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蔡澤從蜀中回到咸陽,原本昂奮的心緒卻倏忽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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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都當晚,蔡澤下車伊使便將路途中趕出來的秘密簡札派主書連夜送往王宮。在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簡的奏疏中,蔡澤據(jù)實稟報了巴蜀兩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長足變化,振奮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興,蜀中富庶,幾為天府,百姓殷實,堪為根基!”僅僅如此一個喜訊,蔡澤也不會急于上書,要害處在于這札奏疏稟報了一個急待定奪的大事——楚國正在密謀奪取彝陵,進而溯江西上奪取巴蜀,李冰堅請以留駐蜀中的一萬秦軍為根基,擴充郡兵五萬,獨當一面抵抗楚國,以免秦軍主力鞭長莫及而使富庶糧倉落入敵手!秦國法度:大軍直屬國府,郡縣不成軍。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駐扎巴郡江防要塞而對中原大局無甚助力的水軍,蔡澤如何做得主張?然則為秦國大局計,李冰的主張確實是確保巴蜀的良謀遠圖,作為封君丞相,蔡澤實在沒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澤終于在臨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諱,蔡澤焉能知難而退乎!老夫附議你謀,并上書秦王定奪也!”李冰不禁悚然動容,對著蔡澤便是長長一躬:“綱成君敢當越法之議,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來酷愛游歷的蔡擇也不會擠著沿途造飯與扎營夜宿的零碎時光擠出這札奏疏,畢竟,這一謀劃的干系太重大了,若得實施,對秦國法度的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依著秦國處置政務(wù)的快捷傳統(tǒng),以及老秦王對巴蜀兩郡的殷殷關(guān)切,蔡澤以為必得夤夜宣他入宮,稟報詳情商討對策。想不到的是,蔡澤沐浴更衣用餐完畢沒有回音,冠帶在書房守到五更,還是沒有回音。直到次日清晨,依蔡澤吩咐守在長史房等待王命的主書方才披著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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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命如何?”蔡澤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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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昨夜進王書房,便沒有出來。直到清晨內(nèi)侍方才傳話,叫不要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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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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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br/> ?
月余鞍馬勞頓,蔡澤原已累得腰膝酸軟頭暈?zāi)垦?,聞得此言,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便倒撞臥在了長大的書案上,滿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簡便嘩啦啦壓在了身上。趕主書搶步過來,蔡澤已經(jīng)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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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日臨窗,蔡澤終于醒了過來,睜開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話便是:“幾多時光了?”榻邊侍女答道:“兩日兩夜,天方早晨?!痹捨绰潼c,蔡澤便光腳赤身沖出榻帳大嚷:“一群廢物!王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絲綿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豈敢隱瞞?”蔡澤猛然雙眼圓睜:“你說,沒有王命?”“沒有?!笔膛J真地搖搖頭?!柏M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澤一把甩開侍女,“叫主書!叫家老!誰個糊弄老夫,便剝了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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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主書與家老風一般趕到。一番對答,蔡澤眼前頓時一團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還是云霧遮,“噫!”的一聲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擊鼓鳴鍾,驅(qū)趕天狗……你等,為何不動?”大廳驟然屏息,仆從書吏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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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東!”從燕國跟隨蔡澤入秦的家老驚叫一聲撲上來抱起了蔡澤放進榻帳,轉(zhuǎn)身哭聲大喝,“快!請?zhí)t(yī)!”大約頓飯辰光,太醫(yī)令親自帶著一名長于眼疾的老太醫(yī)趕到了。一番望聞問切,老太醫(yī)道:“急火攻心,云翳障目,而致短時失明,服藥后靜心歇息幾日自會好轉(zhuǎn)。只是日后目力有損,綱成君須得著意調(diào)養(yǎng)才是?!辈虧砷L吁一聲老淚縱橫,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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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時分,家老小心翼翼來報:“老太子嬴柱前來探視,主東眼藥未除,老朽想回了他,不知可否?”蔡澤嘟噥一句糊涂,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藥布便翻身下榻搖到了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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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嬴柱正在廳中轉(zhuǎn)悠,一見蔡澤須發(fā)散亂衣褲單薄兩手兀自摸索著走來,不禁驚叫一聲大步過來扶住蔡澤,正要將自己的狐皮長袍裹住蔡澤,卻見一個侍女抱著皮裘竹杖匆匆跑來,便扶著蔡澤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澤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將燎爐燒旺茶水煮好,嬴柱這才在蔡澤身邊落座,未曾開言便是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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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嘆息何來?”蔡澤冷冰冰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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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目不能見日,不亦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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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說得是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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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目盲猶可,嬴柱心盲,何醫(y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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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兼領(lǐng)丞相府,身居中樞,何來心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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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受鞭,茫然飛旋,身不由己,心豈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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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竹杖啪的一跺,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安國君也見不到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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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難盡也!”嬴柱緊緊擰著眉頭,肥白的臉膛被燎爐炭火映得通紅,“綱成君上書之夜,我即被急召進宮。父王半臥在榻,讓長史交給我一卷書簡。我方讀罷,深感事態(tài)緊急,便當即建言:事關(guān)大秦法度,當先與綱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議,再交開春大典朝會決之。誰知父王一句話也不說,揮揮手便讓我去了。去便去,誰料我尚未出得宮門,老內(nèi)侍又追來請我回宮,在王書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內(nèi)侍又出來說要我回去候召?;馗?,刻刻在心不敢安枕,卻甚個音信也沒等來。綱成君但說,如此大事,我這個封君太子兼領(lǐng)丞相府卻是如在五里霧中,連來看望綱成君也擔著個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領(lǐng)政若此,豈非是個木陀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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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仔細,蔡澤心中一塊石頭頓時落地。他原本所慮者,只恐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太子及秦國元老斷決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經(jīng)濟之才出掌丞相,卻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國事多撲朔迷離。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屢屢因政事干擾而不能破土上馬,自己的經(jīng)濟才干非但無以酣暢淋漓地揮灑,還要在自己的短場——權(quán)力斡旋中奮力周旋。多年無功,落得個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這個老太子給“兼領(lǐng)”了去!虛封君爵高位而脫了丞相府實權(quán),在當國大臣便是實實在在的危機!當此之時,蔡澤為了挽回頹勢,才有了出使巴蜀附議李冰的慨然之舉。蔡澤的謀劃是:老秦王若與自己商議采納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際站穩(wěn)腳跟;若老秦王不納此策,便是自己退隱之時;若老秦王繞過自己與嬴秦元老決斷,則無論納與不納,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聞秦王宣召,蔡擇才急得一時失明!如今聽嬴柱一說,蔡澤如何能不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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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之身,終歸有期,何憂之有也?”心下一松,蔡澤頓時活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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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縱無憂,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丟失之日,我等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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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意,促成秦王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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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難,我自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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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呵呵一笑:“你先說個請見由頭。否則,不能入宮也是枉然?!?br/> ?
“楚國謀蜀!莫非還有比此事更大的由頭?”嬴柱滿面張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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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少安毋躁?!辈虧梢稽c竹杖站了起來,“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則,老王已知此事,無斷未必無思,思慮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見,便是自討無趣。二則,老王之心,不在此處,只怕見了也是心不在焉?!?br/> ?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國安危,卻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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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國君當真不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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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你之見,還是立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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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萬事,惟此為大。”蔡澤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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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巴蜀之事便擱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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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蔡澤詭秘地一笑,壓低聲音咕噥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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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辟酀男π?,“成與不成,聽天由命也?!?br/> ?
