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要不要把魏寶在教堂秘室的事告訴劉甲、劉元柱，羅望猶豫不決，思謀著既然自己拿不定主意，就讓魏寶決定好了，瞅了個晚飯時間找到約牧師，要求見一面魏寶。
約牧師笑著說:“羅先生，這會兒全甘州城的人都在吃飯，街上行人很少吧，警察、便衣們也餓了，正在尋思著在哪兒打秋風(fēng)，真讓人懷疑你是不是專門受過訓(xùn)，走吧，去看看?！?br/> “這也是逼出來的，要不誰動這個腦筋?！绷_望苦笑道。
到了秘室，魏寶熱情地招呼著，李隊長卻顯得很冷談，帶著責(zé)備的口吻問羅望:“沒有人注意到你吧？讓人發(fā)現(xiàn)了對誰都不好，局勢不好，不得不防吶。”
羅望沒有理會他，問魏寶:“你在這兒大掌柜和劉甲不知道，要不要給他們說一聲？”
魏寶看了一眼爬在臺子上的李隊長，搖了搖頭說:“不用了，羅望哥，其實劉甲，”話未講完，李隊長咳嗽了一聲，魏寶臉上的傷沒有消腫，說話時像是嘴里含著核桃，有些含糊不清，聽了咳嗽聲，不再往下說，羅望不好猜測被李隊長打斷的話是什么內(nèi)容，說道:“這種事他們不知道為好，我理解。本人有個事想不透徹，想向李隊長求教……?！绷_望兩眼緊盯著李隊長。
約牧師說:“李先生尚未痊愈，這樣的事以后再說吧，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br/> “不礙事的，有機(jī)會和羅掌柜聊這個話題我很高興?！崩铌犻L爬著說話有點費勁，艱難的翻過身，接著說:“你積累財富的過程，看上去是合法的，且不說這個法本身是不是合理，實事上，你盤剝了工人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一部分，不是嗎？你給了工人們工資，那只是財富的極小部分，大部分成了你的，這叫剝削。沒錯，你付出了工錢，看上去還不少，但目的卻是為了讓工人們?yōu)槟銊?chuàng)造更多財富，如同喂羊是為了剪羊毛，不是嗎？當(dāng)然你的目的和馬匪還是有根本的區(qū)別，他們喂羊是為殺羊，而你只是為剪更多的羊毛?！?。從這個角度講，說你有罪并不為過?！崩铌犻L很會講話，一大段話有敘事，有反問，有理有據(jù)。
羅望說:“李隊長，我掌握了手藝，投入了個人全部的金錢和心血，多得到財富不應(yīng)該嗎？那么多人靠我才得以安定生活，娶妻生子，我何罪之有，你講的道理我想不通?！?br/> “這是財富分配問題，我現(xiàn)在才疏學(xué)淺，對馬克思主義學(xué)的不深，講不透，不過，你獲得的財富應(yīng)當(dāng)是大大超出了你該得的部分，這是毋庸置疑的?！?br/> 李隊長的這句話擊中了羅望內(nèi)心的柔軟，在思索這些問題時，羅望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我憑什么支配掙來的錢？自己拿的多了嗎？”
“或許你說的還真是有些道理，那個馬克思主義是一門學(xué)問吧？”羅望聲調(diào)變的輕緩，臉上泛出談?wù)劦膽n慮。
“那是我們的信仰，是大學(xué)問?？上业臅诖蛘虝r丟了，要不你也能見識一下，對你這樣的資本家有好處，羅掌柜，希望我講的話對你有所教育，使得你不要變?yōu)榉磩拥馁Y本家，成為人民的罪人?！崩铌犻L蒼白的臉上顯出一點紅暈，說話聲調(diào)也高了。
