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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七章 流火迷離

安國君嬴柱星夜趕回咸陽,迎接他的卻是一場極為尷尬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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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緊急報信說華陽華月兩夫人被廷尉府拘拿,傳聞罪名紛紜不清。嬴柱頓時急懵了過去,及至蒙武匆匆趕來,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亂做一團的家老衛(wèi)士侍女一體退下,啜著滾燙的釅茶陪著這位王族父輩人物默默地坐著。嬴柱渾然無覺,間或一聲長吁卻始終沒有一句話。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見,君伯當回咸陽?!币娋皇菄@息不語,蒙武又道,“君伯雖奉王命,領小侄策應公子離趙。然據連番探報,公子不會在三月解凍之前貿然逃趙。君伯盡可南下,小侄留離石要塞策應足矣?!辟鶇s突然開口:“咄咄怪事!你說甚個因由?”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測,內眷獲罪無非兩途,不是受夫君株連便是私干國事。如今君伯安然,夫人獲罪便可能與國事關涉?!辟欀碱^一副不愿意相信的神色:“會否與楚國攻秦有關?”蒙武笑道:“方才也是小侄冒昧揣測,實情卻是難說。兩夫人本是楚人,也難說沒有此等可能。”蒙武謙和持重不做反駁,倒使嬴柱沒有了羅列種種可能的興致?!半y亦哉!”默然片刻嬴柱長嘆一聲,“蒙武呵,我身負王命職司密行,何能擅離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依舊是謙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見,陡發(fā)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隨后召君伯還都。君伯還是準備起程為好?!辟诰趩实負u手搖頭,便聽帳外馬蹄聲疾!隨之便是太子衛(wèi)士分外響亮的報號聲:“王命特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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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命簡單得只有一句話:“太子著即還都,原事交前將軍蒙武?!辟鶃聿患百澷p蒙武,便坐著那輛因他病體不能長途馳馬而特制的輕便輼涼車兼程南下了。三日馳驅,到得咸陽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沒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徑直奔王宮覲見。意料不到的是,老父王并沒有召見他,只有老長史桓礫出來傳了一句口詔:著嬴柱到廷尉府會事。便讓他回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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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緒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當即出宮轉車趕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的中段,毗鄰當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闊,門前更非車水馬龍,卻有著一種簡樸靜穆的威嚴。嬴柱吩咐輼涼車停在車馬場,自己便徒步進了府邸徑直來到書房等候老廷尉。這老廷尉有個咸陽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袄涿妗笔钦f他從來不茍言笑?!拔┮惶谩眲t說他整日只在廳堂處置公務,從來沒有人在書房見過他。嬴柱覺得兩夫人事實在難堪,不想在廳堂與老廷尉見面,便選擇了在書房等候,寧可老廷尉下堂后再會事。一個粗手大腳的女仆煮好了釅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盞茶尚未啜畢,女仆又匆匆回來,說老廷尉請他到廳堂會事。嬴柱搖搖頭一聲嘆息,站起來便去了前院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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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正在與一班部屬議事,見太子風塵仆仆入廳,禮見之后便散了會議與太子單獨會事。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著法度辦事,入坐案前說得一句:“嬴柱奉詔前來會事,只聽老廷尉知會事宜?!北隳混o待。老廷尉也沒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聲道:“本廷尉奉命知會安國君:公子異人得密詔立嫡,而密情無端泄露趙國,非但致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國對趙邦交大陷不利;本廷尉奉詔立案徹查,得人舉發(fā):華陽夫人華月夫人指使族弟羋亓,以私家密使入趙,擅自動用黑冰臺并聯絡呂不韋,之后久居邯鄲鋪排淫糜,被趙國拘拿而供出國情隱秘;本廷尉依法拘拿兩夫人下獄,目下正在訊問之中,供詞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圓卻平板得如同念誦判詞一般,而后又是一聲重重咳嗽,“今請與安國君會事,質詢一則:安國君可曾對任一夫人提起過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國君以為兩夫人如何得知密詔立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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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當據實陳述。然嬴柱兼程歸來,不勝車馬顛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請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復質詢?!?br/>  ?
  “可也?!崩贤⑽菊酒鹕韥恚耙悦魅杖章錇槠?,本廷尉等候回復。”說罷一拱手便將嬴柱送出了廳堂,始終沒有一句私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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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邸已是掌燈時分,嬴柱顧不上饑腸轆轆,立即喚來主書、家老并幾個掌事仆役詢問消息。各方一番湊集,事情終于有了大略眉目:事發(fā)之前三日,華陽夫人的貼身侍女梅樹出府未歸;三日后兩夫人被同時拘拿,華陽夫人未做任何申辯便跟著官軍走了;當晚廷尉府知會太子府:侍女梅樹做舉發(fā)證人被廷尉府轉居監(jiān)護,太子府不得私相過問;主書曾以公事名義尋找華月夫人家老,力圖得知真相,家老卻已經逃走不知蹤跡;此后案情訊問之情形,府中上下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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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聽罷不得要領,只沉吟思謀著不說話。主書是個細致周密的中年人,見家老仆役們面面相覷莫衷一是,便是欲言又止。嬴柱心頭一閃,吩咐幾個掌事仆役各去應事,只留下家老主書兩人說話。主書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問,安國君是要救兩夫人,還是聽憑廷尉府依法論罪?”嬴柱皺起眉頭道:“也要救得才是。”主書道:“在下以為此事有三處蹊蹺不明:其一,華陽夫人素來不干政事,何以能背著安國君密謀如此重大之事?其二,兩夫人有何途徑,能得密詔消息?其三,梅樹為夫人貼身侍女,素來忠心不二,何能突兀舉發(fā)?此三事不明,施救便無從著手?!彼f三事,事事隱指華陽夫人可能受了華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即接道:“老朽之見,華陽夫人八九冤屈,主君當設法為之鳴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終是一聲嘆息:“難也!兩人同罪,只救一人,卻是如何著力?”主書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詔之途徑。誰有密詔途徑,誰便是主謀主犯。以在下揣測,華陽夫人與王宮素無絲縷關聯,斷無先于安國君而得知密詔之可能?!辟唤闶且惑@:“噫!你如何曉得我知密詔在兩夫人之后?”“安國君明鑒。”主書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務,府中日每來往官身之人均有記載。日前,在下查閱了年來所有記載,以國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駟車庶長來府那日,華月夫人恰好先行入府;那日安國君于棠棣園先見華月夫人,后在書房密室會見駟車庶長;若駟車庶長是下達密詔而來,華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詔而來;據此推斷,便不能排除華月夫人在飲酒敘談之時,已經先行將密詔告知了安國君。若此點屬實,洗清華陽夫人便不是難事?!?br/>  ?