蔡澤見嬴柱贊同,大是快慰,立即召來主書一陣叮囑,主書便欣然去了。嬴柱卻是半信半疑,怏怏然便要告辭回府。蔡澤來神,堅執(zhí)要與嬴柱對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綱成君眼疾未愈,對弈免了也罷。”蔡澤卻是跺著竹杖連聲吩咐擺棋。片刻間棋具擺好,蔡澤指點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擺子便是?!辟@訝笑道:“綱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澤呵呵一笑:“你只贏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辟蟾行缕?,當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澤悠然一點竹杖:“右三三?!眱扇吮闩d致勃勃地廝殺了起來。落子方逾百手,主書便匆匆入廳:“稟報綱成君:密件呈進片刻,長史便出來宣詔,‘著綱成君蔡澤并太子嬴柱,當即入宮。’”嬴柱又驚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綱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澤搖搖手詭秘一笑:“應(yīng)對之事,卻在安國君也?!辟坏溃骸霸谄湮?,言其事,何消說得!”說話間使女已經(jīng)將蔡澤冠帶整齊,兩人便出廳登車向王宮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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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秦昭王風癱不能移駕,咸陽宮便是戒備森嚴。緇車一進北向的正陽大道便得緩轡走馬,短短兩里便有三處查驗照身令箭的“街關(guān)”。嬴柱不勝其煩,幾次想發(fā)作都被蔡澤連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宮正門百步,緇車便被衛(wèi)士攔住,說只能在宮門停車步行入宮。嬴柱終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車門便是厲聲呵斥:“豈有此理!大秦王宮幾曾有過宮門外停車?本太子緊急國務(wù),偏要驅(qū)車入宮,誰敢阻攔!”一名帶劍將軍大步趕過來一拱手:“我等方奉將令:三更后禁止車馬入宮。敢請?zhí)訜o得越法?!辟忠l(fā)作,蔡澤搖著鴨步過來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風,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說拉著嬴柱便走。進得宮門,只見偌大車馬場空空蕩蕩風掃落葉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遷都咸陽,這宮城從來都是車馬晝夜不斷。曾幾何時,竟是這般凄涼矣!”蔡澤低聲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請禁聲!”嬴柱長長一嘆,再不說話,只默默跟著蔡澤搖上了高高的白玉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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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內(nèi)侍等候,領(lǐng)著兩人一陣曲曲折折穿廊過廳便到了王書房門外。老內(nèi)侍一聲輕輕咳嗽,書房大門無聲滑開,老長史桓礫輕步出來一招手,便領(lǐng)著兩人進了長長的甬道。蔡澤清楚地記得,這甬道原本是兩端通風中間沒有任何遮攔的,如今非但兩端封死,連甬道中間大墻也嵌入了三道暗廳,每廳都站著四名便裝劍士。甬道盡頭的門外,也站著四個年輕力壯目光炯炯的內(nèi)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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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精神如何?”蔡澤在長史桓礫的耳邊低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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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桓礫卻仿佛沒聽見一般,推開書房大門便走了進去。又過了兩道木屏隔門,來到寬敞溫暖的大廳,老桓礫一躬身高聲道:“啟稟我王:綱成君、安國君奉詔覲見!”正面帷帳后一聲蒼老的咳嗽,桓礫便回過身來道:“綱成君、安國君,這廂入座?!?br/> ?
兩張座案擺在白色大帳前三步處。待兩人落座,一名老內(nèi)侍上前輕輕拉開了落地大帳,便只剩一道薄如蟬翼的紗帳垂在三步之外。紗帳內(nèi)長大的臥榻隱隱可見,一顆碩大的白頭靠在大枕上竟沒有任何聲息;臥榻前緊靠著一張與榻等高的大書案,書案兩頭整齊地碼著兩摞簡冊,中間卻是一口破舊的藤箱與幾卷同樣破舊的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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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之間,紗帳內(nèi)有了蒼老斷續(xù)的話音,卻實在模糊得難以聽清。便在兩人困惑之際,跪在榻前的一個中年內(nèi)侍突然高聲道:“王曰:蔡澤答話,《質(zhì)趙大事錄》從何路徑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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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啟我王,”蔡澤眼角一瞄,見老長史桓礫已經(jīng)在案前開始錄寫,便知秦昭王雖是語艱耳背,心下卻明白不亂,僅是這頭一問便直指要害,當下提著心神拱手高聲道,“此簡札乃呂不韋密使送來,老臣惟遵王命,居間通連而已?!?br/> ?
“王曰:綱成君之見,此簡真也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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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啟我王:此大事錄很難作偽。根據(jù)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已經(jīng)秘密與公子異人之隨行老內(nèi)侍、老侍女連通,查明公子異人質(zhì)趙數(shù)年,每晚必記事而后就寢;其二,呂不韋乃山東商旅極有口碑的義商,扶助公子,代為傳遞,沿途沒有差錯;其三,近年來公子交游邯鄲士林,才名鵲起,臣亦時有所聞。以常理推測,其才力當能勝任?!?br/> ?
帳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陣沙啞模糊的聲音,跪伏榻邊的內(nèi)侍回身高聲道:“王曰:嬴柱說話,此子才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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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父王,”嬴柱憋著氣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道,“異人赴趙之時尚未加冠,而今已過而立之年,期間變化,兒臣難料。若說少時才情,蒙武將軍與異人同窗數(shù)年,或可有說。兒臣實不敢妄斷定評?!?br/> ?
又是一陣默然,帳中內(nèi)侍突然回身:“王曰:異人籀文,師從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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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籀文?”嬴柱驀然一驚,“王孫之師,皆出太子傅屬員,無人教得上古籀文?!?br/> ?
“臣啟我王,”蔡澤突兀插話,“呂不韋少學博雜,識得籀文,或可為師?!?br/> ?
帳中一聲蒼老的喟嘆,接著便是一陣沙啞模糊的咕噥,內(nèi)侍高聲道:“王曰:綱成君蔡澤,立即著行人署使趙,試探異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國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緩行,待王命定奪??梢??!?br/> ?
一聞“可也”二字,蔡澤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辭三字尚未出口,便聽嬴柱高叫一聲:“父王且慢,兒臣有言?!睅ぶ幸魂嚦良?,蒼老的聲音突然嘣出一個清晰的字音:“說。”嬴柱霍然離案湊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國圖謀巴蜀,李冰急請成軍。事關(guān)邦國安危,大秦法度,尚請父王立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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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默然一陣咕噥,帳中內(nèi)侍高聲道:“爾等既知法度,便知當去何處??梢??!?br/> ?
嬴柱肥白的大臉驟然通紅,正要據(jù)理力陳,老桓礫過來一拱手低聲道:“安國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個多時辰,已經(jīng)四更天了?!辈虧蛇^來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聲臣等告退,便出了書房。走到門廳外,嬴柱終是按捺不住:“綱成君何其無膽,忘記你我進宮初衷么?”蔡澤也不說話只拉著嬴柱出了宮門登車,方才低聲道:“上將軍府,此時去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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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驁!”嬴柱恍然一拍車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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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那張老黑臉可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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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緊!我與老將軍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車底廂板,緇車便轔轔上了正陽大道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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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人靜,沿途官邸都是燈熄門閉,惟獨大道盡頭的上將軍府卻是風燈明亮中門洞開車馬絡(luò)繹不絕。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馭手將車駛到偏門報號。這偏門是仆役運物的進出之道,屬府中家老節(jié)制,不是軍士護衛(wèi)。廊下守門老仆一聽馭手報號,立即打開了車道大門,緇車便從偏院長驅(qū)直入。到得第三進停車,嬴柱便領(lǐng)著蔡澤穿過內(nèi)門來到正院。這正院第三進是蒙驁的書房與客廳,依嬴柱思謀,夜深人靜之時縱然有事,蒙驁也必然會在書房處置。不料第三進庭院卻是冷冷清清,書房雖然亮著燈光,卻只有一個文吏在靜悄悄埋頭書案,與府門情形竟截然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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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前院?!辟虧杀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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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前院,嬴柱大是驚訝!第二進滿院燈火,環(huán)列東南西三面的十六個屬署門門大開,各色軍吏匆匆進出,縱是毫無喧嘩,也分明彌漫出一種緊張氣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門虛掩,廊下四名甲士肅然佇立,激昂話音隱隱傳出,分明是在舉行將軍會議。嬴柱低聲道:“走,去兵符堂?!辈虧蓞s搖搖頭:“將軍會議必是重大軍務(wù),且勿唐突,還是到書房等候最好?!辟尖恻c頭,說聲也好,對中軍署文吏叮囑兩句,便與蔡澤回到了第三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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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勞久候,老夫失禮也?!贝蠹s半個時辰,蒙驁終于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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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為國操勞,不勝欽佩!”蔡澤連忙起身肅然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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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驁疲憊地笑笑,一擺手坐進了兩人對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滾燙的茶汁笑道:“兩君夤夜前來,必有要務(wù),但說便是?!?br/> ?
