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頭虛汗，臉色蠟黃，眼角和唇邊皺紋交錯。御史大夫竇懷貞進入張潛的臥房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凄慘形象。
“張少監(jiān)受苦了！”臉上迅速涌起一縷同情，他邁步上前，就準備如同慈祥長者般去摸一下張潛的額頭，然而，一股咸魚、腐尸夾著茉莉花的味道，卻迎面撲了過來。
“嘔——”竇懷貞乃是正宗的老牌世家子弟，連蹲馬桶之時鼻孔里都要塞上檀香木，哪里受得了這種味道？登時，五腹六臟就是一陣翻滾。
而那張潛的二師弟郭怒，卻熱情地從床邊迎上前，雙手交叉，躬身向他做了個長揖，“多謝大夫前來探望，師兄重傷在身，行動不便。郭某代替師兄向大夫道謝了！”
“免禮，免禮，郭主簿客氣了。”竇懷貞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復雜的臭味兒從何而來了，側(cè)開身體，屏住呼吸回應，同時努力收緊嗓子眼兒，以免自己當場將朝食吐出來。
太臭了，臭得天昏地暗。原來竇懷貞聽人說，長安小霸王郭怒，能夠活活熏死蒼蠅，還以為是紈绔子弟們打架打輸了，在故意糟蹋郭怒的名聲。今天，才忽然發(fā)現(xiàn)，傳言竟然是真的無法再真。
好在床上的張潛醒來的及時，嘴里發(fā)出了一聲有氣無力的詢問，“誰來了？”才救了他老竇一命。然而，他卻徹底忘記了去一探張潛病情的念頭，以免距離郭怒太近，將自己活活熏暈。
而那郭怒，雖然素有“混不吝”之名，對自家?guī)熜謪s極為敬重。立刻放棄了跟竇懷貞的寒暄，三步并做兩步奔回床榻旁，低下頭，小聲匯報：“大師兄，是御史大夫竇公懷貞。剛才我和師弟跟你匯報過的。不料一轉(zhuǎn)眼功夫你就又睡著了。”
“啊，太失禮了，張某，張某原本，原本想等著，等著竇公進門之后，就立刻下床，下床見禮的！”張潛明顯中氣不足，費了老大力氣，才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澳?，你怎么不，不叫醒我。扶，扶我起來。竇公，竇公乃是長者，德高望重。你我不，不能怠慢了他?！?br/>
“哎，哎，大師兄小心，大師兄不要著急！”任琮也連聲答應著，沖過去給郭怒幫忙。兄弟兩人一左一右夾著張潛，才努力將后者扶穩(wěn)，不至于半途中跌回床上，扯動傷口。
即便如此，張潛也累得虛汗亂滾。頂著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喘息著向竇懷貞抱拳：“竇公蒞臨，寒舍蓬蓽生輝。請恕下官重傷在身，無法全禮相迎?！?br/>
說著話，氣力就有些難以為繼。沉重的頭顱，不受控制地就往胸前耷拉。
“躺下，躺下！”竇懷貞看的頭皮發(fā)麻，連忙輕輕擺手，“快快躺下，老夫是來探病的，不是來折騰你的，咱們今日不需要這些虛禮?！?br/>
“多，多謝竇公！”張潛掙扎著抬起頭，努力又給竇懷貞抱了個拳，才在兩位師弟的攙扶下緩緩躺倒。隨即，氣喘如牛。
竇懷貞見此，原本在肚子里準備了一早晨的廢話和空話，就全都無法再說得出來。猶豫再三，才硬著頭皮直接挑明了來意：“張少監(jiān)被傷得這么重，老夫看了，亦深感憤怒?！?br/>
“多謝竇公仗義執(zhí)言！”任琮性子憨厚，立刻上前拱手行禮，“我?guī)熜蛛m然官職低微，卻朝廷誥授的正五品少監(jiān)。若是生殺予奪全都掌控在和尚之手，這大唐，究竟成了誰人之大唐？”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某些瘋和尚這次的確太不像話！”竇懷貞的后半截話被堵在嗓子眼兒里，憋得他好生難受。然而，他卻不得不順著任琮的話頭，對和尚的行為大加譴責一番。隨后，又廢了老大力氣，將那話頭硬往回掰。
這下，就有些太生硬了，令他自己都覺得臉上發(fā)燙，聲音也越來越缺乏底氣，“但是，常言道，樹大難免有枯枝。大的家族如此，佛門也是如此?！?br/>
不得不停下來又緩了一口氣，望著“奄奄一息”的張潛，他鄭重詢問，“老夫以為，個別僧人橫行不法，不能算在整個佛門頭上。少監(jiān)以為然否？”
“大夫所言，下官深表贊同?！睆垵撏纯嗟乇犻_眼皮，回應聲里充滿了無可奈何。
極端分子總是個別的，其余教徒全是和平的。同樣的話，他在二十一世紀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而現(xiàn)在，不過是換了另外一門宗教去洗白，“藥水”的配方卻一模一樣。
