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八月,已是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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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桂花快要開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陽斜照,風(fēng)里隱隱有一絲甜沁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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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抱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來探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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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一勺勺喂給小人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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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很是貪吃,粉嫩的唇瓣邊沾了白生生的糕末,還兀自舞著小手索要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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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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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孩子比起三個月前初來府里,已經(jīng)白潤了許多,不似當日那般瘦小,越發(fā)清秀可人。雖然還是沉默寡言卻也漸漸與我親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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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從不勉強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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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笑嘆,“沁兒,你再這么喂囡囡,該把她喂成陸嬤嬤一樣了?!?br/> ?
??陸嬤嬤是掌膳司老宮人,一手廚藝妙絕天下,尤其長得憨肥渾圓,奇胖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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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們囡囡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這樣弱不禁風(fēng)!”玉岫爽快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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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姑姑與沁兒都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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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們王爺?shù)摹!毙旃霉眯Φ馈?br/> ?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底泛起一抹酸軟,卻又透出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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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啊了一聲,拍手道,“聽説王爺前日連克三鎮(zhèn),已將侵入葫蘆嶺的叛軍逼退到那什么,什么關(guān)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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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棘關(guān)外?!蔽椅⑽⒁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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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就是這個地方!那些個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記不得。”她臉頰泛起興奮的紅暈,眸光閃亮,連比帶劃,“瓦棘關(guān)那一仗,咱們?nèi)f鐵騎直插敵后,左右兩翼合圍,給叛軍來了個迎頭痛擊,從正午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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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説越是興奮,好似親眼所見一般,滿面驕傲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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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宮里宮外,無處不在傳揚豫章王的驍勇戰(zhàn)績,人人仰慕爭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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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蕭綦親征之后,前方戰(zhàn)局一掃頹勢,風(fēng)云翻涌,橫掃千里,將叛軍迎頭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進逼,沿路收復(fù)失地,傳説守城叛軍遠遠望見豫章王的帥旗,不及細辨真?zhèn)危礂壋嵌?,過后方知蕭綦根本不在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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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負隅頑抗的叛軍,踞城死守,以滿城百姓性命相要挾,卻被蕭綦截斷水源,圍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馬百姓皆瀕危之際,我軍趁夜強攻,殺入城中,盡斬叛軍頭領(lǐng),城中百姓亦脫險獲救。不出兩月之間,叛軍和突厥人即被逐出關(guān)外,豫章王帥旗所到之處,連突厥悍將也望風(fēng)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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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咱們王爺就是天下無敵!”玉岫一揮手,話音重重擲地,頗有將門主婦的豪氣,惹周遭一群侍女聽得神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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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含笑聽著,盡管她所説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頭亦想過了不知多少回,每聽人説起,卻依然心澎湃,百轉(zhuǎn)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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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口中,那個天神般不可打敗的人,那個世人爭頌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寶寶的父親——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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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有戰(zhàn)報從北邊源源不斷的傳回,經(jīng)由宋懷恩,再送入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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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晚,臨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將前方最新的戰(zhàn)況講給寶寶聽,讓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無敵,如何保家衛(wèi)國,如何頂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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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不久,我的寶寶就要來到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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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前方的戰(zhàn)事,蕭綦與哥哥的安危,這便是對我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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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一氣説了半天,終于説得口干,端起茶水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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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將軍也打勝仗了么?”一直安靜聆聽的沁之,突然插嘴進來,細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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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隨即莞爾,“小禾將軍帶著前鋒,也攻下了叛軍多處要塞,旗開得勝?!?br/> ?
??沁之聞言,整個小臉都亮起興奮的光采,即刻卻又黯然,“那樣又要死許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開心?!?br/> ?
??她的話,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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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每一場勝仗,也同樣意味著死亡和傷痛,意味著狼煙燃過沃土,烽火燒毀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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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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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的死,是為了換回往后的安寧,讓更多人可以活下來?!蔽逸p輕握住沁之的手,“國家疆土,正因這些將士的熱血灑過,才會讓生命一代代傳延下來,讓我們的后代繁衍生息?!?br/> ?
??這句話,是我説給沁兒聽的,也説給寶寶聽的——不管孩子們現(xiàn)在能不能懂得,將來,他們卻一定會明白,父輩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他們的將來,為了天下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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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頭眺望遙遠的北方天際,一時間,心潮涌動,感喟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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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王妃,昨日賑濟司回報,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殘,錢糧恐怕又吃緊了。”玉岫惴惴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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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還會越來越多……”我蹙眉嘆息,心中越發(fā)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會減少?!?br/> ?
??“這樣下去,賑濟司只怕支撐不了多久?!庇襻堕L嘆,“實在不行,讓懷恩從軍餉里多少撥一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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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我斥斷她,“軍需糧餉,一分一毫也動不得,怎能打這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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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張張嘴都要吃飯,總不能眼見著人餓死!咱們好歹把賑濟司建起來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著這一條活路,怎可半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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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這是什么話,為了建這賑濟司,王妃耗費了多少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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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不要爭了?!蔽覠o力地扶了錦榻坐下,心中煩擾,頓覺冷汗?jié)B出后背,眼前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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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人都噤聲不語,不敢再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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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建立賑濟司,并沒想到會有這般規(guī)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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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按規(guī)制,各地官府都設(shè)有專人賑濟災(zāi)民,然而長年戰(zhàn)亂,流民不絕,官府疲于應(yīng)對,賑濟之職早已荒廢。如今北疆戰(zhàn)亂,大量流民逃難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壯年尚可覓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殘卻只得倒臥道旁,生死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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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宋懷恩商議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設(shè)立了五處賑濟司,發(fā)放水糧藥物,收容老人幼兒。最初建立賑濟司的錢糧,由官庫撥出,初時我們都以為足夠應(yīng)對。卻不料,賑濟司建立之后,流民從四面八方涌來,數(shù)量竟如此之巨,不到兩個月,幾乎將錢糧消耗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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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此下去,只怕賑濟司再難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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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解賑濟司的燃眉之急,我決定先以王府庫銀救急,其余再從宗親豪門里籌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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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喚來管事一問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庫銀竟然不足十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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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徐姑姑、阿越與我徹夜秉燭,查點王府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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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便被父親當作男孩子教養(yǎng),對持家理財全無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