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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趙對抗,上黨具有非同尋常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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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得說說地緣大勢。若以兩國腹地本土論,秦趙之間堪稱天險重重距離遙遠。函谷關(guān)東出,中間隔著周室洛陽王畿、韓國、魏國的千里河山。從秦國的河西高原東出,且不說河西高原本身之險峻,從九原云中大草原洶涌南下的大河更是難以逾越的第一天險。過了大河,便是又一天險呂梁山。呂梁山東北——西南走向,東北接樓煩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門口接龍門山,依河逶迤近千里,連綿群峰高聳,仿佛便是上天為大河刻意筑起的一道接天大堤。過了呂梁山便是豐饒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屬于趙國的晉陽,中部南部便是魏韓兩國的河?xùn)|、河內(nèi)之地。越過河谷平原,便是又一道南北綿延千里的天險——太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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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之名,古已有之?!渡胶=?jīng)·北次三經(jīng)》云:“北次三經(jīng)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焙笫馈恫┪镏尽ど健吩疲骸鞍刺猩蕉比?,不知山所限極處,亦如東海不知所窮盡也?!痹诠湃丝谥?,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媧山,卻是大大有名。這道綿延大山與呂梁山一樣,也是東北——西南走向,東北起于趙國代地的拒馬河谷,西南至于魏國河內(nèi)的大河北岸,也同樣是綿延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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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梁山與太行山夾持的汾水河谷平原,還有太行山以東直抵大河入海處的千萬里廣袤土地,春秋時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諸侯——晉國之領(lǐng)土。魏趙韓三家分晉,天下便進入了戰(zhàn)國。戰(zhàn)國分野:太行山以東以北為趙國,呂梁山南端(河?xùn)|)、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內(nèi))并大河南岸平原,為魏韓兩國。也就是說,秦國要向東進入趙國,這太行山便是最后一道天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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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之為天險,在于它不僅僅是一道孤零零山脈。太古混沌之時,這太行山南北連綿拔地崛起,便轟隆隆順勢帶起了一道東西橫亙百余里的廣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東西百余里甚至數(shù)百里的一道蒼莽高地。更有甚者,這道綿延千里的險峻山塬,僅有東西出口八個,均而論之,每百余里一個通道而已。所謂出口,便是東西橫貫的峽谷,古人叫做“陘”。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陘”。自南向北,這八陘分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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軹關(guān)陘。軹者,車軸之端也。軹關(guān)者,通道僅當一軹(車)之險關(guān)也。這個陘口位于河內(nèi)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濟源縣西北),是河內(nèi)進入上黨山地的第一通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魏國在軹陘口修筑了一座駐軍城堡,叫做軹邑,專司防守這個重要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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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陘。亦名太行關(guān),位于河內(nèi)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對韓國野王要塞,是為韓國連接上黨的唯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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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陘。亦名孟門,位于河內(nèi)太行山北折處(今河南省輝縣西)。魏國在這里也同樣修筑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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滏口陘。因在太行山東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于趙都邯鄲西南的石鼓山(古稱滏山),山嶺高深,形勢險峻,為趙國進入太行山以西之上黨的最重要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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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陘。亦名土門關(guān),位于太行山東麓井陘山,為趙國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國從晉陽進入趙國的重要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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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狐陘。亦名蜚狐陘,位于太行山東麓恒山之峽谷口。兩崖峭立,一線微通,迤儷蜿蜒百有余里,是燕趙通胡之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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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陰陘。亦名子莊關(guān),位于太行山東麓之燕國易縣西北,是燕國向西進入樓煩的唯一通道。后世稱為金陂關(guān)、紫荊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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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都陘。亦名關(guān)溝,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于燕國薊城北部之軍都山,是燕國北上胡地之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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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天險,秦國大軍要越過太行山,卻是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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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八條通道中,北邊四條(井陘、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秦國是無法利用的。因為秦國大軍只有從河西高原渡過黃河、翻越呂梁山、穿過汾水河谷平原,才只有利用北邊兩陘(井陘、飛狐陘)的可能。一則是這條路線在當時根本不可能行進大軍,二則是縱然千方百計行軍抵達,大軍也沒有可以展開的戰(zhàn)場,不堪對方一軍當關(guān)。這種情勢便決定了秦國不可能從太行山北段進逼趙國。從秦趙抗衡的軍爭大勢看,此時的秦國已經(jīng)穩(wěn)定占據(jù)了河?xùn)|、河內(nèi)兩郡,北邊的晉陽(太原)也在與趙國拉鋸之中。最可行的進逼趙國的通道便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條通道——軹關(guān)陘、太行陘、白陘、滏口陘。這四條通道,除了滏口陘在趙國腹地,其余三條恰恰都在目下秦國的河內(nèi)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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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整個這四條通道卻都要通過一片要害山地。