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還從來沒有給人上過藥,尤其還是個赤著上半身的男子,但她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沈鶴之也重新的趴回了枕上,她現(xiàn)在再要反悔也來不及了。
只能深吸了口氣,緩慢地挪了過去,就著還未上完的部分繼續(xù)擦藥。
方才她是讓這觸目驚心的傷口,給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根本沒心思去在意別的東西,可這會再靠過去,就總是忍不住多想,連動作也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屋內(nèi)很安靜,兩人都沒有說話,只能聽見屋外雨水落在瓦片青石磚上,發(fā)出的沙沙聲。
許是感覺到了氣氛的古怪,一向寡言的沈鶴之難得的挑起了話頭。
“嚇著你了?”這是在說他的傷口。
秦歡眉頭緊鎖,仔細地將膏藥涂抹均勻,遇到新的還未結(jié)痂的傷口,還會小心的繞開,她弄的很專注,突然聽到他的聲音,遲疑了片刻,才低低地嗯了聲。
昨日明明看著還好好的,誰能想到他身上藏了這么多的傷口,難怪臉色看著有些倦意,也不知道他這般硬撐了多久。
許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沈鶴之淡聲道:“已經(jīng)過去很久,早就不疼了,只是這幾日趕路,才扯著了傷口?!?br/> 哼,誰關(guān)心你疼不疼了,秦歡不想表現(xiàn)得自己好似很關(guān)心很在意,刻意的拉長了這個嗯字。停頓了許久,才狀若無意的問:“舅舅莫不是上陣殺敵去了?不然哪來的這一身傷?!?br/>
“在京中時對著布防圖,總覺得領(lǐng)兵打仗很簡單,等真的到了那,才知道紙上談兵終覺淺。”
秦歡逃出京后,大概的知道沈鶴之去了西北軍營,但她的知道也僅僅止步于此。她以為他去后,定是坐在營內(nèi)指點江山的,誰能想到他一個太子會去出生入死。
沈鶴之說得輕描淡寫,秦歡聽得卻是心驚膽戰(zhàn),好幾次呼吸聲不自然的加重,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最右邊的那個血口,是前段時日回京途中受的埋伏,箭羽破風而出直直地穿透了他的盔甲。
“人抓到了嗎?”秦歡正好避開周圍的傷口,在給右肩處上藥,聞言呼吸驟停,渾身一個哆嗦,下意識追問道,竟然還有人敢行刺,絕對不能輕饒。
“未抓到,對方太過狡猾,一次不成恐怕還會再來。”
“外族人的膽子如此大?”秦歡的共情能力特別的強,沈鶴之都還未生氣,她已經(jīng)氣得發(fā)抖。
聽出她話語中的顫音,沈鶴之撐著手掌側(cè)頭來看,忍不住的輕笑出聲。他極少會笑,尤其是這兩年幾乎沒真心實意的笑過,這會勾著唇,狹長的鳳眼微微彎起,好似冰雪初融,曇花一現(xiàn)。
即便兩年未見,她也絲毫未變。即便不想理他,但知道他受傷,還是會忍不住的關(guān)心。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如此自然的將后背袒/露,不必有任何的擔心。
沈鶴之沒告訴過任何人,在秦歡走后的無數(shù)個夜里,他做了一次又一次荒誕的夢。
夢里她就穿著當夜的云輕紗,緩步朝他走來,輕紗從肩頭滑落,半遮半掩的搭在手臂和細腰之間,夢里喝醉的人是他,他不受控的將人摟進懷中,覆于身下。
每每夢醒,他都會多抄兩卷清心經(jīng),甚至隱隱竊喜自己去了軍營,不必面對秦歡。
他痛恨厭惡自己,卻又屢屢失控。
