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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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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午后時分，一隊車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便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jìn)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后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報！”馬隊簇?fù)淼囊惠v青銅篷車便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進(jìn)了篷車。片刻之后，篷車?yán)飩鞒隽艘痪湓挘骸爸趸魅諄硪?。”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便隆隆開進(jìn)了城堡?？祚R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fēng)鼓著暮色便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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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很是煩悶，便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的。至于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卻是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dāng)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著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quán)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jié)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后，秦國還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錯綜復(fù)雜的權(quán)力交織。當(dāng)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便注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讓他這個厭煩權(quán)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竟注定要終生浸泡在權(quán)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quán)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聳立著權(quán)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便始終只能在這些權(quán)力高山的峽谷中游蕩，實在是驚悚莫名。攝政母后雖則去了，大勢卻是更為險惡。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yán)。母后自裁前曾經(jīng)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便扶你你親政吧。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quán)力反而更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便是魏冄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變成了實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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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zé)o過六十里，無治權(quán)。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所謂實封，便是封主有治民并收繳賦稅權(quán)；實封但成，私家軍兵便會接踵而來，封地便有可能重新變?yōu)橐?guī)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執(zhí)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松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百里實封，丞相魏冄便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咸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后震懾魏冄，這位大權(quán)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dāng)真還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權(quán)力，本可以對魏冄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卻是個兵癡，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朝局之微妙竟歷來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冄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zhàn)必親自坐鎮(zhèn)糧草輜重，白起自然也就與魏冄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內(nèi)便是孤掌難鳴，隨著年歲日增，自保雖則稍有余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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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親政，整日在咸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jīng)被魏冄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郁悶，便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見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jìn)了河谷離宮，心里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蒙蒙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松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便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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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后，秦昭王正捧著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nèi)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王便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nèi)侍將王稽徑直領(lǐng)到這里來。過得片刻，王稽便大步匆匆走了進(jìn)來，秦昭王目光一瞥便笑了：“腳下生風(fēng)，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便是長長一躬：“我王所料無差，秦魏盟約結(jié)成?！北銓㈦p手捧著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nèi)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卻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便說?！蓖趸吐暤溃骸袄铣荚L到一個天下奇才！”“是么？”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自奇貨可居了？”王稽一時窘迫便是滿面通紅：“老臣何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xì)道來?！鼻卣淹跻恢笇γ媸福骸拔鲿袢展庹茫胱f了?！?br/>　　?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竟是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王依舊迷惘地沉默著。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便也不發(fā)問，只是默默對坐著。良久，秦昭王突然開口：“張祿便是范雎，你能確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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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蓖趸荒樏C然，“張祿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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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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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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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便說，此話卻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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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rèn)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憂，此前不愿走漏絲毫風(fēng)聲?！?br/>　　?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卻何以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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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下盡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鞭D(zhuǎn)而低聲，“老臣自當(dāng)隱秘從事?！?br/>　　?
　　秦昭王卻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謁者書房說話?！北愦蟛阶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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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咸陽府中，已經(jīng)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得一個臂膀人物，并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便當(dāng)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后，精悍御史卻立即帶著兩名騎士出得咸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卻是疲累已極，進(jìn)得寢室便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卻已經(jīng)是午后光景了，用得兩個舂米飯團(tuán)喝得一鼎肉湯，便匆匆來到了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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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祿正在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只大黑狗守著門檻在秋陽下結(jié)實地打著呼嚕，一雙瞇縫的眼睛卻只對著轉(zhuǎn)悠者撲閃。秋風(fēng)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便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著張祿一閃，便當(dāng)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著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里多憋屈也?！焙诠穮s再也沒有回應(yīng)，只扯著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里做得個看家狗了?！睆埖撠Ｗ脏絿佉痪?，便又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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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jìn)，最后一進(jìn)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便跨著這座茅屋小院。正經(jīng)用途，這偏院是仆役居所，住著兩男兩女四個仆役與四個衛(wèi)士，占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便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了。好在秦國官員的仆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衛(wèi)士更不消說得，在咸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wèi)士仆役偏院便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便也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竟是連一個人也沒有見著。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胡楊，三面十幾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墻，便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致。無論出進(jìn)，都得經(jīng)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jìn)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卻精明得緊，誰該進(jìn)誰該出，全一清二楚臥在門檻前絕不會認(rèn)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zhuǎn)悠到距它三尺處，它便會從喉嚨里發(fā)出明顯地嗚嗚警告。后來見張祿白日轉(zhuǎn)悠夜里也轉(zhuǎn)悠，卻并無擅自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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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便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nèi)側(cè)。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便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的清晰起來?！靶∽雍帽臼拢　睆埖搶χ蠛诠芬恍?，便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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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豹。”王稽進(jìn)得石門便伸手摩挲著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便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發(fā)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便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焙诒愫龅馗Z到茅屋后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后一間茅屋前便是一拱手：“先生高臥，卻是打擾了?！?br/>　　?
　　“謁者拜會么？”茅屋內(nèi)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發(fā)寬衣者當(dāng)頭便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鑒諒也?！?br/>　　?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便了，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闭f著便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處的一棵胡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后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shè)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間茅屋小院便是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jīng)是茶香彌漫了。自與張祿同路歸來，王稽卻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面一望，心中便是一個激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便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棱如同懸崖凌空，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則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像；胡須顯然是剃了，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常常瞇縫著，然只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艷紅欲滴的棱棱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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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便徑自入席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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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嘆息一聲卻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便一拍案，“叨擾王兄，日后自有報答。”王稽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睆埖撔Φ溃骸按罅河醒裕和跣直阋晱埖摓橐烈?，張祿亦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便是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陽，卻要勞張兄稍待時日了。”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只聽王兄安置便了?！蓖趸B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原是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卻是小瞧張祿了?！蓖趸砸凰尖獗愕溃骸袄戏蛑亲?，只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舍得這座小偏院，那只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薄疤繌埿趾媚托牧??！蓖趸抵?，“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賢之道了?！睆埖摫闶谴笮Γ骸笆篱g萬物，惟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位便成無價，不在位便是狗彘不食！何敢當(dāng)王兄敬賢也？”王稽便是慨然一嘆：“大難不死，張兄必有后運也?！?br/>　　?