這片山地便是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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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者,以其高“上堪與天黨”之贊譽得名也,可見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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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崢嶸高絕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東面鳥瞰邯鄲谷地,這便是橫亙于兩大谷地平原之間的上黨高地。這片高地北起閼與,南至河內(nèi)與太行山連為一體,南北長三百余里。西起少水,東至漳水與太行山渾然一體,東西寬二百余里。上黨山地嵯峨,河流紛紜,峽谷交錯,林木蒼茫,除了四條陘口出入,整個上黨便仿佛一個渾然無孔混沌未開的太古封閉之地。便在這四條陘口漸行交匯的東部高地,恰便有一座險峻關(guān)口當?shù)?,這便是赫赫大名的壺關(guān)!此地兩山夾峙,狀如壺口,春秋晉國便在這里設(shè)置城堡關(guān)口,得名壺關(guān)。有了這壺關(guān),便是你進入上黨,也無法繞過它而進入趙國;當然,趙國即便從滏口陘進入上黨,不越過壺關(guān),也是無法南下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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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去,上黨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絕天險。趙國得上黨,便是邯鄲西部天然的戰(zhàn)略屏障,可一舉將秦國壓制在河內(nèi)。秦國若得上黨,便可居高臨下地逼近到邯鄲百里之內(nèi),趙國便是腹地大開,再也無險可守!雖然秦國也可從安陽北進趙國,然則卻必須渡過漳水之險方可北進,其威力便遠遠不如奪取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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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其如此,上黨天險便陡然大放異彩,成為秦趙兩強的必爭之地。然則,微妙之處卻在于:此時的上黨天險既不在秦國手里,也不在趙國手里,卻在韓國手里,是韓國北邊一個郡。如此一來,爭奪上黨頓時便成了天下最為矚目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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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接到秘報時,上黨之變正在緊鑼密鼓地行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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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秦國威懾周王室與韓國割讓河外渡口之地時,韓國的一位大臣便警覺了。這位大臣便是上黨郡守馮亭。馮亭本是東胡名士,少年游學(xué)入中原,曾在燕國上將軍樂毅滅齊時做過中軍司馬,后來樂毅遭罷黜,馮亭也憤而離燕南下。路過新鄭,恰逢韓厘王求賢守上黨,馮亭慨然應(yīng)之,從此便做了韓國的上黨郡守。這馮亭才兼文武,穩(wěn)健清醒,硬是在韓國日見衰弱的情勢下將上黨治理得井井有條,防守得水泄不通,無論秦趙魏三國如何滲透,總是不能亂其陣腳。秦國奪取韓國河?xùn)|、魏國河內(nèi)兩郡后,上黨郡事實上便成了漂浮在秦趙兩國間的一座孤島,與韓國本土連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條路:南出太行陘,經(jīng)野王要塞南下渡河進入韓國??v是如此險峻,馮亭還是鎮(zhèn)靜如常,率領(lǐng)五萬守軍穩(wěn)穩(wěn)地駐扎在上黨。倏忽十余年過去,馮亭非但成了韓國棟梁,而且成了秦趙魏三國時刻關(guān)注的搶眼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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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秦國兵不血刃地奪取東西數(shù)百里河外渡口后,馮亭卻驟然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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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高地原本屬于晉國,魏趙韓三家分晉時,閼與以東的上黨高地分給了趙國,其余絕大部分上黨高地全部歸屬韓國。于是,韓國有上黨郡,趙國也有上黨郡。同是上黨郡,在兩國的重要性卻有著天壤之別。趙國將上黨看作抗秦戰(zhàn)略屏障,看作邯鄲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險長城。而上黨對于韓國,卻是越來越成為沉重的飛地累贅。戰(zhàn)國初期,上黨尚是韓國北部抗擊樓煩、東北抗擊中山國與趙國的屏障;及至秦國東出,河?xùn)|河內(nèi)皆歸秦國,上黨便成了韓國在大河北岸的一塊飛地。上黨雖然是三晉兵家圣地,然卻是個民生窮困之地,若無源源不斷地糧草輜重輸送,五萬大軍是無論如何撐持不到半年的。秦國未奪河外渡口時,韓國尚可從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輸送糧草輜重。河外渡口之地歸秦,水路便立即斷絕,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國交付關(guān)稅并經(jīng)秦軍查驗貨物方可通行,經(jīng)年累月如此,日益窮困的韓國如何吃得消?若繞道趙國進入壺關(guān),雖則不用關(guān)稅,路途卻是遠了幾倍,一路上人吃牛馬吃,運到也所剩無幾了,這便是軍諺“千里不運糧”的道理,誰卻支撐得起?如此一來,上黨便可能立即陷入饑荒!上黨十七座關(guān)隘城邑,本來就存糧無幾,若斷絕輸送,不出三個月便要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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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fēng)料峭的三月,馮亭兼程南下,連夜渡河回到了新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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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有謀劃,本王聽你便了?!表n桓惠王一見馮亭便知來意,頓時便愁苦地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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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啟我王?!瘪T亭也是毫不猶豫,“窮邦不居奇貨。上黨眼看不守,便當適時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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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如何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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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外道絕,目下又正當春荒,三月之后上黨軍民必亂。若秦國奇兵突襲,亂軍必不能應(yīng)。上黨若歸秦,趙國亟亟可危矣!趙國若亡,韓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將上黨歸趙,趙思上黨久矣,得之必感韓國之情;秦亦欲得上黨久矣,其時必力奪上黨而攻趙國;趙與秦戰(zhàn),便必親韓,韓趙結(jié)盟則魏國必動心,韓趙魏三家同心,則可抗秦于不敗之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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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韓桓惠王長長地驚嘆了一聲,“好謀劃!左右要丟,何如丟個響動,也讓秦國難堪一番?你只說,如何鋪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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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亭如此這般說得一番,韓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奪,連夜便開始了種種籌劃預(yù)備。次日清晨,韓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鄲。與此同時,馮亭的請降密書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統(tǒng)領(lǐng)國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馮亭密書,頓覺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連夜進宮稟報。孝成王趙丹卻是剛剛與韓國特使密談完畢,要與平原君商議。兩下一說,平原君便覺察到了一絲異味兒:同是一事,韓國為何分做兩路來說?莫非背后還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便主張重臣會商,以免在此緊要關(guān)頭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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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趙國重臣濟濟一堂。孝成王趙丹開宗明義:“韓王特使昨日入趙,言韓國河外道絕,上黨難守而欲交趙國;上黨守馮亭亦致密書于平原君,欲帶上黨軍民歸降趙國。兩路一事,我當如何處置?事關(guān)重大,諸位但盡其所言,毋得顧忌也?!?br/> ?