直到年前,他營中定了規(guī)矩不欺老弱婦孺者,俘虜之中有個美艷的女子,那女子也不知打通了誰的關(guān)系,竟是溜進了他的帳中。
外族民風開明,女子也更為大膽,她自稱是草原最美的花,當著他的面表露心跡,脫下外袍,儼然與那夜如出一轍。
沈鶴之有過片刻的恍惚,總覺得面前人是他的小姑娘,甚至想著他或許只是欲念攻心,并不是真的起了邪心,或要了這女子,便可驅(qū)邪歸本。
但他做不到,他看著眼前人,眼里絲毫沒有雜念,還能冷靜的招人進來將她拖走,下令徹查此事,涉事之人全都按軍規(guī)處置。
沈鶴之還以為,有了這次的事后,他應(yīng)當恢復正常了,卻沒想到當夜,他又做了重復的夢。
夢里光是看到秦歡的臉,他便丟盔棄甲一敗涂地。
從那之后,他才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他沒辦法欺騙自己,是不會有人夜夜夢見自己養(yǎng)大的小孩,他就是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不知從何而起,早已沉溺其中。
只是當初拒絕的人是他,如今想要她回來的,也是他。
秦歡離開太子府后,沈鶴之從未有片刻放棄過找她。秦周兩家她都沒去,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回家。果然,他順著這個方向去找,很快就找到了秦歡的下落。
可西北的戰(zhàn)事一日不解決,他就一日無法回京,即便找到了秦歡,也沒辦法將人帶回。
況且他早就說過,她想做的事,他都會滿足。她想回家,想要重建桃花塢,他便讓同福尋了曾經(jīng)桃花塢的幸存者,幫她一點點的將桃花塢建好。
此次南下,他最初的想法也只是遠遠地看看她,若是她過得很好,依舊不想見他,他便不打擾她。
讓她住在桃花塢,做最美的夢。
他買她的畫,給她寫信箋,將她曾經(jīng)做過的事,一一做一遍。
但在看見秦歡的第一眼,他就沒能忍住,想和她說話,想靠近她,想讓她留在身邊,半步不離。
如同夢里一般,丟盔棄甲。
直到李知衍的出現(xiàn),這個他從幾年前初見,便覺得危險的少年。李知衍堂而皇之的取代了他的位置,與她同騎,與她說笑,甚至秦歡的眼里滿滿都是這個人。
這讓沈鶴之曾經(jīng)的設(shè)想全都打破,他曾自欺欺人的想,秦歡若是不喜歡他了,有了心儀的男子,他便誠心的送她出嫁。
如今,別說是送她出嫁了,光是看到她與旁人靠得如此近,他的理智就坍塌了。
他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卑劣,但那有何妨,他自甘永墜煉獄,也要拉她嘗此生的歡/愉。
秦歡不敢相信,沈鶴之是怎么還笑得出來的,都傷成這樣了,他不疼嗎?她可是磕著碰著都疼得冒淚花的人,這么大一個窟窿,她能疼死過去。
“舅舅!別笑了?!?br/> “我笑阿妧離了我兩年,依舊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大朝國界內(nèi),哪有這么多外族人?”
秦歡眨了眨眼,有些明白過來了,“舅舅是說,刺客是別人偽裝的?”
“想要我死的何止是他們?!被莸鄣纳碜右蝗詹蝗缫蝗眨谕鈨赡?,朝中黨派紛起,這將來誰能坐穩(wěn)那個位置,可都還是個未知之數(shù)。
但這些,他都不想和秦歡說,她只要穿著喜歡的衣裳,吃著愛吃的點心,在院子里畫著畫,他便歡喜不已了。
“那你怎么身邊還不帶人,這么大搖大擺的出現(xiàn),豈不是明晃晃的讓人來行刺嗎?”
秦歡越想越覺得不對,如果真是如此危急,他怎么還有閑心送個什么縣主回鄉(xiāng),這不是吃飽了撐得慌嗎?
