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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五章 情變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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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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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jié)氣便是立秋。陰陽家云:“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也就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縮),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nèi)斂。于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nóng)家收五谷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yè)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獲轉向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后的大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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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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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之世,士人領潮流之先,挾長策以游說諸侯,不鉆營,不茍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擇士,士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游天下以傳布信仰,或專藝業(yè)而躬行實踐,恒專恒信,矢志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家。如工師之技,如農(nóng)家之藝,如醫(yī)藥之道,如營國之學,如格物之辯,如堪輿之術,如音律器樂,如私學育才,盡成亙古之奇?zhèn)ジ叻?!于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聚士召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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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諺云:“得士人者得天下?!闭f得便是戰(zhàn)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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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zhàn)國口碑云:“經(jīng)邦名士多出魏,天下學問盡在齊?!闭f得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張儀、范雎,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后出走。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宮,則匯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學派,學問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于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伊文、環(huán)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后期,魏國大梁便失去了中原文華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后,齊國經(jīng)六年抗燕大戰(zhàn)而全面衰落,稷下學宮士子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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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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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國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shù)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后春筍般遍布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后,更有一變數(shù)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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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變數(shù),便是“戰(zhàn)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使邯鄲士風大盛。戰(zhàn)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嘗君田文(齊國)、平原君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于合縱連橫,從此成風云之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zhàn)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后期,信陵君又統(tǒng)率六國聯(lián)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余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jīng)黯淡了許多。孟嘗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后心志頹唐,在燕齊六年對抗中匿居封地,郁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于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后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歷經(jīng)危難而矗立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zhàn)贊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后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當?shù)戎T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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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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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本心而論,信陵君并不想在邯鄲張揚過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猜忌。就后者說,與士子們常態(tài)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做成一副茍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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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與賢能之士多方結交,布衣入市井,覓得了薛公毛公做座上賓。昔日星散的門客得信,也紛紛從大梁與各國都城來到邯鄲重新投奔門下。對于去而復返的眾多門客,信陵君沒有孟嘗君那種“士態(tài)炎涼”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納。縱是平原君的門客改主來投,他也是毫無顧忌地接納。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門客士子便蕩蕩乎三千余人,竟超過了昔年養(yǎng)士最多的孟嘗君,成為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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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養(yǎng)士之要,首在權臣的封地根基。沒有封地,士子來投便衣食無著,自然談不上接納門客。門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費用比同等數(shù)量的軍兵卻是大了數(shù)倍!沒有百里以上封地的尋常貴胄,根本無能為力。此養(yǎng)士之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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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陵君在趙國沒有封地,尋常看去便無法養(yǎng)士。然則,一切難題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其時信陵君救趙敗秦,功勞聲望名重山東。趙孝成王因不敢兌現(xiàn)原先對救趙功臣的封地承諾,已經(jīng)使天下議論紛紛,此時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態(tài),非但將邯鄲最大的一片王宮園林撥給了信陵君做府邸,號為“信陵圓”,且月支千金以為衣食。山東各國惟恐不能結交信陵君這般救亡名臣,此時風聞其招士納賢,便紛紛贈金贈物。列國巨商大賈為昭示義舉,也各各慷慨解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財力反倒是比在大梁還要充盈,足堪蕩蕩三千門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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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而然地,信陵圓便成了每年立秋掄材大典的不二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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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掄材者,遴選木材也?!吨芏Y·地官》規(guī)范其山林土地官員之職責云:“凡邦工入山林而掄材,不禁?!币簿褪钦f,邦國工匠在特定時節(jié)進入山林挑選木材,是法度允許的。進入春秋戰(zhàn)國,掄材一詞流變?yōu)榭夹e噙x人才的專用語。雖說百業(yè)都有掄材之說,都有掄材之舉,然最引國人關注的,還是士子們的掄材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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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掄材盛會,并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zhàn)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個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游列國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nèi)巳艘暈橐慌e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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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著傳統(tǒng),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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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時節(jié),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zhàn)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淵深,論戰(zhàn)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zhàn)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zhèn),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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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苧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經(jīng)風吹日曬已經(jīng)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須發(fā),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諸位同人?!?br/>  ?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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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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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愿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塞?!毙帕昃髯又t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br/>  ?
  “我等有議?!币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后一圈高聲道,“我等皆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戰(zhàn)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欲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zhàn)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惡?何以克惡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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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正是如此!”話方落點,藍衣士子身后一片高聲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齊聚向荀子,以為這個議題荀子必然贊同無疑。誰知荀子卻只是淡淡一笑,竟毫無開口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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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趙國士子?!迸c主案遙遙相對的紅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聲道,“我等議題:何以重振合縱?何以復興中原?諸位但想:自古亂象,莫如今日!山東危難,莫如今日!自長平大戰(zhàn)趙國失利,幸得信陵君奮起合縱,擊敗秦國。然則,山東六國畢竟已是大衰,若不思振興,中原文明必將被蠻秦吞沒!我等中原士子,當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尋求振作六國之長策??兆h人性善惡,全然不著邊際也?!?br/>  ?
  “彩——”胡楊林下的趙國士子們轟然一聲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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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舊只是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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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題,就教諸位?!睎|手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寬短的黑色楚服在風燈下分外顯眼,士子們便是一片嘖嘖稱奇。黑衣楚服者卻是渾然不覺,向信陵君與荀子兩座一拱手高聲道,“天下息兵,邦國止戰(zhàn)!化為議題總歸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為:戰(zhàn)國禍亂之源在戰(zhàn),戰(zhàn)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長策息兵止戰(zhàn),天下自安;若集眾議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當重新思謀天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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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足下何人!”一個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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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個。”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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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楊林下頓時嘩然,哄嗡議論聲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見稷下學宮的紅衣士子群中一人高聲笑道:“老秦士子,未嘗聞也!蠻勇無文,連名字都要沾著一個楚字,侈談弭兵救世,只怕杞人憂天了?!痹捯袈潼c,胡楊林間便是轟然一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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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聲道,“文華文明者,絕非士子多寡學風厚薄所定也。邦國法制、民風民俗、農(nóng)工勞作、財富分配、國人治亂者,方為文明之根也。秦國士風固不如中原,然文明之根強壯中原多矣!子楚才學固不如足下,然,何至于借一‘楚’字立得姓名?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懷念母親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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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楊林下一片寂靜,士子們顯然驚訝了。百年以來,但逢士子聚會,何曾有過一個秦國士子登堂入室高談闊論?今日天下名士云集,竟有秦士突然出現(xiàn),且引出了如此一個重大的文明話題,如何能不令士子們大為意外?便在這一片默然之際,信陵君環(huán)顧四周高聲道:“今日并非論戰(zhàn)之期,諸位養(yǎng)精蓄銳便了,且聽先生評點議題?!鞭D身鄭重拱手道,“方才三方擬題,先生以為如何?”荀子正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子楚,回頭悠然笑道:“方才三題,人性善惡之論,失之太虛,虛則難見真才實學;重振合縱之論,失之太實,實則多利害之爭,難見天下胸懷。老夫之見,秦士所擬弭兵之論較為中和平實,既切中天下時弊,又脫出邦國利害,誠為名士胸懷也。尤為可貴處,在于最后匿伏之問:若無弭兵長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淺之見,究竟何選,信陵君定奪了?!?br/>  ?
  荀子話雖謙和,論斷卻極是扎實,話未落點,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信陵君卻是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斷,大是幸事!無忌當會同各方商定議題,于大典之前旬日通告各館?!?br/>  ?
  “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竟破例食言,硬是回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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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身后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禁驚訝笑道:“兩位好興致也!”毛公左手當當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來一捅!”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毙帕昃抗忾W爍道:“兩位與子楚交好,要定下議題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么?”信陵君恍然點頭:“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闭f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毛公薛公向胡楊林深處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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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色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xiàn),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不禁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毙帕昃溃骸斑@幾座庭院,原本是趙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范雎追殺,便被平原君塞在此處?!泵蝗灰粩[手道:“不對,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賊耳,定有動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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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墻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是若干條通幽曲徑,不經(jīng)門吏引導,等閑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早已熟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墻圓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洞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沓,信陵君不禁便是一陣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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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后生呵,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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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guī)熡忻禾炝疗鸪?,我等正在收拾書車?!?br/>  ?
  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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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廳堂正門咣當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信陵君夤夜走動也?!?br/>  ?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毙帕昃旑^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隱,尚請先生賜教?!?br/>  ?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br/>  ?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態(tài)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曉得么?老,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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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也是?!避髯幽抗怏E然一亮,“三位請了?!?br/>  ?
  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仆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仆,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zhí)雜務,不入世俗應酬,惟學而已。”毛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guī)矩么?荀子教人,講究個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么老夫子?”荀子不禁點頭笑道:“毛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zhàn),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日之事,弟子們并不知曉?!毖唤笫歉锌骸跋壬鍑廊舸耍瑹o愧一代大家!嘗聞昔日孟夫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shù)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于政而強于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于政而弱于學,治學便虛懷若谷。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謬獎也!老夫只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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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一陣大笑,信陵君便是鄭重一拱道:“今日議題之事,原是我客居趙國,顧忌邯鄲士林,沒有當場立斷。食言失信,無忌委實慚愧,尚請先生見諒?!毖拥溃骸靶帕昃仓皇墙o平原君留個顏面。今日邯鄲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門客。所擬議題,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此公老邁偏狹,原本便對門客流入信陵君門下忿忿作色。慮及魏趙盟約,信陵君方才推延幾日,先生萬莫上心便是?!泵珔s是一拍酒葫蘆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此聒噪?”荀子不禁朗聲大笑:“還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有此警語,荀況安得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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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說,夫子可以留趙了?”薛公卻是釘鉚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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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也!”荀子喟然一嘆,“老夫也是趙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長策正國,何如避走他邦治學,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為祖邦進言圖存也?!?br/>  ?