　　如此說得一時，天色便黑了下來。王稽便叫來家老部署了一番，將幾個仆役衛(wèi)士的歇息處全部安置到后園三間茶室，府邸書房之書簡典籍悉數(shù)搬運到小偏院，權(quán)且做成一個臨時書房；一老仆一使女專門留在偏院照料，單獨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將那只大黑狗招手叫了過來指點道：“黑豹，張兄住這里，你守護(hù)。他兩人進(jìn)出自便，其余任何人不許出入，明白？”黑豹聳聳鼻頭汪的叫了一聲，便蹲在了門檻前發(fā)出一陣威嚴(yán)的呼嚕聲。張祿不禁笑了：“這小子堪稱狗才，王兄放心便了?！?br/>　　?
　　一番折騰，直到三更天方才妥當(dāng)。王稽走了，小偏院書房的燈燭卻一直亮到東方發(f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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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張祿便在這一方幽靜的小偏院過起了極其灑脫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后貓進(jìn)書房便是長夜秉燭，譙樓五鼓方才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往往便是紅日中天，沐浴用飯之后便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便是與黑豹敘談，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嚕呼嚕地閉上了眼睛，便又貓進(jìn)了書房。間或王稽來訪，將天下紛紜咸陽國事說得一時，張祿也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近乎從來不予置評，時日一長，王稽便仿佛一個信使，消息一說完便告辭去了。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張祿竟是將王稽那兩車書簡反復(fù)讀過了三五遍，一個夏日還將一部錯訛百出的《商君書》抄本重新校訂謄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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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王稽又來拜望，進(jìn)得書房看到整齊碼在書案上的刻工精湛縫綴講究的二十六卷《商君書》時，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張兄，你這是憑何校訂來著？”張祿笑道：“胸中書庫耳，豈有他哉！”王稽連連驚嘆：“呀呀呀，單是這份刻工，便進(jìn)得咸陽校書坊也！”張祿不禁一陣大笑：“在下原本書吏，校書坊倒是本業(yè)了。”王稽又連連搖手：“哪里話來，我是覺這校訂本當(dāng)真天下難得，怕你帶走也！”便反復(fù)指讀評點精華處，直是不忍釋卷。張祿便道：“消磨時光耳耳，原本便是為你校訂，我?guī)ё吆斡?？”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從正院拿來一壇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來兩盆青葵，便與張祿對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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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說了一個國事消息：穰侯魏冄要親自統(tǒng)率十五萬大軍，越過韓魏兩國，進(jìn)攻齊國綱壽；華陽君坐鎮(zhèn)督運糧草，涇陽君、高陵君隨軍謀劃，不日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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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將軍白起何以不統(tǒng)兵？”張祿第一次對王稽的消息來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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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患病在榻?！?br/>　　?
　　“穰侯此舉，國人有何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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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壽緊接穰侯封地，國人皆說，四貴意在拓展封地?！?br/>　　?
　　“秦王可曾敦請白起出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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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深居簡出，尚無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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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祿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便請王兄明日晉見秦王，呈上這封書簡?！闭f罷從身后書架上便拿下一個大拇指般粗細(xì)的銅管，雙手遞給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書了?！?br/>　　?
　　王稽大是驚訝，接過銅管一看，管頭泥封天衣無縫，直與王宮書房的高明書吏之技巧不相上下，兩個極為古奧的文字清晰地壓在封泥之上，王稽竟是不識！王稽曾做過幾年王宮長史，日每都要處置許多文書，在他的記憶里，舉薦者替被薦者呈遞書簡，從來都是開口無封的。其中原由，便是秦國法度：舉薦者便是被薦者之擔(dān)保，被薦者獲罪，舉薦者連坐追究！惟其如此，舉薦者與被薦者便是利害相連形同一體，被薦者要上書秦王，舉薦者便肯定要過目書簡，從來不會有舉薦者為被薦者呈送一件密封文書，且還要專門秘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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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書何事，張兄可否見告？”王稽掌中掂著泥封銅管，不禁便有些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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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睆埖撝皇堑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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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心中一動：“張兄有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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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祿一字一頓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臣唯謁者耳?！?br/>　　?
　　“妙！”王稽拍掌大笑，“謁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說了?！?br/>　　?
