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燒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熄滅。應天神龍皇帝李顯的臉色,在這一個多時辰里,也連續(xù)變幻了五六次,才終于恢復了平靜。
恢復了平靜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給百騎司,命令后者不惜任何代價,查清白馬善德寺失火的緣由,若是有人故意縱火,指使者無論官職高低,皆嚴懲不貸。
隨即,又傳下圣旨,從即日起,京畿各地五人以上持械相斗,一律以謀逆罪論處。
百騎司接到命令之后,立刻展開了行動,將已經(jīng)化作一片廢墟白馬善德寺團團包圍了起了,從外到內(nèi)掘地三尺。
而倉促發(fā)出的圣旨,這次在中書省、門下兩省,也暢通無阻。連續(xù)發(fā)生的兇殺與縱火案件,讓當朝各位大佬,無論派系,都感覺到了一絲秩序即將徹底崩壞的危險。所以,先不問誰是誰非,把愈演愈烈的沖突強行壓下去,對大佬們來說,才是首要任務。
圣旨頒布之后,效果幾乎立竿見影。原本因為白馬善德寺被大火焚毀和義憤填膺的“善男信女”們,立刻放棄了結伴去張家莊問罪的念頭,罵罵咧咧地返回了各自的家中。
至于其回家是扎小人兒也好,寫了張潛的名字掛在靶子射箭也罷,只要不讓京師的治安變得更差,有司當然就管不了那么寬。
而因為張潛遇刺,對佛門產(chǎn)生了極大敵意的一些官宦子弟,以及想要暗中推波助瀾甚至渾水摸魚的某些勢力,也果斷調整了對策,不再將已經(jīng)謀劃好的方案付諸行動。
應天神龍皇帝李顯耳軟心活,做事沒準主意,這一點幾乎人盡皆知。應天神龍皇帝李顯對朝堂掌控力不足,政令出了宮城就會打一半兒而折扣,這一點,京師里頭的各方勢力也都心知肚明。但是,只要李顯沒死,就始終都是大唐的皇帝。任何一方勢力惹得他發(fā)起狠來,結局肯定是灰飛煙滅。
“郭主簿,在下得罪了。請把最近幾個月,火藥的生產(chǎn)記錄和去向記錄,一并拿出來,以便在下幫軍器監(jiān)洗脫嫌疑!”沖突強行壓下之后,案子,還是要查的。所以正午剛過,百騎司校尉周潤,就帶著若干刑部、大理寺的問案高手,進駐了嫌疑最大的軍器監(jiān)。
“多謝周校尉。你們盡管放手查。來人,將賬冊,出入庫記錄,都給周校尉搬過來。然后再帶著周校尉手下的弟兄,去看看每個時辰火藥的產(chǎn)量!”難得郭怒沒有故意扇動胳膊熏人,而是非常順從地給予了配合。
跟著百騎司校尉周潤同來的各方查案高手,互相看了看,果斷開始分頭行動,堅決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然而,令隊伍當中某些有心人非常失望的是,軍器監(jiān)的賬目,居然清楚得無法再清楚。
從火藥(酒精)第一天投產(chǎn)到當天上午,每一斤成品,都由兩個人以上共同清點,造冊,入庫。并且每三天,就主動向兵部移交一次。迄今為止,軍器監(jiān)自己庫房里的火藥(酒精)存量,從沒超過一千斤,讓任何人都很難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拿走幾百斤去白馬善德寺放火。
“請問郭主簿,這些彎彎曲曲的符號是什么?”終于,有人在賬本附件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奇怪的東西,頓時如獲至寶??焖倥醯焦媲?,冷笑著追問。
“這個,我們叫的簡化數(shù)字,我?guī)熜钟X得使用起來方便,就把他用在了記賬上。眼下不光是火藥署,整個軍器監(jiān)都在用。具體意思,那數(shù)字旁邊就有標記。你們?nèi)绻恍?,也可以問王署正,或者各署的署正和錄事?!惫窨瓷底右粯?,看了對方一眼,笑呵呵地做出了解釋?br/>
火藥署署正王峻以前是個算學博士,剛調入軍器監(jiān)沒多久,遠算不上張潛的鐵桿兒嫡系。而軍器監(jiān)這么大,張潛也不可能做到只手遮天。因此,立刻有辦案高手,將那“簡化”數(shù)字謄抄了一遍,分頭到各署找錄事核對。
結果,卻愈發(fā)令他們感到失望。那彎彎曲曲的符號,正如郭怒所說,乃是一種簡單化的數(shù)字。而用這種簡單化的數(shù)字記賬,比以往任何文字都要清楚。軍器監(jiān)上下,幾乎都是主動求著少監(jiān)張潛傳授,后者才“勉為其難”地將這一項師門絕學傳給了大伙。根本沒有任何秘密記賬的嫌疑。
“火藥燒起來,酒味兒很重。哪怕隔著兩條街,都能聞到!”見眾人將軍器監(jiān)查了個底兒掉,都一無所獲。郭怒的話語里,立刻開始夾槍帶棒,“昨夜不可能沒人救火,光看著白馬善德寺在那燒吧?那和尚得做了多少缺德事兒,才讓左鄰右舍巴不得將寺院燒成廢墟?如果有人救火,各位不妨找他們問問,半夜那會兒聞到酒味兒沒有。如果沒聞到的話,這火起得可就蹊蹺了。”
“郭主簿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周潤等人全都抓不到軍器監(jiān)的把柄,沒底氣跟郭怒斗嘴,一個個紅著臉答應著。
那郭怒,卻不肯見好就收,笑了笑,又撇著嘴奚落道:“俗話說,捕風捉影,捕風捉影??偟孟炔兜玫斤L,才好捉影子吧!如果諸位連酒味兒都沒聞到,就懷疑是軍器監(jiān)的人用酒精放火,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這……”眾人被問的無言以對,紅著臉悻然收隊。郭怒卻仍然覺得不痛快,借著送人出門的借口,又追上來補刀,“早不燒,晚不燒,頭天我?guī)熜值那f子剛剛被和尚放火燒了,第二天夜里火就燒到了和尚們自己的地盤上!這是不是太巧了點兒?別是苦肉計吧?我要是諸位,就先去查一查,有沒有和尚自己放火燒自己的可能?”