  “鳥!偏是這趙國難整?!泵αR道,“當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為趙惠文王進策,力主二度變法,師法秦國徹底取締貴胄封地。嘿嘿,趙國君臣議論月余,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鄲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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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國之心,志士終不能免矣!”薛公一聲嘆息,“荀夫子不為祖國所用,卻思培育弟子以接踵報國,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肅然一拱道:“敢請先生立秋之后南下,無忌決意不負先生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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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br/>  ?
  荀子一言落點,各人心下頓時舒展,縱橫笑談,竟是不知不覺地雄雞高唱了。信陵君吩咐幾句,上賓館執(zhí)事便送來了四案邯鄲最有名的胡餅羊骨湯。胡餅是胡人遠行攜帶的一種面餅,以鐵板或陶片燒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黃干脆,等閑一月不霉不餿。無論放牧行軍,野炊胡餅配以燉羊湯或馬xx子,便是一頓結實的美食。胡服騎射之后,胡人之衣食習俗大行趙國,這胡餅羊骨湯便成了邯鄲人最風行的便捷早餐。寒涼的清晨,一鼎熱騰騰撒著翠綠小蔥的雪白羊骨湯呼嚕嚕下肚,再大嚼兩個焦黃干脆的胡餅,發(fā)一出通身細汗,頓時人人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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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陵君拭著額頭汗水道:“先生且與毛公薛公盤桓,我去見平原君了?!?br/>  ?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與兩公手談一番?!?br/>  ?
  卻說昨夜信陵園散場,平原君聽了門客總管毛遂的一番稟報,心下大是憋悶,一夜不能安枕,聽得樓頭五更刁斗打響,便到胡楊林下跑馬練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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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歲冬日,呂不韋特意請見,給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國利市最大,呂不韋欲借嬴異人之力進入秦國經(jīng)商,所得利市愿與平原君均分;呂不韋所求者,便是請平原君解除禁錮,允準嬴異人以自由身在邯鄲交往走動。平原君一番思忖,當晚便進了王宮請見趙孝成王,秘密會商一個時辰,次日便答應了呂不韋所請。平原君與孝成王的謀劃是:呂不韋入秦經(jīng)商,可給趙國府庫平添一大筆歲入;讓嬴異人自由交往,既無損于趙國,又能試探秦國動靜。這便是將計就計。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國聞風而提出要嬴異人回秦,趙國便能借機與秦國重開會談,打開長平之戰(zhàn)后的對抗僵局。畢竟,秦國之強大已遠非昔日,趙國硬生生將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上,山東六國也未必領情。當年趙國在長平浴血抗秦,山東五國卻落井下石,無論趙國如何苦苦相求,糧草援兵都一概沒有。直到白起死去秦軍兩敗,五國才在盜竊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兵“救趙”。僥幸戰(zhàn)勝,便又一片鼓噪,紛紛將自己當做了趙國的“存亡恩邦”。趙王負氣,平原君寒心,便沒有給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來天下同聲譴責,儼然趙國欠著山東五國的救命大恩一般。如此山東,趙國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與秦國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趙兩強并立,瓜分山東五國,與趙國沒有任何損傷,何樂而不為?再說,人質的價值便在于使對方有所顧忌,當真將這個人質囚禁死困,使對方無望救回人質而放開手腳大打,豈非事與愿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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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想,這個嬴異人解困出山,卻改名“子楚”在邯鄲交游,短短幾個月竟頗有聲名。按照平原君本意,嬴異人出名能引起秦國注意,原是好事??蛇@嬴異人竟與信陵君攪在了一起,平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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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如何,信陵君是當今山東之柱石,是惟一真正體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少魏趙兩大國的盟約不會解體。雖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暫時的客居趙國,但在事實上,誰也不會將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對待。因為山東六國都明白,但有危機,信陵君的威望與號召力便是無可匹敵的。正因了如此,趙國對客居邯鄲的信陵君不能不禮敬有加??墒?,平原君內(nèi)心卻總是有著幾分顧忌,時常的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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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對魏國的堅貞。當趙魏利害沖突之時,信陵君絕然會堅定不移地為魏國謀劃,而絕不會將三晉當作一家。魏趙韓三家分晉一百多年來,血肉相爭者多,同氣連枝而結盟者少?;谶@一根基,平原君對信陵君始終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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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為戰(zhàn)國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趙而使平原君光芒大減,平原君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門客紛紛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聲望急劇下降,平原君最為惱火沮喪。然則惱火歸惱火,沮喪歸沮喪,戰(zhàn)國之世便是這等自由奔放,合則留不合則去,你卻又能如何?既無力改變,又不能得罪,一陣憤懣之后,平原君也就放開了,對門客士子任其來去,對信陵君聽之任之。惟有一條不能懵懂,這便是不傷及趙國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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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想恰恰便在此時,這個子楚卻成了信陵君的座上賓,平原君心下頓時一個激靈!萬一子楚做了信陵君與秦國秘密聯(lián)絡的通道,趙國豈非大大麻煩?從大局著眼,趙國是不允許山東任何一國與秦國單獨溝通的。只有趙國,只有付出了近百萬生命鮮血從而抵擋了秦國風暴的趙國,才有以山東六國宗主國的資格與秦國談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與毛遂等一班心腹門客商議,要在掄材大典時試探信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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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試探,便是策動趙國士子提出論戰(zhàn)議題:何以重振合縱抗秦,進而振興六國?平原君要看的是,信陵君將如何在這個關乎六國存亡的重大議題上說辭?無論其說法如何,只要信陵君說辭一出,便是趙國游說策動六國的最佳時機,重振合縱的聲勢一旦形成,便會構成逼迫秦國媾和的巨大壓力!再加上這個人質子楚的誘惑,秦國便會處于極為被動的態(tài)勢。同時,抗秦議題對這個子楚也是當頭一記警鐘。如此一箭三雕,平原君自然很是滿意這個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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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擱置了議題,平原君心下頓時一沉。盡管幾個心腹門客都說,信陵君是為了搪塞老荀子才不做決斷的。平原君卻大不以為然,認定信陵君恰恰是搪塞趙國,搪塞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根基,便在重信義敢擔當,既言明請老荀子點題,能出爾反爾么?臨時擱置,只能是顧忌趙國顏面,顧忌平原君顏面,豈有他哉!讓平原君警覺的是,信陵君此舉究竟有何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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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君客居趙國已經(jīng)五年,魏國依然冷淡如初,絲毫沒有請他返國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韜武略,客居他國尚且養(yǎng)士三千,能耐得這般寂寞?設身處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日回魏國秉政,若魏國權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東六國定然是另一番格局!這種格局是趙國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愿意看到的。以魏國之根基實力與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將成為中原軸心,其時趙國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權力在手的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將更為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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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初,信陵君統(tǒng)率六國聯(lián)軍戰(zhàn)勝凱旋之時,平原君與孝成王叔侄已經(jīng)將未來格局看破,也才有了那番奇特應對——不實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卻又象神一般供奉著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翼豐滿,后者卻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便是趙國樂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緣由,也是孝成王與平原君的最大機密。明知此等作為有負信陵君,平原君卻是毫無愧色——為了趙國的根本利益,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處在自己的位置,也會同樣如此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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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體察不出其中奧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國的煌煌目標全力靠近。然則,五年之中,信陵君卻始終沒有“出格”動靜,趙孝成王與平原君一時松了心神,竟是疏于防范了。如今看來,信陵君果真要動了。否則,斷不可能在關乎邦交走向的“士論”大題上擱置趙國動議??墒牵瑒酉蚰繕撕卧??平原君一時竟揣摩不出個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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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主君:信陵君拜會!”門客總管毛遂大步匆匆報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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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平原君驀然回身,“人在何處?帶門客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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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車一人,已到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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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立即出迎,親自駕車將信陵君接到弭兵亭?!?br/>  ?
  毛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間便駕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入府,直向林間草地的大石亭駛來。軺車停穩(wěn),毛遂便來扶信陵君下車,信陵君卻指著亭額三個大紅字笑道:“弭兵亭,何時建造?”說著便一步下了軺車。毛遂笑道:“長平大戰(zhàn)后,平原君有感于生民涂炭列國旁觀,故建此亭,以明息兵之志。”“想起來也。”信陵君恍然點頭,“正是那時,先生脫穎而出,一劍庭逼楚王會盟出兵,無忌佩服!”毛遂拱手一禮道:“公子天下柱石,正當重振合縱中興六國,何獨重子楚迂腐之論也!”信陵君不禁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動平原君建這弭兵亭,也是迂腐么?”毛遂慨然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當體察大勢而后斷?!毙帕昃迫灰恍Γ骸跋壬詾椋髣菀卧??”毛遂毫不猶豫接道:“秦國獨大,六國皆弱,結眾弱以抗獨霸,大勢之要也?!毙帕昃Φ溃骸疤K秦以來,六國斷續(xù)合縱八十余年,卻是愈合愈弱,先生以為因由何在?”驟然之間,毛遂語塞,紅著臉道:“此中因由,在下卻是沒有揣摩得清楚?!毙帕昃唤魂嚧笮Γ骸袄显捯痪?,此一時彼一時也,合縱并非萬年良藥,也該有條新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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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路何在?愿君教我?!狈椪C的平原君在亭下遙遙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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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遂笑道:“兩公子且入亭敘談,我去備酒?!北愦掖胰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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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君入座?!逼皆Φ梅滞馑剩帕昃M亭入座,便落座正色道,“趙王之意:若能重開合縱,趙國便欲請君為王命特使,斡旋天下會盟,功成之日,趙國力促君為六國丞相,便如蘇秦在世也!”平原君慷慨一句,語氣竟分外地誠懇親切,“為弟思忖,此乃姊夫回魏執(zhí)政之最佳途徑,姊夫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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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勝呵,你叔侄果真期望我回到魏國?”信陵君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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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夫何意?趙國若有不周,但請明言?!?br/>  ?