  “依你之說,也可推斷我得密詔后回頭便告知了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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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敝鲿?zhèn)靜如常地看著拉下臉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國君便必然要與兩夫人共謀此事。一旦共謀,安國君至少絕不會贊同以羋亓為特使。更根本處,安國君在會見駟車庶長之后與兩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駟車庶長召去,此日暮色便當即出咸陽北上河西。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謀劃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國君果真參與了謀劃,在得領軍接應公子的王命之后,也必會立即取消這一私行謀劃。安國君北上而私行謀劃照常進行,便知安國君對此事一無所知。一二三連環(huán),無一便無二三,今無二三,也便無一。由此可知安國君并未將密詔告知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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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說來,我可擺脫廷尉府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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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旋得當,自可擺脫?!?br/>  ?
  “嗚呼哀哉!”嬴柱拍案長吁一聲,“酒飯上來,咥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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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仆三人的這頓酒飯吃了大約半個時辰。因忌酒而不善飲酒的嬴柱竟破例飲了兩爵,紅著臉邊咥邊說便議定了大體路子。散席之后嬴柱渾身如同散架一般,被兩名侍女扶進浴房泡進熱騰騰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約半個時辰,方才被抬上臥榻,頭一靠枕便鼾聲大做。誰料夜半之時卻莫名其妙地醒了過來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兩個夫人的影子總是在左右詭秘地晃悠。嬴柱索性裹著大被坐起,也不點燈,只盯著紅氈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發(fā)著愣怔,心頭只突突跳動著一個個狂亂飛舞的大字——飛來劫難,你能躲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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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實而論,嬴柱實在難以預料這件突發(fā)罪案的牽連深淺。華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詔且先于駟車庶長透漏給他是事實,他拿到密詔后炫耀地擺在了兩夫人面前也是事實。那個胡天胡地的秋夜里,兩個狂放的女人將他侍奉得如醉如癡昂奮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與語無倫次的粗話臟話以及后來總在眼前晃動的兩具雪白肉體,他已經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應過甚事說過甚話了。回想起來,那天夜里兩姐妹高興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吞吐把玩著他總在說一件他自己也很樂意聽的事情,他連連點頭說好,兩姐妹便咯咯長笑爭相向他獻媚。目下想來,除了那件當日剛剛從不同途徑得到消息且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大事,還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連連點頭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兩姐妹說要派私家特使入趙襄助異人回秦,如何自己連一絲一毫的記憶都沒留下?若不是此事,還能有甚事要自己點頭呢?他朦朧記得,兩女人一個騎在他臉上一個趴在他身上一齊呻吟著嬌笑著拍打著要他說話,他被豐滑肉體堵住的大嘴巴只能悶聲嗷嗷嗚嗚,兩個女人一時竟笑癱在了他身上。那時侯能是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為何非得他點頭答應呢?縱是兒子在他毫不知情時突兀歸來,身為父親他能不高興?那么,便是……對了對了!嬴柱心頭猛然一顫一閃——羋亓入趙,要憑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關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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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說來,自己豈能逃脫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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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晚來主書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辭。若自己以“當日發(fā)病昏迷不醒人事”對應廷尉質詢,留給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書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過一劫。可是,若兩夫人要減輕自己罪責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國君首肯,自己卻如何辯解?細想起來,對這兩個女人他實在把不準,肉身親昵放浪得刻骨銘心須臾不能離開,心頭卻總好象云霧遮掩不曉得深淺。她們時常背著他抱做一團神秘兮兮的唧咕,見他來了便咯咯笑著分開纏上來侍奉得他沒有一句發(fā)問的機會。依常人之心忖度,兩夫人皆無兒子,靠得便是他這個太子,無論如何不當有陷他于不利境地的密謀。然則,翻過去再想,關心則亂,兩夫人眼看后繼有望,難保不會做出事與愿違的蠢事;目下入獄,更難保不為了自保連帶出他這個王儲以圖減輕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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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此,他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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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佳之策,當然是周旋得兩夫人無罪,同時保住自己。若在山東六國,對于一個太子這實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蛇@是秦國,如此想法簡直荒誕得異想天開!違法便要論罪,這在秦國是無可變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泄密重罪想一體逃脫無異于癡人說夢!事已至此,必須有人為泄密事件及其帶來的嚴重后果承擔罪責。為今之計,能保住自己已經是萬幸了,何能再希圖救出兩位夫人?華陽華月啊,非嬴柱不救,實不能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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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卯時,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喚醒,說家老令她進來稟報綱成君蔡澤在正廳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畢大步趕到了正廳,迎面便是一長躬:“綱成君想殺我也!”蔡澤哈哈大笑著連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見,不想安國君竟成謙謙君子也!”嬴柱顧不得寒暄應酬,一把拉住蔡澤便走,到了書房掩上門便又是一個長躬:“綱成君救我!”蔡澤扶住嬴柱驚訝道:“安國君何事驚慌?”嬴柱便是連連頓足:“兩夫人被拘拿,嬴柱豈能不受牽連?老父王火急召我卻不見我,大勢危矣!”蔡澤恍然大悟,目光連閃間長長地“啊——”了一聲,悠然一笑道:“安國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期然也!”“你說甚?”嬴柱一臉懵懂驚愕,“你你你說我迷?你說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么!”蔡澤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也也也!安國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趕來點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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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說好說?!辟_門便是一聲大喊,“酒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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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間酒飯上來,蔡澤入座便埋頭吃喝。嬴柱卻是不吃不說話一邊看著蔡澤一邊從自己座案不斷往蔡澤身邊一蹭一蹭湊來,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著主人乞求骨頭一般。蔡澤從容吃得一陣終是不忍,擱下象牙箸笑道:“安國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來!坐了說話?!辟鶇s迷瞪著雙眼渾然不覺:“不不不!綱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罷再說不遲!”蔡澤的公鴨嗓呱呱笑道:“罷了罷了,來,坐回去聽老夫說!”見嬴柱只癡癡盯著自己,蔡澤驀然大覺局促,霍地起身離座一躬:“君將為萬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亂像?請君入座,老夫自有話說。”嬴柱一個激靈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雙手撐地猛然挪動大屁股退了回去:“你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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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這才落座一笑:“安國君,此事看似危局,實則十之八九無事也?!?br/>  ?