　　次日清晨，王稽便帶著一個百人騎士隊押送著一車文書出了咸陽，正午時分便到了離宮。屬下文吏去向長史交割文書，王稽便來離宮書房晉見秦昭王。將張祿情形說完，王稽便將那個泥封銅管雙手呈上。秦昭王接過銅管打量著泥封道：“這是你的封?。俊蓖趸B忙道：“此書為張祿原封，印鑒老臣不識，唯托老臣轉(zhuǎn)呈也?！鼻卣淹醣愕溃骸皬埖撃四闩e薦，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肅然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老臣唯做一謁者耳?！鼻卣淹醪唤α耍骸澳阍颈闶侵]者，難為你竟有說辭。啟封了?！蓖趸舆^銅管利落啟開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紙呈過，秦昭王展開瀏覽一遍，丟給王稽便道：“你自看了。”王稽從書案上拿起羊皮紙，便覺有些不妙，飛快瀏覽，竟是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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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衣張祿頓首：權(quán)臣擅行征發(fā)，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內(nèi)，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張祿則安，然臣之長策不可以書傳也。但得面陳，一語無效，請伏斧質(zhì)！良醫(yī)知人生死，圣主明于成敗。若張祿之言可為，秦可行而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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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祿之言不可為，久留秦地?zé)o為也。士行有節(jié)，不遇而去。張祿閑居年余待王，無愧秦國也。王若無睹危局，張祿自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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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也曾讀過無數(shù)名士書簡，如此上書卻是聞所未聞！當(dāng)頭便是危言聳聽，接著便是夸大其辭，再后更是以才具要挾，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便去。如此路數(shù)，當(dāng)真匪夷所思！難怪秦王面色陰沉，給他丟了過來。王稽愈想愈怕，額頭汗水竟是涔涔而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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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謁者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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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荒誕絕倫！此人，當(dāng)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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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治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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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一時語塞，卻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詳查律法，后告我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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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間，秦昭王卻是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當(dāng)真只是個謁者了。”笑聲尚在回蕩，卻又突然壓低了聲音，“明日午后，傳車載張祿入離宮?！蓖趸乃季故腔剞D(zhuǎn)不過，愣怔得一陣方才木然點頭：“老臣，遵命！”抬起頭來還想再問兩句，秦昭王卻已經(jīng)不在書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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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出得書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稟報說已經(jīng)將回運文書裝載妥當(dāng)。王稽只一揮手說聲走，便徑自匆匆出宮登上軺車去了。回到咸陽府邸，王稽飯也沒吃便急匆匆來到小偏院，對著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張祿當(dāng)頭便是一句：“張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閃，張祿便是一陣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銳！”“明銳？”王稽驚訝道，“你卻如何知道了？”張祿更是笑不可遏：“王兄臉色便是王詔，豈有他哉！”王稽不禁沮喪地?fù)u搖頭：“看來，老夫當(dāng)真只能做個謁者了?！睆埖撁C然便是一個長躬：“笑談耳耳，王兄何當(dāng)如此？張祿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準(zhǔn)備離秦了。”說罷拉著王稽便進(jìn)了茅屋書房，卻見三開間書房內(nèi)已經(jīng)是收拾整齊，書案正中孤零零擺著一片竹簡，卻是四個大字——張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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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稽不禁驚愕道：“我既回來，張兄便可當(dāng)面告辭。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便不會走。留這竹簡何用？”張祿笑道：“秦王若棄我，王兄今日必不來見我，張祿何須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來，便是秦王見棄了？”張祿道：“王兄長于事而短于理。秦王見棄，兄便難堪，須謀劃得一個由頭來與我周旋了?！蓖趸唤Φ溃骸翱v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異也。”張祿哈哈大笑：“神異者通靈，黑豹與我已經(jīng)是神交知己了！”說罷一聲輕柔的呼哨，黑豹便忽地竄了進(jìn)來蹲在張祿腳下，張祿將書房門邊一個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聲呼哨，黑豹便又忽地竄了出去，對王稽竟是看也沒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驚嘆，嘖嘖連聲滿面通紅，卻是沒有一句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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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拂曉，一輛密封的篷車轔轔出了謁者府邸，車前插著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兩個顯眼的大白字——傳車。車出中門，一隊在府門前整肅列隊的鐵甲騎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后三面護(hù)衛(wèi)著傳車隆隆去了。傳車者，運送王宮機密文書之專用車輛也，歸屬謁者管轄。秦法有定：傳車上道，凡官民車馬均須回避于十丈之外，但有沖撞當(dāng)場格殺！以實情而論，謁者護(hù)送尋常文書并不打出“傳車”旗號，只在護(hù)送特急羽書詔書或兵符印鑒等公器時才出動傳車。今日傳車一駛上大街，便直向咸陽南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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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霜晨霧彌漫了關(guān)中原野，傳車馬隊一過渭水白石橋便是飛車奔馬，半個時辰便到了離宮地界。駐守外圍的軍營驗過王稽的謁者金令箭，傳車馬隊便直入園囿禁地抵達(dá)城堡大門，金令箭再度勘驗，城堡石門隆隆洞開，傳車馬隊便進(jìn)了離宮中央庭院。依照王宮法度，謁者傳車徑直駛到了一座防守森嚴(yán)的偏殿廊下。這座偏殿背后是一片獨立庭院，庭院中央便是離宮中樞——國君書房。偏殿與國君書房之間，有一條大約兩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謁者傳車一到偏殿廊下，傳車便從專門車道駛?cè)氲铋T，謁者隨車向職掌機密的長史或內(nèi)侍總管清點交接密件，之后謁者傳車便立即退出偏殿，裝載回程文書后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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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車駛進(jìn)偏殿，便有內(nèi)侍總管迎了過來。王稽親自打開了密封車廂的木門，伸手做一請禮，便有一個通體黑衣頭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車。白發(fā)蒼蒼的內(nèi)侍總管也不說話，只是伸手一請，便轉(zhuǎn)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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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殿走得三十余步，黑衣人便隨老內(nèi)侍身影拐進(jìn)了西側(cè)一道石門，眼前頓時一片幽暗。借著遠(yuǎn)遠(yuǎn)間隔的銅人風(fēng)燈，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用黑色粗織布帷幔密封起來的長長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內(nèi)侍便是一聲恰恰能使身后之人聽清的宣呼：“進(jìn)入永巷，禁聲快步！”便疾步匆匆地頭前行走了。黑衣人卻是不緊不慢地走著，打量著與銅人風(fēng)燈交錯間隔的隱在幽暗處的矛戈甲士，不時粗重地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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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得兩百余步，便見前面一片燈光，兩扇高大的石門恰恰吞住了悠長的永巷。石門前燈光下佇立著一個玉冠長須的中年人，兩側(cè)肅立著四名帶劍衛(wèi)士于四名少年內(nèi)侍。老內(nèi)侍側(cè)身布壁站立，便是一聲高呼：“秦王在前，大禮參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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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遙遙跟隨的黑衣人卻是一陣大笑：“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聲音轟嗡回響，竟是鼓人耳膜！老內(nèi)侍愕然變色，回身便是一聲怒喝：“卑賤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卻是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獨秦人掩耳盜鈴乎？”老內(nèi)侍正要發(fā)作，卻見玉冠長須中年人從石門前快步走來，當(dāng)頭便是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焙谝氯艘彩菑娜菀还骸安家轮?，何敢勞動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賓，無執(zhí)臣民之禮，先生毋得拘泥。請！”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币还笆直泐^前舉步了。兩廂內(nèi)侍衛(wèi)士竟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對著老內(nèi)侍低聲吩咐道：“關(guān)閉永巷。不許任何咸陽來人進(jìn)入離宮?！闭f罷轉(zhuǎn)身便去了。身后老內(nèi)侍伸手一拍石門旁機關(guān)，兩扇厚重的石門便隆隆關(guān)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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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jìn)得石門，便見幾抹秋陽從厚重的帷幕縫隙灑落在厚厚的紅氈上，更是顯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領(lǐng)道，穿過一道闊大的木屏風(fēng)，便見竹簡書架倚墻環(huán)立，書架前劍架上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古劍，中央一張長大的書幾上堆著小山一般的竹簡，書幾前便是一張坐榻。整體看去，簡約凝重中彌漫出一種肅穆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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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閑無人進(jìn)來，先生盡可灑脫了?！闭f罷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掃，回身對著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請入座?！焙谝氯颂谷蝗胱篃o片言謙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dāng)？”黑衣人道：“權(quán)做張祿也?！鼻卣淹醣愕溃骸案艺埾壬ッ婕啠婷婺恳詫煞?？”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鑒諒也。”秦昭王拱手做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卻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著書房，口中只是唔唔的漫應(yīng)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便當(dāng)為嬴稷指路?！睆埖搮s依舊掃視書屋，只唔唔漫應(yīng)著。秦昭王片刻沉默，便是一聲嘆息。張祿注視著壁上那副《大秦兆域圖》，也是一聲嘆息卻又是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么？”