  “逢場作戲,趙勝長進了?!毙帕昃淅湟恍Γ澳阄医赃^花甲之年,自少時便縱橫邦交,成名于天下,些許小伎也能障眼?趙國若當真想無忌回魏,何須如此云霧大做?只以‘不再援手’對魏國施壓,無忌便可重回大梁也。無忌領政,力促魏國再度變法,中原便是趙魏兩強并立結盟之格局,其時秦國奈何?此等大局大計,你叔侄當真揣摩不得?非也。為維持趙國山東獨強,你叔侄寧愿無忌老死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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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君大是難堪,面色時紅時白,卻是無言以對。正在這尷尬沉默之際,毛遂領著兩名仆人送來了酒菜。平原君頓時舒緩,指點石案笑道:“姊夫,熱甘醪,甘醪薛打得,先來一碗!”信陵君說聲好,便徑自舉碗汩汩飲下。旁邊毛遂看在眼里,便立即為信陵君再打滿一碗,又是肅然一躬:“敢請信陵君指點:昨夜所提三題,君似對弭兵議題有所偏愛,不知因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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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陵君明知這是毛遂代平原君說話,也不辯駁偏愛之說,只悠然一笑道:“弭兵之議,人皆以為虛妄而不切時務之要害。實則大不然也。方今天下涂炭,生民厭戰(zhàn)。山東士林若能大起弭兵議論,六國官府隨即大舉呼應。足下試想,其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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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其不意!好!”毛遂目光炯炯地一拍掌,“撂給秦國一個火炭團:他要加兵山東,便是天下公憤,激我合縱立成!他若息兵,便是給我變法富強之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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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公然高喊重振合縱,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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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遂紅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以此想去,公然昌明重振合縱,便是給了秦國大舉整軍經(jīng)武的口實,似對山東不利?!?br/>  ?
  “毛遂真名士也!”信陵君哈哈大笑,徑自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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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暑大署一過,立秋便接踵而至。立秋之日,最大的忌諱是雷、雨、風。中原三諺說得便是這三樣禁忌。一云:“立秋一雷,晚禾折半?!倍疲骸坝甏蛄⑶?,多澇不收?!比疲骸扒锶找伙L,田土干底?!蹦昴隁q歲立秋日,朝野臣民盼得便是個風和日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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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歲立秋恰是如此,清晨太陽上山,天空便是萬里碧藍,邯鄲城便平添了三分喜慶。卯時剛到,通往信陵園的大道便是車馬如流,服色各異的士子們從邯鄲的大街小巷淙淙流入此時已顯得狹窄的六開間大門,流入湖邊那片金色的胡楊林,人頭攢動,衣袂相聯(lián),熱鬧得大市一般。胡楊林的空闊處早已辟成了一個方圓百十丈的大會場,正北中央一座竹木高臺,十二個斗大的鮮紅木字高懸在臺額與兩側,臺額是“立秋掄材”,東手是“論戰(zhàn)無道”,西手是“文野有法”。高臺西角矗立著一座丈余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兩名紅衣司鼓雄赳赳立在兩旁,竟與當年稷下學宮的論戰(zhàn)大會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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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報辰時,司禮薛公走到臺中高聲一呼:“秋日辰時,掄材開典,士子明誓——”隨著話音,大場中的千余名士子從木敦整齊站起,肅然拱手向天高誦:“昊天在上,違心之言,天地誅之!”便齊刷刷落座。薛公又是長聲一呼:“祭酒入席——”便見須發(fā)灰白清癯健旺的荀子從大屏后穩(wěn)步走出,被信陵君的執(zhí)事門客引入中央大案前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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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酒者,原本是遠古時期饗宴時酹酒祭神的長者。舉凡村社大宴,必公推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在天地神位前代村社眾人灑酒祭拜,此人便呼作“祭酒”。進入春秋,“祭酒”便漸漸成為各業(yè)團體領頭人的稱謂,盡管還不是官府職爵,卻是行業(yè)團體公認的威望長者。戰(zhàn)國之世,士人大起,士林聚宴之“祭酒”便成為最引人關注的人物。此人未必一定要年歲最大,卻一定要是自成一家且為士子們服膺的學問大師。一旦做了“祭酒”,也不再僅僅是宴會祭酒而已,而是事實上的士林領袖。荀子之學問、見識、人品盡皆為人稱道,在稷下學宮時曾三為“祭酒”,齊國將其等同于上大夫職爵,事實上便是稷下學宮的學宮令。因了荀子在稷下學宮的巨大聲望,自然便毫無爭議地做了這次大論戰(zhàn)的祭酒,坐鎮(zhèn)論壇,仲裁可能出現(xiàn)的糾葛,掌控論戰(zhàn)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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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入座,場中變肅靜了下來。薛公便又是一聲高呼:“東君入席——”隨著呼聲,便有執(zhí)事門客領著信陵君與平原君走出,在高臺東側的兩張大案前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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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酒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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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從座中站起高聲道:“諸位同人,今秋掄材論戰(zhàn),議定論題為:天下多難,當否弭兵息戰(zhàn)?在座士子或以邦國為本位,或以學派為本位,出一人闡發(fā);邦國學派但有持論不同者,盡可單獨上臺駁論。高下文野,惟任天下士子公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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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掄材論戰(zhàn)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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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公一聲高呼,兩名鼓手便隆隆擂動牛皮大鼓。三通鼓罷,前排便有一個三綹長須大紅長袍的中年士子走上了高臺,一拱手高聲道:“諸位同道,在下環(huán)淵,稷下學宮法家士子,師從慎子門下。我等稷下士子以為:今秋論題荒誕虛妄,實為不著邊際之空談!弭兵之論,自春秋宋國之華元、向戍奔波首倡,至今已經(jīng)三百余年,何曾有過一日弭兵?便是華元向戍的弭兵之會,也是晉楚爭霸兩敗俱傷,尋求喘息而已!息兵止戰(zhàn)未滿一年,晉國便恢復四軍;未滿三年,楚國便大攻鄭、衛(wèi)兩國,次年晉楚便是舉國大戰(zhàn)!三十年后,諸侯不堪刀兵連綿,便有十三國弭兵大會。然便在弭兵八年之后,天下戰(zhàn)端再起,弭兵終成空文!春秋尚且如此,方今戰(zhàn)國大爭之世,舉國大戰(zhàn)如火如荼,我等士人不思變法圖強之道,卻來空談息兵止戰(zhàn),匪夷所思也!兩位東君名重天下,荀夫子更是當今大家,三為稷下學宮之祭酒,竟能點此議題以為掄材,實乃滑稽笑談也!我等不屑此等海外奇談,告辭!”說罷大袖一揮徑自下臺,連臺上三老看也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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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下頓時嘩然一片!自來論戰(zhàn)再烈,卻也從來沒有過對論題本身大加撻伐。今日第一人便直指論題發(fā)難,且直名指斥信陵君平原君與荀子,確實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局面。發(fā)難者又是赫赫大名的稷下學宮元老級法家大師慎到門下的老弟子,更見非同尋常。這環(huán)淵名望雖遠不如荀子,卻與荀子是同輩學者,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稷下學宮士子們兩三百人都在會場中心,若當真隨他退場,豈非未曾論戰(zhàn)便是一場“虛席”丑聞?一時之間,士子們便亂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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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同人,我有異議!”場中一個身著寬大黑衣者霍然站起,一聲高喊場中便靜了下來,正在騷動猶豫的稷下學宮士子們也頓時站住不動了。依著論戰(zhàn)傳統(tǒng)形成的習俗,但有敵手提出異議,發(fā)論方便須應戰(zhàn),若要脫身,便得先行認輸表示折服,否則便會被公認為不堪禮儀之人,為士林所不齒。黑衣士子高喊異議,便是公然宣戰(zhàn),稷下士子豈能就此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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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秦士子楚?!焙谝氯艘膊簧吓_,只站上座墩向四周一拱手,“弭兵之題,當初由在下動議。東君與各方磋商采納,子楚以為,極是妥當!春秋戰(zhàn)國以來,刀兵不斷,息兵呼聲也從來未斷。兵爭愈演愈烈是事實,非兵之論接踵而起也是事實!老子以兵為不詳之器,惡之。墨子大倡兼愛非攻,呼吁天下太平。吳子列暴兵逆兵,指斥兵災。孟子說,春秋無義戰(zhàn)。尉繚子直言,兵為兇器,戰(zhàn)為逆德。司馬穰苴則說,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更有諸如華元向戍一班志士仁人奮勇奔波,大呼弭兵不止!凡此種種,弭兵何錯?至于方才環(huán)淵所言,弭兵之論荒誕虛妄不著邊際,大謬也!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謂自然?生民性命,萬千家園,世人大同,向善安樂也!敢問環(huán)淵:法家變法圖強,所為何來?不為庶民康寧,不為邦國富庶,不為天下太平,何人要爾等變法!至于能否弭兵,如何弭兵,正賴我等熱血士子為天下謀劃:或以戰(zhàn)止戰(zhàn),或以義兵蕩暴兵,或以我等熱誠奔波弭兵之會??倸w是要天下弭兵,庶民太平。稷下環(huán)淵身為赫赫法家名士,束手無策倒也罷了,反來指斥弭兵之論荒誕虛妄,倒是當真令人汗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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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楚之論,居心叵測!”環(huán)淵直指高高站在人海中的子楚,“爾為秦士,分明要借弭兵之論迷惑山東,使六國息兵偃戰(zhàn),聽任秦國宰割,何其陰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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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戰(zhàn)誅心,非正道也!”子楚遙遙一指環(huán)淵,“弭兵息戰(zhàn),包容天下,秦國何能自外?