“巴蜀成軍事,可是老將軍處置?”嬴柱突兀便是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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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君可是奉王命前來?”白須白發(fā)襯著溝壑縱橫的黑臉,蒙驁沒有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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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原是這般事體?!辈虧尚χ还笆?,“巴蜀成軍,原是老夫與李冰聯(lián)袂上書所請。多日不見君上會議,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與安國君同時奉詔入宮,末了言及此事,王曰:爾等既知法度,遍知當去何處。是以前來相詢。老將軍若以為王命未曾明告知會他人,我等便當告退也?!?br/> ?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討教老將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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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此事,兩君便坐了說話?!崩厦沈埓种氐卮⒁宦?,接過書吏遞過來的滾燙面巾在臉上大搓片刻,紅臉膛冒著熱氣道,“楚軍異動,漢水我軍斥候早已報來。老夫當即請命,親率五萬大軍南下彝陵布防。上書旬日,君上卻無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詔入宮,方知綱成君與李冰上書。君上征詢老夫,老夫以為:此謀不失救急良策,然卻牽涉秦軍統(tǒng)屬法度,不敢輕言可否。君上思慮良久,只說了一句‘策不亂法,軍不二屬!’便要老夫回府謀劃,既要不亂國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慮晝夜,卻是難也?!?br/> ?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說來,老將軍尚無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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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無對策,君上豈能將兩位支到這里?”蒙驁淡淡一笑,“老夫召來在咸陽的幾員老將商議,也無良策,便馳馬藍田大營聚集眾將謀劃。不意,一個年輕千夫長竟提出了對策:國軍郡養(yǎng),長駐巴蜀。只這八個字,一經(jīng)拆解,將軍們便是齊聲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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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蔡澤欣然拍案,“這便是說,由上將軍府派出大將率一班軍吏入巴蜀,征召巴蜀精壯建成水陸兩軍;所成之軍仍是國府大軍,由上將軍府統(tǒng)一節(jié)制;所不同者,巴蜀兩郡提供糧餉軍資,該軍亦長期駐守巴蜀?!?br/> ?
“然也!”老蒙驁笑道,“據(jù)實而論,巴蜀原該有一支大軍駐守。當年巴蜀窮困,人口稀少。司馬錯奪取巴蜀,只留下了一萬軍馬駐守蜀中,其軍資糧餉全部由國府供給。一支馬隊由秦中經(jīng)大散關(guān)進入巴蜀,三月才能到達,要養(yǎng)一支大軍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觀,經(jīng)商於入漢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便可抵達。當此之時,無論是巴蜀提供糧餉軍資,還是國府節(jié)制駐蜀大軍,都可輕易實施。時勢變化,建成大軍確保巴蜀糧倉,此其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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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澤不禁贊嘆:“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亂法,軍不二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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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聽得心下松泛,饒有興致問:“老將軍,那千夫長甚個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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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錯?!崩厦沈堃稽c頭,“此人叫王翦,二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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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有雄杰,秦軍大運也!”蔡澤慨然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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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綱成君好辭!”嬴柱大笑一陣,看看眼圈發(fā)青白頭點睡的老蒙驁,便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辭。”蒙驁恍然抬頭,起身離案方一拱手,卻一個搖晃轟然跌倒在了案邊!兩人大驚,搶步來扶,卻聽沉重的鼾聲已經(jīng)打雷般響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經(jīng)滾灑在了蒙驁的白須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趕來的中軍司馬問:“老將軍今日沒得歇息么?”中軍司馬低聲道:“五日六夜沒睡了?!闭f罷便與書房軍吏一起將蒙驁?zhí)狭似梁蟮能婇健?br/> ?
蔡澤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門,卻已是曙光初顯。方要登車,蔡澤拉住嬴柱低聲道:“今日之事,足證君上不會延誤國事。老夫之見,安國君還得收心回來,著力安頓好立嫡大事?!辟鶉@息一聲道:“非嬴柱不著力,無處著力也!”蔡澤頗顯神秘地一笑:“綱成君但養(yǎng)精蓄銳,不日便有分曉?!闭f罷一拱手便登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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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一覺醒來,卻見華陽夫人正坐在榻前,便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道:“春睡無邊,佳人候榻,快哉快哉!”華陽夫人撫摩著嬴柱散亂的長發(fā)咯咯嬌笑道:“老貓一般睡,三日三夜了,曉得無?該起來曬曬了,日頭正好也!”惺忪雙眼前朦朧著倒掛下來的明眸皓齒,鼻翼彌漫著撩人的溫熱肉香,嬴柱一雙手猛然探進了雪白豐腴的胸脯,抓住一對大xx子便是用力一扯?!疤垡?!”華陽夫人一聲嬌笑驚叫,柔軟的身子靈蛇一般翻轉(zhuǎn)過來,裙帶驀然散開明艷的肉體便赤裸裸壓在了嬴柱身上。嬴柱啪啪兩掌打上玉山一般的肉臀,兩手一扯光鮮勁韌的大腿,女人嚶嚀伏身,迎著長驅(qū)向上的男根便大喘蠕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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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力如何?”嬴柱親昵地拍打著女人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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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大睡,老貓不虛辰光。”華陽夫人香汗淋漓笑得分外嬌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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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老貓,小女子是甚?”嬴柱又猛然壓住了赤裸裸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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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饒命!小女子小狗子小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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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哈哈大笑,翻身坐起將女人摟在胸前揉著:“肚腹空了,咥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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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夫人驚叫嬌笑著跳開:“魚羊燉!只不許咥我?!眳s又湊上來用紅絲汗巾沾拭著嬴柱身上的汗水咯咯笑道,“聽話也,老貓起來曬暖和,阿姐園中等你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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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頓時驚訝:“她來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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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甚做甚,能做甚?咥你也!”華陽夫人做個鬼臉,便過來侍奉嬴柱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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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任華陽夫人翻轉(zhuǎn)折騰著笑道:“這老阿姐甚個都好,偏是聒噪多事?!?br/> ?
“呸呸呸!”華陽夫人嬌嗔道,“得了便宜賣乖,想人又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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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你將魚羊燉治到亭下,我先去陪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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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說得。”華陽夫人嫣然一笑便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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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悠悠然來到庭院甘棠林,遠遠便見茅亭下徜徉著一個高挑婀娜的黃裙女子,便遙遙一拱手高聲道:“華月夫人,別來無恙?”女子轉(zhuǎn)身笑道:“喲!好正經(jīng)!你倒是有恙,大白日折騰得天搖地動,也不怕阿姐泛酸!”嬴柱呵呵笑道:“老姐姐索性改嫁了來,兩姐妹一起侍奉老夫,不亦樂乎!”華月夫人便是一陣咯咯長笑:“耶!老貓吃魚不忘腥,你敢娶,我便敢嫁!曉得無?不知羞!”嬴柱呵呵笑著走進茅亭,松軟地倚著亭柱癱坐在了青石條上。華月夫人一陣風也似飄了過來:“起來起來!有殼沒瓤空瓢兒一般,能坐得冰涼石條么?來,阿姐汗巾墊了,這廂坐!”說話間一手將綠瑩瑩的絲綿汗巾折疊起來鋪在了亭下石墩上,一手便扶著嬴柱坐了過來。嬴柱一番大動后原是疲憊,此刻笑得喘息咳嗽好一陣才上氣不接下氣道:“有殼沒瓤,還不是讓你兩姐妹咥空了?”華月夫人輕輕撫摩捶打著嬴柱脊背嬌聲笑道:“喲喲喲,好金貴!我姐妹要做萬年藤,老兄弟可是長青樹也!若不是有事要來照應(yīng),阿姐急吼吼來甘棠林討干醋么?”嬴柱捉住華月夫人的小拳頭低聲笑道:“甚好事?我可不想老姐姐嫁人?!比A月夫人紅了臉:“呸,沒正形!你的大事,不要聽阿姐便走了?!辟B忙攬住了華月夫人豐滿柔軟的細腰:“敢不聽么?過來說。”便要摟了女人坐進懷中。華月夫人就勢抱住嬴柱,伏在他耳邊便是一陣急促咕噥。嬴柱頓時驚訝站起:“果真如此?你卻如何得知?”華月夫人坐在了旁邊石墩上頗為神秘地一笑:“車有車道,馬有馬道,你縱是太子,管得著么?”嬴柱凝神思忖一陣搖頭道:“我卻不信。老姐姐萬莫多事?!薄岸嗍??”華月夫人一雙大眼瞪得溜園,“曉得無,你倒是說話輕松,我姐妹沒個根,不揪心么?”嬴柱笑道:“揪個甚心?阿姐小妹都是老夫心頭肉,哪里沒根了?”華月夫人一撇嘴:“朝露無根水,曉得無?我姐妹要得是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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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鬧也!”亭外一聲笑語,華陽夫人輕盈飄來,身后兩名侍女抬著食盒相跟。華月夫人笑吟吟起身,過來指點侍女擺置酒菜。一時妥當,華陽夫人吩咐侍女退去,便與姐姐左右陪著嬴柱忙了起來。華月夫人燙酒斟酒,華陽夫人開鼎布菜,嬴柱只管埋頭吃喝。不消片時,一鼎滾熱香辣的魚羊燉和著熱騰騰的蘭陵酒下肚,嬴柱額頭便冒出了晶晶汗水,頓時覺得渾身通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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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今來定是有事,說了么?”華陽夫人親昵地用汗巾沾著嬴柱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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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月夫人正要開口,嬴柱卻拍拍華陽夫人肩頭起身道:“你姐妹稍待,我片時便來?!比A陽夫人欲待說話,卻見華月夫人飛來一個眼神,便嬌聲笑道:“曉得無,莫忘了來陪阿姐吃酒?!辟谕ね饴?yīng)一聲,便徑自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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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月夫人詭秘一笑,立即挪坐過來一陣喁喁低語,華陽夫人驚喜莫名連連拍掌:“好好好!上天開眼也!”華月夫人卻一皺眉道:“好是好,人回不來也是枉然!”接著一陣說叨,華陽夫人頓時愣怔。華月夫人見妹妹沮喪,噗地笑道:“我有一策,只不曉得小妹心思如何?”華陽夫人嬌嗔道:“小妹只管臥榻營生,余事阿姐照應(yīng),原本便是你的話,如今卻來難我,曉得沒好!”華月夫人摟住華陽夫人低聲道:“曉得無,這法子要老太子點頭。你不定個主張,老阿姐功夫行么?”華陽夫人紅著臉一陣嬌笑:“至不濟三人共榻,他有個不服軟了?”“死妮子!”華月夫人一點妹妹額頭,“貪吃不顧倉空,就曉得舒坦!嗚呼了老太子,豈非沒了靠山?”華陽夫人搖手笑道:“毋怕毋怕,還有老大一個兒子也?!比A月夫人大樂,兩人便咯咯笑著摟做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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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嬴柱匆匆來到署事庭院,正待走進書房,卻聞身后一聲高宣:“駟車庶長到——”回身一看,四名壯漢抬著一張軍榻已經(jīng)過了影壁,榻上靠坐著一位須發(fā)雪白的老人,正是駟車庶長嬴賁!嬴柱心下一跳,大步迎過去便是一躬:“嬴柱見過王叔。”榻上老人竹杖啪啪一敲:“老夫今日卻是王使,安國君書房接詔。”嬴柱心下又是一跳,伸手一指為首壯漢,說聲隨我來,領(lǐng)著軍榻便進了正廳東面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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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君屏退左右。”軍榻落定,老庶長嬴賁板著臉便是一聲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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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王使:嬴柱書房素來沒有侍從?!?br/> ?