愣怔之間，張祿連忙離榻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衣，便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范雎愿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經(jīng)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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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竟是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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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復(fù)仇之驚雷！范雎頓時心如潮涌，撲地拜倒一聲哽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謀劃之間也。嬴稷但得大謀，先生與我便是榮辱與共也！”說罷轉(zhuǎn)身一揮手，便有一名侍女捧著茶具輕盈飄進(jìn)，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范雎一盅，兩人飲得片刻，便都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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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苦短，倏忽便是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里，秦昭王與范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里而去，竟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范雎竟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nèi)侍來扶，他卻已經(jīng)是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卻也是呼嚕一聲便臥在了紅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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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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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guān)便回歸了藍(lán)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tǒng)軍主帥則率領(lǐng)全部將領(lǐng)與六千鐵騎直入咸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郊迎于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fā)地攜帶各種食物涌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歷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fā)生。當(dāng)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jìn)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車當(dāng)?shù)?，?dāng)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lǐng)軍大將立即回歸藍(lán)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余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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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統(tǒng)率大軍的穰侯魏冄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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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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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lán)田大營，老夫擇日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lǐng)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于回身策馬去了。魏冄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咸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戰(zhàn)車準(zhǔn)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游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冄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tǒng)！老夫唯清君側(cè)，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yīng)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zhàn)車隆隆分開。魏冄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冄的六馬大型戰(zhàn)車隆隆驚雷般當(dāng)先沖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蕩著飛揚的雪花，風(fēng)馳電掣般卷向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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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巍峨的咸陽在初冬的風(fēng)雪中一片朦朧。當(dāng)煙塵風(fēng)暴卷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咸陽南門時，魏冄不禁驚愕了——咸陽城頭旌旗密布，各式弩弓在女墻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fā)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zhàn)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xiàn)著猙獰的塞門刀車；戰(zhàn)車之后便是兩個列于城門兩側(cè)的步戰(zhàn)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銳士；戰(zhàn)車之后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fù)碇囊粏T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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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zhǔn)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冄大急，不及細(xì)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么？”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dāng)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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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冄便冷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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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在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jiān)、勞軍特使張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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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心頭驀然一閃，廷尉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敢突然任命，分明便是朝局有了突然變化，當(dāng)此之際，進(jìn)入咸陽才是第一要務(wù)。心念及此，魏冄便是一聲冷笑，“好個廷尉，如此勞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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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了？”對面張祿卻也是一聲冷笑。
　　?
　　“太后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聲色俱厲，“王稽詔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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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于太廟，懸于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便是謀逆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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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面色鐵青，向后一揮手：“放了王稽?！鞭D(zhuǎn)身便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你敢阻攔，便是亂國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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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扎營，穰侯自可還都面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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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氣得嘴唇瑟瑟發(fā)抖，卻是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鞭D(zhuǎn)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扎營！涇陽君并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終于劈下令旗，率領(lǐng)六千鐵騎向身后渭橋退去，魏冄身邊便只留下了中軍幕府的護(hù)衛(wèi)并一班司馬與涇陽君護(hù)衛(wèi)隨從等，總共大約千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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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便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便在眼前。魏冄二話不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便轟隆隆飛馳進(jìn)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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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cè)，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兵車一路駛來，魏冄便覺今日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尋常時日無論嚴(yán)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里穿梭般進(jìn)出王宮，一日十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日，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竟空曠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宮南大門也關(guān)閉了，灰色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蒙蒙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宮的寬闊大道已經(jīng)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稟報，說護(hù)衛(wèi)軍兵已經(jīng)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日不來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聽得怒火中燒，然畢竟已經(jīng)明白了事態(tài)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對，只在廳中焦躁轉(zhuǎn)悠。
　　?
　　“穰侯當(dāng)立即面君，扭轉(zhuǎn)危局?！睕荜柧K于第一次開口了。
　　?
　　“不行?！蔽簝岩呀?jīng)冷靜了下來，揮手讓一班吏員仆役退下，“嬴稷已經(jīng)與老夫擺開了架勢，勝負(fù)不見分曉，他便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曉得了?！?br/>　　?
　　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
　　“有何手段便說?！蔽簝阎罌荜柧鴪?zhí)掌黑冰臺，心下頓時一亮。
　　?
　　“除卻張祿，釜底抽薪！”
　　?
　　“若行暗殺，便須一擊成功！否則，便連回旋余地也沒有了?！?br/>　　?
　　“除非張祿當(dāng)真有上天庇護(hù)，否則斷無不成！”
　　?
　　“有此手段，老夫便是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br/>　　?
　　“穰侯是說，聯(lián)手武安君？”
　　?
　　“然也?！蔽簝巡铰膹娜莸剞D(zhuǎn)悠著，“數(shù)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意篤厚。白起出面，秦國大軍便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quán)力，我等也還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dān)待，四十萬大軍奉若戰(zhàn)神。他要面君論理，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卻有些蹊蹺?！?br/>　　?