敢問環(huán)淵:子楚說過秦國不在弭兵之列么?除非夫子自甘陋習,依然將秦國看作中原異類,否則,斷無次等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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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觀子楚,終是為秦國說話!”稷下士子群中霍然站起一人,“環(huán)淵學兄雖有偏頗,終不為過。長平大戰(zhàn)后秦趙俱弱,譬如當初之晉楚兩霸也。當此之時,子楚出弭兵之議,分明是要為秦國爭得喘息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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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一片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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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掩耳盜鈴,今日始聞也。”子楚一陣哈哈大笑,“長平大戰(zhàn)秦國勝,合縱救趙六國勝。結局并非秦趙兩弱,而是七國俱弱。若論實情,只怕秦國之疲弱,尚稍好于山東六國也。秦國固需喘息,六國便不需喘息么?審時度勢,此時縱然六國合縱攻秦,依然是無分勝負兩不奈何。更有甚者,若內(nèi)政不修而致庶民饑荒離亂,不定哪國便有滅國之禍!當此之時,縱有爭雄之心,何如各方先行息兵止戰(zhàn)休養(yǎng)生息,恢復國力之日,再堂堂正正決戰(zhàn)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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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說來,弭兵終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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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稷下名士,何多迂腐也?”子楚冷冷笑道,“弭兵者,天下自救之道也。兵爭者,天下王霸之道也。一張一弛,輪回不止,人世之鐵則也。子楚倡弭兵,不敢聲言永世弭兵,卻依然力主目下弭兵。爾等稷下名士,既不敢面對生民苦難而主目下弭兵,又不敢正視將起之兵爭而指斥弭兵虛妄。譬如人之肚腹,吃了瀉,瀉了吃,永無休止也。以君之論,吃了又瀉,何如不吃?瀉了又吃,何如不瀉?果真如此,安得人世生生不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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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整個會場可勁兒一聲喝彩,趙國士子群猶為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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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環(huán)淵面色頓時張紅,思忖片刻昂昂拱手道:“今日之論,算我等敗君一合!”說罷一擺大袖落座,稷下士子群也紛紛落座,會場頓時整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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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說,求教諸位?!睍鲋行牡内w國士子群中走出一人大步上臺,拱手高聲道:“在下毛遂。我等趙國士子以為:弭兵之論,當看時勢,時也勢也,可也不可也!今日時勢,七強傷痕累累,列國萎頓不堪,天下生民苦若倒懸。再起兵爭,便是玉石俱焚同歸于盡。我等士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亂世開太平!弭兵之會,此其時也!趙國士子呼吁:今秋掄材論戰(zhàn),天下士人當大倡休戰(zhàn),力促七國行弭兵會盟,解民倒懸,天下生息!諸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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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趙國士子群排山倒海般呼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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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縱敗秦之后,毛遂大名早已隨著“脫穎而出”的成語與劍逼楚王盟約出兵的故事傳遍了列國,山東士子們都知道他做了平原君的門客總管,為平原君斡旋一應大事,與當年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一般模樣。今日毛遂出面以趙國士林的名義倡言,顯然便是代平原君說話,也就是代趙國說話。目下趙國是山東屏障,趙國倡行息兵,他國如何能有爭議?戰(zhàn)國士子們都與本國權力層盤根錯節(jié),對本邦利益心中有譜,一看趙國士林拿出定見,便不再猶豫,齊齊地喝了一聲彩,到邯鄲游歷的散士們也紛紛呼應,場中便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叫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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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惟有稷下學宮的士子群沉默著。稷下學宮雖已衰落,但仍然是各種純學問派別的淵藪之地,保持著疏離仕途而專心治學的百年傳統(tǒng)。今歲稷下士子們大舉入趙,原本也是提出了一個大大的文明論題——人性善惡,要為天下廓清一個最根本的界限。然則幾番論戰(zhàn),他們的學問心法已經(jīng)被攪得松動了根基。尤其是祭酒環(huán)淵被那個子楚問得無言可對,盡管內(nèi)心不服,畢竟承認了失敗。如今趙國士林出面呼吁,天下士子盡皆響應,稷下士子群能佯裝不睬么?再說,弭兵之論若能形成聲浪,總是人心所向,素來有天下胸懷的稷下學宮士子群如何能漠然置之?聲浪掀起之時,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環(huán)淵。環(huán)淵目光一掃,見士子們紛紛點頭,便跳上座墩向主臺遙遙拱手高聲道:“弭兵之議,稷下士子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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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群一片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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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臺上的荀子看看信陵君與平原君,三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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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時節(jié),呂不韋回到了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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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過朝歌河段,各種傳聞便紛至沓來,最多最活的便是有關子楚的故事。呂不韋大是振奮,立即吩咐鼓帆快槳,兩三個時辰便到了白馬津渡口。拋錨停泊,呂不韋上岸登車,便于當夜初更時分進了邯鄲的胡寓云廬。未曾沐浴梳洗,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駕車去接嬴異人。不想一個時辰過去,越劍無才匆匆回來,稟報說公子出去與一班士人夜飲了,他等候得半個時辰,那名老內(nèi)侍卻來說公子可能不回來了。呂不韋呵呵笑道:“成名士了,應酬多了,好事呵。走,去看看毛公薛公?!?br/>  ?
  毛公正在薛公家飲茶閑話,突見呂不韋風塵仆仆而來,不禁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一番吩咐,片刻之間便是滿蕩蕩三案接風酒菜擺上了廳堂。三碗熱騰騰甘醪下肚,毛公便繪聲繪色地說起了子楚論戰(zhàn)的情景,薛公時而打幾個補丁,未過片時,便將年來子楚發(fā)奮的諸般情形說了個八九不離十。呂不韋大是感慨,一拍案舉起大碗道:“兩公樹人于落拓不濟之時,發(fā)才于平庸萎縮之日,真義士也!不韋敬兩公一碗!”大碗一揚,便汩汩飲了。薛公慨然道:“我等避禍他鄉(xiāng),自甘市井風塵,若非呂公宏圖大謀,何得重入士林也!”毛公晃著空碗笑道:“嘿嘿,我等何足掛齒。要說還得說嬴異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會,一點便透,錦衣玉食,高車駟馬,嗨嗨,還當真有一番氣象,成了個人物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個人物,是個人物便好說?!毖蛎粨u手:“先別亂岔,聽呂公說說咸陽情形。”呂不韋悠然一笑,便將大半年來在咸陽的諸般周旋大體說了一遍,末了道:“歸總說,咸陽時勢仍在兩可之間。以我揣摩,老秦王對嬴異人已經(jīng)上心,然不會拿一個身在敵國的人質公子做孤注一擲。也就是說,秦國宮廷必定同時在其他王子中遴選儲君。嬴異人能否成事,還需我等全力周旋?!毖烈鞯溃骸耙岳戏蜮舛龋锨赝趺髦惾税踩辉谮w,而不以邦交途徑索回公子,無非便是顧忌趙國開價過高。若是別國,定然早就軟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動聲色,委實老辣也!”毛公拍案笑道:“老辣個鳥!秦趙血海冤仇,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質,只怕平原君叔侄便要提割讓崤山函谷關!嘿嘿,趙勝這老小子不怕嬴異人成名,分明便是要喂一口肥豬好要高價!老哥哥說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寧可不要這個王子,也不尿趙國這一壺。鳥!這便是君王,生生的鐵石心腸也!”“粗也粗也。”薛公皺著眉頭搖搖手,“老夫以為,此事要害在兩處:一則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價,二則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來,成名成事不難,只怕后來最大的難處便在回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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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公所言極是。”呂不韋思忖道,“回秦事我來謀劃。兩公只管讓公子借弭兵之議,有所作為便了?!?br/>  ?
  “嘿嘿,老夫還得說一句。”毛公聳動著一雙白眉,“這小子近日來可是有些神不守舍,老夫給他擬的新說辭,三日還不順溜?!?br/>  ?
  “你是說嬴異人?”薛公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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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這鳥人還能是我!”毛公一瞪眼便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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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可人也!”呂不韋哈哈大笑,“十年落難,一朝成名,招搖分心也是再所難免也。不韋明日便找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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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異人公子不知道呂公回來?”薛公又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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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晝夜兼程,他如何知道?!眳尾豁f一拱手笑道,“業(yè)已四更,告辭?!逼鹕肀闳チ恕?br/>  ?