“我若是不出來,他們又怎么能有機會下手呢?!彼暮玫艿軅儯筛鱾€都巴不得他快些死。
“你!你不要命了?”秦歡倏地站起,不敢相信的看著沈鶴之,他竟然拿自己來做誘餌,想要引出刺客,這和搏命有什么區(qū)別。
秦歡氣得想把東西砸他臉上去,沒想到沈鶴之還是在笑。她就不明白了,笑笑笑,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阿妧是在擔心我?”沈鶴之的聲音淡淡的,就像林間的疏風,輕撫著籠過她的面頰,秦歡的臉卻白了。
“擔,擔心又怎么了,你是我舅舅啊,誰還能不擔心自己的舅舅。藥上好了,舅舅若是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br/>
聽出她的擔心,沈鶴之還帶著淺淺的笑,但聽到她后面的舅舅,又止不住的咬牙切齒,這些話可耳熟著呢。
當初都是他說的,如今全都被秦歡還回來了。
舅舅,舅舅,沈鶴之頭次覺得這兩個字是如此的讓人心煩。
“等等,外面還在下雨,我讓同福送你,嘶?!鼻貧g聽到這悶哼聲,立即止住了腳步,回頭果然看到那處傷口隱隱又有要流血的跡象。
“快躺下,我又不是小孩子,下雨而已有什么好擔心的。”
沈鶴之聞言輕笑了聲,秦歡扶著他躺好,才回過神來,這句話好似有些耳熟。
“下雨我也不怕的,反正也沒人在乎阿妧了,就讓雨淋死我好了?!碑敵趺炕叵掠甏蚶祝蝥Q之不讓她進屋,她便是如此耍賴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簡直是渾身都別扭,她曾經(jīng)還有這般沒臉沒皮的時候。
“阿妧不論多大,在我心里都一樣?!?br/> 沈鶴之本意是想說,不管秦歡變成什么樣,他都會寵著她護著她。
但落到秦歡的耳朵里就成了別的意思,是了,不管她多大,在沈鶴之的眼里都是小孩,他永遠都是她舅舅。
秦歡的臉驀地一白,正好臨近正午,一道驚雷炸開,秦歡單薄的身形晃了晃,明明在害怕,手指都因為攥緊露出了青白色的痕跡,卻還是咬著牙一聲不吭。
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雷雨還在繼續(xù),沈鶴之抓著被褥的手也在收緊,他感覺到眼前人還在害怕,他在等她像小時候那樣撲進他懷里,拽著他的衣擺求助。
一直到她及笄之前,每次打雷但凡他在府上,秦歡定是會躲到他房里來,不單單是對雷聲的恐懼,更多的是兒時痛失雙親時的噩夢。
可她都沒有,秦歡面色發(fā)白,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到這陣雷聲過去,才朝著他行了個齊全的禮。
殊不知,她的規(guī)矩她的有禮她的疏離,都像芒刺,扎在沈鶴之的心上。
“阿妧?”
沈鶴之莫名的有些許不安,卻又不知為何不安,他很想和秦歡說。你可以依賴的,可以像以前那樣撒嬌的,但所有的話都只是在唇舌間纏繞。想起今日之所圖,最后硬是忍下了。
“不一樣的,早就不一樣了。舅舅,我已經(jīng)不怕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已經(jīng)可以不用依賴你,不用日夜等著你回府,也不再喜歡你了。
秦歡的聲音很輕,夾雜著雨幕,好似玉珠墜落的聲音,沈鶴之愣了愣才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等到他想起身的時候,秦歡早已收回了目光。
不再拖沓猶豫地道,“聽榮安縣主說,你們再過兩日便要回京了,那便祝舅舅路途順意,平安歸京。對了,昨日匆忙忘了告訴舅舅,多虧舅舅幼時教我學文識字,請先生教我畫畫,如今才能小有所成。若舅舅有什么地方能用得上我的,定要時刻記著找我。便是山海相隔,我也絕無二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