  “如何如何?何能無事?甚個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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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呂不韋已知羋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謀劃。其二,公子老內侍老侍女與呂不韋新妻并商社執(zhí)事,已經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陽。其三,老夫得信,公子與呂不韋已經離開了邯鄲,只要路途不遭意外,當可安然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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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這與兩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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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不聞釜底抽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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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嬴柱終于明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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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則,兩夫人事安國君未嘗預聞,本無危局,亦無須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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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未嘗預聞么?”嬴柱不期然驚愕一句又連忙改口,“對對對,我未預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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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否預聞不憑君說,乃老夫推斷之事實?!辈虧砂鸢疬抵蟀福叭裟泐A聞,兩夫人自會供出;兩夫人未供,可證你未嘗預聞。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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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你,你如何曉得兩夫人未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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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夫人若已供出,安國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會事了?!?br/>  ?
  “是也!”嬴柱長吁一聲,自己如何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迷了心竅呢?以老父王執(zhí)法如山的鐵石心腸,但有兩夫人供詞,自己能不連帶下獄?老廷尉會事問得便是自己是否預聞,若兩夫人供了還會那般依法質詢么?還不早將供詞撂出讓我招認了?對也對也!兩夫人甚也沒說!驟然之間,一絲愧疚漫上嬴柱心頭,不禁懇切拱手,“綱成君,兩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孫,孤身無后,惟靠嬴柱照應,敢請援手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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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救哪個?”蔡澤白眉猛然一聳,“此案必得一人承擔罪責,周旋得當或可解脫一人。兩人得救,只怕難于上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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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嬴柱一聲嘆息:“嗚呼!但得一人,夫復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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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币娰旨奔睖惖矫媲埃虧杀愕吐曊f了起來。嬴柱邊聽邊點頭,臉上便蕩開了一片近日難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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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一走,嬴柱閉門大睡到午后方才起來,自覺神氣清爽了許多,啜得幾盞滾燙的釅茶便駕著軺車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對老廷尉素無閑話,徑直便請安國君如實回復昨日質詢。嬴柱回得極是簡潔:離開咸陽之前從沒有對兩夫人透露過密詔,兩夫人從何途徑得密詔消息,也無從得知,不敢冒昧揣測。老廷尉請他在書吏錄寫的竹簡后手書了官爵名號,平板板一拱手道:“會事完畢。安國君聽候判詞?!辟稽c頭告辭出門,便奔王宮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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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史桓礫正在王書房外廳歸置官員上書,按輕重緩急排出先后次序,選出最緊要者在老秦王午眠之后立即呈進。埋頭之時卻聞案前微風,一只黑色木匣已經擺在了案頭?;傅[一抬頭,見正殿老內侍已經踩著厚厚的紅地粘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給人加塞?”老內侍紅了臉,一邊搖頭一邊低聲道:“看好也,太子緊急上書!莫非你老哥哥敢不接么?”桓礫一怔,撂下手頭書簡便打開了黑漆木匣揭開了覆蓋匣面的紅綾,一個更小的古銅匣顯了出來,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鷹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書長史無權打開,必須立即呈送秦王。桓礫抬手啪的蓋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會太子,上書已經呈送,請候回音?!币娎蟽仁虩o聲地搖了出去,桓礫便捧著木匣進了書房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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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回之季,久臥病榻的秦昭王氣色也漸漸見好,聽桓礫高聲大氣的稟報完畢竟是淡淡一笑:“老夫聽得見,忒大聲。開啟太子書,你念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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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明白!”桓礫心下一熱,不禁便是一聲哽咽。近年來老秦王風癱在榻,非但耳背重聽,連說話也是咕噥不清。無奈之下,桓礫與中車府令(內侍總管)便物色了一個極為聰敏可靠的少年內侍進了內書房,職事只有一個:終日守侯秦王臥榻做“傳詔侍者”。每有重臣對事,少年內侍便跪伏榻側頭靠王枕聽老秦王咕噥說話,而后轉身復述給臣下。幾次下來,王族元老與蔡澤等幾位重臣便大為不安,如此傳音斷事,但有差錯后果便是不堪設想!桓礫更是緊張莫名,每次對事都汗流浹背如同噩夢——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聵,還是少年內侍傳音出錯,只要一兩件國事斷得荒誕不經,自己這個長年居于宮闈中樞執(zhí)掌機密的長史與老中車令便必然會成為“狼狽為奸蒙蔽王聽”的奸佞小人,而被朝野唾罵遺臭萬年!反復思慮,桓礫與老中車令秘密計議綢繆,便對少年內侍施行了“矐刑”,以防這個漸漸長大的內侍生出非分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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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秘密刑罰,將新鮮熱馬尿傾于密封木桶,使人頭塞進鎖定熏蒸直到馬尿沒了氣息,反復幾次,人便睜眼失明——雙目如常而不可見物。幾十年后,名動天下的樂師高漸離因行刺秦始皇被判腰斬,秦始皇看重高漸離擊筑才藝而特赦之,然又必須依法給予處罰,便對高漸離用了這種矐刑,從而使這種刑罰見諸史書。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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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著少年內侍沉悶的嗚咽,桓礫便在行刑密室里捶胸頓足地咒罵自己。老中車令看他幾于癲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謀忠又謀正,賣矛又賣盾”,笑罷便再也不請他監(jiān)刑了。去年入冬之后,原本機敏聰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內侍倏忽變得呆滯木訥,雖傳言依然無差,然那對似乎依然明亮的雙眸卻終日無神地空望著前方,黯淡的兩頰總是掛著一絲細亮的淚線,直看得桓礫心頭發(fā)顫!雖然他已經請準秦王對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賜爵厚賞,可每次看見這個默默跪伏在王榻一側的少年,便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年關之后春氣大起,老秦王漸漸見好,今日竟能大體清晰的說話了,他如何不如釋重負熱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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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念也……”秦昭王沙啞的聲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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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被傅[答應一聲,拭去老淚啟開銅匣展開竹簡咳嗽一聲便誦讀起來,“兒臣嬴柱頓首:得奉王命立異人為嫡,不勝感喟欣慰,恒念父王洞察深遠。然,一事不敢妄斷,請父王訓示定奪:異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賤,粗疏不足以為兒臣正妻;兒臣妻華陽夫人違法獲罪,而今下獄,夫人爵被奪,依法已非兒臣之妻;如此兒臣無妻,諸子亦無正母,嫡子異人歸來之日,若無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該當如何處置,兒臣委實無策,懇請父王定奪示下?!笔諗n竹簡,桓礫補了一句,“太子書完?!?br/>  ?