  回到云廬,呂不韋頭暈腿沉很是疲憊,倒身臥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正午方才醒來。走進連接寢帳的浴房一看,碩大的紅木盆中已經(jīng)備滿了騰騰熱水,伸手一試,竟是涼熱得當,立即丟開寬大睡袍躺了進去,浸泡得小半個時辰,精神頓時振作,長發(fā)拭干,穿上細布內(nèi)衣,外罩一件輕軟的苧麻長夾袍便出了寢帳。方到前廳,便見一案酒后美食已經(jīng)擺置就緒:一摞焦黃的胡餅,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盤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綠的胡荽。鮮香實惠,卻是這胡寓的名吃,時人呼之為“蔓菁牛茶餅”。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湯與牛油為基,配以舂麥面與北地粗茶炒制而成干粉,俗謂“炒油面”,食前加水煮開,便是香濃異常強身健胃之湯食。胡人但出遠門,三只皮囊必備,這便是馬xx子、牛骨茶、胡餅干肉。馬xx子隨時解渴,牛骨茶與胡餅干肉,則是扎營野炊的正食。胡服騎射之后,趙人一應接納了胡人的簡便衣食習俗,牛骨茶便經(jīng)趙國而傳入中原,后世廣為流傳。蔓菁則是中原胡地都有的根菜,與蘿卜并稱?!对姟吩疲骸安奢撞煞??!边@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蘿卜。后來呂不韋在《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說:“菜之美者,具區(qū)之菁。”后世杜甫亦云:“冬菁飯之半?!闭f得便是蔓菁可以頂糧食。這是后話。胡荽卻是西方胡人一種有奇異香味的菜,莖葉翠綠細嫩,些許碎葉入湯,牛羊之腥膻大減,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為“香菜”,中原人卻稱之為“胡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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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熟悉胡人風習,便將一撮翠綠的胡荽撒在熱騰騰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嚼一口脆黃胡餅,一大盆呼嚕嚕下肚額頭便是津津熱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勁韌清淡爽口的蒸蔓菁吞下,通身便是舒坦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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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我已去過秦寓,公子尚在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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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驀然回身,見越劍無一副難堪神色不禁笑道:“夜來聚酒,貪睡也是常情?!痹絼o卻道:“我已問過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根本沒飲酒?!眳尾豁f笑道:“走,我去看他?!鄙允率帐傲艘鹿?,便由越劍無駕著緇車直奔邯鄲吏士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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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鄲城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獨居正北,其余士農(nóng)工商與胡人流民自由雜居,大街小巷交錯無序,腥膻彌漫,是天下有名的“亂邦”。武靈王變法之后趙國富庶強盛,城郭幾經(jīng)修葺整治,格局也漸漸整肅起來,全城大體形成了北王城、東吏士、南工商、西農(nóng)牧的格局。這吏士坊便是大小官吏與士子們的居住區(qū),北望王城南臨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實在是邯鄲城內(nèi)最好的坊區(qū)。去冬呂不韋回鄉(xiāng)之前,便在吏士坊給嬴異人買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進庭院,嬴異人禁錮解除之后已經(jīng)搬了進來。越劍無車技精熟,輕盈地拐過兩個街口便到了這條幽靜的石板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處的一家便是嬴異人庭院。方到門前,正有三五輛軺車駛出車馬場,遠遠便聽見了駕車者的說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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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子楚也忒迷糊,日頭偏西了還睡,比信陵君都難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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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也!這子楚原本很勤謹?shù)模绾瓮回1爿p慢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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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成名,勢派便大,懶得見我等,還能有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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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屁公子!一論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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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笑罵聲隨著轔轔車輪飛出了石板巷。呂不韋從車窗探出頭來著意望了一眼,見都是幾個年輕士子,不禁便微微皺起了眉頭。越劍無剛剛將車停穩(wěn),呂不韋便一步跨了下了徑直到了兩開間的門廊。府邸仆人是荊云精心遴選,都識得呂不韋,見越劍無駕車來到,門房仆人早已經(jīng)迎到了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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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昨夜幾時回來?”呂不韋當頭便是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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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時首刻,雞叫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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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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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日,早則夜半,晚則五更?!?br/>  ?
  呂不韋大袖一拂徑自跨進了門檻。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黃葉飄零的老樹下,卻見那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內(nèi)侍正在北屋廊下遙遙向西側招手。呂不韋回頭打量,那個已經(jīng)變得白皙豐滿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樹下的石案上擺弄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沒有看見。老內(nèi)侍蒼老尖銳的嗓音便喊出了聲:“少使,備沐浴了!”中年侍女驀然回身應得一聲,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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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請家老通稟:呂不韋拜會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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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恩公到了?!崩蟽?nèi)侍顫巍巍一躬滿臉堆著笑意,“請廳中入座,老朽煮茶?!?br/>  ?
  “不用煮茶。”呂不韋一擺手進了正廳,“家老請坐,我有幾句話問?!?br/>  ?
  “不用,站著方便,恩公但問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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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連日晚歸,白日高臥,是何因由?”呂不韋淡淡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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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公……”老內(nèi)侍一陣木訥,兩道白眉猛然聳動起來面色張紅粗重急促地喘息著,“恩公呵,你便勸勸公子了!老朽跟隨公子二十余年,沒見過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便要毀在邯鄲了,還回甚個秦國?老朽心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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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莫急。”呂不韋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內(nèi)侍,“你只說甚個因由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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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崩蟽?nèi)侍唏噓拭淚,“公子出門,素來都是武仆一人駕車跟隨。旬日以來,老朽只聞公子每夜必出,飲酒一通,便下令武仆駕車原地等候,而后便獨自一人出酒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隨公子要看個究竟。不想老朽遲笨,被公子在酒肆外覺察。公子發(fā)怒,一頓皮鞭打得老朽差點走不回來……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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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默然,幾乎永遠都是一團春風的呂不韋漸漸沒有了笑意。老內(nèi)侍悄悄捧來煮好的茶汁斟好,見呂不韋依舊石人般佇立沉思,張嘴想說幾句,終是沒有開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時,木屏后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一人寬袍大袖披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走了出來,當頭便是一躬:“先生久候,恕異人不周了?!?br/>  ?
  呂不韋不禁驚訝了,這是嬴異人么?雙眼紅腫腳步虛浮神色恍惚,連說話都沒了力氣。呂不韋記得清楚,便是當初困窘之時,嬴異人眼中也時時閃爍著困獸猶斗的賊亮光芒,言談舉止在絕望中透著一種苦苦支撐的凄然的力。便在立秋論戰(zhàn)之時,此子還是生氣勃勃。如何短短半月之間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間,呂不韋又浮現(xiàn)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游日多,疲累也是尋常,瑣碎禮儀不必上心?!闭f罷徑自入座西側客位笑道,“如何?這里還住得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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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好?!辟惾说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呂不韋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勞頓,異人本當為先生洗塵,奈何晚間又有酬答,先生見諒了?!?br/>  ?
  “晚間酬答,卻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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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平原君門下毛遂,大約還有那個環(huán)淵?!?br/>  ?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國,回到邯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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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鄲么?”嬴異人大是困窘,滿臉頓時紅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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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笑意倏忽褪去,輕輕叩著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際,不韋從咸陽歸來,正待與公子計議諸多事端,公子卻不聞不問,當真匪夷所思也!不韋生為商賈,素來不喜臨大事而心猿意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為何事?若能明告,不韋自信世間無不解之難題。若是公子心志頹喪,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于安居趙國,不韋便從此退身,只做從來沒有識得公子便了?!?br/>  ?
  “先生……”嬴異人唏噓伏案,“先生救我于將死,異人安能忘懷?”哽咽間一拳砸案,“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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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嬴異人哭聲稍緩,呂不韋便是一聲嘆息:“王子王孫,心多凄苦也!公子少年入敵國為質,無天倫之親,無親友之誼,無可做之事,無常人之樂,形同幽禁,孤獨困頓。唯一能做的,便是抵押生命,凄涼憂憤處,實非尋常人所能體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實則漂泊難定,公子便生空蕩蕩無處著落之傷感。不韋粗疏,竟未曾體諒,實在有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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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嬴異人哭喊一聲,“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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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忖一陣,呂不韋走過去扶著嬴異人坐好,輕輕拍著他肩頭撫慰道:“公子莫得傷感,你只說出甚事,但有不韋,萬事可解。來,慢慢說?!辟惾俗×丝蘼?,接過呂不韋遞過來的茶水咕咚一口,抹抹淚水長吁一聲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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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異人與薛公毛公一道拜訪信陵君,茅亭風燈下飲宴敘談,評點天下兵法。這本是毛公謀劃,意圖便是讓嬴異人拜個兵學大家為師。信陵君卻是坦蕩豪爽,從太公呂尚的《六韜》說起,逐一地評點了《孫子》《吳子》《孫臏兵法》《司馬法》,精當簡約,處處透著深邃。嬴異人大是敬佩,便謙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寫的兵法。不料,信陵君卻是一陣大笑:“老夫一戰(zhàn)而得虛名也!若是戰(zhàn)勝白起尚有一說,偏偏只勝得王龁王陵之輩,何敢自認兵家?不提兵法也罷!”連說飲酒,竟是避開了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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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散席,嬴異人心下便有些煩悶,覺得自己與六國人士終究是隔膜一層。趁著濃濃的酒意,嬴異人便驅車到了南城大湖邊,將緇車停在湖畔大道,便徑自搖進了那片紅蒙蒙的胡楊林。走著走著,嬴異人突然一陣愣怔,釘在林間挪不開腳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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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月之下,胡楊林深處飄來了奇妙的樂聲。沒錯,是秦箏,魂牽夢縈的秦箏!蒼涼悠遠激越悲愴,直讓人熱血沸騰!驟然之間,嬴異人淚如泉涌,一聲長喝便放喉唱了起來。沙啞的吼聲破空回蕩,和著沉沉秦箏回旋在寒涼的秋夜。便在嬴異人如癡如醉地吼唱時,箏聲卻突然沉寂了。長風掠林,嬴異人頓時渾身發(fā)軟,倒在了飄零飛舞的落葉之中。良久醒來,他覺得整個身心空蕩蕩地只要飛將起來,朦朧之中又低聲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謠:“北阪有桑,南隰有楊。有車轔轔,遠別我邦。黑發(fā)老去,烈士相將。西望關山,念我故鄉(xiāng)?!钡统恋暮叱挠幕厥?,叮咚箏聲竟也悠悠地飄了過來,隱隱相隨若何符節(jié),竟似撫慰他這個離家游子一般。那一刻,每個音符都甘霖般滲進他干涸的心田,敲擊著他已經(jīng)麻木的思鄉(xiāng)心弦,激起無以言喻的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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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朦朧地快意地低哼著,嬴異人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xiàn)在記憶中的秦國民謠。直到邯鄲城樓的刁斗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胡楊林?;氐礁。