話音落點,大臣們便驚訝得相互觀望起來,顯然是在探詢誰個預(yù)聞消息,卻又都輕輕地相互搖頭,顯然是誰都覺得突兀了些。畢竟,上黨之地是太顯赫太重要了,韓國如何便要拱手讓給趙國?接納不接納?各自后果如何?因應(yīng)對策又如何?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之連續(xù)謀劃,驟然之間如何便想得明白?一時之間,大臣們竟是良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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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以為:韓出上黨,目下便是一發(fā)而動全局之大圖也!”還是素富急智的藺相如先開了口。雖則相權(quán)名存實亡,藺相如事實上只在邦交事務(wù)上保留得些許權(quán)力,但藺相如卻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諱,“上黨之地已成秦趙對抗之要害,然在韓國卻是死地。惟其如此,韓國便要出手上黨,此為大勢使然也。然則出此重地,韓國必有大局圖謀,而非馮亭一人心血來潮耳。否則,便不當一事兩路!為韓國計,老臣以為其圖謀在于:借獻上黨而與趙國重結(jié)抗秦盟約,進而引魏國而成三晉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趙國魏國之力,保實力最弱之韓國長得平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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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如之言大是!”虞卿立表贊同。魏齊自殺后,虞卿連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黃歇對他與信陵君夙敵魏齊交厚大是反感,竟毫無舉薦他在楚國做官之意。萬般無奈,虞卿只有又回到了趙國。素來尚友尚義的趙國人卻將虞卿掛印出逃全然沒當做叛逆之舉,更兼平原君對魏齊之死原本就深為愧疚,便絲毫沒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將他官復(fù)原職,只是也沒有了相權(quán),成了與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后,虞卿再也沒有了初時相權(quán)上卿的那般新貴氣焰,卻與藺相如交好起來,兩人多閑暇,便常聚議天下邦交,竟是十分地投機融洽。今日見藺相如開了先河,虞卿便立即跟上,“韓國之謀雖從己出,卻是與大局有利。秦壓河外,韓國岌岌可危,魏國惶惶不安。趙國雖強,然單抗秦國卻也吃力。若得三晉重新結(jié)盟,天下格局必是為之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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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及義也。”平陽君趙豹冷冷一笑,“兩位上卿只說,究竟接納上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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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相如淡淡道:“平陽君必有大義之見,愿聞其詳?!?br/> ?
“老夫之意,上黨不能要!”趙豹沉著臉,“無故之利,貪之大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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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信服趙國,如何便是無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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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差矣!”趙豹以叔父之身,對孝成王也是毫不客氣,“秦國斷絕河外之道,顯然便是要逼韓國交出上黨。韓國明知秦之圖謀,卻偏偏將上黨獻于趙國,分明為依禍之計也!秦服其勞而趙受其利,縱是趙國強大也未必穩(wěn)妥,況乎趙國未必強于秦也,如何不是無故之利了?趙國若受上黨,必然引秦國大舉來攻,豈非引火燒身?一言以蔽之,上黨火炭團,萬不可中韓人之算計,受此招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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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君何其大謬也!”隨著一聲響亮的指斥,一個玉冠束發(fā)的英挺年輕人從后排霍然站起,卻正是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其時趙奢已死多年,趙括便承襲了馬服君虛爵,尋常被人稱為“馬服子”。由于曾在宮中與當年的太子趙丹一起讀書六年,孝成王對趙括分外贊賞,一即位便讓趙括做了職掌邯鄲防衛(wèi)的柱國將軍。論官職,柱國不是高位重臣,然則由于趙括承襲了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趙括從幼時起便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見識不凡,在趙國朝臣中便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后起之秀。當然,更根本處在于趙奢聲望與孝成王之器重贊賞,趙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會。此時趙括一開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這位極其傲慢的王叔,大臣們一則振奮二則緊張,殿重便是鴉雀無聲,連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趙括一眼,覺得趙括未免過分了。饒是如此,趙括卻是旁若無人,侃侃高聲道,“固國不以山河之險,失國不因四戰(zhàn)之地。先君武靈王時,趙無韓國上黨,卻是胡服騎射拓地千里震懾天下!惟其如此,趙弱趙強,趙存趙亡,固不在上黨險地也,在國力也,在軍力也,在朝野之氣也!”只這幾句,大臣們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馬服君之子,有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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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趙括辭色凌厲,便是一瀉直下,“若趙國無國力、無大軍、無壯心,縱是韓國無圖謀而拱手相送,趙國可能守得上黨?若趙國有國力、有大軍、有圖霸王天下之雄心,縱是韓國不獻上黨,趙國亦當奪來,又何懼移禍之計哉!今平陽君先自認趙弱,徒滅志氣,而后視韓國獻地為移禍之算,誠可笑也!若以此說,上黨歸趙為韓國移禍,上黨歸秦莫非便是韓國依附虎狼?夫一弱韓,自忖險地難守,危難之際思大局,獻地于同根之邦而圖謀結(jié)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義,何者有差?何獨不見容于平陽君而中傷若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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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豎子無謀,大言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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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卻是哈哈大笑:“小言有謀,大言無謀,平陽君何其滑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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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子只說!趙國抗得秦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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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為平陽君一算。”趙括掰著手指,“秦國大軍五十余萬,趙國大軍也是五十余萬;秦國人口千萬左右,趙國人口也是千萬左右;秦國倉廩有十年軍糧可支,趙國倉廩也有十年軍糧可支;秦國軍資器械有多少,趙國也一般有多少,還多了林胡草原的數(shù)十萬馬匹牛羊,戰(zhàn)馬比秦國尚居優(yōu)勢;秦國有名將,趙國也有名將;秦國有能臣,趙國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戰(zhàn),趙人更是舉國剽悍胡風(fēng)。