  一直靠著大枕閉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長史以為此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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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桓礫一陣沉吟正要說話,秦昭王卻一拍榻欄:“宣嬴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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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候見偏殿呆看屋檐鐵馬的嬴柱被老內侍帶進深邃幽暗的王書房內廳,進門便撲拜在地高聲道:“春來陽生,兒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禮數倒是學得周全。坐了?!甭牭猛蹰缴n老的說話聲,嬴柱不禁大是驚愕接連又是撲地一拜:“嗚呼!天佑我秦,父王復聰,兒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長眉皺成了一團,溝壑縱橫的老臉卻是平靜如水,輕輕一抬手道:“坐了回話。廷尉府會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側案前肅然挺身跪坐,便將會事經過簡潔說了一邊,末了歸總一句:“兩夫人之謀,兒臣未嘗與聞,惟聽廷尉府依法處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決?”嬴柱毫不猶豫接道:“坐實憑證,依律判之,首犯當腰斬!”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覺能否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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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頓時吭哧不敢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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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上書,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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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還是吭哧不敢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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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啊,”秦昭王拍著榻欄粗重地嘆息了一聲,“既為國君,當有公心。無公心者,無以掌公器也。汝縱有所謀,亦當以法為本。秦之富強,根基在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古至今,君亂法而國能安者,未嘗聞也!君非執(zhí)法之臣,卻是護法之本。自來亂法,自君伊始。君不亂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亂法則民潰千里?!稌吩疲和跹匀缃z,其出如綸。誠所謂也!汝今儲君,終為國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圖謀國法網開一面?汝縱無能,只守著秦法巋然不動,以待嬴氏后來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卻時生亂法之心,無異于自毀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于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將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頓,鏗鏘沙啞的嗓音在大廳嗡嗡回響,滄海桑田在緩慢堅實地的蕩蕩彌漫,驟然收剎之下,大廳中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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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太子……太醫(yī)!”匆忙錄寫的桓礫驀然抬頭,才發(fā)現不知何時秦昭王已經坐了起來,臉泛紅潮額頭大汗淋漓雪白須發(fā)散亂張開,儼然一頭行將猛撲的雄獅!而一直低頭受訓的嬴柱,卻涕淚縱橫面色蒼白地軟癱在了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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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醫(yī)一陣忙亂,綻開心勁的秦昭王已經疲憊地昏睡了過去,蘇醒過來的嬴柱卻只呆坐著發(fā)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對著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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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正在太子府書房等候,見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樣不禁便笑:“安國君失魂也!要否尋個方士來?”嬴柱卻極是不耐地搖搖手:“綱成君好聒噪!害我無地自容也!”蔡澤驚訝地瞪起了那一對鼓鼓的燕山環(huán)眼:“如何如何?碰了釘子么?”“釘子?是刀是劍!剜心剔骨!”嬴柱紅著臉啪啪拍案,“面對父王那翻訓斥,我只恨不能鉆到地縫去!綱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說著竟是伏案大哭。蔡澤大是難堪,過來搖著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國君說個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進宮自承攛掇教唆之罪,與你無涉!”嬴柱止了哭聲嘆息幾聲,便將父王的訓示一句句背來,末了竟又是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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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蔡澤先賀你也!酒來!”蔡澤手舞足蹈公鴨嗓一陣嘎嘎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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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失心瘋?”嬴柱一驚,回身便要喊太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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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且慢!”蔡澤嘎嘎笑著坐在了對面連連拍案,“老夫只候在這里,若今夜明朝沒有佳音,蔡澤從此不再謀事!酒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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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看蔡澤如此篤定全然不似笑鬧,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當真喚來侍女擺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應酬著蔡澤飲了起來。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謀如何找個理由送走蔡澤自己好思謀對策,便聽庭院突兀一聲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國君接詔——”嬴柱陡然一個激靈,翻身爬起帶倒酒案嘩啦大響只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出了書房,在廳廊下卻與悠悠老內侍撞個滿懷兩人一齊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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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呼哀哉!安國君生龍活虎也。”老內侍勉力笑著撿起了地上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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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寺公,慚愧慚愧……”嬴柱臉色漲得紅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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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自個看了?!崩蟽仁屉p手捧過木匣殷殷低聲笑道,“若非你緊急上書,此詔今朝便發(fā)了。老夫告辭。”一拱手便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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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燈!快!”嬴柱一邊急促吩咐,一邊已經打開了木匣將竹簡展開,兩盞明亮的風燈下便見兩行清晰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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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詔:夫人獲罪,不及株連。安國君嬴柱可持此詔前往廷尉府獄,探視其妻華陽夫人,以安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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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大步回到書房,將竹簡往蔡澤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邊呼呼直喘:“老寺公說,我若不上書,此詔今朝便發(fā)了。”蔡澤打開竹簡掃得一眼便是一聲長吁:“嗚呼哀哉!老夫險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辭?!扒衣衣 辟鶇s連忙拉住了蔡澤衣襟,“綱成君莫如此說,只要得此詔書,吃一頓訓斥也是值當。你只說,我果然無事了?”“安國君真是!”蔡澤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訓,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卻只聽得膽顫心驚!”蔡澤正色道:“安國君膽顫心驚者,老王辭色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為王族立規(guī),非但要見諸國史,且不日便會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睋u著鴨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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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放下心來,好容易安穩(wěn)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輜車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見詔書,便喚來典獄丞帶著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獄。秦國法度:郡縣皆有官獄,只關押那些未曾結案定罪的犯人與輕罪處罰勞役的刑徒;一經審理定罪,便一律送往云陽國獄關押。依當世陰陽五行之說:法從水性陰平,從金性肅殺,北方屬水西方屬金。