故Щ曷淦前阍谕ピ褐弊矫擅沙F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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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箏,是嬴異人的少年夢幻,是故國咸陽留給他的最深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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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歲那年,父親安國君特意帶嬴異人去了當時還是五大夫將軍的蒙驁府邸,原因只有一個:這個兒子醉心秦箏,而蒙氏家族則是秦國最有名的箏器世家。當蒙驁將軍聽說這個少年五歲時便能操箏彈奏《國風》的所有樂章時,高興得哈哈大笑:“異人異人,其名如實也!”立即爽快答應將嬴異人收做學生,并喚來自己十歲的兒子蒙武與嬴異人相見,叮囑他兩人一起習箏。此時,異人的生母常臥病榻,父親又忙于國事周旋,根本無法督責這個庶出兒子的學業(yè)。見蒙驁將軍父子都很喜歡異人,父親便索性將兒子的一應幼學都交給了蒙驁將軍,請將軍如同他兒子一般督責自己的兒子。從那以后,嬴異人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府邸習箏修學。兩年之后,已經(jīng)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親有可能立為太子,合府上下都在忙碌周旋,父親更是沒有心力督責一班庶出兒女了。嬴異人請準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與蒙武同吃同住同修學,竟是分外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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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氏祖上原本是齊國士人,素有家學。自蒙驁入秦國,蒙氏族人進入軍旅者日多,便成了文武兼修的家風。蒙驁持重縝密,承襲族長,對族中子弟的學業(yè)歷練督責極嚴,以致后來的蒙氏子弟個個都是文武全才。這蒙武也是個聰明少年,刻苦好學,非但通達《詩》《樂》彈得一手好箏,且對父親交下的兵書修習也是絕不誤事。嬴異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時覺得了自己的蒼白,除了箏樂,自己對其他學問竟是一無所知。幸運的是,比異人大得兩歲的蒙武卻是厚重秉性,從來不嘲笑譏諷異人,只小老師一般認認真真地為異人補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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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雞鳴,蒙武便一骨碌爬起來拉異人起來。練劍半個時辰,梳洗之后早飯,之后便是晨課、午飯、午課、晚湯。只有晚湯之后暮色來臨,兩人才到池畔林下談箏對歌,直到三更。如此三年,嬴異人大體補上了蒙武學過的所有課業(yè),兩人也都長成了一派英風的少年。一次,蒙驁將軍隨大軍班師回到咸陽,請來安國君一起查核兩人學業(yè)。舉凡課業(yè),兩人都對答如流,劍術箏樂也大有長進,將軍竟是破例地贊嘆了一番。見這個昔日只會躲在母親小院子默默談箏的庶出兒子竟有了如此長進,安國君大是感慨,宴席間連續(xù)三次向蒙驁將軍敬酒,還執(zhí)意將自己隨身的一件名貴玉佩贈給了少年蒙武。末了父親誠懇請求蒙驁,許嬴異人在蒙氏府邸繼續(xù)修學,直到加冠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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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蒙驁爽朗拍案,“兩子共學,切磋激勵,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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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異人大是歡欣,從此與蒙武又開始了親如兄弟般的快樂日子。蒙驁將軍慮及自己常在軍旅,便請了族中一個曾經(jīng)修學稷下學宮的飽學老士長住府中,做了兩人的業(yè)師。這位老士非但文武兩學精通秦箏,更有一種自由奔放的稷下學風,實在是難得的良師。便是在業(yè)師督責之下,異人與蒙武開始了重修天下學問的成人治學:諸子百家一一涉獵,關鍵卻只在兩學,蒙武主修兵家,異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箏樂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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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晨課,都是各自的正式課業(yè)。一到午后,老師便帶著兩個弟子出了咸陽,或到北阪的蒼蒼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選得一處清幽之地,老師講得半個時辰樂書樂理,便讓兩名弟子彈箏競奏,然后逐一評點。每到春日踏青,老師便會停了主課,帶兩人走遍關中村社,聽農(nóng)夫士子田間放歌,聽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動聽歌謠便彈箏相和,記譜保存??翱拔鍌€年頭,嬴異人幾乎學會了所有的秦風歌謠。更有回味處,便是他與蒙武每春歸來,必要商討給那些沒有歌詞的“野曲”寫辭兒,一辭寫完,兩人便你彈我唱我彈你唱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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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料,快樂的少年生活卻突然中斷了。那年,風聞韓國要將韓上黨拱手讓給趙國,進而三晉結盟對抗秦國。壓力之下,主司邦交縱橫的丞相范雎主張:先行結好趙國,進而威逼韓魏,最終拆散這場對秦國極為不利的上黨交易。秘密特使幾番斡旋,趙國卻指斥秦國反復無常,提出若能單方(不互換)派出一位王子入趙做人質,方可結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答應了下來。戰(zhàn)國人質有公認傳統(tǒng),不是在位國君的兒子,便必須是太子的兒子,大國索要的人質尤其如此。其時秦昭王的幾個老兒子都已經(jīng)四十出頭,各據(jù)實職,不宜也不想做人質,便異口同聲地推舉已經(jīng)做了太子的安國君遴選駐趙人質。安國君無奈,便在庶子中選定了嬴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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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出,十六歲的嬴異人頓時懵了,與蒙武竟是抱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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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嬴異人的“質使”車馬離開了咸陽。蒙武在十里郊亭為他隆重餞行。席間,蒙武鄭重地將一副秦箏贈給了異人。蒙武說,這副秦箏是蒙氏祖?zhèn)鲗毱?,南山古松精制,箏板專門嵌進了自己的祝詞與異人的名號,望上天護佑異人抱箏而歸。異人大是感奮,親自彈起秦箏,與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蕩氣回腸的《北阪有?!贰?br/>  ?
  誰也不能預料的是,嬴異人入趙兩年之后,秦趙兩國便開始了上黨對峙,成了勢不兩立的死敵。從此,異人與咸陽的官方來往切斷了,便象斷了線的紙鷂般飄搖在趙國風雨之中。長平大戰(zhàn)后,秦趙仇深似海,嬴異人被趙國轉移到邯鄲北山的一處秘密洞窟囚禁了起來。為防走漏消息,守護軍士嚴禁異人彈奏秦箏。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靜坐,低聲哼唱那些烙在心頭的秦風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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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國聯(lián)軍勝秦后,嬴異人雖然被轉回了邯鄲,但境況卻是大大惡化了。行同囚居不說,趙國撥付的些許物事分明僅僅夠一個人用度,卻偏偏說是給十個質使隨員的,嬴異人是王子,趙國不管!兩年下來,老內(nèi)侍賣光了所有隨行之物,八名年輕力壯的隨員還是在凍餓病交加中一個個死了。一次,那個侍女也餓得氣息奄奄。嬴異人一咬牙,便將那副形影不離的秦箏交給了老內(nèi)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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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內(nèi)侍腳步蹣跚地走了。嬴異人卻是水米不進,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竟是形削骨立,老內(nèi)侍與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從那時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沒有了叮咚秦箏的蒼涼鄉(xiāng)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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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楊林下,是我秦箏!”一拳砸下嬴異人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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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耳之聽,你能斷定?”呂不韋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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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嬴異人哽咽著,“尋常秦箏九弦,蒙氏秦箏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紅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箏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別個秦箏如何能有?不說聽得一夜,便是撥得一弦,我也斷不會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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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乎,你便夜夜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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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辟惾溯p輕點頭,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我箏新主人一定是個聰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箏聲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彈。他不熟秦音,便隨我走,三五日之后,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聽著那秦箏,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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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訪便了,至于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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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過?!辟惾耸弥鴾I水,“次日中夜箏聲又起,我便循聲尋到了胡楊林深處,月下一座高樓四面石墻,沒有一絲燈光。無論我如何喊話唱歌,樓內(nèi)始終死寂一般??稍谖意筲箅x去之后,那秦箏卻又悠悠然飄蕩了過來,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墻依舊,高樓依舊,可沒有一道進出的門,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樹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樓閣高聳,高處一看,卻只有交錯參天的一片胡楊林,荒草騰蔓糾纏,落葉盈尺飄零,全然便是一座廢墟古宅……當時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楊林。當月亮升起的時候,那秦箏又叮咚飄蕩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直到五更?!辟惾松n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先生,你說,他是人還是鬼……”一言未了,竟軟軟地倒在了地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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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眳尾豁f對匆匆進來被嚇得不知所措的老內(nèi)侍搖搖手,蹲身試了嬴異人的鼻息與額頭,回身吩咐道,“夜受風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濃姜湯、一鼎靈芝安神湯,先后喂下,而后安置公子臥榻歇息。再煎一劑散寒驅風湯等候,公子醒來后服用。家老記住:我明晨便來,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體攪擾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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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內(nèi)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來,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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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莫擔心。”呂不韋邊走邊說,“請一個名醫(yī)守在這里,務必讓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間,我料他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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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云廬,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帶幾個精干執(zhí)事訪查城南湖邊胡楊林中的彈箏之人,務必于明日午時之前確實回報。越劍無一走,呂不韋便喚來原本是邯鄲呂氏商社總執(zhí)事的老仆,叮囑他帶人收拾新買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廬。諸事安頓妥當,呂不韋便登上緇車匆匆來見薛公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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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公雖然沒有搬出舊居,卻也聽從了呂不韋的建言,自己脫出了賣酒行當,又接受了呂不韋為他買下的相鄰三進大庭院。兩院打通,大兒子帶著一個老釀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維持“甘醪薛”酒鋪。薛公夫婦便帶著小女兒住進了三進大庭院。毛公原是獨身一人,堅執(zhí)拒絕了呂不韋為他購置居所,只樂呵呵地住進了薛公后園,說是省得日每煙火之累,強如一人快活也!尋常時日除了為嬴異人謀劃奔波,兩人便在后園茅亭下聚酒對弈,其樂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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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進園,見兩老正在面紅耳赤地爭執(zhí)一塊角地的殺法。默默看得一陣,呂不韋便清楚了其中奧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頓時愕然,繼而便高聲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這一步?如此一點,不是明擺著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亂鼓搗也!”毛公便是雙手一拱:“先生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慚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賭,棋卻何時神過了?”呂不韋笑道:“棋局但臨廝殺,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無關大局,僅在廝殺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韋算學尚可,是以看得明白,豈有他哉!”三人一陣大笑,薛公便喚來女兒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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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飲得兩盅熱茶,呂不韋已經(jīng)將嬴異人走神原由大體說得清楚,末了道:“看來不是大事,只是思鄉(xiāng)過甚也。我已派越執(zhí)事訪查此人,引他與公子做了知音之誼,諒來便可安神。兩公以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泵珔s只瞪著老眼默默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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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以為不然?”呂不韋笑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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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毛公少有的鄭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難,理會得此等心境。你等卻是難以體察。大凡少年遭遇巨變,長成便有兩途:或狂放不羈如老夫,或壓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戲人生,涉邪放縱肆意發(fā)泄,久而久之,少時傷痛也就變做了厚厚的老繭。如公子人等者卻是不同,放縱不能,發(fā)泄無門,受盡人世炎涼之態(tài),卻只能死死憋在心頭,但有出口發(fā)作,只怕糾葛甚多,等閑不能了結也?!?br/>  ?
