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秋水刻劍（九）
　　
　　師徒倆繼續(xù)南行，這一回吳重卻不似先前那般悠閑了，兩人在一處集鎮(zhèn)上買了快馬，連日疾馳。有時葉涼覺得趕路太緊，吳重卻仍嫌慢，道：“被江海余追上，可不是好玩的?！?br/>　　
　　有一回，師徒倆似是撞見了弓魔，那是在洞庭湖邊的一處茶棚里，吳重喝著茶水，忽然臉色煞白，招呼葉涼上馬快走，兩人縱馬奔出十來丈，葉涼回頭望去，但見遠遠的有個紅袍人正走向茶棚，步履緩而僵硬，像是冬眠剛醒的蛇。
　　
　　多日后的黃昏，兩人來到衡州城內(nèi)。吳重問了好幾個路人，得知確然已在衡州了，神情頓松，笑道：“不怕那姓江的了。”
　　
　　葉涼奇道：“這是為何？”
　　
　　吳重道：“姓江的在衡州吃過大苦頭，不敢來這里的。”
　　
　　師徒倆吃飯歇息，翌日來到衡山腳下，卻不走顯眼山路，專揀崎嶇小徑，半日才繞到后山一處清寂的山谷中。
　　
　　吳重坐在青石上喘息良久，笑呵呵道：“此處是衡山劍派的禁地，擅入者死。”
　　
　　葉涼嚇了一跳，道：“那咱們?yōu)楹蔚竭@里來？”
　　
　　吳重道：“尋常人來，自然不行，為師身份極高，來便來了。”
　　
　　“原來如此。”葉涼悶悶應(yīng)了，但見谷中草木稀零，黃葉層層疊疊，從腳邊蔓延到幾株梨樹下，樹旁是一間粗陋的木屋。
　　
　　葉涼道：“既然是禁地，為何還有人住在這里？”
　　
　　吳重道：“住在這里的人名叫方白，那禁令便是他設(shè)下的。”
　　
　　葉涼心弦一緊，道：“那他定然是極厲害的人物，咱們能殺得了他嗎？”
　　
　　吳重道：“你不先問問，他是好人還是惡人么？”葉涼道：“師父要殺的，自然不是好人?！?br/>　　
　　吳重哈哈一笑，道：“可惜呀，可惜我并非是要殺他?！?br/>　　
　　葉涼沒聽懂“可惜”二字，心說原來師父到衡山不是來殺人，張口欲問，忽然感到一陣古舊的潮氣，像有一場多年前的雨再次漫進了心頭，卻聽吳重輕嘆道：
　　
　　“看來他還當(dāng)我是故人。”
　　
　　吳重瞥見葉涼神情驚惑，不禁微笑：“你沒察覺么，有人來了?！?br/>　　
　　葉涼望向木屋，卻無人走出，再眨了眨眼，不由得驚咦一聲，梨樹之前竟已憑空添了一人，青衫泛舊，緩步行來。
　　
　　吳重道：“這人便是方白了?！?br/>　　
　　方白似是聽到了吳重所言，遠遠地道：“難得吳兄還認(rèn)得我。”葉涼乍聞他的嗓音，只覺如春夜細雨，夏日清風(fēng)，說不出的妥帖自然。
　　
　　吳重道：“你便是燒成了灰，我也認(rèn)得你?！?br/>　　
　　方白苦笑道：“謝過吳兄吉言?！闭f話中來到兩人面前。葉涼見他三十來歲，身形瘦弱，臉色疲倦，像是許久沒歇息過了。
　　
　　吳重打量了方白半晌，嘆道：“你可比當(dāng)年老得多了?！?br/>　　
　　“客居天地間，擾擾匆匆塵土面，見笑了?！狈桨渍Z聲平靜，“吳兄的形貌比之十三年前，似也頗有變化?！?br/>　　
　　葉涼留意到方白說話時目光有些飄搖，這念頭方起，忽覺一陣微風(fēng)拂過周遭，燭火般游離了片刻，隨即消逝。
　　
　　吳重道：“誰能不變呢，嘿嘿，相看只有山如舊。”頓了頓又道：“江海余正在找我?！?br/>　　
　　方白神情微怔，道：“他已經(jīng)重入江湖了？”
　　
　　吳重道：“嗯?！?br/>　　
　　方白沉思片刻，道：“他不會找到你的?！?br/>　　
　　這話聽來不過是一句尋常安慰，吳重卻松了一口氣，正色道：“多謝了?！?br/>　　
　　方白微笑道：“吳兄此來，不只為此吧。”
　　
　　吳重緩緩點頭，似在斟酌字句，半晌才道：“不錯，我想請你出山，隨我去一趟昆侖?！?br/>　　
　　方白也沉默了許久，嘆道：“我心負(fù)枷鎖，自困于此，恐怕去不成昆侖?！?br/>　　
　　吳重聞言眉頭緊皺，徑自來回踱步，將腳下黃葉踩得亂響，良久才道：“你從前最是逍遙自在，怎么如今卻這般頹唐，跟這落葉似的，叫人瞧著生厭。”
　　
　　方白一笑，道：“此生如倦鳥，被天公提在樊籠里，談何逍遙?！闭f罷微微低頭，忽有急風(fēng)如帚，貼地掃過，三人足邊黃葉都遠遠散了開去。
　　
　　葉涼大為驚疑，久久凝視方白，漸覺他不只是站在眼前，也不僅僅是站在這片山谷里，而是立在縱橫萬里之間，孤峙在天地中心，時而呼應(yīng)山河風(fēng)露，與天地同化，時而卻又與整個天地都疏離隔閡；一舉一動雖然細微，牽連卻極廣極遠……看到后來，愈感深邃難明，目眩心迷，身軀搖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