故官獄多建于城西北民居寥落處,咸陽亦不例外,只是比郡縣官獄大出許多而已。在官獄的高大石墻外停了輜車,嬴柱便跟著典獄丞徒步進了幽暗的石門,曲曲折折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條大屋前。典獄丞喚來獄吏打開碩大的銅鎖,虛手一請,自己便守在了門口。嬴柱進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濕淋淋的霉味迎面撲來,不禁便是一陣響亮的咳嗽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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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個身影撲過來抱住嬴柱便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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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無措地撫慰著華陽夫人,湊在女人已經變得粘答答的耳根氣聲道,“莫哭莫哭,說話要緊。你如何招認?老姐姐說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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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甚也沒說。阿姐一口攬了過去,說一切都是她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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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犯分審,你如何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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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墻,從磚縫里塞過來一方薄竹片?!比A陽夫人伏在嬴柱懷中,悄悄從顯然不再豐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著湊近到嬴柱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針刺的血字紅得蹦蹦跳動——萬事推我萬莫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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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一聲哽咽,大手一握便從女人手心將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頓足大聲哭了起來:“嗚呼夫人!家無主母,嬴柱無妻,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國法無私,但忍得幾日,我妻定能洗冤歸家!嗷嚎嚎——痛殺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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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突然便聞隔墻女聲的狂亂吼叫,“你妻清白!我便有罪么!枉為姐妹骨肉,你夫婦好狠心也!老娘今日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妻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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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羋氏大膽!”獄吏高聲呵斥著走到門前,“不怕罪加一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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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不阿貴,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腳嘶吼,渾不理睬獄吏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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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膽羋氏!”嬴柱沉著臉大踏步出來,徑直走到隔間囚室門前怒聲斥責,“國法當前,容得你胡扯亂攀!姑且念你與夫人同族姐妹,今日不做計較。你只明說何事未了,嬴柱卻是以德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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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一陣咯咯長笑:“我只想你了!想你來這里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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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癡瘋子!”嬴柱怒喝一聲,轉身對典獄丞高聲大氣道,“待她醒時說給她聽:她的家人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闭f罷便大踏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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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邸,嬴柱渾身散架倒在臥榻便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日暮時主書來報說,已經密查清楚:目下王宮謁者羋椋是華月夫人的族叔,當年跟隨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冄屬下做主書吏;魏冄被貶黜之時,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宮補了謁者王稽的職爵;此次便是向駟車庶長傳送密詔的羋椋向華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書驚訝道:“安國君自當會事廷尉府,指實華月夫人與羋椋勾連犯法,方能救得華陽夫人也!”嬴柱喘息著坐了起來:“王族以護法為天職。你知會家老并府中人等,從此任何人不得過問此事。羋椋之事萬莫外泄,只聽廷尉府查處裁決便是。”說罷對一臉茫然的主書疲憊地揮揮手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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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個月閉門不出茶飯不思,只有氣無力的躺臥病榻,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太醫(yī)幾番望聞問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陰虛陽亢脾胃不和心悸虛汗等幾樣老病,無論如何也揣摩不出這種有(癥)狀無(病)因的“病”究為何物,只有先開了幾劑養(yǎng)心安神溫補藥,而后立即報請?zhí)t(yī)令定奪。儲君得無名怪疾,太醫(yī)令何敢怠慢,當即上書老秦王,主張請齊東方士施治。誰料秦昭王卻只冷冷一笑,咕噥了一句誰也不敢當做口詔傳給太子的話:“人無生心,何如早死?秦豈無后乎!”撂過太醫(yī)令上書竟是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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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瞬河消冰開,啟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風癱在榻,近年來的啟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禮,而今太子臥病,啟耕大典卻該何人主持?便在國人紛紛揣測之時,王宮頒下了一則令朝野振奮而又忐忑不安的詔書:秦王將親自駕臨啟耕大典,大典之后舉行新春朝會,再于太廟勒石!且不說啟耕大典由高壽久病的老秦王親自主持已經令朝野國人振奮不已,更有多年中斷的新春朝會與聞所未聞而又無從揣測的太廟勒石兩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奮之心便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秦國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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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風癱之軀勃勃大舉三禮,他這個已過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臥病榻?果真如此,不說老父王有無心勁再度罷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側目而視與非議唾沫也足以使人無疾而終,其時自己何顏面對國人面對天下!素來遇事左顧右盼的嬴柱這次不與任何人商議,夜半披衣而起振筆上書,力請代父王主持三禮,否則自請廢黜。書簡連夜呈送王宮,嬴柱便守著燎爐擁著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紅日高掛,一輛輜車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門。老內侍帶來的口詔只有兩句話:“本王振事,與汝無涉。汝病能否參禮,自己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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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氣彌漫了嬴柱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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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領無價貂裘滑落到燎爐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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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十,咸陽國人傾城出動涌過橫跨滾滾清波的白石大橋,在渭水南岸的祭天臺四周觀看了盛大的啟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帶,雞鳴時分便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于朦朧河霧中第一個守侯在了進入大典祭臺的道口。紅日初升,當須發(fā)霜雪的老父王被內侍們抬下青銅王車時,嬴柱無地自容了,一聲哽咽熱淚縱橫地撲拜在了車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橫欄,隨行在側的桓礫便前出兩步高聲道:“秦王口詔: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監(jiān)禮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對著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駕輕就熟地開始了諸般禮儀。祭天地祈年、宣讀祭文、扶犁啟耕、犒賞耕牛、巡視百戶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農戶。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陽晚照,才結束了這最是勞人的大典。當張著巨大青銅傘蓋的王車轔轔歸城,秦昭王坐正身軀向道邊國人肅然三拱行拜托萬民大禮時,歡騰之聲驟然彌漫四野時,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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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接著新春朝會。