“好!你等出去守在門廳,不許任何人進來?!崩腺S一聲令下,四名壯漢赳赳出門。待嬴柱掩上厚重的大門回身,老嬴賁哆嗦著雙手從軍榻坐墊下摸出一只粗大的銅管捧起:“太子嬴柱接詔,只許看,不許讀?!辟C然一躬,接過銅管啟開泥封取出細長一卷竹簡展開,兩行大字赫然撲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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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王命公子異人立為安國君,嬴柱嫡子返國事另為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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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之間,嬴柱一陣眩暈心頭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抬頭看著老庶長竟愣怔得不知該不該說話。老庶長一點竹杖,蒼老的聲音分外冰冷:“安國君嬴柱切記:太子立嫡,為邦國公事;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wù);惟其如此,此后凡關(guān)涉公子異人之事,皆由老夫與安國君商議定奪,他人不得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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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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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告辭?!崩鲜L竹杖啪啪啪三點,四名壯漢便推門進來抬起軍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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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恍然醒悟,揣起竹簡便一陣風般到了甘棠苑。茅亭下兩姐妹已經(jīng)是滿面酡紅,見嬴柱疾步匆匆模樣,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嬴柱過來也不說話,只擠進兩女中間兩邊一摟,突然便是哈哈大笑。兩女眼神交會,兩邊偎住嬴柱也咯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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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姐妹咕噥,是否生了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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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老犁頭好寬,連姐姐也劃了進來,美死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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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不說!”華陽夫人做個鬼臉,“晚來有你消受也,曉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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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瞞我沒好?!辟亢龀料履樕?,“詔書未下,大姐便知消息,你姐妹豈能沒有預謀?實在說話,老父王法度森嚴,外戚私通宮廷便是死罪,曉得無!我只叮囑一句:立即收手,切斷私連,否則便是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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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比A陽夫人乖巧一笑,“夫君只說,詔書可是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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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還問?!辟逯槒膽阎衅ご统鲋窈喤镜貋G在案上,“你倆看,是封君立嫡,不是太子立嫡,小心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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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華陽夫人笑了,“太子是你,安國君也是你,不一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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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嬴柱呵斥一聲又呵呵一笑,“太子立嫡是國政大事,須詔告朝野,是人皆可知,無涉機密。王族封君立嫡,卻是王族事務(wù),自定君定皆是機密,局外人預聞消息抑或私舉干涉,便是觸犯法度。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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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事論事,原是沒錯?!比A月夫人悠悠然一笑,“只這次安國君卻是危言聳聽。姐姐看來,老王以封君立嫡處置,原是權(quán)宜而已,卻不在保密。權(quán)宜者,規(guī)避法度也。嬴異人未經(jīng)王室法定考校,若公然立為太子嫡子,便是有違法度;老王既不想開亂法立嫡之先例,又想趁著清醒及早了結(jié)這樁大事,便謀出了這個權(quán)宜之策;這便叫弱其名而定其實,與機密何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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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華陽夫人拍掌笑道,“策士之風,阿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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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姐姐能事明理,說得原也不差?!辟H昵地拍拍華月夫人,卻又是喟然一嘆,“只是事關(guān)重大,國事又在非常之期,老夫尚須小心翼翼,何況你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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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曉得?!比A陽夫人嬌笑著一手摟住嬴柱一手端起一盅熱酒,“這是阿姐請齊國方士制得乾坤酒,只此一盅也,來!”嬴柱把住一雙柔嫩的玉臂呱地吞了熱酒下去,拍打著兩個女人的臉龐漫聲吟誦:“美人醉兮,朱顏酡些。湘女可人兮,獨厚老夫!”華月夫人掙脫身子笑道:“起晚風了,莫讓他受涼,小妹背起了?!比A陽夫人答應(yīng)一聲,笑吟吟偎住男人腋下一挺身,嬴柱肥大的身軀竟小山一般飄出了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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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甘棠苑尚在胡天胡地之中,貼身侍女便在榻帳外急促稟報,說駟車庶長府派主書來請?zhí)由套h大事。嬴柱一聽,顧不得兩女嬌嬌繞身,氣喘吁吁爬起來匆匆整衣便鉆進緇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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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嬴賁已經(jīng)在專門處置王族事務(wù)的密室端坐等候,見嬴柱腳步虛浮精神恍惚渾身散發(fā)著莫名異味兒,便大皺著眉頭冷冰冰道:“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安國君可知這句老話?”嬴柱肥白的大臉頓時張紅,尷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兒一時有失檢點,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嬴賁竹杖一點長吁一聲:“老夫嘗聞:君子之澤,三世而斬也!嬴氏自孝公奮起,至當今老王,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時,安國君這第四代變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爭嫡作亂而身首異處,王族強勢日見凋零。當此之時,安國君以羸弱之軀而承大命,年逾五十而尚未立嫡,邦國之難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賁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奮發(fā),卻沉湎女色而自毀其身,何堪嬴氏之后!何堪大秦雄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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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嬴柱撲拜在地竟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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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起來,你受不得涼氣也。”老嬴賁竹杖對著身后大屏敲打兩下,一個少年內(nèi)侍便輕步走了出來。老嬴賁低聲吩咐:“扶安國君熱水沐浴,務(wù)使其發(fā)汗才是?!鄙倌陜?nèi)侍低頭脆生生答應(yīng)一聲,過來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著嬴柱軟綿綿的龐大身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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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個時辰,嬴柱冠帶整齊紅光滿面地到了廳中。老嬴賁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那鼎藥膳湯再說話。”嬴柱默然入座,見案上一鼎熱氣蒸騰,鼎下銅盤中木炭火燒得通紅,便鉤開鼎蓋用長柄木勺舀著啜了起來。未到半鼎,嬴柱額頭細汗涔涔體內(nèi)熱乎乎一片通泰,眩暈虛浮之感頓時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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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王叔?!辟还笆郑爸秲翰恍?,若不能洗心革面,愿受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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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業(yè)在己不在天,好自為之也!”老嬴賁感喟一聲,拄著竹杖艱難地站了起來走到嬴柱面前,丟下一支細長的銅鑰匙,“右案這只銅匣,打開。”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開了銅匣,一只怪異的兵符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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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鷹兵符!王叔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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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聽了?!崩腺S點著竹杖,“王命:著安國君嬴柱憑黑鷹兵符領(lǐng)精銳鐵騎三萬,秘密開赴離石塞口?!?br/> ?
“我……領(lǐng),領(lǐng)軍打仗?”嬴柱大為驚訝,一時竟口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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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打仗?”老嬴賁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里,木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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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說,要我接應(yīng)異人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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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你出場,還能有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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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邦交無門,異人能回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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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人回趙,王命另有處置,你只管接應(yīng)便是?!?br/> ?