約牧師送羅望出教堂時說:“羅先生，我們國家有個叫尼采的學(xué)者，在他的著作里說過這樣的話：“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李先生追求的目標(biāo)很高遠(yuǎn)，講話未免有點深刻，不過我們只是為了救人，羅先生既然出手，就要救到底，還得想出送他們出城的法子才好?！?br/> 羅望回應(yīng):“試試吧?！?br/> 從教堂后門出來，羅望來到旅部，哨兵不僅沒有阻攔他，還微笑著打招呼:“羅掌柜好些日子沒來了，旅長在吶?！绷_望腳步不停，道聲:“謝長官?！本统n起茂辦公室走過去。
站在辦公室門口的馬生海老遠(yuǎn)就看到羅望，往前迎了幾步說:“師傅來了，王團(tuán)長在里面，你得等一會兒?！?br/> 羅望伸手和馬生海一握說道:“別稱師傅好不，仗已經(jīng)打完，你該升官了吧?！?br/> “不止我，長官要升師長了，我吶，也被任命為衛(wèi)隊長，正連級別，當(dāng)然，還是長官的貼身警衛(wèi)。王團(tuán)長要調(diào)回西寧，新任的一團(tuán)長、三團(tuán)長快要到了，長官心情是，”話音未落門開了，韓起茂送王團(tuán)長出來，看見羅望，朗聲笑道:“羅掌柜，盡忙著發(fā)財了，也不來看看我，快進(jìn)來坐，生海到茶?！?br/> 羅望勉強(qiáng)地笑了一下道:“長官忙，哪敢打攪?！闭f完一撩長衫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接過馬生海遞上的茶碗道聲謝，對韓起茂說:“恭喜長官榮升，以后該稱呼師長了。”
韓起茂的笑臉一下凝固了，“喜憂參半吧，三個團(tuán)長，兩個變成了長官署的人，不說這個，喝茶，你沒事不會來找我，說吧，什么事？”
“這不仗打完了嘛，我的工人能否放回來，還請長官幫個忙?！?br/> “這個呵，難嘍，部隊減員很大，民夫大部分被就地征招入伍，你的幾十號人都是青壯年，當(dāng)然回不來了，工人嘛，你再招吧?！表n起茂端起茶碗喝口茶，“你看這樣行不，你招一些因傷殘退役的士兵，我讓縣里以安置傷殘軍人為由給你免去部分賦稅，具體你和成縣長談?！?br/> “韓長官，招傷殘軍人沒有問題，只是三個管事兒的要想法弄回來，急忙沒有合適的人吶?！?br/> “三個沒問題，寫下來，”韓起茂說著話，遞給羅望一張紙片和自來水筆。羅望寫完雙手回遞給韓起茂，心里那個悔呀，知道這樣，應(yīng)多說幾個。
韓起茂看了一眼說:“關(guān)曉不用管，關(guān)富智已經(jīng)打點好了，這兩天幫著部隊搞征兵登記，完事就回家，王積富、方霖最多三天就能回來?！?br/> “那再添一個吧?！绷_望越發(fā)后悔，來之前該去問問關(guān)富智。自己也是聽說民夫被就地征兵，才急著找韓起茂想要回達(dá)盛昌的工人，最差也得把這三人弄回來，沒有來得及去找關(guān)富智。
韓起茂堵了羅望的口:“好了，你的事我清楚的很，這個王積富是管事，方霖就是一伙計，他老子才是管事，哎，你該不會是看上人家妹子了吧，這么上心，我成全你，生海進(jìn)來?！?br/> 韓起茂在紙片上寫了幾個字遞給馬生海，交待他查清王積富、方霖分到了哪個部隊，憑此批條放人。又對一臉苦相的羅望說:“別那樣板著臉，你吃不了虧，最近沒少從軍人身上弄錢吧，面粉廠開工得等化凍，不急，說到糧行，調(diào)配處結(jié)存了不少的糧食，借用一下你的糧行出售一批，可緩解一下糧食緊張的局面，也免得放在那里讓人惦記。給你一成利如何？”
羅望想起成銳弟曾用軍用物資誘惑過自己，說道:“韓長官，直接賣給我吧，當(dāng)然要低于市價?！?br/> 羅望本不愿染指軍需物資，但想到市場上斷糧已久，就提出一次性買斷，他要掌握這批糧食的支配權(quán)，韓起茂痛快地答應(yīng)了。