聽出了張潛話語中的不情愿意味，竇懷貞皺了皺眉，硬著頭皮繼續(xù)做和事佬：“大德覺遠禪師，聽聞有瘋和尚行刺張少監(jiān)，特地從藍田趕到了渭南，想要登門負荊請罪。他得知老夫前來探望張少監(jiān)，便托老夫替他先向張少監(jiān)遞句話，以免日后登門之時，被少監(jiān)誤會了來意?！?br/>
“負荊請罪？”張潛虛弱地閉著眼睛，沉吟良久，才有氣無力地做出了回應，“那就不必了。新豐縣的和尚行刺官員，與老禪師有什么關系？這些，下官還是分得清的。下官只會懇請有司，追著刺客捉拿幕后指使者。絕不胡亂牽連無辜?！?br/>
雖然說話時中氣不繼，但是，“無辜”兩個字，他卻咬得特別清楚。竇懷貞聽了，立刻明白他不愿輕易將刺殺之仇揭過，趕緊笑了笑，快速給出了覺遠和尚主張的和解條件，“少監(jiān)果然是明理之人！覺遠禪師說，刺殺案雖然只是個別瘋僧所為，但佛門卻深表愧疚。所以，他愿意代表佛門，以渭南縣的兩千畝良田的田皮，贈與少監(jiān)作為療傷之資?！?br/>
“他能做得了，白馬寺一脈的主么？”仿佛根本不知道，兩千畝良田的永久使用權，是多大的價值？張潛喘息了片刻，幽幽地追問。
“這？覺遠禪師德高望重，還不至于約束不了一個白馬宗！”竇懷貞想都不想，就給出了確定答案。“否則，他也不會主動出馬，找老夫替他向少監(jiān)說項?！?br/>
“那，大夫跟這個覺遠禪師，交情如何？”張潛的精神非常不濟，又閉著眼睛喘息了好一陣兒，才再度開口詢問。
“老夫少年之時，曾經(jīng)與他結(jié)伴出游。”竇懷貞地回答開始很利索，但是很快就出現(xiàn)了猶豫，“交情，交情那時還算不錯的。但，但也有一些年沒往來了。放心，老夫肯定站在少監(jiān)這一邊?！?br/>
說罷，他自己也覺得心累，嘆了口氣，靜靜等待張潛的決定。
作為大唐的官員，無論仕途得意也罷，失意也好，在這件事上，他都理所當然要站在張潛這邊。畢竟，和尚們今天一怒之下能刺殺張潛這個五品少監(jiān)，改日說不定就會對他這個三品御史大夫做獅子吼。
然而，年少輕狂之時欠下佛門的那些債務，又令他不得不想辦法償還。所以，只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以免自己陷得太深。
“多謝竇大夫！”張潛雙手交叉，平躺在床上向竇懷貞行禮。隨即，又閉著眼睛喘息了片刻，才緩緩給出了答案：“如果竇大夫跟那覺遠交情還不錯，就勸他和他身后的佛門早日跟白馬宗做一個切割。大夫剛才也說了，樹大難免有枯枝。有了枯枝不怕，及時切掉便是，否則，天長日久，蟲子難免會沿著枯枝啃到主干上?！?br/>
“你……”沒想到張潛還價還得這么狠，竟然要毀掉整個白馬宗。頓時，竇懷貞就覺得有些下不來臺。正準備倚老賣老，強壓張潛將條件放低一些，耳畔卻忽然傳來了一陣瘋狂的犬吠聲，緊跟著，便有一名焦頭爛額的家丁，跌跌撞撞沖了進來。
“報告莊主，有和尚強闖六神花露作坊縱火！”根本不用郭怒發(fā)問，家丁就手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匯報。
“什么？”郭怒嚇得魂飛天外，三步兩步?jīng)_出了屋子，直奔火場。
竇懷貞心里頭也打了個哆嗦，顧不上再向張潛施壓，緊跟著郭怒的背影，沖向門口。抬頭張望，果然看見不遠處，有幾間房子，冒起了滾滾濃煙。
“報告莊主，作坊奉命不敢關窗，和尚翻墻闖了進來之后，將火把丟進了屋子里，點燃了里邊的酒精！”
“報告莊主，火勢太大，任管家已經(jīng)下令，放棄救火，全力捉拿縱火的惡僧?！?br/>
又有兩名家丁狂奔而至，氣喘吁吁地向屋內(nèi)匯報。與此同時，數(shù)以十計的家丁拎著武器沖了過去，對著七八個左沖右突的光頭，亂刃齊下。
張潛裝病躺在床上不能動，郭怒和任琮兩個，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布置。而作坊那邊的黑煙，卻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緊跟著，“轟??！”一聲，火焰竄起了三丈高，整個作坊，都化作了一團巨大的火球！
“打死那群放火的和尚！”
“別讓他們逃了！”
“打死他們，打死它們！”
……
一些在莊子上做事的男男女女，也紛紛拎著木棍，鐵鍬，鎬頭等物，沖向火場。將原本就寡不敵眾的光頭，徹底淹沒在了憤怒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