平陽君但說,趙國哪一樣抗不得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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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子誤國!”趙豹面色鐵青,“邦國戰(zhàn)陣,有如此算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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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陽君之見卻是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瑣避禍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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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豹嘴唇抽搐,一跺腳便離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驟然回身吼了一句:“豎子誤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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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對趙括氣走平陽君雖覺不妥,然對趙括的一番道理卻是不得不服。就實而論,除了還沒來得及推行第二次變法,趙國比秦國確實不差,趙括所數(shù)宗宗細目也絕無夸大,如此看去,接納上黨與否似乎便是不言自明了。雖則如此,有平陽君堅執(zhí)反對,趙王與平原君也都還沒有說話,大臣們一時便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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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孝成王看著廉頗笑了,“你便說說,依趙國軍力,上黨能否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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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廉頗慨然拱手道:“連同御胡邊軍,趙國大軍六十余萬。論戰(zhàn)力,趙軍與秦軍不相上下。只要趙國沒有攻秦之心,而只做抗秦防御,上黨堅如磐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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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言之有理。”職掌財政的內(nèi)史大臣趙禹冷靜接道,“平陽君言韓國移禍,實則便是顧慮趙國不足抗秦也。我大趙今有六十萬大軍,若依舊畏秦入虎而不敢接納上黨,誠為天下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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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贊同?!币呀?jīng)是兩鬢白發(fā)的國尉許歷道,“當年無上黨,馬服君尚血戰(zhàn)秦軍而大勝!趙軍戰(zhàn)力何輸秦軍分毫?目下我軍資糧草充盈,若再得韓上黨歸趙,趙國西部便矗立起一道橫寬三百里的天險屏障,何以平陽君此時卻畏懼與秦軍抗爭?老臣實在不解也。除非趙國聽任秦國蠶食山東,否則便不能丟棄上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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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之見呢?”孝成王看著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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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猶豫不決,然則諸位大臣之言卻使老臣茅塞頓開。馬服子趙擴言之有理:接納上黨與否,根本處不在韓國圖謀如何,而在趙國情勢如何?平陽君雖老成謀國,然卻失之畏縮退守。百余年來,凡趙國畏縮避禍游離于中原之外時,無不國勢大衰,凡大刀闊斧開疆拓土周旋于天下時,都是國勢昌隆!就上黨而論,趙國原本便有東上黨,今受西上黨而成一體屏障,亦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而秦國爭上黨,卻是分明地為誅滅三晉尋求根基;當此之時,退縮則危局接踵而來:上黨歸秦、韓魏附秦,趙國孤立,最終將被秦國蠶食壓縮,甚或一舉滅國!銳意進取則大局有大利:上黨歸趙而三晉結(jié)盟,甚或可能重新結(jié)成六國合縱,孤立秦國!長遠看去,秦趙爭天下勢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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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一言落點,大臣們竟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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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孝成王興奮地拍案,“接納上黨事,由平原君領(lǐng)虞卿、藺相如籌劃;大軍整備事,由上將軍領(lǐng)老國尉、馬服子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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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平原君的特使馬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韓國上黨郡的治所壺關(guān)??な伛T亭率領(lǐng)將士吏員,在壺關(guān)北門外郊禮迎接。平原君當場頒布了趙王詔令:上黨郡守馮亭,明察時勢,大功卓著,封為華陽君,食邑三萬戶;十七員關(guān)隘大將與十三名縣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戶;所有軍民皆賜爵三級,賞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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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委藺相如暫署府庫郡政交接事務(wù),委虞卿從趙國輸送糧草物資救濟饑民,委趙擴暫署關(guān)隘要塞諸般軍務(wù)交接。忙碌半月,諸般軍政事務(wù)大體就緒。上將軍廉頗與國尉許歷率領(lǐng)十萬大軍也堪堪抵達,接收所有關(guān)隘之后,廉頗下令:原韓國上黨的五萬守軍,全部開出上黨移防趙國腹地。這是上將軍廉頗、國尉許歷、馬服子趙擴在查核防務(wù)之后的新決斷。老少三將軍異口同聲:“韓軍渙散疲惰,留駐上黨徒亂軍心!”平原君便也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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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大體安定,平原君便來壺關(guān)幕府拜望馮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東西兩上黨合并為新上黨郡,仍由馮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黨郡守,不治軍唯治民;若馮亭不愿留任上黨,便可回邯鄲做國尉,換許歷來做郡守。馮亭思忖良久,卻是喟然一聲長嘆:“我棄上黨,便成天下不義之人也!若得入趙封君,只怕對爭取魏國合盟不利。馮亭唯愿回歸韓國,輔佐韓王與趙國結(jié)盟便了?!?br/> ?
平原君思忖再三,終是不能勉強,便請準趙王,賜馮亭黃金千鎰,禮送馮亭出境了。新郡守許歷不解,平原君笑答:“韓桓惠王素?zé)o主見,若有馮亭在,韓國便是趙國鐵盟也?!痹S歷仍是困惑:“馮亭獻地而不做封君,雖有隱士之風(fēng),卻分明是無擔待之人。若回韓首鼠兩端,豈非大害?”平原君搖頭笑道:“身為大將,馮亭已負不義之名,且必令秦國恨之入骨,除非回歸東胡隱居,何能再首鼠兩端也?”許歷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許歷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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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黨忙碌并郡時,藺相如已經(jīng)秘密趕到了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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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魏國已經(jīng)對情勢變化漸漸清楚,隨著一個個秘密斥候的消息急報,大梁君臣卻是亂了方寸。領(lǐng)丞相事的須賈與一班親秦大臣,力主維持秦魏盟約不變,魏國絕不能攪到韓趙結(jié)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齊倒臺而復(fù)出佐政的信陵君與一班老臣子,卻都主張魏國暫時騎墻中立,在秦趙之間待價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騎墻之君。