朝會者,聚國中大臣共同議決國事也。依著傳統,這種朝會一年多則兩三次,至少一次。這一次便是啟耕大典之后的新春朝會。自秦昭王風癱以來,秦國已經有七八年沒有朝會了。這次遠召郡縣大員近聚咸陽百官而行新春朝會,實在是振奮朝野的非常之舉。清晨卯時之前,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冠帶整齊地候在了正殿外的兩座偏殿大廳。相熟交好者便低聲詢問議論幾句,問得最多的話是:“足下以為今日朝會當首決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確的話是:“伐交逼趙,迎還公子?!蔽宋说驼Z中卯時三聲鍾鳴,正殿大門隆隆打開。官員們便依著爵次絡繹出廳,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踏上了三十六級藍田玉砌成的寬大臺階,魚貫進入了久違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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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卻是一句話不說,進入王座只一擺手,長史桓礫便開始宣讀近日尚未發(fā)出的幾卷詔書,唯一稍能引起朝臣關注者,便是前將軍蒙武被升爵一級,調任離石要塞做守關副將。宣讀詔書便是將已決之事通告朝臣,而并非征詢商討,朝臣們聽了便是聽了,誰也無須說話,只一心等待那個真正要“會議”的軸心話題。誰知接著卻是綱成君蔡澤向朝臣知會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績,桓礫再度宣讀了一卷詔書: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長,兼領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調駐蜀秦軍隨時討伐苗蠻之亂。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依然在等待那個“會議”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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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等來的卻是老秦王淡淡的四個字:“移朝太廟?!?br/>  ?
  太廟勒石雖是已經預先通告的大禮之一,然則誰也沒有真正將這件事放在新春朝會之上。蓋勒石者,無一不是念功念德以傳久遠。而太廟勒石,自然便是念茲念祖追昔撫今。老秦王高壽久病,憶舊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廟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題中應有之意,作為開春大禮也不會有誰非議鋪排過甚。然則,朝會無“會”,便行此等“虛舉”,眼看便是將太廟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國事,朝臣們心下便有些不以為然。戰(zhàn)國之風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習,當下便有一班資深老臣先行站起詰難:“秦王多年未曾朝會,念王老病之身,臣等無意責之。今日既有朝會,便當會議迫在眉睫之國事,何能因勒石太廟而疏于國家大朝?”領頭說話者便是那個“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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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卻只有一句話:“今日朝會便在太廟。勒石之后卿等再行會議?!?br/>  ?
  如此一說,便只是個先后次序之事,朝臣們再無人異議,魚貫出宮各登軺車便浩浩蕩蕩地到了太廟。太廟在王城之內王宮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蒼郁殿閣層疊恍如一座城堡,第三進的中央大殿供奉著秦人嬴氏王族的歷代國君的木像,香煙繚繞肅穆靜謐。秦昭王車駕當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車馬,被六名內侍用一張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著進了太廟。隨后官員們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背紓儾唤闶且魂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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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者,邦國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國君親臨,也須前殿祭拜方能進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閑臣子不奉王詔則根本不得進入太廟。如今既來,如何能“無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雖是驚愕疑惑,然終究只是一件關乎禮儀的事。在“禮崩樂壞”的戰(zhàn)國之世,在蔑視王道禮治的秦國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這般越老越見強悍的國君能下如此詔令,必然有著比禮儀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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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條石板道將大殿庭院分做了東西兩片柏林。朝臣們從石板道絡繹進入庭院,便見東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紅綾覆蓋的兩丈大碑巍然聳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煙繚繞,秦昭王的坐榻已經落定在大殿與柏林之間。兼職司禮大臣的老太廟令將朝臣們分派成兩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歷來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隊的傳統規(guī)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們便又是一陣驚訝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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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勒石大禮行!樂起——”老太廟令一聲號令,大殿高臺下的兩方樂隊驟然轟鳴,宏大昂揚的樂聲頓時彌漫了柏林彌漫了太廟。蔡澤聽得明白,這樂聲不是各國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樂》,而是秦風中的《黃鳥》,心中不禁便是一動,左右一瞅朝臣們也是眉頭大皺,便知今日勒石必非尋常!《黃鳥》是春秋時期風靡秦國朝野的一首歌謠,是老秦人追思為秦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良臣而傳唱的挽歌。至于戰(zhàn)國,《黃鳥》依然是秦國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終因此歌隱隱包含了對秦穆公殺賢而導致衰敗的譴責,從來不會在禮儀場合被當做開禮之樂。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廟,太廟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著赫赫穆公,開樂便是《黃鳥》,老秦王要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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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有話!”樂聲未到一半,王族隊首的老駟車庶長嬴賁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廟大禮,如此樂聲暗含譏諷傷及先祖,是為司禮失察。臣請重奏大樂開禮,后治太廟令之罪!”話方落點,王族大臣們便是一聲呼應:“臣等贊同老駟車之見!”蔡澤注意到,只有默然肅立的太子嬴柱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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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有詔。”未等迷惑觀望的非王族臣子們出聲,秦昭王身邊的長史桓礫便嘩啦展開了一卷竹簡,一字一頓地高聲念誦,“王道禮樂之論,多文過飾非之頌。不開責己求實之風,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賢令》,歷數先祖失政之過,方能脫秦人之愚昧,開千古大變之先河。祖先之過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議,君何以正?國何以強?卿等毋做迂腐之論,當襄助本王立萬世規(guī)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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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明察,臣等贊同!”蔡澤目光一掃,非王族大臣們便異口同聲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們一陣寂然,終是默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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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樂重行——”太廟令悠然一喝,憂傷悲愴的《黃鳥》重新蕩開。大臣們已經從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詔書中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老秦王精心謀劃有備而來,責穆公而揚孝公,這太廟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開之后再說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廟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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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代王揭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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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帶整齊的嬴柱肅然上前,雙手搭住紅綾兩角輕輕一抖,那幅殷紅的絲綾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龜上——凜凜青石歷歷白字便赫然眼前!隨著太廟令一聲“太子誦讀碑文”的司禮令,嬴柱對著大碑肅然一躬,便高聲誦讀起來。