“哪,何人領(lǐng)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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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老嬴賁怒斥一聲,“你持兵符,還要誰個領(lǐng)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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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說得是領(lǐng)兵大將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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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嬴氏子孫竟有此等兵盲,氣煞老夫也!”老嬴賁雪白的頭顱亂顫,“持兵符者,有選將之權(quán),不知道么!若在戰(zhàn)場,老夫早一劍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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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嬴柱哽咽一聲,“我本羸弱,從來沒想過做這個太子也?!?br/> ?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賁粗重地喘息一陣,黑著臉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記住:前將軍蒙武為將,他與異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還上心;你只坐鎮(zhèn),一切行止悉聽蒙武決斷,保你無差?!?br/> ?
“謝過王叔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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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崩腺S一點竹杖,“此次各方舉動皆為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泄趙國,異人便有殺身之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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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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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頭大睡到暮色降臨方才起來,沐浴用膳后自覺精神尚佳,立即吩咐貼身護衛(wèi)備車。正在此時,家老卻匆匆來報,說綱成君蔡澤來訪。嬴柱略一思忖,便提著馬鞭來到了正廳。不料蔡澤對著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辭去了。嬴柱心下疑惑,匆匆追上道:“綱成君呵呵兩聲便走,豈有此理!”蔡澤依舊是呵呵一笑:“見君便知君,何須聒噪也!”轉(zhuǎn)身搖著鴨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無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后園鉆進四面密封的緇車,便從后門出了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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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三萬秦軍鐵騎經(jīng)北地郡秘密抵達離石要塞,由于全部路徑都在秦國境內(nèi),消息沒有絲毫走漏。大軍越過離石要塞,在河東一條大峽谷隱秘扎營,日不起炊,夜不挑燈,臨近的趙國邊軍一無覺察。主將蒙武在血戰(zhàn)長平時已經(jīng)是前軍先鋒千夫長,穩(wěn)健周密有乃父蒙驁之風,機警勇猛卻是顯然過之,擔任全軍尖刀從來沒有出過差錯,軍中譽為“鐵鷂鷹”。老嬴賁點蒙武為將,除蒙武與異人篤厚,最根本處便是看中了蒙武單獨出兵的可靠及嬴柱與蒙氏一族的通家交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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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定當晚,蒙武對嬴柱一陣交代,便傳下將令:由自己親自率領(lǐng)一萬人馬原地駐守,做各路總策應(yīng);其余兩萬人馬分解成十路輕騎,每路專分五百人前出散開探察,千五百人則埋伏要道口專司接應(yīng);若遇趙軍追殺公子,接戰(zhàn)騎隊當一面死力拼殺,一面以隨帶猛火油大縱明火為號,各路馬隊見火立即馳援!軍令下達完畢,兩萬輕騎銜枚裹蹄便趁著夜色彌漫向廣袤的河東山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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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月余已過,眼看寒風呼嘯已是臘月隆冬天氣,各路卻依然毫無動靜。這一日蒙武心下不安,便到嬴柱帳中道:“月余無消息,末將總覺有異。各路輕騎所帶軍食有限,我欲撤回散出兵馬,專一只在河東峽谷守侯,安國君以為如何?”嬴柱原本不諳軍事,自是贊同蒙武主張。蒙武見嬴柱沒有異議,當即下令撤軍回谷。三日之間大軍收攏,蒙武部署好各軍扎營地點,又從河西要塞調(diào)來充裕軍糧,便在河東峽谷中扎營守侯,每日輪番派出斥候游騎在百里之內(nèi)耐心巡查蹤跡。匆匆又過一月,大年正月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日,條條路口依舊是毫無動靜。蒙武覺得蹊蹺,便與嬴柱商議準備回兵。不想便在此時,駟車庶長嬴賁卻派特使送來緊急王命:蒙武軍立即分兵一半東出離石,趕赴上黨西口同時接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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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將聚帳!”蒙武一聲令下,二十位千夫長與兩員副將片刻便到帳中。蒙武緊急下令最得力的千夫長王翦行副將職權(quán),率領(lǐng)五千鐵騎先行趕赴上黨,后續(xù)五千人馬由自己親自率領(lǐng)隨后跟來。軍士拔營之時,蒙武便匆匆來到安國君大帳,想請年長體弱的嬴柱留守離石要塞巡查策應(yīng)。不想未進大帳便聽帳內(nèi)一片慌亂雜沓,蒙武便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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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起早貪黑,嬴柱疲累已極,聞得軍情有變,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馳驅(qū)上黨還是留守策應(yīng),卻聞帳外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個須發(fā)灰白滿身臟污的老人便踉踉蹌蹌?chuàng)淞诉M來:“主東,出,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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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老!你如何來了?”嬴柱忽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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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華月兩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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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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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無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傳聞紛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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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柱大急,悶哼一聲便轟然嘩啦地倒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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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異人婚禮大成,邯鄲士林一時傳為佳話。呂不韋卻是百味俱生,勉力應(yīng)酬完婚禮與宴席酬酢,便匆匆回到了倉谷溪蒙頭大睡。兩個晝夜過去不吃不喝不出門不理事,竟是要永遠地睡下去一般。西門老總事大是憂心,便吩咐越劍無連夜請來了毛公商議。毛公聽完老總事一番訴說也不去呂不韋寢室,卻徑自點著竹杖搖到了跨院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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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節(jié),小庭院臥在滿山花草與莽莽胡楊林中,習習谷風陣陣鳥鳴,分外的幽靜空曠。毛公推開虛掩的大門,院中竟是毫無動靜。毛公可著勁兒咳嗽一聲,一個總角小女仆不知從哪個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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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動靜不大你個小姐姐能出來?找人?!?br/> ?
“趙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沒有人了?!?br/> ?
“蠢!”毛公板起黑臉,“老夫要見卓昭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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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早說也!”小女仆做個鬼臉,湊近毛公低聲嚷嚷道,“姑娘一直臥榻不起,叮囑我說來人便說沒人。我說若是主東來咋說。她說這里人早忘記了她,來人也是仆人雜事,只回沒人便是。我說那你吃飯咋辦。她也罵我一句蠢,關(guān)上門再也沒出來?!?br/> ?
“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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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br/> ?
“你能開得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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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晒媚餂]有吩咐,不敢開也?!?br/> ?
“蠢!要餓死人么!”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磚地上,“老夫奉主東之命看望姑娘,開門!且慢,開門之后,快去廚下吩咐制一盅好湯備著,半個時辰后送來?!毙∨凸韨€臉答應(yīng)一聲,便從裙帶上拿下一支扁扁長長的銅鑰匙,帶著毛公到了庭院最深處的一座青磚大屋前,咣當咣當撥開了門閂。大門推開,幽暗的廳中立即有一股異樣的沉悶氣息撲面而出。小女仆頓時慌亂,叫了兩聲姑娘竟嚶嚶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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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拉開帷帳,打開門窗?!泵驹陂T口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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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和煦的陽光伴著習習谷風灑過,屋中依然寂靜無聲。毛公篤篤點著竹杖繞過大屏進了隔間寢室,一雙老眼頓時瞪直了。涼幽幽的寢室整肅潔凈四面雪白,白榻白帳白案白墻,地上鋪滿了已經(jīng)有些枯萎但依然潔白的山花,一個雪白絲衣的女子靜靜仰臥在白榻白帳之中,枕旁一束火紅的山茶花將女子臉龐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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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毛公眼眶溢滿了淚水,白頭瑟瑟顫抖著大盤腿匍然坐地,兩掌對著白榻筆直推出又緩緩收回,口中卻是悠長地呼喚吟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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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佳人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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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以廉潔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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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離亂而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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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歧路守節(jié)義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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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離殃而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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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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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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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流沙不可以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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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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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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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雷淵者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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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伯幽都者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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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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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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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獻歲以發(fā)春兮時不可以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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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飲盡歡兮路不可以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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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歸來兮春不可以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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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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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汝以白芷芳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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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啞悠長的吟誦在空谷回蕩,悠悠蒸騰的白氣在廳中彌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時,白榻上一聲細微的呻吟,游絲般的聲音竟飄蕩了過來:“上蒼無處,我回來也?!?br/> ?