便在這激烈爭辯的當口,藺相如風(fēng)塵仆仆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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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素負盛名,又是平原君姊夫,藺相如便先行拜會了這位持重明銳的王族公子。信陵君只一句話:“三晉之勢,今非昔比,趙國已成中流砥柱,魏國無足輕重也?!碧A相如也只一句話做答:“騎墻壁上觀,只怕墻腳松潰也?!毙帕昃Φ溃骸扒匚河忻耍航^不再蠶食河外寸土。墻腳堅實無憂也?!碧A相如哈哈大笑:“公子當真滑稽也!虎狼發(fā)誓不再吃羊,羊便信以為真了?”信陵君素聞藺相如膽識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便道:“羊要生角,惜乎身軀無力,奈何?”藺相如道:“趙以濟西八城之地資魏,魏可做軍輜重地,何能無力也?”信陵君目光頓時一亮:“但得如此,無忌便有對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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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藺相如晉見魏王,將大勢說得一遍,再將趙國借八城之地于魏國的事一說,魏安釐王立即便是滿臉笑意,慷慨允諾與趙國結(jié)盟抗秦。藺相如尚不放心,又與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趙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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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相如一走,須賈一班親秦大臣便立即紛紛進宮,輪番勸諫魏安釐王。眼見魏安釐王又有松動,信陵君便與幾位王室老臣密商對策。元老大臣們原是對沒有根基卻又張揚跋扈的須賈恨得咬牙切齒,便是一口聲喊殺!信陵君反復(fù)思忖,覺得群臣上書威逼魏安釐王罷黜須賈仍然不能根除這個大奸,便向隱居大梁的老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便是一笑:“為國除奸,原是游俠本分,有何難哉!”次日便向信陵君舉薦了一個隱居風(fēng)塵的游俠朱亥。這個朱亥看似木訥,大袖中卻時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鐵錐,慷慨好義,被侯嬴視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將須賈的諸般行止對朱亥細說了一遍。朱亥竟是一句話沒說便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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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大梁便傳開了一則驚人的消息:代相須賈暴死王街,頭顱被砸成了肉醬!身邊一幅白布寫著八個大血字——疾賢妒能,惡貫滿盈!一時間大梁國人驚乍相傳:秦丞相范雎派來刺客,殺死了仇人須賈。親秦大臣們惶恐不安,竟是紛紛指斥范雎出爾反爾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驚膽顫,生怕記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來尋釁自己,便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鄲,與趙國韓國結(jié)盟抗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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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三晉形勢大變,秦國多年累積的河外優(yōu)勢竟是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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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白起與范雎星夜趕回咸陽時,已經(jīng)是三更將盡了。一直在東門外等候的王宮長史二話不說,便將兩人匆匆領(lǐng)進了王宮書房。秦昭王正在與新任國尉司馬梗密談,見白起范雎到來,便立即吩咐上來兩席酒飯,讓兩人邊吃邊聽司馬梗敘說各路密報。及至兩人吃罷,司馬梗也將三晉上黨之變的大致情形堪堪說完。侍女煮茶間,秦昭王吩咐內(nèi)侍總管守在書房門廳之外,任何夤夜晉見者一律擋回,回身便直直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說說,如何應(yīng)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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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晉合謀,實出所料。”范雎見白起沉思,便先開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晉結(jié)盟,力不足懼,唯勢堪憂也。爭奪上黨乃我邦長遠圖謀,將成未成之際,卻被韓國一變而驟然牽動全局。全局之變,一則在于三晉之盟有可能誘發(fā)山東六國再度合縱抗秦;二則在于趙國挾上黨天險屏障,而對我河?xùn)|河成居高臨下之大攻勢;河?xùn)|河內(nèi)但丟,秦國數(shù)十年東出戰(zhàn)果便將化為烏有!此所謂勢堪憂也。惟其如此,臣以為與趙國大決之時已經(jīng)到來!但有退縮,天下便是山河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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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武安君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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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見泰然,此刻雖則面色肅然,語氣卻是冷靜舒緩,“趙國全據(jù)上黨,又與韓魏結(jié)盟,分明便是要壓迫我從河內(nèi)河?xùn)|退縮,若不與之針鋒相對,秦國之山東根基便將丟失殆盡。時也勢也,敵方有變,我亦當隨之應(yīng)變,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為此,秦趙大決之機已經(jīng)不期然到來。秦國惟以大勇應(yīng)戰(zhàn),決而勝之,方可圖得大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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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秦昭王拍案贊嘆,“武安君有此膽氣,我心底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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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卻是語氣一轉(zhuǎn):“然則,以軍爭大勢論,我軍尚未筑好最扎實根基。兵力尚欠,糧草輜重尚未囤積到位,一班大將也還心中無數(shù),軍兵對趙作戰(zhàn)尚未充分演練等等等等。惟其如此,臣有一請:大戰(zhàn)籌劃,聽臣全權(quán)調(diào)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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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謀而合也!長史,宣讀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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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捧著一卷詔書匆匆走來展開,高聲念道:“秦王詔命:對趙戰(zhàn)事,悉聽武安君白起全權(quán)謀劃調(diào)遣,國尉司馬梗輔之糧草輜重;授白起舉國兵符并鎮(zhèn)秦穆公劍,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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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書房一片肅穆。白起嘴角一陣抽搐,竟是話也說不出來了。連范雎也驚訝得眼睛直棱棱看著秦昭王不說話了。如此詔書,簡直就是將秦國交給了白起!鎮(zhèn)秦穆公劍不消說得,臨戰(zhàn)上將軍受生殺大權(quán),原是戰(zhàn)國通例。要緊處是那“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行事”——全權(quán)調(diào)動舉國兵馬且可以不聽王命!天下何曾有過如此君王詔書?一時間白起冷靜下來,便對著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請秦王收回舉國兵符與得拒王命。臣唯求權(quán)衡進退而已?!狈饿侣砸凰尖獗愕溃骸俺家啻艘?。武安君陷于物議,與國不利也?!?br/> ?