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嬴柱的誦讀聲盯著碑文移動,那一個個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顆顆鐵釘砸得人心頭噗噗做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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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為國本君為國首本首之道變異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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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之富強根基惟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來亂法自君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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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亂法度國必亡焉法亂國安未嘗聞也誠為此故告我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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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氏王族惟大護法法度巋然萬世可期壞我秦法非我族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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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法之君非我子孫凡我王族恒念此石一年一誦惕厲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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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法之君人人得誅生不赦罪死不入廟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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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鐵則世代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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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高聲誦讀著,滿面通紅,汗水涔涔。蒼蒼柏林一片肅然,朝臣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無論是因何而發(fā),無論是因誰而起,痛切深徹的碑文都像長鞭抽打著每個人的魂靈!直到嬴柱念罷最后一個字,朝臣們還是肅然默然地佇立著,連大典禮儀慣常呼喊的秦王萬歲也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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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咸陽國人大為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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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只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復辟勢力的有數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復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憑吊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歷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征候:渭水草灘,開春時節(jié)??墒牵矝]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后沉淀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軌人犯,為身后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咸陽的巷閭市井彌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書令張掛到了咸陽四門城墻,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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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咸陽傾城而出涌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鄰近各縣庶民,幾里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只有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盡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只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閑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后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后,萬千人眾漸漸地鴉雀無聲了,只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般轟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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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當漫無邊際的人海在夕陽之下流向咸陽四門時,一首古老的歌謠在人海中轟轟嗡嗡地彌漫開來:“南山漢桑,北山胡楊。我有君子,邦國之光。愿此君子,萬壽無疆?!本d長的歌聲浪濤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飲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一日的踏青觀刑便釀成了日后永遠不能磨滅的美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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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刑次日,華陽夫人便被無罪開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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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柱本當駕車接人,想想卻還是派家老去了。晚來小宴為夫人壓驚,嬴柱卻驀然覺得再熟悉不過的妻子變得陌生了。華陽夫人談笑風生目光流盼,頻頻與夫君把爵對飲,說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趣事樂事,與素來嬌癡羞怯只蝸居在甘棠園小心侍奉的那個可人女子竟是判若兩人!嬴柱說沒有親接夫人心下過意不去。華陽夫人便咯咯笑著連說沒事沒事何足掛齒。嬴柱說阿姐就刑深為惋惜。華月夫人卻笑說生死在天,阿姐將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說太廟勒石震動朝野,日后我等得謹慎小心才是。華陽夫人點頭笑應,只要不犯法小心個甚來,該當如何還是如何,放不開手腳,沒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曉得無?見夫人不象瘋癲之態(tài),嬴柱心下稍安,卻總是覺得沒了那種熟悉的誘人風韻便打不起精神撫慰夫人。華陽夫人卻是渾然無事,將笑吟吟紅撲撲的臉膛埋進了嬴柱胸前,一展細柔的腰肢便將他背進了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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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棠香彌漫的春夜里,嬴柱又一次感到了這個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鮮。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騰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層出不窮,全然不是那個軟綿綿嬌生生靜待他用罷方士藥酒之后撲在她身上大逞雄風的細腰楚女了。酒意朦朧的嬴柱驀地一個閃念——女人在一身兩用奮力重演著夫君最為癡心的三人嬉戲!陡然之間嬴柱熱淚盈眶,緊緊抱住了熱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渾身顫抖一陣咯咯長笑一陣咝咝哽咽,猛然喊出一聲阿姐,便是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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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的雞鳴時分,嬴柱沒有呼喚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給沉睡的妻子仔細裹好了絲綿大被,輕輕掩上了寢室房門,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廳。太廟勒石對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國事碑,嬴柱實在是寢食難安。一柱將永世流傳的太廟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孫的恥辱,更是自己這個儲君的恥辱!除非自己奮發(fā)惕厲登上君位后以煌煌政績證實自己并非不肖,這種刻于青史立于朝野萬眾的口碑恥辱便永遠無法洗刷。而要洗刷恥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隨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對老而彌辣的鐵面父王,再也不能讓“庸常無斷”這四個字釘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廟勒石回來,嬴柱便開始了聞雞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奮生涯,一個月下來雖說清瘦了許多,卻也自覺精神矍鑠另有一種未曾經受過的新鮮。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風氣為之大變。素來慵懶松懈卯時還不開中門的太子府,忽然變成了天色蒙蒙的寅時三刻便燈火大亮,中門隆隆大開,仆役侍女灑掃庭除一片忙碌,連大門前歸屬官府凈街人灑掃的長街與車馬場也打掃收拾得整齊利落一派光鮮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陽內史大是贊賞,立即書令知會城內所有官署大加褒揚,各官署立即聞風向善,爭相振作門庭,一時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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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安國君:一應公文齊備?!?br/>  ?
  看著主書備妥的卷宗筆墨,煮茶侍女捧來的滾熱釅茶,嬴柱也不說話,坐進案前便開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雖然不多,除了王宮長史發(fā)來的必須辦理的詔書,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廟令駟車庶長府等一班相關官署的知會書簡。多少年來,除了老父王詔書,嬴柱歷來不看那些僅僅是讓他知道一番的知會公文。太廟勒石之后,嬴柱非但是每有書簡必看,且每看必有批書。不管送來的書簡是否需要他的批書,也不管這種批書是否有用,嬴柱都一絲不茍地認真批書,心下只將這批書公文當做他未來為君的磨練。不想一段時日之后,每日清晨坐在書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種肅穆,心下便大為感慨,竟是愈發(fā)地認真起來,“稟報安國君:綱成君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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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請。”嬴柱抬頭擱筆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門廳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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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別三日,刮目相看矣!”搖到庭院的蔡澤老遠便拱著手嘎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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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朽木不堪雕,綱成君何須謬獎也?!?br/>  ?
