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塵消搖吐妙言(一)
眼見得徐挽瀾贏得第一場,非但令那蔡老兒重獲清白之身,還讓這蔡大善人再也不敢動那爭地的心思,唐玉藻面帶薄紗,立在儀門之外,擠在那趕來聽審的閑人之間,這一番心思,是變了又變。
從前這唐小郎,只當那徐三娘是個不知事的少女,不過是腦子靈光些,口齒伶俐些,會說些討巧話兒罷了,可方才看她議傾壇席,顛倒乾坤,這唐小郎當真是心折首肯,欽服不已。他忍不住暗想起來:對上這么一位小娘子,自己的那些個小心思小手腕,當真還能如往常那般行得通么?
金鑼騰空,驕陽似火,縣衙高堂之上,“明鏡高懸”四字匾額之下,崔鈿整了整那淺綠官服,又扶了扶頭上的兩梁冠,接著一拍驚堂木,指著秦嬌娥,道:“先前的勝負,這便一筆勾銷了,你別為此亂了陣腳。來,且說一說,你要狀告何人?”
依著這宋朝的規(guī)矩,都是原告先發(fā)言,因而這接連兩場官司,都是秦家娘子先行開口。
那秦嬌娥一襲紅裙,鳳眸圓睜,拱拳道:“我今日是替這方樵婦,狀告那吳樵婦及其郎君。方樵婦等二人親眼所見,這吳娘子帶著郎君行至后山,令其郎君代為砍柴,自己則在旁觀風。依照我大宋《國策》,似耕稼陶漁、敲牛宰馬、砍樵采薪等勞力之事,絕不可令男子為之,如有違悖,當處以‘三分’之刑。吳娘子明知故犯,亦脫不了干系,按照《國策》,當‘決杖配役’?!?br/>
崔鈿點了點頭,又俯視著那舉告吳家夫婦的方樵婦,出言問道:“你可瞧清楚了?那郎君當真拿了斧頭,劈了柴火?”
那方樵婦連忙答道:“我見吳樵婦受傷之后,日日還有薪柴可賣,自然是起了疑心。隔日一大早,那吳樵婦帶著郎君出城之時,我便拉著另一名樵婦,悄悄尾隨其后。我二人瞧得清楚明白,萬不敢扯一句謊,那郎君確實是拿起了斧頭,砍了整整一個時辰?!?br/>
崔鈿聽及此處,轉頭看向徐挽瀾,挑眉道:“證據確鑿,鐵案如山,你又有何可辯?”
徐挽瀾朗聲道:“便如知縣娘子所說,這樁案子,是鑿鑿有據,無可辯駁。這吳娘子,確實是明知故犯,而這郎君,也確實是做出了那等勞力之事,有違《國策》,無可抵賴?!?br/>
秦嬌娥一聽,微微皺眉,抬眼看向那徐挽瀾。崔鈿則是佯作疑惑不解,哦了一聲,隨即笑道:“那依你的意思,這便可以結案了?”
徐挽瀾卻仰起頭來,直視著崔知縣,高聲道:“依我的意思,這樁案子,知縣娘子審不得?!?br/>
“審不得?”崔鈿笑問道,“我如何審不得?”
徐挽瀾平聲答道:“若是去年此時,鬧出這一樁官司,那知縣娘子,自然是審得的,只是今年年初,新法謨印頒行,如此一來,知縣娘子便審不得了。新法有言,這所有案子,都得分成兩種?!?br/>
她稍稍一頓,含笑看向秦嬌娥,問道:“想來娘子也是熟讀律法的。那我便想問一問娘子,這案子,該分作哪兩種?”
秦嬌娥心上一緊,卻不得不老實答道:“‘詳覆案’和‘奏案’。”
歷史上真實的宋朝也是如此,將地方案件分為“詳覆案”和“奏案”兩種。所謂“詳覆案”,就是罪狀分明,刑法相當的案子,直接由地方知縣判決即可。而另一種案子,稱之為“奏案”,顧名思義,便是要奏報中央的。這類案子,多半都是“情理法不協(xié)”的案子,情重法輕,有情可原,便必須上報中央,由大理寺復審裁決。
見秦嬌娥老實回答,徐挽瀾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崔鈿,朗聲道:“恰如秦娘子所言,世間之案,依照從新修撰的《宋刑統(tǒng)》,應分為‘詳覆案’和‘奏案’兩種。若是罪狀分明,那就要算作‘詳覆案’,便該由知縣娘子來審。但若是情理可憫,有情可原,法不能斷,那便要上報大理寺來審,知縣娘子,自然是審不得的?!?br/>
秦嬌娥聞言,心上稍定,知道任她徐挽瀾如何能耐,也是翻不了案的,她費這一番口舌,也不過是想讓這夫婦二人得以輕判而已。秦娘子勾唇哂笑,斷然不想讓這徐挽瀾如意,非要將她駁倒不可,隨即咄咄逼人地高聲道:
“你說這案子‘情理可憫’?我卻是瞧不出有什么情理可憫。她吳樵婦,不過是摔傷了右胳膊罷了,歇上十天半個月便是。這十天里不做活又有何不可?她每日砍樵賣柴,又能賺區(qū)區(qū)幾個銀錢?難不成缺了這點兒錢,她一家三口便要活活餓死不成?依我之見,此案并無不協(xié)之處,該由崔知縣審理裁決,大可不必上奏京都。”
崔鈿點了點頭,把著眼兒,笑看向徐三娘,緩緩說道:“確如秦娘子所說,她也不是非要砍柴不可。這樣一來,便沒有情理可憫了。這案子,我是審得的?!?br/>
徐挽瀾卻是不急不忙,背手在后,故意重重嘆了口氣,扮出一臉心痛,口中沉痛道:“這乍一看來,恰如秦娘子所說,這樁案子,根本就是吳樵婦和她郎君自己惹的禍,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可憐之處。只是諸位且聽我細細道來,聽罷之后,必會生出惻怛之心?!?br/>
她緩緩踱步,低頭看向身邊跪著的三人,這三人,便是吳阿翠一家三口。那蓬頭垢面,身著囚衣的二人,即是吳氏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