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謝珣的聲線天生帶著幾分冷調(diào),可是這樣的清冷,卻在這喊殺震天和彌漫著血腥氣的地方,莫名安撫了沈絳。
她突然松開手掌按住的另一只衣袖。
在這里,她無需自保,因為有個人擋在她身前。
本以為錦衣衛(wèi)人數(shù)眾多占據(jù)上風,很快就能將此間局面控制住。可喊殺聲剛起,就從暗巷內(nèi)沖出十來個彪壯大漢,拎著刀竟是來救人的。
原來這幫匪徒也藏了后手。
一時間,整個酒樓內(nèi)外猶如人間地獄。
斷臂殘肢,竟隨處可見。
血跡更是隨處可見,地上、墻壁上,甚至是頭頂?shù)臒艋\上。
酒樓掌柜帶著伙計躲在柜臺后面,嚇得瑟瑟發(fā)抖,這會兒連哭都忘記了,甚至還隱隱聞到尿騷味。
有人被嚇尿了。
謝珣微轉(zhuǎn)頭望著身側(cè)的小姑娘,她安靜站著,卻渾然不覺害怕的模樣。
待沈絳察覺到謝珣的眼神,她抬眸望過去,兩人四目相對。
待她無辜的眨了眨眼睛之后,才察覺自己的反應好像不太對,一般來說尋常小姑娘若是遇到這樣的場面,會是什么反應?
于是在思索片刻后,沈絳軟聲道:“這…這也太可怕了?!?br/>
謝珣垂下手臂,寬大的衣袖正要從她眼前消失時,他卻跨步過來,整個人擋在了沈絳面前。
這下她的眼睛落在他青衫上的繡著卷云紋路。
“三公子?!彼p聲喊了句,似乎想問接下來該怎么辦。
謝珣垂眸看她,低聲說:“我們得在這里等一會兒,外面刀劍無眼?!?br/>
沈絳自然不會拒絕:“好呀。”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喊殺聲漸漸停了,明明時辰還未至深夜,可整條街卻有種鴉雀無聲的死寂。
“那些匪人都被抓到了?”沈絳聽著外面動靜,又問了句。
抓到?只怕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錦衣衛(wèi)是什么人,但凡能出動他們來抓的人,必然不是什么尋常宵小。
況且方才那些錦衣衛(wèi)下手不分輕重,顯然是根本不在乎這些匪徒的死活,能抓活的最好,但是死了的也無所謂。
直到外面響起整齊腳步聲,顯然是后續(xù)趕來的官兵。
突然,謝珣開口道:“此間場景太過血腥恐怖,只怕你看了之后會受到驚嚇,倒不如不看為好?!?br/>
“那怎么辦?”沈絳下意識問,她總不能捂住自己的眼睛吧。
她剛未出口,只見謝珣已抬手將自己束發(fā)的裝飾發(fā)帶摘了下來,兩寸寬的青色飄帶被他握在手心。
然后他抬手將發(fā)帶蒙在沈絳的眼睛上,低聲說:“小姑娘不應該看這些的?!?br/>
沈絳安靜站在原地,任由他的手臂環(huán)到她的腦后,將飄帶輕輕打上了一個活結(jié)扣。
待他系好發(fā)帶,幾不可聞地低笑一聲。
沈絳乍然被蒙住眼睛,看不見外面,又聽他笑,忍不住問:“怎么了?”
