑起來,“前日,老夫才跟同知李大人分庭抗拒,力爭到底。定下了開中票六成、折色票三成,而這權(quán)貴特許鹽引不能超過一成的比例。
“而今天,你們!你們居然敢膽大包天,全部給老夫收了折色票、權(quán)貴特許引!一份……連一份開中票都沒有!誰給你們這般偷天換日的狗膽!”
孟學(xué)禮勃然大怒的拍著桌子大罵:“如此膽大妄為,倒行逆施,視朝廷律法如同兒戲。你們當老夫這個鹽運使,不會殺人么!”
孟學(xué)禮平素看起來只是個糟老頭子,一個孤高桀驁的老書生,但罵起人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
不少人聽了他的話,嚇得冷汗迸出,卻連擦都不敢擦。
旁人不說話,作為首席經(jīng)制吏的邢房頭兒卻不能不說話,他硬著頭皮含笑解釋:“請大人容稟,兌鹽改革的頭等大事,小的們自然不敢不從??蛇@來兌換鹽引來排隊的,可都是折色鹽引,那我們,我們也沒辦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