“公主金玉之身,何須如此也!”不知何時,呂不韋站在了寢室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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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著額頭汗水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終是來了,老夫去也?!鞭D(zhuǎn)身對廳中捧著食盒的小女仆使個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賞?!毙∨皖B皮地一笑,將食盒放到案中便攙扶著毛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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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捧著湯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來,便請飲了這盅靈芝麋鹿湯。毛公的方士之術(shù)只管得一時,固不得根本?!迸与鼥V著雙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叫我本名好了?!眳尾豁f尷尬笑道:“趙姬之名已經(jīng)被替代了,不韋慚愧,尚請見諒。”女子依然淡淡漠漠:“趙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陳渲?!眳尾豁f不禁一驚:“如此說來,姑娘是故陳國公主?”女子輕輕一聲嘆息,卻閉上了眼睛,一絲淚水滲出眼簾爬上了蒼白的臉頰。呂不韋心中猛然一顫,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過湯盅一勺一勺地喂女子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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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先生?!迸颖犻_眼睛,臉上泛出了一片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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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渲姑娘如此自殘,不韋殊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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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無須自責。”陳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買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陳渲無才,不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愛。于情于理,于長青樓規(guī)矩,陳渲皆負疚過甚。我若留世,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陳渲一生至此,路雖崎嶇而身心清純?nèi)缪?,自憐自痛,便選了如此長眠之法,原本與先生無關(guān)。今兩公救我,小女卻是無以回報,只求先生送我回陳國故土,桑麻隱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報矣?!?br/> ?
默然良久,呂不韋突然開口:“不韋若有他想,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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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女規(guī)矩:主人生我死我,無怨無悔?!?br/> ?
“陳國故土一無安寧處,姑娘莫做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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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陳渲惟有一死相報?!?br/> ?
“不!我要娶你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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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陳渲一陣咯咯長笑:“異想天開也!先生只不知長青女另一規(guī)矩:終身為奴,絕棄妻愿,若謀妻位,其身必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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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公子結(jié)縭,你卻何以沒有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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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身公子,乃主人買我之初衷,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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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不為人妻,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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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且聽我說?!标愪钟质堑匾恍Γ伴L青樓主圖謀長遠,方有這一規(guī)矩。先生但想,長青女若仗恃才藝美貌與主人妻室爭位,攪得主家分崩離析,長青樓焉得在巨商富豪間有萬無一失之口碑?先生若為一時躁動之心,惹來后患無窮,得不償失矣?!?br/> ?
“我卻不信!”呂不韋一聲冷笑,大步跨前兩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陳渲一聲驚叫便昏了過去。呂不韋不管不顧,一把扯掉陳渲裙帶,又三兩把脫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壓在女子身上嘴對嘴地大呼大吸起來。未及片刻,陳渲嚶嚀一聲醒來,滿面張紅地掙扎著軟癱的身子,不禁便是淚水泉涌。呂不韋卻瘋了一般揉搓著柔若無骨的嫩滑肉體,一句話不說只分開陳渲雙腿奮力一挺!一聲微弱的呻吟驚叫,陳渲頓時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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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個時辰,滿面紅潮汗水涔涔的陳渲睜開了眼睛,見呂不韋正盯著自己打量,不禁便是放聲大哭。呂不韋依然是一句話不說,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陳渲便大步出了客寓。來到山腰庭院,毛公與小女仆正在廳前笑嘻嘻眺望,旁邊的西門老總事卻是一臉不安。呂不韋抱著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來,遙遙便是一聲高喊:“毛公、老總事,我要大婚!迎娶陳渲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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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也!”毛公一陣哈哈大笑,“呂公業(yè)已心無藩籬,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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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倉谷溪一片平靜溫馨地喜慶。沒有管弦樂舞,沒有高朋大賓,婚禮宴席只有四張座案——薛公毛公與呂不韋陳渲。開席未幾,旁廳宴席的西門老總事與執(zhí)事仆人們輪番進來敬酒完畢,毛公薛公正要與一對新人痛飲嬉鬧,呂不韋卻已經(jīng)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紅裙玉佩的陳渲默默用大枕將呂不韋靠在座案上,離座起身肅然兩躬,親自為毛公薛公各自斟滿了三大爵百年趙酒,又在自己面前滿蕩蕩斟滿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趙姬去矣,呂公再生。兩公大德,陳渲當代夫君敬謝?!闭f罷連番舉起沉甸甸銅爵一氣飲干,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又驚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舉爵急飲,酒液流淌頓時將胡須胸襟淹得濕漉漉一片,一時間酒香便彌漫了大廳。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過去,頹然軟癱在大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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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老總事聞訊,帶著越劍無與兩名女仆匆匆趕來,便要扶幾人回房歇息。陳渲紅著臉笑道:“夫君有我,諸位但侍奉兩公回房便了?!闭f罷一矮身將呂不韋雙手托起,腳步輕盈滑出,竟舞步一般搖曳飄去。越劍無大是驚訝,一拉西門老總事便跟出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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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谷溪莊園的正廳坐落在向陽避風的山坳,寢室卻在山坡庭院的書房之后。今夜月在中天又是處處紅燈高挑,各條路徑便看得分外清楚。饒是如此,越劍無兩人出廳之時,山腰石徑卻已經(jīng)沒有了人影。越劍無心中一急,左臂一夾老總事飛身躍上了山坡庭院,進得大門掠過書房便看見了紅燭高燒的洞房。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莫急,先聽聽動靜?!北闩c越劍無悄無聲息地貼近了一片紅光的落地大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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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nèi)一聲粗重的喘息,呂不韋的聲音:“姑娘,你恨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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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迸虞p柔斷續(xù)的聲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實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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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呂不韋不是主人,你會喜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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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br/> ?
一陣長長的沉默,又是呂不韋聲音:“陳渲姑娘,事已至此,無須隱瞞:不韋原非草率輕薄之人,強犯姑娘原是我有意為之;卓昭原是我所愛之人,卻因夜半彈箏無端巧遇,而被異人公子引為天人知音;公子為此相思成疾,以至于癲狂失心;為解難題,不韋方才踏入長青樓選得姑娘,欲以佳麗才情化解公子情癡心?。徊缓喜憴M生,公子竟因秦箏認定卓昭正是胡楊林夢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堅執(zhí)求婚;實在說,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熱辣,亦為公子熾熱動心;當此之時,不韋若不成全兩人婚配,非但嬴異人身心俱毀,呂不韋也是功敗垂成矣!”屋中響起腳步聲,呂不韋一聲嘆息,“此間諸般變化,姑娘皆在云霧之中,然卻良善寬厚,非但不以遭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辭世解脫不韋之難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點破,呂不韋依舊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欲有節(jié),無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為發(fā)妻,而絕非不韋以買主欺人,做禽獸之舉。此番心事,天地可鑒。呂不韋若有一句欺心之言,后當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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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則做矣,要得如此正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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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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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輕柔的聲音突兀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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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趙死敵也。”呂不韋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著,“趙國若知卓昭嫁于秦國公子,必得加害于卓氏一族。雖是天下巨商,卓氏也無力對抗此等叛國滅門之罪。卓昭隱名冒名,原是避禍之策,無得有它?!?br/> ?
“無墻不透風,此事瞞得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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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年之間,異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時趙國縱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禍?!?br/> ?
“大出?這位公子要做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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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公主后悔還來得及。三年后我保你進得秦王宮?!?br/> ?
“原來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聲輕柔悠長的驚嘆,突然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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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從何來?信不得呂不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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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曼身影長躬撲拜在地,“先生救我于心死,實是再生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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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呂不韋木樁一般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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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曼的身影膝行幾步驟然抱住了呂不韋雙腿,輕柔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我不是公主,不是奴隸,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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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呂不韋手足無措,木訥得語不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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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長起,火紅的大袖包住了木樁般的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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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西門老總事輕輕一扯越劍無說呆看個甚?走!越劍無鬼臉笑笑,在老總事臂膊一趁,兩人便悄無聲息地飛身出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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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幽靜的倉谷溪莊園飄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綠色的云,出入于重重庭院,搖曳在條條小徑,分派著仆人們整治庭院,指點著廚師們備炊造飯,召喚著使女們洗衣浣紗,偌大莊園便顯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氣象。慣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團團轉(zhuǎn)的西門老總事第一次悠閑地操著雙手喚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樂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幾位呂氏商社的老執(zhí)事也驚喜得滿莊園張羅前后品評,直是不亦樂乎。越劍無看無須幫忙照應(yīng),便一騎飛出了山谷。待到日上三竿呂不韋走出庭院,莊園已經(jīng)是整齊潔凈滿眼生機。藍天白云下炊煙裊裊笑語不絕,林木山溪中鳥語花香搗衣聲聲,昨日還透著幾分蒼涼酸楚的滿院紅燈,此時竟彌漫出一派熱氣騰騰的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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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呂不韋揉揉眼睛,驚訝得兀自一聲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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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偷著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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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公薛公,”呂不韋驀然回身紅著臉嘟噥,“一覺醒來,全不對勁了?!?br/> ?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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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那情欲有節(jié)之道,該當再添幾句?!泵珜χ鴧尾豁f搖頭晃腦地吟誦起來,“乾之為大,無坤者虛也。山之為雄,無水者枯也。情欲有節(jié),無愛者冷也。人世之寒熱,泰半在女子也!”“添得好!”呂不韋一陣開懷大笑竟是從來沒有過的精神抖擻,見西門老總事在山坳庭院遙遙招手,兩邊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飲,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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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中酒宴業(yè)已擺置整齊,依然是一身紅裙卻顯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兩人的陳渲正在笑吟吟給各案定爵布酒,見三人談笑風生而來雖意味不同但卻都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不禁便是滿臉通紅羞澀地一笑,說聲兩位先生請入席,便風一般飄去了。三人不約而同地大笑一陣,便各各就座舉爵痛飲起來。酒過三巡,陳渲悠然進來照應(yīng)布酒又輪番與三人對飲,毛公薛公便引著一對新人海闊天空地戲謔笑談,一片融融之樂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后,越劍無匆匆歸來,說聲西商義信,便遞給呂不韋一只裹扎嚴實的皮袋。呂不韋當下打開拿出一支泥封銅管啟開,抖出一卷羊皮紙展開眼光一瞄,卻是一行極為古奧的籀文,便遞給相鄰的毛公薛公:“我識得不全,兩公且看?!?br/> ?