　　“這便是你不知白起也?！蔽簝押V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dāng)年胡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并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rèn)為老夫與其聯(lián)手征戰(zhàn)最為得力！可是了？”
　　?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那便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車?！?br/>　　?
　　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jīng)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jìn)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經(jīng)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竟變得悄無聲息，片刻便駛到了長陽街南口，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dāng)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冄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卻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宮外長陽街非國君詔書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抽出腰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老夫有生殺予奪之權(quán)！誰敢攔阻？沖將過去！
　　?
　　誰知話音未落，對面將軍已經(jīng)一聲大喝，結(jié)陣抗車！便見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拉開，一片黑色盾牌便橫在了鹿砦之后，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戰(zhàn)陣閱歷，一看速度陣勢，便知這是秦軍步戰(zhàn)主力銳士，而不是咸陽城防軍，此等結(jié)陣休說一輛軺車，便是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diào)遣，莫非白起已經(jīng)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quán)也被剝奪了？當(dāng)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時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腳，回車！軺車便原地一個轉(zhuǎn)彎折回了丞相府。
　　?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卻是一片靜謐，惟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
　　離宮三日，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便是“固干削枝，鞏固王權(quán)”。范雎詳盡剖析了秦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quán)最高，王權(quán)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xué)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quán)、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根本無法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nèi)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nèi)亂危機迫在眉睫，便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范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明快透徹，語氣頓時激烈：“綱壽之戰(zhàn)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封地由虛變實而尾大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zhàn)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便必然聯(lián)結(jié)武安君固勢，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zhàn)敗罪責(zé)！戰(zhàn)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zhuǎn)，秦法必然打滑，秦政便必然迅速向舊制復(fù)辟！如此蛻變，不過十余年，秦國新法便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當(dāng)迫在眉睫，便是無可救藥也，范雎自當(dāng)告辭！”
　　?
　　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拱手便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dāng)時機。如今有了先生，便是選擇時機了?！?br/>　　?
　　“目下便是最好時機。范雎惟恐錯過，方敢冒昧上書。”
　　?
　　“先生是說，四貴班師之時？”
　　?
　　“正是?！狈饿乱稽c頭，“綱壽之戰(zhàn)，穰侯敗于齊國田單，喪師三萬，未得寸土。當(dāng)此之際，正是罷黜權(quán)臣之良機。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
　　“只是，”秦昭王猶豫沉吟著，“武安君與穰侯篤厚，穰侯尚有常執(zhí)兵符，咸陽內(nèi)史又是高陵君部屬，而王宮只有三千禁軍，急切間從何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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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見事差矣！”范雎竟是痛下針砭，“在下閑居咸陽年余，對秦國朝局處處留心，可明白斷定：武安君朋而不黨，絕以大局為重；穰侯雖握重權(quán)，然見事遲滯；其余三君雖各有實職，然則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決心，一切有范雎謀劃。冬雷之后，秦王但朝會親政便了！”接著，范雎便將自己的謀劃和盤托出，一口氣竟說了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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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縱然功敗垂成，嬴稷無怨無悔！”
　　?
　　范雎肅然便是一個長躬：“秦王明斷如斯，大事若敗，天道安在哉！”
　　?
　　依照范雎之謀劃，秦昭王立即頒布了一道詔書：拜張祿為客卿，受中大夫爵祿，暫署國正監(jiān)，查究權(quán)臣不法情事。這一番安排卻是大有講究：秦法要害之一，便是無功不得受爵任官?？颓錇橥鈦砻恐撀?，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領(lǐng)事之后的功過而論，所以客卿之職不會引起任何波瀾。中大夫爵祿，只是一個臨時待遇，更不會引人注目。暫署國正監(jiān)，卻是給了范雎一個大大的實權(quán)。國正監(jiān)在秦國乃是職掌監(jiān)察的大臣，幾可無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國正監(jiān)一直空缺，對大臣的查究彈劾便由該署屬官稟報丞相府直接指派屬員處置，實際便是穰侯魏冄兼領(lǐng)監(jiān)察大權(quán)。范雎領(lǐng)國正監(jiān)，便可以查究不法之名進(jìn)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權(quán)臣不法情事”，則是向朝野宣示一種態(tài)勢：秦王要依法整肅國政了，重在整治權(quán)臣不法，而不是舉朝動蕩。
　　?
　　便是如此一個絕非顯赫的職位，范雎立即開始了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鋪排。
　　?
　　第一步，范雎徑直拜會武安君白起。
　　?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宮東南一條最是尋常不過的街巷。不算寬闊也不算窄小，不當(dāng)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國人坊區(qū)與王宮官署街區(qū)之間，門前長街常有市人車馬絡(luò)繹不絕，誰也不因為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門前的車馬場很小，車馬也很少，六開間門廳雖然寬闊雄峻，但卻只站了四名甲士，便頓時顯得空曠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尋常人等很難相信這便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當(dāng)單馬軺車孤零零停在小小車馬場時，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確鑿無誤地證實了，他對白起的揣摩沒有錯。
　　?
　　走進(jìn)這座外表極其尋常的府邸，范雎卻又被一種奇特的風(fēng)貌深深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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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過門廳，迎面便是一座高大的藍(lán)田白玉影壁，中間交叉鑲進(jìn)了一張秦軍鐵盾與一口重型長劍，白石黑鐵，簡潔威猛得令人心頭一震。繞過影壁便是寬敞簡樸的庭院，一色青石條鋪地，無石無水無竹無草，只有北面六級臺階上的八開間正廳威嚴(yán)如同廟宇般矗立著，門額正中鑲嵌著四個斗大的銅字——秦軍幕府，門廊下兩排長矛甲士挺身肅立如同石俑，竟是比伏地大門的衛(wèi)士多了幾倍！繞過幕府正廳便是第二進(jìn)，面前卻是空蕩蕩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樹全無，儼然一個小小校軍場。庭院東側(cè)是六排兵器架，分別掛著趙、齊、魏、楚、燕、韓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滿蕩蕩一無空隙。兵器架后便是兩排長長的石條凳。西側(cè)是一長排無字兵器架。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樁，樁上掛著一幅黑色精鐵甲胄。
　　?