謝珣低頭打量著她的模樣,一張小臉白的欺霜賽雪,兩寸寬的青色飄帶蒙著眼睛,教她身上添了幾分惹人憐愛的脆弱感。
煞是可愛。
他剛系好,就聽到有大批人馬再次進來。
是之前追殺出去的錦衣衛(wèi),再次回來了。
錦衣衛(wèi)眾人將酒樓的掌柜和伙計找了出來,又看著一直站在窗邊的那對男女,其中一個人抬起繡春刀,指向謝珣,不耐煩道:“你們兩個過來?!?br/>
沈絳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覺得,就是在說她和謝珣兩個人。
她正要抬腳,卻被謝珣拉住衣袖,他低聲說:“我們不過是湊巧來吃飯的,跟這幫匪人毫無瓜葛。錦衣衛(wèi)的人應該只是問問而已,你留在這里,我過去回話就好?!?br/>
沈絳不放心說:“聽聞錦衣衛(wèi)權(quán)勢極大,可以抓捕任何人,你小心些?!?br/>
“我知道,你乖乖站在此處等我?!彼曇魷貪?,聽著絲毫不緊張。
沈絳也只得點頭,畢竟她蒙著眼睛,沒有他在,她哪兒去不了。
只是謝珣離開后,她突然想到她眼睛上蒙著的發(fā)帶,其實是可以隨時拿掉。
偏偏,她心底念頭微轉(zhuǎn)過后,竟沒有抬手摘下。
剛才叫謝珣的人,是個錦衣衛(wèi)小旗,見他過來剛要呵問。
誰知謝珣卻從懷里掏出一個令牌,對方見狀,神色一變,正要行禮,謝珣卻沖著他抬了抬手臂,示意他不用下跪,接著他才輕笑說:“大人,我與那位姑娘只是途徑此處吃飯而已,實在不是有意打擾錦衣衛(wèi)辦案?!?br/>
錦衣衛(wèi)小旗微垂頭,卻還在想他那塊令牌,上面雕刻著的金龍,栩栩如生。
那是只有圣上御賜的東西,才會有的金龍。
沒人敢在天子腳下的京城造這樣的假,有這樣令牌的人,應該是王公勛貴才是,偏偏對方與他說話卻絲毫不倨傲,反而格外客氣。
直到謝珣再次說:“若是無事,我可以帶著那位姑娘離開了嗎?”
錦衣衛(wèi)小旗朝后面看了眼,就見那姑娘站在窗邊,月色從打開的窗戶處傾籠而下,佳人身姿綽約,哪怕青帶遮眼,依舊看得出是個絕色。
這人心思活絡,便猜測該不會是哪家貴公子喬裝,在這兒私會美人呢吧。
嘖嘖,貴人可就是會玩。
于是他沖著謝珣拱手,客氣說:“既然你們只是在路過,自然現(xiàn)在就可以走?!?br/>
沈絳離的雖遠,卻模糊聽到他們的對話。
心底松了口氣。
很快,謝珣回來,他將自己的衣袖遞到沈絳的手邊,“抓緊我的衣袖,我?guī)愠鋈ブ?,再替你解開發(fā)帶?!?br/>
沈絳緩緩點頭,抬手抓緊。
此刻官兵正在收拾現(xiàn)場,只是有了那個小旗的吩咐之后,倒是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謝珣走在前面,小心帶著她繞開了地上的血跡,從酒樓正門離開。
兩人在街面上走了好一會兒,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也淡去。
走在身側(cè)的謝珣停下腳步,沈絳跟著停下。
她站在原地,聽到他說:“我現(xiàn)在給三姑娘將發(fā)帶拿下可好?!?br/>
于是她乖乖站在原地,沒一會兒,抬起的衣袖從她耳鬢邊輕輕擦過,她的耳垂竟沒來由的發(fā)燙起來。
二月清冷的夜風拂過耳畔,白皙的耳垂依舊泛著沁血般的紅。
謝珣將發(fā)帶摘下,沈絳閉了閉眼睛,才重新適應光線。
夜色已濃,只有天邊懸掛著的明月遙遙照映著大地,月光灑落下一片波光般的清泠銀輝,與周圍街道上店鋪門口掛著的燈籠,相互輝映。
沈絳回頭看了眼,剛才的酒樓。
那里門口守著一排官兵,酒樓里面更是影影綽綽的都是人。
周圍的店家,膽小的早已經(jīng)將店門關(guān)上。
此刻哪怕就算沒關(guān)的,店里也是空無一人,客人早被這震天喊地的殺聲嚇跑了。
沈絳小聲嘀咕道:“吃飯都能遇到這樣的事情,我的運氣似乎不太好?!?br/>
上京的路上遇到劫匪不說,還能撞見自己的前未婚夫跟其他女人私奔。若不是她實在不喜和尚,倒真該去寺廟里上柱香。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連累了你呢?”謝珣好笑地望著她。
沈絳搖頭,臉上掛著無奈:“這種倒霉的事情,三公子還是不要與我搶了。”
饒是謝珣這樣不動聲色的性子,都被她這句話再次逗笑。
兩人往回走了幾步,突然沈絳轉(zhuǎn)頭問謝珣:“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謝珣挑眉。
沈絳緩緩說:“我們忘記吃飯了?!?br/>
剛才他們的菜剛端上來,還未動幾筷子呢,先是遇到那個絡腮胡,接著就是錦衣衛(wèi)開始抓人,一桌好菜,全都浪費了。
沈絳倒是想起之前的事情,她問:“方才那個絡腮胡后來怎么樣了?”
