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阿淵坐在地上,馬血血珠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滴下。他睜著眼,與落在面前的馬首的眼睛對視著。司雷的眼睛一向很漂亮,烏黑水潤。
可是現(xiàn)在,它的眼里突然溢出血線,與此同時,它的口鼻、耳中也溢出血來。但斷頸的血夠多了,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恐怖的七竅流血的異狀。
除了宋淵,大概只有宋筑看到了,并如銘刻在腦海中一般,多少年過去了,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生命的氣息從馬的眼睛中慢慢消失,眼球如蒙上一層塵埃,又浸在血色里。
阿淵眼神的變化與馬的眼睛一模一樣,似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抽離了。他如同跟著司雷一起死了一般,僵直地向后倒去。
那時宋筑正失魂落魄,轉(zhuǎn)頭便走向橫陣在遠處的安燕勝的尸首,忘記去照料阿淵,甚至沒有遞過去一個關(guān)切的眼神。
反正侍從們已經(jīng)一窩蜂地擁上去了,有人照料他。宋筑只想過去看看安燕勝。
他哆嗦著手,慢慢掀起蓋在燕勝臉上的白布。
白布底下的燕勝如司雷一般睜著眼看著他,青色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無聲的質(zhì)問——為什么不幫我?
從噩夢中驚醒,宋筑在書房內(nèi)室的榻上猛地坐起,衣領(lǐng)都被冷汗浸透了。光線從窗欞泄入,天已經(jīng)亮了。
因為擔心阿淵被噩夢侵擾,他把過往最可怕環(huán)節(jié)隱瞞下來。這一段卻不依不饒,報復似地入侵他的夢境。
他騙了阿淵。
燕勝出事那天,其實阿淵也在獵場。他原是被禁止去的,怎么求也沒被允許。誰能想,這小子竟偷偷爬上了某輛馬車,藏在座位底下跟著去了。
宋筑急怒之下當著阿淵的面斬了司雷,阿淵當場暈倒,回家后病了一場,糊涂時一直念著那句話:“不是司雷的錯,不要殺司雷?!?br/>
后來阿淵的病慢慢好了,可是看宋筑的眼神從此變了。像看一個陌生人。連話都變得很少,他一度懷疑阿淵變成啞巴了。
宋筑無法理解他。阿淵跟安燕勝關(guān)系很好,司雷害死了燕勝,他處死司雷,難道不對嗎?
他也知道自己錯在太過沖動,讓年紀尚小的宋淵直面了血腥的一幕,深受刺激?;蛟S宋淵是太年幼了,在他眼中人和馬是一樣的,燕勝死了,司雷又死了,對他是雙重打擊。
宋筑冷靜下來后,也曾找機會耐著性子跟阿淵解釋說,司雷失蹄害死了燕勝,原該處死。阿淵卻轉(zhuǎn)開目光,默不作聲。自病好后,阿淵不再提司雷,仿佛忘了那件事。亦或是變作了化不掉的刺,永遠橫亙在心里再也無光的角落。
再后來……阿淵被賊人劫去整整五年,歸家時,因“中迷藥過量”,記憶變得更加破碎不堪。言語試探間,宋筑發(fā)現(xiàn)他真的忘記了燕勝。于是,宋筑覺得,不幸中還有那些一點小小的幸運,宋淵記不清燕勝,也記不清他處死司雷那一幕了,極好。
最近,阿淵似乎有恢復記憶的苗頭。于是他拿捏著火候做引導,用重新編織過的說法來覆蓋真相。這樣,阿淵再想起燕勝和司雷時,也如隔岸觀火,不會再痛入肺腑了吧。
目前看來,這一招有用。
還多虧了謝涂,出的這個主意甚是高明。宋筑暗暗嘆道。他與阿淵之間的這道鴻溝,算是彌合了吧?
墨不語一早起來,就趕忙先去宋淵的屋里看看。因為知道了他依然會夢行,昨天晚上她原想陪著他,但他執(zhí)意不肯,她也只好作罷。也不知他昨夜過得如何……
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
宋淵一身風輕云淡的薄袍站在門內(nèi),開口先問:“昨晚有沒有再發(fā)熱?”
“沒有。”她一邊答著,一把拉起了他的手。
他心中一慌,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如一頭驚怔的鹿一動不能動。她卻神情嚴肅,掀起他的袖子查看手腕。見那里只有舊淤痕,沒添新傷,這才松一口氣:“昨晚沒夢行?”
他搖搖頭,嘴角噙笑:“沒有?!?br/>
“睡得如何?”
“還好?!?br/>
她狐疑地打量他的臉色,總覺得多少缺點血色,眼神倒是清清亮亮。心中稍安了一些,猶豫道:“我,我今日就該上路了?!彼チ即▔巫唏R上任了。
“嗯。”他低了一下睫,輕聲回答。
原以為他會再度挽留,她早早打好了安撫他的腹稿,卻不料他反應(yīng)如此平靜,她倒忐忑起來。與腹稿完全相反的話不自覺脫口而出:“如果……如果你不愿我去,我就不去?!?br/>
他淺淺而笑:“為何不去?你本愿意去施展手腳,良川壩也需要你的陣術(shù)守護,自然是該去的?!彼D了一頓,“一路順風?!?br/>
他神態(tài)和語氣都平靜如湖水,她心中忽地沒著沒落。半晌才道:“那,那如果你再夢行……”
“有安神湯和夢寧香,總是一日好似一日的,無礙。再者說,若總是依賴別人,不過是好了一種病,又患了另一種病罷了,越是依賴,越好不了。我總要學會自我調(diào)整的?!边@番話,還是大哥說的,下意識地便搬來說給她聽了。
墨不語卻聽出了一些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