　　“足下何人？”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
　　范雎驀然回身，便見一人從“校軍場”北面石墻中間的一道石門中走出，一身本色苧麻布衣，腰勒大板牛皮帶，無發(fā)光頭銳利得像一支長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肅殺便在這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彌漫開來。
　　?
　　“客卿國正監(jiān)張祿，參見武安君。”范雎立即便是一躬。
　　?
　　“國正監(jiān)卻有何事？”白起沒有還禮，只冷冰冰一句問話。
　　?
　　“奉秦王之命，受彈劾之書，查閼與戰(zhàn)敗之情?！?br/>　　?
　　“既是國事，請入正廳說話。”白起一擺手，便徑自穿過“校軍場”向幕府大廳去了。范雎也不說話，只跟著進(jìn)了廳堂。
　　?
　　這幕府正廳卻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長案，仿佛進(jìn)了一個冰冷的石窟。青石長案后的大墻上是一面可墻大的“秦”字中軍大旗，碩大的青銅旗槍熠熠生光。對面大墻上則是一幅極大的羊皮大圖——天下軍爭圖。旗下一座劍架，橫置著一口秦王金鞘鎮(zhèn)秦劍。右側(cè)墻下一方石案，臺面銅架上插著一面黑色金絲邊令旗，旁置大銅匣上有兩個紅色大字——兵符。左側(cè)墻下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式成卷的黃舊竹簡。
　　?
　　“武安君大有武道氣象，在下欽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便是一聲由衷贊嘆。
　　?
　　“請入座?！卑灼鹨恢笌洶肝鱾?cè)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對面的偏案，便是一臉冷漠地看著范雎，靜候他發(fā)問。
　　?
　　范雎微笑中卻是突兀一問：“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
　　“入得廳堂，但言國事，恕白起無可奉告?！?br/>　　?
　　雖依舊冷漠，范雎卻分明看見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閃爍，便從容笑道：“有朝臣上書彈劾：武安君輕發(fā)閼與之戰(zhàn)，而致秦軍大敗，武安君卻做何說？”
　　?
　　白起驟然一陣愣怔，卻又是冷冰冰道：“如此責(zé)難，夫復(fù)何言？”
　　?
　　范雎也是正色凜然：“同有朝臣上書：穰侯兩次輕啟戰(zhàn)端，閼與之戰(zhàn)喪師八萬，綱壽之戰(zhàn)喪師三萬寸土未得，實為大秦百年未見之國恥，當(dāng)依法治罪。武安君職掌兵權(quán)武事，縱未統(tǒng)兵出戰(zhàn)，亦當(dāng)有所預(yù)聞，卻做何等解說？”
　　?
　　白起默然良久，便是一聲嘆息：“天意也！白起何說？若秦王認(rèn)同此說，白起領(lǐng)罪。”
　　?
　　“武安君差矣！”范雎肅然道，“秦為法治之邦。法不阿貴，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雖則與穰侯篤厚，然豈能以私情亂法，致使新法毀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稟性剛正而潔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則，君私情太重，私義過甚，明知兩戰(zhàn)不可而不據(jù)理力爭，卻只保得一己‘不為錯戰(zhàn)’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寧替他人背負(fù)罪責(zé)而不思法度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亂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國豈有護(hù)法之忠烈？秦法豈能綿延相續(xù)？在下雖職微言輕，然職責(zé)所在，卻為武安君汗顏也！”
　　?
　　這番話卻是正氣凜然一擊而中要害，白起頓時面色脹紅。自入軍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將軍武安君高位，白起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過。白起坦蕩剛直，雖則在戰(zhàn)場機謀百出無可匹敵，然在朝局官場卻是拙于應(yīng)對。兵家之事，白起歷來傲視當(dāng)世，不屑與任何人比肩，也從來以為，兵家恥辱永遠(yuǎn)都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然則目下這位張祿說得恰恰卻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錯失，且牽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竟是無法辯駁。細(xì)細(xì)想來，這個國正監(jiān)說得全然在理，護(hù)法護(hù)國，便得如商君一般“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自己一般，對穰侯輕啟戰(zhàn)端有異議，便只是稱病不帥，對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異議，便只是婉言辭謝實封，僅此而已，委實令人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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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念及此，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該當(dāng)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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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挽狂瀾，鐵心護(h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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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hù)法護(hù)國，白起義不容辭也?！卑灼鹉抗庖婚W，大手輕叩著青石大案，“然則整肅朝局回歸法治，須得秦王定奪，而后統(tǒng)為謀劃方可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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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密詔在此。武安君奉詔?！狈饿吕涿撊ネ饷婧谏夼郏賱兿缕r麻夾袍，顯出貼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擄下短布衣翻過，便見赫然三排暗紅色大字——國正監(jiān)奉本王詔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處便是一方鮮紅的朱文秦篆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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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起久為大將，日每處置機密，又曾親歷秦武王卒死之動蕩危局，對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與王室種種密詔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見密詔便知是秦昭王手書，立即明白了面前這個破相客卿必是一個神奇人物，事先與秦王必定已經(jīng)謀劃妥當(dāng)了。驟然之間，白起幾個月以來的郁悶一掃而去，便是肅然一拜：“白起謹(jǐn)受命！”雙手接過血詔便霍然起身，“先生但謀，白起但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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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范雎與白起派出的中軍司馬一道，當(dāng)天夜里便對咸陽城防做了一番大調(diào)換：原駐咸陽城內(nèi)的兩步軍連夜開出，移駐章臺宮外圍營地；天亮之前，蒙驁率領(lǐng)的藍(lán)田大營三萬主力步騎已經(jīng)開到，南門渭橋外駐扎一萬鐵騎，兩萬精銳步軍入城；城內(nèi)要津、權(quán)臣府邸以及官署護(hù)衛(wèi)，全數(shù)由蒙驁統(tǒng)轄！與此同時，白起密令大將王陵統(tǒng)率藍(lán)田大營駐軍，非國君詔書兵符俱來，任何人不得調(diào)動一兵一卒；班師大軍但入大營，立即回歸原定部屬，不得擅出。范雎則進(jìn)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敗與秦王重整法制的詔令，穩(wěn)定了一班被“四貴”長期冷落的元老大臣。與此同時，范雎又以咸陽內(nèi)史名義在城中張掛告示，曉諭國人并山東商旅毋以咸陽換防而生恐慌，秦國大勢穩(wěn)定法制巋然，國人各安生計便是。如此這般，及至魏冄班師之日，咸陽城已經(jīng)是今非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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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見事極快，一俟魏冄進(jìn)入咸陽府邸，便立即再度拜會武安君白起，請白起閉門稱病謝絕一切拜訪。白起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撐秦王整肅朝局法制的準(zhǔn)備，范雎一說，竟是大覺突兀，不禁臉色便是一沉，國正監(jiān)此話何意？信不得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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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君言重了?！狈饿滦Φ?，“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贊同，然卻并非奉命強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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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言猶未盡，明說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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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與太后、穰侯情非尋常?！狈饿聟s是真誠坦然，“太后呵護(hù)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撐武安君堪稱不遺余力。惟其如此，武安君對穰侯退讓，秦王不以為非，反贊武安君有名士之風(fēng)。今武安君以大義為重，底定秦國大局，秦王已是深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篤厚重交，若穰侯親來或密使前來，非但左右為難，且徒引日后事端。與其如此，何如繼續(xù)稱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體諒?！?br/>　　?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喟嘆：“知我者，秦王也?！?br/>　　?