“郭主簿放心,放心!該查的地方,我等肯定不會漏掉?!北娙擞质菓M愧,又是惱火,連聲應付著,跳上坐騎,匆匆離去。唯恐走得慢了,郭怒再從嘴里,冒出更讓大伙難堪的話來。
同樣毫無所獲的,還有前往張家莊查案的隊伍。這支隊伍級別更高,由百騎司副總管鄭克峻親自帶隊,后面還跟著大理寺少卿吳兢,刑部侍郎黃檢,京兆尹少尹辛替,以及若干各部門抽調的查案高手。
然而,在親眼看到了張潛因為傷口的崩裂血透繃帶的凄慘模樣,再看了六神作坊那一片廢墟之后,隊伍中大多數(shù)官員,都不愿再把白馬善德寺的大火,硬跟張潛往一起牽扯了。
除非張潛真的會傳說中的奇功,否則,他根本不可能拖著一條傷腿,半夜翻過長安城的城墻,把至少上百斤引火之物,潑到白馬善德寺的大殿上。
而張家的家丁,如今有七成以上都是從郭家借來的,不可能半夜里有大隊人馬出入,那些借來的家丁,卻全都沒聽到半點兒動靜。
更何況,百騎司和京兆府,還都在張家莊周圍,布置下了各自的暗樁。據(jù)那些暗樁們的匯報,昨天夜里,張潛的家中,甭說出動大隊人馬,就連一只老鼠都沒露過頭。想要火燒白馬善德寺,除非張潛會掐訣念咒。
“老夫等人今天前來,也是為了證明張少監(jiān)的清白!”既然查不到張潛涉案的憑據(jù),少不得就得給張潛一個交代。隊伍中,年齡最大,職位也最高的文官,大理寺少卿吳兢,豁出去老臉,笑著在病榻前說道,“張少監(jiān)盡管安心養(yǎng)傷,刺殺與莊子上被縱火兩案,大理寺絕對會追查到底。”
“有勞各位了!”張潛今天一大早,就知道了長安城里距離京兆府衙門近在咫尺的白馬善德寺遭人縱火的消息,所以也不奇怪有司會來自家的莊子查案,笑了笑,在床上艱難地拱手。
“不客氣,張少監(jiān)不必客氣!此乃老夫等人分內(nèi)之事!”大理寺少卿吳兢見張潛的模樣實在可憐,趕緊用力擺手,“老夫回去之后,就會將今天的查證結果,匯報給圣上知曉。放心,只要你持身以正,任何人都無法將臟水朝你身上潑!”
這話,理解起了就容易出現(xiàn)歧義了。既可能是說,張潛清白無辜。同時也有可能是在說,如果張潛持身不正,早晚會露出馬腳。然而,張潛卻全當意思是第一種,只管再度拱手稱謝。然后請告假在家?guī)妥约赫泻艨腿说娜龓煹苋午?,替自己恭送各位上官?br/>
鄭克峻早就知道白馬寺不是張潛燒的,所以來張家莊,純粹是為了走過場。吳兢為人方正,也不愿意雞蛋里硬挑骨頭。唯獨京兆府少卿辛替,兀自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斟酌了一下,上前問道:“張少監(jiān)昨天好像派人買了許多硫磺和硝石,不知道所為何故?尋常人家即便拿這兩種東西入藥,幾兩幾錢也就夠了,何必一買就是幾百上千斤?”
“制造神兵利器!”張潛想都不想,就將自己的目的如實相告,“張某受傷之前,正在琢磨一種武器,可以大幅增強我大唐將士的野戰(zhàn)之力。不料卻遭到了惡僧刺殺,暫時無法繼續(xù)去軍器監(jiān)做事。所以就命人買些材料來,自己先在家琢磨。這種事,歷來要靠運氣,一百次當中,能成功一次就不錯了。所以材料浪費了些,倒是讓辛少尹見笑了?!?br/>
“噢,原來如此!”辛替聽得將信將疑,卻只能裝作恍然大悟半點頭。正準備再尋一些其他由頭,旁敲側擊一番,忽然間,卻看到張府的管家任全,不顧一切闖了進來?!扒f主,莊主,外面來了個叫做慧明的和尚,放話說要做七天七夜法事,除魔衛(wèi)道!!”
“做就做唄,關咱們什么事情!”不理解任全為何表現(xiàn)如此失態(tài),張潛看了他一眼,順口回應。
作為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考研狗,對這種扎小人兒畫草靶的勾當,他是一百二十個不信。所以,根本懶得為此分神。
然而,管家任全,卻氣急敗壞,也不管周圍的客人是誰,官職大小,紅著眼睛,高聲補充,“莊主您覺得不關咱們的事情,和尚卻不那么想。他們的法壇,就建在咱們莊子斜對面的小山坡上。經(jīng)幡都豎立起來了,還有上百和尚坐在經(jīng)幡下,正在對著咱們家門口念歪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