謝珣神色淡然:“運氣不太好,死了?!?br/>
他都已經(jīng)提醒對方,小心身后了。
沈絳倒是沒流露出什么同情的表情,這種人吃飯都能調(diào)戲小娘子,可見平時也是個惡貫滿盈的人。
死了就死了吧。
因為這條街的店鋪都關(guān)的差不多,兩人只得多走了幾步,終于在一座青石橋旁,看見一個餛飩攤兒。
這家還算講究,用粗布拉了個棚子。
鍋爐擺在棚子里,遠遠看著就有股人一縷縷白汽升起,這么乍暖還寒的夜晚,來碗熱餛飩,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尋著香味走過去。
攤子里沒有別人,老板見他們過來,熱情招呼他們坐下。
沒一會兒,兩碗餛飩被端了上來,褐色粗瓷碗里盛著白皮餛飩,翠綠蔥花灑在上面,碗剛到跟前,香味已撲鼻而來。
兩人都是打小受著吃食不言寢不語的教養(yǎng),安靜吃著餛飩。
其實沈絳也餓了,她這一天就沒消停。
白天忙著胭脂鋪子的事情,結(jié)果晚上回家,熱飯還沒吃上一口,先看了一場血肉模糊的大戲。
幸虧她剛才沒瞧見那滿地的斷臂殘肢,否則現(xiàn)在這碗餛飩吃的也不香了。
這個店家的餛飩包的甚好,她吃完還有些意猶未盡。
以至于對面的謝珣,抬頭看著她,好心問道:“還要再來一碗嗎?”
?。?br/>
沈絳一怔,她立即搖頭:“不用,我吃飽了。”
好歹她也是小淑女,把一碗餛飩?cè)砍酝?,已是足夠,哪還有再要第二碗的道理。
此刻兩人都吃完,沈絳想起家里還殷切等著的阿鳶和清明。
不知卓定回沒回來,她今日派他去了別處。
于是她讓老板再做三碗餛飩,一并帶回去,只是她說道:“老丈,我忘了帶食盒出來,可否借你的盒子一用?”
“小娘子盡管拿去用好了,只要明個遣人送回來就行?!睌傊餍呛谴鸬馈?br/>
兩人坐著等餛飩,沈絳又想起之前的事情,好奇問道:“沒想到,錦衣衛(wèi)的人居然也這么通情達理,居然這么容易放咱們離開?!?br/>
謝珣溫和一笑:“也不盡是,只是我拿出了證明自己身份的腰牌。”
沈絳略驚訝望著他。
謝珣解釋道:“這兩日家里給我尋的差事定了下來,正巧我身上帶了文書,是以對方才會輕易放我們離開?!?br/>
“恭喜三公子了?!鄙蚪{發(fā)自內(nèi)心笑道。
畢竟不管在何時,要想安身立命,還是得靠自己。
謝珣輕聲說:“我并非科舉出身,只是個小差事而已。”
“那又如何,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即便從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公子的為人,一定會有大展宏圖的一天?!鄙蚪{也不知為何,莫名對三公子有種信任。
她相信她眼前的這位公子,雖一時困囿塵埃,卻終究會扶搖直起。
可惜,她夢中怎么就沒夢到三公子呢。
沈絳頗為遺憾地想著。
“你倒是對我有信心。”謝珣邊說邊搖頭。
沒一會兒,沈絳涌起一股想要打哈欠的困乏之意,謝珣朝攤主看了眼,問道:“請問餛飩做好了嗎?”