　　“再則，在下以為：武安君不善人際之縱橫捭闔，但有一舉錯失，穰侯四貴便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屆時非但武安君大節(jié)有損，更有甚者，大秦失卻戰(zhàn)神長城，豈不令老秦人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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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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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過武安君?！狈饿乱粋€長躬，“但有上將軍坐鎮(zhèn)，破面之事，我這客卿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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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軺車尚未駛出車馬場，便聽隆隆聲響，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范雎心下一陣輕松，便對馭手一聲吩咐：“去蒙驁幕府?！瘪S手馬韁一抖，軺車便在積雪中無聲地駛上了長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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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軺車堪堪拐過一個街角時，一團(tuán)白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驟然凌空飛來！一聲短促的悶嚎，武士馭手已經(jīng)橫身倒臥在了車轅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緊張思緒之中，聞聲便是一個激靈，不及思索便是縮身一滾，尚未滾出車廂，肩上便被快如閃電般的長劍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長劍已帶著勁急的風(fēng)聲凌空壓來。便在這間不容發(fā)之際，卻聞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驟然從街角滾了過來，抱住了白影便在雪地上翻滾起來。范雎掙扎站起，扶著軺車便是嘶聲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兩聲方落，便聞定街甲士的沉重腳步如隆隆沉雷般碾來。然則便在此時，卻又聞一聲悶嚎，那道白影竟是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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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壯士！”范雎?lián)渖先ケ惚ё×说乖谘┑厣系暮谟啊?br/>　　?
　　“嘿嘿，大哥……”黑影竟笑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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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安平？”范雎不及細(xì)想便是一聲大叫，“快！抬進(jìn)幕府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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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驁已經(jīng)聞警而來，立即吩咐軍士將范雎二人抬進(jìn)幕府救治。軍中醫(yī)官一番忙碌，兩人的傷口終于是包扎停當(dāng)了。范雎的肩頭劍傷距離脖頸要害僅僅只有三四寸，蒙驁看得驚悚不已，立即派飛書急報秦昭王。未及半個時辰，秦昭王便頒下緊急詔令：著蒙驁立即調(diào)撥兩個百人鐵騎隊護(hù)衛(wèi)國正監(jiān)府邸，并遴選四名鐵鷹劍士做隨身護(hù)衛(wèi)！此等詔令在秦國當(dāng)真是史無前例，蒙驁驟然明白了這個國正監(jiān)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選軍士組成衛(wèi)隊，親自護(hù)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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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則帶傷，范雎卻毫無疲惰之像，先將突兀到來的鄭安平安置到一間隱秘居室療傷，而后立即便進(jìn)了書房，燈光竟一直亮到次日拂曉。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軺車便在兩百鐵騎簇?fù)硐侣÷￠_到了穰侯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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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來被甲士逼回，魏冄便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員喬裝成山東士子密訪白起。誰知武安君府邸卻是所有門戶禁閉，護(hù)衛(wèi)千長只說武安君患有惡疾，太醫(yī)奉秦王詔令刻刻侍奉，謝絕見客。干員回報，魏冄頓時便頹然軟在了坐榻上。目下之勢，惟白起有實力扭轉(zhuǎn)危局，以白起之絕世威望，縱是不出來為他強硬說話，只要不偏不倚，他魏冄也不會有滅頂之災(zāi)。然則看咸陽主力大軍密布要津的陣勢，若無白起之號令，數(shù)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厲風(fēng)行地成功換防？驟然之間，魏冄感到了深深地懊悔。他對白起竟是看得走眼了。閼與之戰(zhàn)分明是自己主謀施行，八萬秦軍主力無一生還，愛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憤懣，宣太后為此羞愧自裁，自己卻連自請貶黜的姿態(tài)也沒有，更沒對白起與將士們坦誠請罪；偶然說起，便是哈哈大笑，戰(zhàn)陣搏殺，何無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豈不寒心？封地制由虛改實，原本是國之大計，他卻只與“三君”商議而置白起與不顧；白起不領(lǐng)實封，他竟也沒有在意，只將這番舉動看作白起無功不受賞的一貫秉性；綱壽之戰(zhàn)白起拒絕統(tǒng)兵出征，他非但沒有力邀，反倒竊喜自己有了親自統(tǒng)兵大戰(zhàn)的機會，不想?yún)s恰恰遇到個六年抗燕的田單，又是三萬主力戰(zhàn)死；當(dāng)此之時，以白起之厚重剛烈，何能對自己還存著往昔那份敬重？說到底，自己是將白起看作了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兵癡”，以為官場朝局之事，白起想當(dāng)然便是以自己馬首是瞻了；畢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還與白起有著隱隱一絲隔膜，而將出自楚國的“三君”自然視為血肉鐵心，魏冄啊魏冄，你這老楚子何其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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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唏噓感喟之時，涇陽君差人急報：刺殺張祿未遂，請穰侯急謀新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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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意也！”魏冄長嘆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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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雎馬隊隆隆到得府車馬場時，宏闊雄峻如城堡般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間竟是分外的蕭瑟落寞，廣場沒有車馬如流，門廳沒有甲士斧鉞，只兩側(cè)偏門站著兩個霜打了一般的老仆，當(dāng)真是門可羅雀了。當(dāng)先吏員一聲高喝：“秦王詔書到——！”足足過了半頓飯辰光，兩丈余高的銅釘大門才轟隆隆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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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所有權(quán)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開府丞相，府邸便是丞相總理國政的官署，氣勢便大是不同。在兩個鐵甲百人隊左右護(hù)持下，范雎帶著一隊吏員便昂昂開進(jìn)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國君詔書應(yīng)力所能及的出迎，縱是權(quán)臣，也至少當(dāng)在第二進(jìn)庭院接詔。