“好事!呂公大事成矣!”薛公驚喜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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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只怕未必也?!泵珖W啦一抖羊皮紙,“只這兩句話:太子已立嫡,作速設(shè)法與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誰?不知道!兩句話也說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誰?如何立得?老秦王王命還是太子自作主張?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憑這一紙之言輕舉妄動?!?br/> ?
“老夫之見,你老兄弟這次卻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趙交惡,此等事本是極端機密。消息人準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辦。萬一走漏消息,也是個撲朔迷離,使趙國難以判定真?zhèn)巍D苡靡呀?jīng)消失的古籀文密寫,足見消息人對呂公學問底細知之甚深,準定認為這兩句話足以明事,無須蛇足之筆。呂公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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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公所言不差?!眳尾豁f折疊起羊皮紙裝入貼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兩公且隨我到書房計議。渲妹,你與西門老爹立即清理莊園,緊要物事悉數(shù)裝車。越執(zhí)事,立即趕到無名谷知會荊云義士?!闭f罷便與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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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谷溪立即忙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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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時分,一隊車馬轔轔出了莊園,到得倉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兩輛垂簾緇車駛上了邯鄲大道,兩匹快馬卻箭一般馳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塬。大約半個時辰,兩匹快馬進入了一道險峻的峽谷,迎面一騎飛來稟報說荊云義士已經(jīng)在河谷叢林聚集馬隊等候了。呂不韋說聲走,一騎當先便飛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峽谷。三五里之后,峽谷漸漸開闊,淙淙水流旁高聳著大片青黃蒼蒼的胡楊林,進入林中一箭之地,朦朧月光下便見每株形如傘蓋的胡楊樹下都聳立著一尊黑黝黝的物事,馬罩皮甲人戴面具,鐵塔般巋然不動!待呂不韋走馬入林,黑黝黝鐵塔們突然便是刀光閃亮整齊一呼:“參見呂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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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義士,”呂不韋在馬上一拱手,“中秋將至,不韋特來拜會,盤桓痛飲!”話方落點,林中又是一聲謝過呂公的歡快呼聲。喊聲方息,右前一騎沓沓走馬到中間高聲道:“壯士兄弟們!荊云告知諸位一個重大消息:呂公業(yè)已將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數(shù)安置妥當,每家三百金加兩百畝良田!我等既往罪責,一概從官府了結(jié)除名!自今而后,兄弟們不再是官府追拿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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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鐵塔們一片沉寂,驟然便是一陣夾雜著唏噓哽咽的雷鳴般吼聲:“追隨呂公!忠于呂公!死不旋踵!”隊前荊云卻又高聲道:“呂公之意:我等護商使命業(yè)已告成,中秋之后便可各歸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說明,呂公當在旬日之內(nèi)理清事端,保我等安然離趙!兄弟們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夾雜著偶然的戰(zhàn)馬噴鼻清晰可聞。呂不韋有些驚訝,看看荊云正要說話,卻聽林中一人高聲問道:“荊云大哥如何打算?回歸故里么?”荊云一拱手道:“兄弟既問,荊云明說不妨:當年呂公救我出鯨刑苦役,此恩不報,我心不泯!目下呂公大事正在最后一步,荊云要送呂公安然出趙,再行離開,不能與諸位兄弟同走。”林中鐵塔們頓時一片騷動,一個聲音喊道:“大哥說得好!我等誰個不是呂公涉險犯難救于牢獄刑場?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對!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俠之風,豈能不報而走!”一片嚷叫聲終于匯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呂公不離趙,我等不離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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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云走馬過來低聲道:“呂公,諸位兄弟同心,我也無能為力?!?br/> ?
“也好,我來說透?!眳尾豁f走馬上前幾步,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義士,呂不韋當年所為,皆是感念諸位俠義高風,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余年,諸位與呂氏商社甘苦共嘗,櫛風沐雨歷經(jīng)艱險,方保得呂氏商社龐大車隊屢遭劫難而無一次頃沒。若非如此,呂不韋豈能成事!十余年來,義士馬隊戰(zhàn)死者十三人,負傷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韋便是痛心負疚無以復加!此等流血拼殺之大功大德,報償呂不韋昔年破財救難雖百次而有余!談何不報而走?縱是專諸、聶政、豫讓再生,誰個敢說諸位義士不報而走!”馬隊寂然林風習習,呂不韋不禁便是一聲哽咽,稍稍平靜心緒又道,“今日所以遣散義士馬隊,無得有他,皆因不韋業(yè)已棄商從政。政者,正也。戰(zhàn)國變法百余年,各大國都是政肅法嚴,不韋將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馬隊追隨?不瞞諸位義士,今秋之內(nèi)呂不韋便要離開趙國西入秦國。諸位都是山東義士,各人家族與秦國或多或少都有血戰(zhàn)仇恨,若隨不韋入秦,心下豈能坦然?不韋心中無他,惟念諸位任俠之士,回歸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韋也便心無掛牽了?!眳尾豁f說罷翻身下馬,對著林中鐵塔般的馬隊深深一躬,“此心惟誠,諸位義士體諒?!?br/> ?