“這就好了?!睌傊鞔鹆艘宦?。
謝珣起身走過去,將這幾碗餛飩的錢,一塊付了銀錢。
待他提起攤主裝好的餛飩,轉(zhuǎn)身對沈絳說道:“走吧,咱們早些回去?!?br/>
沈絳起身,走到他身邊,兩人一塊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謝珣見她滿臉倦色,關(guān)切道:“三姑娘,很累嗎?”
此時沈絳卻注意到了他對自己的稱呼,又成了三姑娘。
仿佛之前的那一聲三姑娘,只是情急之下,他無心的脫口而出。
“今日去看了鋪子,確實有些累?!鄙蚪{聲音透著帶著一絲嬌柔的懶散。
“鋪子?”
沈絳小聲說:“我要在京城久居,不想坐吃山空,便與人一起做了點小生意。”
謝珣沒想到會聽到這個回答。
著實又讓他意外了一次。
謝珣沉默了會兒,眼眸微垂:“三姑娘,總是教我意外。”
“是讓你見笑了吧,”沈絳疏朗一笑。
世家千金金尊玉貴,哪個不是被養(yǎng)在閨閣之中,十指不沾陽春水。只有家境落魄的實在過不下去,才會拋頭露面。
至于商賈之事,更是在末流。
沈絳自個倒是不在意,不過她也知道世人眼光有多挑剔。
謝珣突然停住腳步,側(cè)身望向沈絳:“方才三姑娘與我說過的話,怎么轉(zhuǎn)頭就忘了?!?br/>
沈絳也看著他,兩人四目相接。
許久,謝珣輕聲說:“即便是從微末做起,我相信以三姑娘的能力,定能如鯤鵬般扶搖直上?!?br/>
沈絳沒想到自己剛才安慰他的話,轉(zhuǎn)頭就讓安慰了自己。
“借三公子吉言。”
沈絳并未篤定命運的人,若是信命,那個夢境給她的預示,她就該遠遠逃脫,留得自己一條小命茍活。
可她既然來了京城,便會咬牙撐下去。
開鋪子做生意,即便被人視作輕視又如何。
她亦不在乎。
因為她只信她自己。
*
過了兩日,沈絳去了一趟作坊,將第一批最好的貨,拿了回來。
畢竟這些口脂是要上唇的,而且雖然看著顏色是與她要求的相差無幾,但是上唇之后的色彩,卻會因為各人唇色不同而呈現(xiàn)出差異。
因為屋子里的光線略暗,沈絳干脆讓阿鳶把口脂都擺在外面院子的石桌上。
這家院子原先的主人,應該也有幾分閑情野趣。
院子里不僅搭了葡萄架,還做了一副石凳石椅在架子旁。
阿鳶又把一面水銀鏡拿了出來,這可是當初大姐姐特地在年貨里派人帶給她的,是西洋舶來品,比銅鏡照的清楚多了。
當初賣東西時,沈絳都沒舍得賣掉。
“小姐,咱們先試哪一個?”阿鳶瞧著擺了滿滿一桌子的精致小瓷盒,簡直愛不釋手。
沈絳指了指其中一個菱花瓷盒,說道:“先試這盒吧?!?br/>
這是她特地讓人制作的瓷盒形狀,用意自然深遠。
阿鳶拿起盒子,一邊給她上妝一邊說道:“小姐,你說咱們的口脂,能賣的出去嗎?”
要說這丫頭有什么不好,大概就是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段時間,沈絳表面淡然處之,可心底早已焦急不已。
她來京城這么久,遲遲還沒未見到姐姐,身上的銀兩看似還夠用很久,可是跟姚羨合伙開鋪子,人家都出了鋪子,她自然也要拿本金。
銀子光見出去,不見回頭,她心底能不著急嘛。
這丫頭的問題算是問到了她死穴上了。
她苦心經(jīng)營的這些,能得到她想要的回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