“豈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負邦國興亡之責(zé),無大權(quán)豈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諳軍旅,若有心血來潮之亂命,便是邦國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戰(zhàn)之身,當此非常之時,舉國托之,唯見其忠!若得物議,嬴稷決而殺之!”轉(zhuǎn)身一揮手,“長史,第二詔書?!?br/> ?
長史又捧過一卷竹簡展開念誦:“秦王詔命:對山東之邦交斡旋,悉聽應(yīng)侯范雎全權(quán)謀劃調(diào)遣,河?xùn)|守王稽輔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庫財貨之權(quán),可與六國全權(quán)盟約!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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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大廳又是一陣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竟破例地沒有了應(yīng)對之辭。只秦昭王沉重地轉(zhuǎn)悠著,君臣幾人都感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良久,秦昭王卻是悠然一笑:“應(yīng)侯已將大勢說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則使合縱不能成勢,二則使上黨不能積威。重擔兩分,應(yīng)侯執(zhí)邦交破合縱,武安君率大軍壓上黨,本王坐鎮(zhèn)安國兩相策應(yīng)。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勝之大決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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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赳赳老秦,共赴國難!”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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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幾人一時肅然,竟是異口同聲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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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間,秦國朝野便緊張忙碌起來了??たh忙著征發(fā)新軍,各地府庫忙著向關(guān)外調(diào)運糧草輜重,咸陽王宮與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燈火通明吏員如梭。連六國商區(qū)尚商坊也出現(xiàn)了異常,六國商人的鹽、鐵、皮革三宗貨物大是熱賣,三五日之間便沒了存貨!商旅們大是驚喜,連忙晝夜兼程地從關(guān)外向咸陽輸送貨物。一時間,咸陽東方大道上竟是車馬絡(luò)繹不絕,東去的秦國車隊與西來的山東車隊轔轔交錯,晝夜川流不息。及至貨物運到咸陽,又是頃刻告罄!一夜之間,咸陽商市仿佛成了吞噬鹽鐵皮革的無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來,都消解得無影無蹤。有機警商人終于疑惑了,便扮做咸陽國人轉(zhuǎn)悠到秦國官市打量,一看之下竟大是蹊蹺——秦國官店中這三宗貨物排列如山,卻是無人來買!疑惑詢問,秦國官商卻只一笑:“山東貨品精細,秦人喜好,豈有他哉!”回去一說,山東商人頓時議論紛紛。秦人素來喜好本邦物事,國人買家常物事極少光顧山東商旅店鋪,六國商旅得利之主顧,全在秦國官府與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間秦人偏偏就熱衷了山東之鹽鐵皮革?既非荒年,又無大戰(zhàn),秦人如何瘋了般囤積鹽鐵皮革?一個月下來,山東商人們終于漸漸看出了名堂,秦國要打大仗了!可是,當年秦國打魏國河內(nèi)、打楚國南郡都沒有如此鋪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還緊張呢?戰(zhàn)國之世,商旅本有“義報”傳統(tǒng),咸陽如此聲勢,商旅們自是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晉商旅猶為恐慌,立即將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國。然則兩三個月過去,報回去的消息竟是泥牛入海,商旅們漸漸又覺得氣餒了,徒然憂國多此一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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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疑云密布之中,秦國戰(zhàn)車已經(jīng)隆隆碾向了關(guān)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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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略一定,白起便帶著上將軍府三十余名司馬駐進了藍田大營。統(tǒng)帥幕府一立,白起便開始了秘密調(diào)遣。第一路,王龁率步騎大軍十萬,先行開赴毗鄰上黨的河內(nèi)郡駐扎。此時的王龁已經(jīng)是左庶長高爵的大將,尋常戰(zhàn)事幾乎都是王龁帶兵出戰(zhàn)。白起向王龁反復(fù)申明四點:其一,駐軍河內(nèi)北段,確保軹關(guān)陘、太行陘、白陘三條進入上黨的通道不被趙國封堵;其二,大張聲勢開進,讓山東六國明白看到秦國爭奪上黨之決心;其三,除非趙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三陘封死上黨通道,否則不許開戰(zhàn),唯保對峙之勢可也;其四,進入上黨只以確保三陘為要,絕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無軍防守之關(guān)隘,也不許擅自占領(lǐng)。末了,白起沉著臉叮囑:“大軍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對峙之勢,為應(yīng)侯斡旋山東造勢,為大軍跟進確保通道!貪功冒進散開兵力,便是先??!”王龁“嗨!”的一聲領(lǐng)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誤,王龁提頭來見!”便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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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路,步軍主將桓龁率精銳步卒三萬,輕裝密出河西離石要塞,東經(jīng)晉陽補充給養(yǎng),再秘密南下,由幾條河谷分別進入上黨沁水河谷秘密駐扎。白起對桓龁的叮囑是:“此路為奇兵,行軍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隱秘,唯求不為趙軍覺察。一月之內(nèi)抵達,便是大功!進入沁水河谷,軍食由王龁從軹關(guān)陘輸送,不許起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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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路,騎兵主將王陵率鐵騎五萬出河內(nèi),攻克韓國通向上黨的唯一要塞野王。由于野王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韓國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對此路要點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戰(zhàn)而在守!大軍駐定,立即修筑長期囤糧之大型倉廩,并同時拓寬野王北進上黨、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備糧草輜重源源輸送。王陵此時已經(jīng)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將,與蒙驁同爵,僅僅次于王龁爵位。由于王陵機敏干練,白起便選定王陵來擔當這兼具軍民事務(wù)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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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路,大將蒙驁秘密統(tǒng)籌后續(xù)兵馬源源開進。蒙驁此時已是軍中老將,非但資望深重,更是難得的穩(wěn)健縝密,只要沒有大仗惡仗,白起不在軍中時,歷來都委任蒙驁主持中軍,反倒是猛將王龁從來沒有主持過中軍幕府。這統(tǒng)籌后續(xù)兵馬之事可謂千頭萬緒,最大難點卻在兩處:一是隱秘有序地輸送藍田大營全部的大型攻堅器械,二是不斷將各郡縣輸送來的初訓(xùn)新兵員編排成軍,且要再度嚴酷訓(xùn)練三月,而后隨時聽命開進河內(nèi)。全軍大將,舍蒙驁無人擔得此等繁瑣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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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路,國尉司馬梗坐鎮(zhèn)函谷關(guān)督運糧草輜重。這個司馬梗,便是秦惠王時名將司馬錯的長子,穩(wěn)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場征戰(zhàn)之膽識卻是稍遜了一籌。三年前司馬梗奉乃父遺命入秦,秦昭王征詢白起考語之后,便命司馬梗做了國尉,處置軍政而不職司戰(zhàn)場。