林中馬隊肅然無聲。依著戰(zhàn)國之風,這便是不贊同卻又幾句話說不清。荊云見狀走過來低聲道:“呂公,我看先不說此事也罷,左右不在幾日。回頭我與兄弟們先私下說說再說不遲。”“也好!”呂不韋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們,今夜月明風清,各國老酒應(yīng)有盡有!走與不走姑且不說,我等先來個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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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公萬歲——!”林中一片歡快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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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豪俠夜飲直到東方發(fā)白。胡楊林中篝火熊熊酒香彌漫一架架烤羊烤豬蔚為大觀,紅木酒桶咕咚咚抬來轟隆隆滾去,騎士們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飛濺,叢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語。呂不韋醉了,荊云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騎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呂不韋兩騎才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緒竟是說不出的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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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馬隊與呂不韋實在是血肉相連。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與田單達成第一筆鹽業(yè)買賣之時,便深深體味到了行商長途運貨的艱險。從即墨海濱的鹽場到中原大市,迢迢千余里,一二百輛牛車,三五百號人馬,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行商最要害處尚不在這事務(wù)繁難,畢竟戰(zhàn)國之世比起春秋時期的諸侯林立關(guān)卡重重路途要通暢許多,只要有幾個精于運籌的執(zhí)事與主東齊心協(xié)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亂倒是不難。行商之要害,只在一個險字,險則在于盜。盜,是春秋戰(zhàn)國之世對游離于官府法網(wǎng)之外的亂民的稱謂,實際便是后世所說的匪。戰(zhàn)國之世大戰(zhàn)連綿天災(zāi)人禍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盜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盜民者,或是大戰(zhàn)之后被丟棄的重傷兵無計還鄉(xiāng),或是各國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復仇殺人犯不敢還鄉(xiāng),或是各種名色的逃逸奴隸無鄉(xiāng)可還無家可歸,或是大饑謹后殘留的奄奄孤兒,或是逃離本國苛政遠走他邦卻依舊流離失所。凡此人等流竄嘯聚匯于各邦國交界處的險要山川,官府鞭長莫及,窮山惡水地薄無收,狩獵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與小國輜重糧倉為生計的盜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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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為鹽商,呂不韋對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筆金錢,或卸下半車一車鹽袋,或丟下幾口袋商旅路上必備的干餅醬肉加幾桶好酒,總是求買得個路途通暢人馬無傷。然時間一長,盜們得寸進尺胃口膨脹,大盜群更是動輒便要五七車財貨,呂不韋便不堪重負了。恰在此時,田單在即墨抗燕,呂不韋受托做起了秘密供給齊軍物資的總籌辦,無論是分散采買或是集中運送,件件都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絕不能中途出事。開初幾次,都是魯仲連親自帶領(lǐng)著臨時招募的一支馬隊護送貨車。半年之后,呂不韋深感諸多不便。一是牽累魯仲連不能專一襄助田單;二是匆忙招募的騎士難免良莠不齊,幾次被盜群首領(lǐng)收買,若非魯仲連與幾名骨干騎士奮力血戰(zhàn),車隊便是全數(shù)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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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復思慮,呂不韋請魯仲連舉薦一個義士,重新物色遴選可靠武士,組成一支可共患難甘苦的護商馬隊。魯仲連也正在焦慮即墨戰(zhàn)事危機而不能脫身,聽罷連連點頭,說齊國有一個義士堪稱當世任俠,只怕你我目下財力起他不出也。呂不韋便問此人何在?魯仲連說,此人被齊南百姓呼為“魚鷹游俠”,現(xiàn)在莒城以東百余里的一座刑徒營服苦役;燕軍滅齊后,燕將秦開奉樂毅之名,立即占領(lǐng)了齊國南部這座關(guān)押三萬余人的牢獄大營,要將這些刑徒押送回燕國填充勞役;為宣示燕軍的王師仁義,樂毅通告齊人:舊齊國苛政,刑徒多有冤獄,齊人可以金錢財貨贖救罪犯還鄉(xiāng),無人贖救之刑徒聽憑燕軍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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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笑道:“此公人望甚高,豈不早被人贖救了去?”魯仲連便是忿忿苦笑:“你卻懵懂!齊人鳥獸四散,財貨被燕軍大掠十之八九,誰個有重金贖救刑徒?空頭仁義,樂毅騙得誰來!”“原來如此也?!眳尾豁f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軍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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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兩人水陸兩路分頭北上。呂不韋到得莒城,在城外難民聚居的山谷尋覓到了一個昔日富豪的田姓齊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隨,便找到了燕軍大營求見主將秦開。秦開聽罷訴說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頑劣入骨,竟在刑徒營鼓噪越獄,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贖救之列?!眳尾豁f搶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東原與此人無甚關(guān)涉,贖救與否皆無所謂。只是我家主東深受舊齊苛政之苦,要給齊人做個表率,以示燕軍仁政無虛。此人在獄雖則刁頑不堪,昔年卻做得許多好事頗有人望,若贖救得出,齊人對燕軍自是刮目相看。將殺之際能許贖救,則更見燕軍寬厚愛人,我齊國子民便是擁戴無疑!老朽此言,尚望將軍三思?!鼻亻_沉吟一陣笑道:“一個家老竟有如此說辭,難得也!如此稍待,我須稟明上將軍定奪?!?br/> ?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護衛(wèi)著一員大將飛到燕軍大營,上將軍樂毅竟親自前來處置這件事情了。樂毅說此人雖可贖救,然須多出一倍贖金,否則無以懲戒頑劣之民,縱有仁政依然落空。呂不韋連忙扯了扯“主東”衣襟,“主東”便慨然應(yīng)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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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魚鷹游俠”被抬出骯污不堪的洞窟時,已經(jīng)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粗通醫(yī)道的呂不韋立即清洗了魚鷹游俠的傷口,清楚地記得大小傷口共是六十六處!然后用浸透藥汁的大幅麻布將人包扎停當,抬上了鋪有三層獸皮的密封緇車,親自駕車晝夜兼程回到了陳城。商社的西門老總事已經(jīng)接到消息,請來了隱居荊山的楚國萬傷神醫(yī)。大布打開,須發(fā)如雪的老神醫(yī)看得一眼便皺起了眉頭:“此人內(nèi)傷外傷新傷舊傷重重交疊,毒膿便體,命在旦夕,老夫也是無能為力也?!眳尾豁f大急,一聲悶哼便栽倒過去。片刻醒來,老神醫(yī)沉吟道:“傷不難治,毒膿難消。若得鉤吻草三支、鴆羽一支,或可有救。只是此物實在難覓也?!眳尾豁f霍然起身轉(zhuǎn)身便走。也虧了是在這南北商旅交匯的陳城,兩日之內(nèi),呂不韋居然以三千金的駭人高價從一個嶺南大藥商手中買得了兩種劇毒之物。老神醫(yī)將鴆羽入酒,再用人們聞之變色的鴆酒清洗毒膿滲溢的傷口,割去腐肉,又用鉤吻草熬成的藥汁浸布包扎新肉傷口。如此這般一月有余,魚鷹游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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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之中,游俠只整日在后園林中默默轉(zhuǎn)悠,即或在呂不韋為他舉行的慶賀小宴上也是沉著黑臉一言不發(fā)。呂不韋也從來不說事體,只隔三岔五的到林中茅屋談天說地請教劍術(shù)。游俠似乎不耐聒噪,對呂不韋的談笑風生始終只是默然相對。一次終是難忍,舉著大陶碗咕咚飲盡大手一抹嘴角便道:“公既贖我,又救我命,有死事但說便是,何須整日絮叨!”呂不韋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卻肅然一個長躬到底:“君為任俠,不韋從魯仲連處聞名,心懷景仰故而救君。不韋救君,無買命復仇之心,惟愿與君死生一體圖事而已。君但斟酌,若以為不韋所事當?shù)镁秊楸銥?,不當為則不為。不韋若有圖報之心,天地人神滅之!”說罷徑自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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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呂不韋接到西門老總事急報說從嶺南運回的皮甲在洞庭湖北岸被山盜劫走大半,郁悶心頭漫步后園,驀然卻見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負帶刺荊條背上鮮血淙淙,分明正是魚鷹游俠!大驚之下,呂不韋搶步上前解開荊條扶他起身,自己卻一時喘息著說不出話來。游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幾句話來:“公為大義商旅,我為風塵武士,與公生死一體共圖大事,自今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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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說一句話,兩人便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鮮紅的血沾滿了白麻布袍,滾燙的淚滴滿了赤裸的身子……那一夜,兩人痛飲了三大桶烈性趙酒,快語如風連綿不斷,直到紅日高掛竟是誰也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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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俠說他的本名叫荊云,是當年秦國商鞅的衛(wèi)士荊南的玄孫。商君死難,荊南安置了商君的諸般后事便逃離秦國,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后墨家分崩離析,荊南晚年便隱名居在了齊國海濱。三世以來,荊氏一族已達到三百余口,武風不衰,代有俠士。荊云出生,三歲便開始修習武術(shù)根基,十五歲便已經(jīng)是一流劍士,二十一歲加冠,荊云的劍術(shù)節(jié)操已經(jīng)在齊東地帶有口皆碑了。時逢齊湣王苛政害民賦稅繁多,荊云不堪鄉(xiāng)里百姓叫苦,便帶領(lǐng)四鄉(xiāng)民眾交農(nóng)罷耕。誰知齊湣王聞報非但沒有免賦(勞役)減稅(實物),反倒派來軍兵緝拿首犯剿滅亂民!憤怒之下,荊云帶領(lǐng)荊氏一族與罷耕農(nóng)人三千余人連夜入海逃上了一座無名孤島,所有舉事鄉(xiāng)民無一傷亡。荊云因此得魚鷹游俠之名。三年后,荊云登陸采買漁船漁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獲,定為不赦之終身苦役,當即鯨刑刺面押到齊南刑徒營單窟關(guān)押,兩年后便成了無數(shù)綿綿蠕動在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軍大舉滅齊,守獄齊軍惶惶大亂,荊云極為警覺,立即策動刑徒們在一個深夜大舉暴動!便在殺散惶惶官兵,就要結(jié)隊逃往就近莒城尋找貂勃做抗燕義軍時,燕軍秦開部十萬輕騎風馳電掣般卷來,將三萬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內(nèi)!守獄燕將查出了荊云是起事首領(lǐng),便許他以燕國刑徒營總領(lǐng)之官并減所有刑徒罪名,條件是他說服刑徒們安心遷燕做官府終身勞役。荊云怒斥燕將,斷然拒絕。燕將大怒,將荊云捆在木樁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關(guān)進了冰冷臟污的石窟。燕將不信世間竟有如此硬骨頭,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荊云不可。雖日每血流如注,荊云卻是一聲不出,回到石窟便極為機密地做著聯(lián)絡(luò)刑徒們暴動越獄的謀劃。若非那個傳送消息的齊人老獄吏因說夢話泄風,酷刑之下供出了荊云,刑徒營的風暴在呂不韋到來之前便爆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