羅望從旅部出來已是落日西墜，急匆匆趕到縣政府，成銳弟正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聽羅望講完韓起茂說的兩件事，停下手，重新坐下來說:“羅掌柜，明早在縣政府發(fā)放撫恤金，甘州城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退伍軍人都會過來，你來挑人吧，減免稅賦的事我這邊沒問題，糧食嘛低于市場價兩成賣給你，韓旅長那邊就說低于一成好了，至于多出來的錢該怎么辦，你懂得?！?br/> “我打算把這批糧賣給甘州窮苦人家，對外宣稱是縣里和韓長官的要求，糧行只是具體操作，這個還需要掌柜劉甲和鎮(zhèn)上配合才好，我付八成的糧價，韓長官那邊我不會再提這事，可成？”
成銳弟喜出望外，軍糧賣多少錢都是軍費，與自己關(guān)系不大，羅望的想法既能為他這個縣長贏得官聲，又可弄到一筆錢，名利雙收吶，睜圓了三角眼說:“就依你，免除賦稅額度也可適度放寬，記得明天來挑人?！?br/> 雖然目的沒有完全達(dá)到，但王積富、方霖能回來也算不錯，又有一批寶貴的糧食進(jìn)入糧行，這樣的意外之喜，按說羅望應(yīng)該高興才是，但他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像從無意中得到的美食里吃出個蒼蠅，覺得一陣一陣地反胃，既對手握權(quán)力者的貪婪行為感到惡心，又對他們清楚地掌握自己的情況感到恐懼。
兩天后，王積富和方霖回來了，糧食也進(jìn)了糧倉，劉甲帶著鎮(zhèn)公所的幾個人和保、甲長查看了揭不開鍋的人家，名單到了羅望手里時，他傻眼了，追問一句:“這么多，確實嗎？”
劉甲不言聲點點頭。
依照人口數(shù)量，按人均每天一斤口糧合計，這批糧食僅夠這些人家十天的口糧，他想象不出來這些人家斷糧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劉甲嘆氣道:“河西地廣人稀、土地肥沃，多少年了，甘州市面上沒有斷過糧，市民養(yǎng)成了按月買糧的習(xí)慣，家里存糧不多，余錢也少，哥，不如這批糧食直接救濟(jì)他們吧。唉！要不是該死的李云告密，我們可以頂一陣子的?！?br/> “不行的兄弟，不僅要賣，還得稍高于市價賣，定量，人均不得超過十斤，不許多買，沒錢就賒給他們，打個欠條就行，兩年還清本利，你和王積富把好關(guān)，保證糧食能到名單上這些人家就好?！?br/> 劉甲一聽急眼了，高聲說道:“你黑了心，要賺這昧心?！?br/> 羅望一擺手接著說:“兄弟，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為了對股東們好交待，不能施舍，還得防著一些富戶搗亂，明天開倉，一天賣完，記得從警察局借幾個人，走，去銀行見見大掌柜?！?br/> 劉元柱也在焦急地等待。
西寧分號幾天前就來信，兩百多石青稞、小麥從西寧出發(fā)，算日子應(yīng)該到了，卻遙無音迅，今天一大早就安排劉元生帶人騎快馬去查看，此時還沒回音。羅望和劉甲進(jìn)來時，他背著手在地上踱步，聽完羅望講完對糧食的處置方式，贊許地說:“賢侄越來越老練了，這樣好，即保證糧食到了急需要的人手中，又把手里有錢的人推到黑市上去買高價糧，也逼著大家千方百計去尋求親友救助。不過你手里拿著那些欠條怕是不好回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