  “糾葛?至于么?”呂不韋頗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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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今日看來,先生卻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泵幟氐匾恍?,“其一,此人少年拋家離國,從無天倫之情撫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從未有過男女情欲之樂。其三,此人身為王孫且有歌樂稟賦,卻從無聲色犬馬鍾鳴鼎食之消受。凡此種種,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個‘挺’字。若有誘發(fā)而處置不當,便是心河潰決,洶洶之勢難當,先生將前功盡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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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且說個實在,如何叫處置不當?”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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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彈箏者若是個女子,便是大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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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想天開!”薛公一拍案,“秦箏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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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毛公詭秘地搖搖頭,“天下事,難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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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陡然之間,呂不韋想起了“神生毛公”這個名號。雖則是賭徒們叫響的名號,但邯鄲坊間卻流傳著毛公種種未卜先知的奇異傳聞。此時所言,誰能說不是靈異所至?心念及此,呂不韋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隨了異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br/>  ?
  “嘿嘿,這話卻要慢說。”毛公卻又鄭重其事地搖著一顆碩大的白頭,“先生若是要公子為君為王,便莫輕言許妻。妻者,王后也,國母也,坤首也,宮闈之主也。若與先生嫌隙,后患卻是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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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外奇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異人之妻,莫非還要與我等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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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與我等,是與先生?!?br/>  ?
  “遠了遠了。”薛公搖搖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備,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個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寧。眼下大事,還是謀劃下一步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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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眳尾豁f悠然一笑,“兩公只管謀劃,公子安神之事我自當慎重。天色已晚,不韋還須照拂那頭,來日搬入新居再與兩公盤桓。”說罷便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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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云廬已是初更,異人府老內(nèi)侍差人來報:公子服藥之后睡得極深,醫(yī)家說一兩日不會醒來。呂不韋心下松泛,獨自小酌一壺便安然臥榻,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帳漫步,卻見繁星閃爍霜霧迷離,正是拂曉最黑暗之時。信步走出竹籬,執(zhí)事與仆役的幾座帳篷也沒有燈光,越劍無沒有回來還是沒有起來?心念一閃,呂不韋便笑了。一個彈箏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呂不韋也呂不韋,你是否也中邪了?一邊嘲諷自己,一邊卻是頑固地猜測揣摩那個神秘的彈箏者,當真好笑。將日間事仔細回味,呂不韋心頭驀然一亮,對了,是毛公!是那個突兀的女人話題!自從謀定嬴異人奇貨可居并付諸行動以來,呂不韋從來沒有從男女情欲處想過嬴異人處境,若非毛公一番話,也許特永遠都不會想起。當初若是想得一想,那個機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給嬴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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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先生,彈箏者尚無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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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踽踽獨行的呂不韋恍然回身,見是一個年輕執(zhí)事,便問:“越執(zhí)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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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執(zhí)事帶著三個兄弟仍在訪查,日中時最后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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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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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座廢棄府邸,二十年前已經(jīng)無人居住?!?br/>  ?
  “好?!眳尾豁f微笑點頭,“我已吩咐廚下備了蔓菁牛茶餅隨時等候。夜來風寒,你先去喝得幾碗,出一番大汗再睡?!?br/>  ?
  “謝過先生!”年輕人一拱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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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到午時,越劍無回來稟報,說整個城南商賈人家都沒有操持秦箏之人,舉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問過,操琴者多有,卻沒有一個擺弄秦箏者;那座廢棄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確定,只有一個老商賈說,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經(jīng)是一座將軍府邸,后來便沒有人住了。呂不韋見越劍無一臉愧疚,便呵呵笑道:“沒了蹤跡也好,我還真怕他時不時冒出來攪擾。今日沒事了,你先去飽睡一覺。”越劍無慨然道:“一個時辰便可,先生有事隨時喚我?!北愦蟛酱掖业厝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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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下輕松,呂不韋便要去看望嬴異人,車馬備好正要出門,老執(zhí)事卻碎步跑了過來:“先生且慢,無名羽書!”呂不韋驚訝道:“何人送來?沒留姓名?”老執(zhí)事氣喘吁吁道:“釘在大帳頂上的,若非胡寓仆人給帳頂加毛皮,誰個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呂不韋不禁笑了:“如此頑劣手法,能有個正經(jīng)?啟封看看?!崩蠄?zhí)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柄細長閃亮的記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剝?nèi)ャ~管泥封,抽出的卻是一卷白絹,抖開掃得一眼便遞了過來:“先生,此乃私書,老朽不當看了?!?br/>  ?
  呂不韋疑惑接過,只見白絹上赫然一顆紅心!端詳之下,原是紅字繞成了一個大大的紅心,從心底看去,卻是一封詩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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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闊別有年白露又霜言猶在耳伊人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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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下猛烈一跳!靜神思忖片刻,轉身吩咐道:“老執(zhí)事,越執(zhí)事醒來后請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異情立即回報。我有要事,出門半日?!闭f罷跳上緇車便轔轔飛出了云廬草地,直向城南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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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鄲南門里有一片大湖,是從城外牛首水引進的活水湖,趙人呼為“南池”。南池東西橫貫邯鄲,池北縱橫交錯四條大街形成了一個大“井”字,這便是邯鄲的商市區(qū),國人呼為“井字坊”。南池最東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畝地大的胡楊林,林中巷道交錯,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這便是邯鄲的外邦商賈區(qū),趙人喚做“云商林”,說得是此間人家流動無定如天上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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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非趙人,呂不韋對這片坊區(qū)卻很是熟悉,驅車沿著湖濱大道直入東頭胡楊林,將車停在林間一處車馬場,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楊林深處去了。秋氣蕭瑟,株株胡楊都是一團瑟瑟抖動的火焰,腳下紅葉飄零,置身林中便如飄進了無邊的火海沐進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呂不韋卻全然無心欣賞這秋日奇觀,只顧循著嬴異人所說的路徑尋向了一條荒僻的青石小徑,曲曲折折走得一陣,便見火紅的林木中隱約露出了一座發(fā)黑的高樓。漸行漸近,一圈灰色的石墻便在眼前。呂不韋繞著石墻走了一圈,果然如嬴異人所說,是一道沒有門戶可入的死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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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斜陽穿過林木,點點灑落林間,呂不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原先門戶被拆被封時留在墻上的痕跡。沿著“門戶”處仔細端詳,地上除了飛舞的紅葉便是黃白的枯草,竟無任何痕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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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疑惑處,呂不韋卻突然覺得腳下有異,撥開落葉一看,草地上卻顯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圓形石敦!呂不韋眼前頓時一亮,圍著石敦便轉悠著端詳揣摩起來。突然之間,他看見褐色石柱的額頭有一抹白云狀的紋路悠悠然飄向落日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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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試再說。呂不韋嘟噥一句定定神氣,蹲下身子雙手抱緊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轉了半圈,便再也不動了。剛一松手,石敦卻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回頭看石墻“門戶”,也沒有任何動靜。略一思忖,蹲身再轉一次,石敦喀啦啦轉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心頭一亮,呂不韋突然明白了這是墨家的方圓四季術:一轉比一轉接近圓周,第四轉便可轉滿退滿!想得清楚,呂不韋頓時精神一振,全力再轉兩轉,恰在石敦第四轉喀啦啦倒回之時,南面石墻的“門戶”便隆隆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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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呂不韋直起腰身,只見門后臺階荒草搖搖,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橫在臺階上擋住了視線。