但范雎一行走過了頭前兩進(jìn)屬官官署，竟還是未見魏冄露面。右側(cè)書吏便低聲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便是悠然一笑：“莫慌，秦國沒那般鴻運?！闭f話間堪堪進(jìn)入第三進(jìn)國政堂，也就是丞相處置國務(wù)的正式官署，便見九級高階之上堂前門廳之下，孤零零佇立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黑衣老人，卻正是穰侯魏冄。書吏一揮手，兩隊甲士便鏗鏘分做兩列，四名鐵鷹劍士卻黑鐵柱般釘在了范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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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便是張祿？”居高臨下地看著肩頭臃腫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不禁便是一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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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國正監(jiān)、王命特使張祿?！狈饿伦旖且绯鲆唤z揶揄地笑意，“你便是魏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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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敢問，客卿可是魏國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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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也。隨謁者入秦，從穰侯眼皮下脫身?！?br/>　　?
　　“當(dāng)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卻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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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網(wǎng)恢恢，天道蕩蕩。縱是張祿落難，亦當(dāng)有王祿李祿入秦。穰侯縱無今日，必有明日也?！?br/>　　?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便是一聲粗重地嘆息，“秦王如何處置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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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外虛封，余罪另查?！?br/>　　?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詔了?！?br/>　　?
　　兩名書吏打開竹簡詔書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聲念道：“秦王特詔：查穰侯魏冄當(dāng)國專權(quán)，不依法度，多以好惡理政；閼與敗于趙，綱壽敗于齊，使國恥辱；擅改法度，復(fù)辟封地；結(jié)黨三君，四貴專國；擅自征伐，擴己封地；凡此種種，動搖國本，禍及新法，雖有功與國而不能免其罪責(zé)！今罷黜魏冄開府丞相之職，奪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詔書頒發(fā)之日，著即遷出咸陽，回封地以為頤養(yǎng)！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br/>　　?
　　“哼哼，總算還沒殺了老夫！”魏冄狠聲道，“好！老夫來春便走?！?br/>　　?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從明日起計，三日后必得離開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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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冄驟然暴怒：“豈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擁關(guān)隘，如何走得？教嬴稷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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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言穰侯橫霸，果如是也?！狈饿滦α?，“負(fù)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見尋常氣焰了。在下奉勸一句，前輩卻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職去位，若滯留咸陽，引得國人朝臣物議洶洶，秦王卻是難保不順乎民意了?！?br/>　　?
　　一言落點，魏冄頓時默然，良久，一甩大袖便徑自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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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大風(fēng)雪中出了咸陽東門。旬日之后從函谷關(guān)傳來急報：穰侯財貨輜重牛車千余輛，多載珠寶黃金絲綢并諸般珍奇，雖王室府庫不能敵，請令定奪！這次范雎卻沒有說話。秦昭王思忖良久，便是一聲嘆息：“穰侯喜好財貨，又曾有鎮(zhèn)國大功，讓他去吧?！?br/>　　?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這樣去了。數(shù)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便收回陶邑立為一縣。華陽君、高陵君遷出函谷關(guān)做了無職世族，涇陽君因刺殺范雎而被處以“遣散部族，關(guān)外監(jiān)守孤居”之刑罰。至此，自宣太后開始的外戚當(dāng)政在秦國便永遠(yuǎn)地銷聲匿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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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消雪開的二月初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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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zhí)ь^?！闭f得是立春、雨水兩節(jié)氣一過，龍就會在即將到來的驚蟄時節(jié)騰空而起。從周人開始，關(guān)中庶民就將二月視為萬物復(fù)甦振興的祥和之期，將整個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將六月最熱的一段時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雖非二十四節(jié)氣，但卻是周秦老民對歲月流轉(zhuǎn)的一種獨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驚蟄而使蒼龍振翼，農(nóng)人便在這段時日大起“社火”，以歡樂祭祀土地，祭祀從大地騰空的龍神，祈求五谷豐登。惟其如此，一進(jìn)二月八百里秦川便是一片祥和喜慶，備耕的忙碌與歡騰的社火交相彌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處都是熱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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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會在此時舉行，便有著一種深遠(yuǎn)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從來沒有在二月舉行過隆重的開春朝會。因由只有一個，宣太后與穰侯攝政，一切國事都在背后實際處置了，以國君為正尊的大型朝會便自然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沖淡了遺忘了。去冬一舉廓清朝局，四貴伏法，秦王親政。消息傳開，朝野便是一片歡騰。商鞅之后，老秦人雖然早已不排斥外國人身居高位治國理民，然對于宣太后、穰侯四貴一班裙帶楚人長期秉政畢竟是心有別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貴非但沒有還政于秦王，反而對秦國新法動起了手腳，民眾無言，心里卻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黨”盡去，秦國上下頓時如釋重負(fù)。老秦人竟是根本不關(guān)心其中情由及刑罰是否適當(dāng)?shù)鹊戎T般細(xì)節(jié)，立即便是彈冠相慶，秦川社火竟鬧騰了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