白起對司馬梗的軍令是:“一年之內(nèi),車不絕道,河不斷舟,國中倉廩之軍糧悉數(shù)輸送野王!”司馬梗大是驚訝:“《孫子》云:智將務(wù)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秸桿一石,當吾二十石。武安君縱不能全然食敵,亦當視戰(zhàn)場情勢而囤糧也。舉國軍糧巨額無計,如山堆于險地,若戰(zhàn)事早完,豈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兩百余年過去,孫子此話尚被你這名將之后奉為圭臬,誠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里之內(nèi)必有倉廩,破軍殺將而奪敵軍糧,自可快如颶風(fēng)。今日天下七大戰(zhàn)國,河內(nèi)唯有一座魏國敖倉,毀敵糧倉可也,斷敵糧道可也,你卻如何奪敵之糧?縱能奪得些許,數(shù)十萬大軍如何足食?”白起驟然斂去笑容,“秦趙大戰(zhàn),乃是舉國大決。戰(zhàn)場一旦拉開,必將是曠古未見之慘烈,不做舉國死戰(zhàn)之備,安有勝道?現(xiàn)存舉國軍糧猶恐不足,談何暴殄天物也!”司馬梗悚然警悟,一個長躬道:“武安君之勢氣吞山河!謹受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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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路大軍啟動,白起立即返回咸陽,向秦昭王與范雎備細稟報了諸般調(diào)遣與總體謀劃,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應(yīng)侯伐交,似可成行了。”范雎笑道:“武安君之謀劃,臣已盡窺壯心。山東伐交,臣自當與武安君之雄闊戰(zhàn)場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時大笑,初時之沉重竟是一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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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范雎帶著精心遴選的一班吏員并兩個鐵騎百人隊,高車快馬直出函谷關(guān)奔赴河?xùn)|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將伐交大本營扎在安邑,范雎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上黨一旦形成大軍對峙陣勢,天下便會立即騷動起來,未入三晉之盟的齊楚燕三國必然要重新謀取向中原進展的機會,三晉之間也會隨之出現(xiàn)種種微妙局面。所有這些都需要臨機處置,直接與戰(zhàn)場相關(guān)的事態(tài)更是要當機立斷先發(fā)制人,若坐鎮(zhèn)咸陽,一切部署的推行便都要慢得十多天。對于如此一場有可能曠日持久的大決戰(zhàn),事事慢得旬日,便可能導(dǎo)致無法想象的結(jié)局。范雎駐扎安邑,便在實際上與白起形成了一個可隨時決斷一切的大戰(zhàn)統(tǒng)帥部,更可連帶督察兵員糧草之輸送,舟車牛馬勞役之征發(fā),稱得上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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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部署大軍之時,范雎也在遴選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書令,便是從藍田大營調(diào)來了鄭安平。范雎思謀:鄭安平雖然做了高爵司馬,但看白起之意,無實際軍功便顯然不可能做領(lǐng)軍大將,而不做大將又如何建功,長期讓鄭安平如同顢頇無能的貴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職,何報兩次救命之恩?范雎畢竟了解鄭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閭之間堪稱俊杰,只要使用得當,未必不能建功。反復(fù)思慮,范雎便與鄭安平做了一番長夜密談,給鄭安平專門設(shè)置了一個名號——山東斥候總領(lǐng),將原本隸屬丞相府行人署的國事斥候全數(shù)劃撥鄭安平執(zhí)掌。同時劃給鄭安平的,還有一支秘密力量,這便是原本由涇陽君執(zhí)掌的黑冰臺。涇陽君被貶黜出關(guān)后,黑冰臺一直由行人署兼領(lǐng),實際上便是聽命于丞相范雎。對于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極為謹慎的,王宮也是極為關(guān)注的。然則用于邦交大戰(zhàn),卻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順,所以范雎便沒有絲毫的顧忌。除了這兩撥精悍人馬,范雎還從王室府庫一次調(diào)出三萬金給鄭安平。當鄭安平在黑冰臺秘密金庫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幣時,眼睛都瞪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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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兄弟,錢可生人,亦可死人?!狈饿卤涞哪抗怃J利地在鄭安平臉上掃過,“若只想做個富家翁,范雎立請秦王賜你萬金,你便安享富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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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鄭安平連連搖手,紅著臉笑道,“小弟老窮根了,何曾見過如此金山?大哥見笑了?!?br/> ?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著臉,“你要切記兩點:其一,辦國事當揮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臺武士與行人署斥候,盡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錯失誤事,秦王便會立即知曉!你若得惕厲奮發(fā)重筑根基,這次便是建功立業(yè)之良機也。否則,雖上天不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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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明白!斷不使大哥失望!”鄭安平回答得斬釘截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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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交斡旋,范雎便選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宮做官,如今雖然做了高爵河?xùn)|郡守,實在卻是施政無才,若沒有秦昭王那個“三年免計”的賞功特詔,只怕第一年便被國正監(jiān)彈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長處便是奉命辦事不走樣,最是適合不需要大才急變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個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寧可主張王稽做個高爵虛職的清要大臣;調(diào)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讓王稽在這扭轉(zhuǎn)乾坤的秦趙大決中立下一個大功,而后回咸陽做個太廟令一類的高官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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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稽聽范雎一說,自是慨然領(lǐng)命:“邦交周旋,原是輕車熟路,應(yīng)侯盡管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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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莫得輕視?!狈饿旅C然叮囑,“此次大決,關(guān)乎秦國存亡大計,但有閃失便是滅族大罪也。你之使命,便是全權(quán)周旋齊楚燕三國,使其不與三晉同心結(jié)盟!