大步過了影壁,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正北臺地上矗立著一座久經(jīng)風霜雨雪而顯得黑白班駁的木樓,兩邊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風掃過落葉沙沙,庭院一片寂靜。庭院簡約樸實,落葉尚未完全覆蓋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凈,縫隙中沒有一根雜草,雖說不上整肅,卻也不象嬴異人說得那般荒蕪,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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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呂不韋高聲一問,庭院空有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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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疑片刻,呂不韋便進了庭院。兩排石板房空蕩蕩了無一物,推開木樓沉重的大門,隨著咣當一聲一團灰塵迎面撲散。煙塵散盡,呂不韋小心翼翼走了進去,四面打量,樓內(nèi)雖然也是空空蕩蕩,卻沒有灰塵,中間還鋪著四張發(fā)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樓梯還鋪著紅地氈,釘鑲地粘的銅片兩邊雖有銹蝕,中間卻有蹭磨出的亮色。呂不韋不再猶疑,踏著紅氈木梯到了樓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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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廳東半草席鋪地,席中一張本色木案,案上整齊擺置著刻刀竹簡石硯竹筆,左手一方鎮(zhèn)紙壓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圖。案后有一張窄小的軍榻,榻側一副堅實的紅木劍架,劍架上橫亙著一口近似吳鉤的三尺戰(zhàn)刀,銅箍包皮的刀鞘已經(jīng)變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幾物,卻滲透著舊時主人的簡樸奮發(fā)。與此不協(xié)調的是,大廳西面卻被一副落地白紗帳隔開,紅氈鋪地,靠墻處一張碩大的銅制臥榻,臨窗中央的空闊處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錦繡燦爛的坐墊,案上卻是空無一物。雖則也是寥寥幾樣,與東半舊主的做派卻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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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微風吹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拂過,不是她卻是何人?這個小妮子!走到榻前帳口聳聳鼻頭,呂不韋心下便是一顫!不錯,正是那特有的永遠都令他不能忘懷的體香!略一思忖,呂不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支銅管,擰開管蓋倒出一支木炭,兩步走到西面墻下便揮灑開兩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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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方回趙莫得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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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字即來早則獎遲則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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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罷下樓出門,又將機關恢復做石墻,便回了云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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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燈時分,越劍無來報:異人公子已經(jīng)退熱,仍在酣睡,醫(yī)家說大約明日暮色便可醒轉。呂不韋心下頓時輕松,立即便做已經(jīng)思謀好的第二件事,一陣低聲吩咐,越劍無當即便去準備。半個時辰后,那輛密封緇車飛出了云廬,直向邯鄲井字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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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靈王之后,趙國市易大是擴展。三五十年之間,邯鄲便成了咸陽之后又一個新興的商賈云集的大都會。其時,大梁、臨淄已經(jīng)相繼衰落,山東六國的商賈名士游俠麗人能工巧匠以及種種失意官吏紛紛涌入邯鄲,加上草原諸胡歷來以趙國為與中原交易窗口,邯鄲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萬商之都,竟是比咸陽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氣象。天下商賈的說法是:“咸陽利市大,邯鄲人市大?!崩写笳撸獯罄鸫笠?。然則咸陽法度森嚴,商賈區(qū)與國人區(qū)兩分,非但商賈流士游客之種種奢靡享受只能在尚商坊一地,且不能溶入秦人,始終似一張外貼的膏藥而已,便未免有些缺憾。邯鄲卻是山東老傳統(tǒng),雖則也有劃定的商賈區(qū)——井字坊,然對商賈與國人之間的來往市易卻沒有任何限制。只要商賈能買得地皮,便可將店鋪開在邯鄲任何地方。只要國人有錢,便可如外邦商賈一般盡情消受種種樂事。趙人近胡,風習奔放粗豪,加之不斷有胡人溶入,朝野國人少有畛域之分與無端禁忌,便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睞。即或在咸陽賺大利的商賈,也必同時在邯鄲買得宅院立下根基,寧可在邯鄲不做生意,也要在邯鄲消受這難得的人生奢靡。如此外邦游客大增,邯鄲百業(yè)便圍繞著種種游客的種種消受大肆擴展,形形色色的酒肆飯鋪社寓客棧百工作坊便如雨后春筍般蓬勃起來,一到夜間,則更見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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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緇車進入井字坊的中心地帶,遙遙便見一片風燈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綠樓,四個斗大的風燈紅字高高在樓頂搖曳——萬綠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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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劍無駕著緇車緩緩穿過一道十字街口,剛將車頭對準綠樓大道口,立即便有一個紅衣侍者從燈海里飛出,笑吟吟招手引導緇車進入車馬場,轉過兩排高車,才覓得一個剛剛空出的車位。越劍無車技精熟,籠著馬韁碎步走馬,無須進退折騰便徑直將兩馬緇車停得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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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下高手!”紅衣侍者贊嘆一聲,走到車側打開垂簾畢恭畢敬地一聲請大人出車,便跪地扶住了車底踏板。呂不韋一腳伸出笑道:“綠樓從臨淄搬來邯鄲,花式見長也?!笔陶咂鹕黹g紅衣大袖作勢一拂呂不韋膝下,挺身低頭恭敬笑道:“大人送利,我等恒敬之,原本天職也?!眳尾豁f不禁哈哈大笑:“說辭文雅,好!賞一金?!痹絼o一步跨前,便將一個沉甸甸的餅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聲謝大人賞金,回身向車馬場外一擺衣袖,燈海深處便有兩個綠裙女子推著一輛竹車飄了過來,左右偎著將呂不韋扶上了座車,悠悠進了燈火煌煌的庭院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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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左姝右姝也?”綠衣女子聲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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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青樓?!眳尾豁f淡漠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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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萬綠家邦是邯鄲最大的色藝場,原是臨淄“綠商”入趙所開,氣勢之大卻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當年的臨淄綠街。女子以色藝謀生存,古已有之。但將女子出賣色藝做成了專一的行業(yè),卻是春秋時期齊國的首創(chuàng)。其時,齊桓公姜小白以管仲為丞相大行變法。為了廣開稅源,管仲便將齊國各城堡賣色賣藝的女子全數(shù)征召到臨淄,在官市區(qū)的一條大街專門筑起了二十余座綠竹樓;再由官府征召商賈,接收官府分配給的色藝女子,在綠樓街開辦專門出賣色藝的客寓酒肆,與所有商賈市易一樣向官府繳納稅金。這便是被列國大加嘲笑的“國營色藝”。進入戰(zhàn)國風氣大開,私商汪洋恣肆般彌漫開來,出賣色藝也很快演變?yōu)橐粋€私商行業(yè)。因了色藝客寓大都沿襲了以綠竹蓋樓的傳統(tǒng),時人便將此等行業(yè)呼之為“綠行”,將此等商賈呼之為“綠商”。呂不韋久在商旅,曾經(jīng)風聞楚國大商猗頓氏、秦國大商寡婦清都暗中染指綠行,這萬綠家邦其所以如何顯赫,背后勢力便是這兩個大商中的一個。雖然從來沒有踏入過這錦繡靡靡之地,呂不韋對萬綠家邦的諸般規(guī)矩講究卻也是耳熟能詳。三座綠樓名稱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兩座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綠樓隔湖遙遙并立,號為雙姝樓,分為左姝、右姝。左姝蓄養(yǎng)天下形形色色之美女,號為賣色。右姝則云集各國歌女舞女樂女,專供風雅者指定歌舞樂曲款待賓客,號為賣藝。后面一座小樓叫做長青樓,卻是一個頗神秘的去處,除非客人自請前往,侍者從不引領客人進入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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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呂不韋要去長青樓,兩個綠衣侍女倍加恭謹,一人悠悠推車,一人搖曳在前領道,卻再也沒有說一句話。竹車在兩廂風燈中繞過了一片大池,便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來。前行領道的侍女停下腳步便是一聲吟誦:“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敝窳种辛⒓磦鱽硪粋€女子回應:“我有醇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隨著曼妙吟誦,便有一個裙裾拖地的紅衣女子飄然出來,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賓?!闭f罷虛扶呂不韋站起,轉身款款進了竹林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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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也不說話,向身后越劍無一招手便跟了進去。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闊的草地上矗立著一座已經(jīng)發(fā)白的小竹樓,既不是此行傳統(tǒng)的翠綠色,也沒有前院兩樓的奢靡豪華,只一排風燈將門廳映照得溫馨如春。進得門廊繞過大屏,寬敞的大廳卻是別致而堂皇:六盞銅人高燈下,六張綠玉案恰到好處地各自占據(jù)了一個角落,全然沒有整肅的賓主席次;迎面大墻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銅鏡,大廳更顯開闊深邃;左手墻下一張琴案,右手墻下一列完整的編鐘,中央空闊處則是兩丈見方的一片大紅地氈,沒有一張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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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這廂請?!遍L裙女子將呂不韋領到了東南角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黃衫少女出來煮茶,長裙女子回眸一笑便飄然去了。茶香堪堪彌漫,隔開座案的大屏后轉出了一個衣著極為考究的大胡須中年人,對著呂不韋拱手一禮,又親自斟了一盞茶雙手捧到呂不韋案頭,這才謙恭笑道:“先生順便踏勘,還是買心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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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眳尾豁f只淡淡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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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胡須立即轉身,對紅木大屏肅然一躬:“客官業(yè)已定奪?!?br/>  ?
  須臾,大木屏后傳來柔和清麗地笑聲:“先生氣度高華,果是不凡?!?br/>  ?
  呂不韋早已看出大木屏下方有一個鑲嵌著同色細紗的窗口,心知這個女人便坐在屏后案前,便叩著長案笑道:“女東隱身,豈是敬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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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先生是第一次涉足了?!鼻妍惵曇粢恍Γ伴L青樓主例不見客,非不敬客,實乃兩便也。買賣一畢,永不相干。先生果真成交,自當知曉我樓規(guī)矩實乃體貼客官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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