還如上次一般,金錢財貨任揮灑,吏員武士任調(diào)遣,唯求不能出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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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遵應(yīng)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朽身晉高爵重臣,原是應(yīng)侯一力推舉,若有閃失,累及應(yīng)侯,老朽卻是何顏立于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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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明白若此,范雎無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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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雎進駐河?xùn)|郡旬日之后,高車駿馬便絡(luò)繹不絕的出了安邑,向山東六國星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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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兵馬東進,趙國便立即緊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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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便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龁為統(tǒng)帥,說明秦國并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zhàn);最大的可能,便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tài)勢,而后視六國能否結(jié)盟抗秦再做戰(zhàn)和抉擇?;谶@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jié)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便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jié)六國合縱,使齊楚燕盡快與趙國結(jié)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tǒng)領(lǐng)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yōu)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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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果然干練,三日之內(nèi)便調(diào)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guān)城外的大軍營地。上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布防軍令。廉頗沉穩(wěn)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jīng)帶著軍中將領(lǐng)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guān)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方對韓國留下的上黨了如指掌。與大將們反復(fù)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布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zhàn),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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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余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南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為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fā)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最為要害處。廉頗便以這三座山嶺為依托,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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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這便是丹水。丹水發(fā)源于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guān)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nèi)北進上黨的必經(jīng)之路。由于丹水沿岸地形較為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yīng)。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nèi)大軍的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guān)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筑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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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lǐng)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便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這石長城內(nèi)做縱深防御。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guān)外的丹朱嶺,沿著連綿山顛向東經(jīng)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guān)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后(北面)便是彰水流域,前出(南面)便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于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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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下達之后,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zhàn)之地!為此,本上將軍親自兼領(lǐng)石長城營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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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發(fā)布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便聞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眾將注目,卻是增兵主將趙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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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括率軍西來,原為增兵,趙王詔命并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后是否立即返回。趙括原是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和得來,和則留,不和則回,于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zhàn)場,一路行軍卻是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于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guān)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著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畫了一副“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便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便是大不以為然。雖說廉頗是上將軍百戰(zhàn)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tǒng)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fā),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便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zhàn)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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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上圖來!”趙括轉(zhuǎn)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著木板大圖當先便是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便是滿帳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