  “老夫沒那般樂趣。”蔡澤搖頭感慨,“人有生心,夫復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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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父王又批說我么?”嬴柱心頭猛然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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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弓蛇影安國君也!”蔡澤嘎嘎一笑,“有大事,進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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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廳坐定,不待嬴柱發(fā)問蔡澤便念誦了一句:“奉秦王密詔,安國君綱成君當即趕赴離石,禮迎呂不韋還都?!斌@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沒有異人么?”蔡澤故做神秘地搖搖頭:“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問:“呂不韋能駐離石,為何回不得咸陽?你我親迎,禮數何其大也!”蔡澤肅然道:“老秦王口詔:呂不韋生死之功,兩君代本王相機禮迎,不得怠慢?!蹦┝艘恍?,“你我禮數還大么?”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說何時北上!”蔡澤笑道:“安國君若無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國事當先,有何不便?一個時辰后便走!”“好!”蔡澤嘎嘎大笑,“老夫車馬北阪等候?!逼鹕硪还氨闳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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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十五,正是離石要塞開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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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營者,大軍解除冬日堅壁而恢復防區(qū)巡查之謂也。這是秦國西北四郡(隴西、北地、上郡、九原)駐軍的統一法度,其軍中意義如同京師民治開春之時的啟耕大典。每年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駐軍便進入了冬營之期。城堡要塞深溝高壘,村社庶民堅壁清野,除非緊急軍情與密詔軍務,大軍不會開出營壘。來春三月,隴西山地與河西高原雖然依舊是極目無邊的黃色天地,但晝夜鼓蕩的浩浩春風已經使殘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楊林脫也盡了枯黃的葉子從樹干滲透出晶亮朦朧的綠來。再有半月一月,陰山草原與大漠深處的匈奴胡騎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這種天候之差,使毗鄰北疆的秦趙燕三國有了一個共同的軍制:三月中開營,厲兵秣馬以備胡騎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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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之世,秦國關隘要塞有四處最為要害,老秦人稱為“駐軍四塞”。其一函谷關,其二武關,其三離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駐扎精銳主力者,惟有函谷關與離石要塞。所謂精銳主力,一是兵種齊全騎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備整齊,三是久戰(zhàn)沙場之師。此中根本因由,便在于防守之敵不同與地形不同。函谷關面對中原魏韓兩大戰(zhàn)國以及隨時可能結成合縱的六國盟軍,自然是重中之重。武關主要防楚且地處山隘,便只駐扎兩萬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駐扎三萬輕裝騎兵與五千攻弩兵。離石要塞正當河西高原中段,隔著峽谷大河與東北的晉陽遙遙相望,面對戰(zhàn)國后期最強大的趙國,駐軍便與函谷關等同:最精銳的三萬鐵騎、兩萬重甲步兵、五千軍營工匠(工兵),各種大型兵器一應俱全。就實而論,函谷關是秦國東大門,離石要塞便是秦國事實上的北大門。兩處主將也歷來都是秦軍名將。目下的函谷關守將是老將桓龁,離石守將是老將王陵。蒙武以前軍主將之職被調任離石要塞副將,爵位相同卻被看作升遷,原因便在于大軍戰(zhàn)將悉聽統帥調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將則要獨當一面,是顯然的方面統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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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馬隊重新趕回離石要塞之日,正逢開營大操演,軍營中殺聲震天戰(zhàn)馬嘶鳴一片熱氣騰騰。蒙武立即進入中軍幕府參見主將王陵,交接罷諸般軍務,又低聲對王陵說得一陣。左臂還挎著夾板的老將軍只一揮手:“該去!東南步軍營,不用我說你也認得出來?!?br/>  ?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來尋呂不韋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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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咸陽時,年輕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宮。坐榻擁枕的秦昭王聽他仔細講述了接應公子異人的經過與百人馬隊一路死戰(zhàn)的慘烈情形,不禁悚然動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頭顱微微顫抖,喘息聲粗重得如同風嘯,一雙白眉聳動的老眼晶亮地閃爍著淚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著榻欄一字一頓道:“其一,異人暫居呂莊,不許回太子府歸宗;其二,蒙武隨帶太醫(yī)北上救治,一俟呂不韋傷愈,立即護送還都;其三,諸般事體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做處置。”蒙武一時多有不明,卻終是鼓著勇氣只說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與末將同年,南歸后暫住末將處心神頗安。呂公未歸,居于呂莊多有不便。末將之見,公子當回太子府先舉認祖歸宗之禮,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顛沛之心。我王明察?!薄懊晌洳钜樱 崩锨赝趵淅湟恍?,“情法同理,王子士子豈有二致?呂不韋破家舍生,老秦人豈能薄情?臣不負國,王不負臣,此大道也!今呂氏傷病未愈,異人先行歸宗,寧傷天下烈士之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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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宮外心頭還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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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沒有直然責難,老秦王的告誡卻顯然暗含著對自己處置方式的不滿。不管有多少理由,棄重傷重病的呂不韋于苦寒之地而將嬴異人先行護送回來,實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處置老到,再依著自己的想法讓嬴異人先行回歸太子府認祖歸宗,當真便是陷秦國王室于不義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開創(chuàng)了向東方各國求賢變法的先例,秦國便在王室垂范之下生成了一種彌漫朝野的尊奉山東名士的習俗規(guī)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國敬士的口碑。便是那些最蔑視秦國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說一句:“秦雖蠻夷,敬賢尚可也!”呂不韋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東六國廣有結交,若僅僅是為了棄商謀官,只怕在齊趙楚魏幾個大國都可輕而易舉地做個上大夫之類的顯榮高爵。然則,呂不韋終是為了一個秦國公子破家舍財結交死士這次又幾乎身首異處,說到底,還不是看重秦國的清明強盛?對于秦國,還有何等物事比士子舍命親秦更為寶貴呢?秦國要得便是天下歸心,尤其是士子歸心,你蒙武為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將嬴異人秘密護送回咸陽,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異人與先期離趙歸秦的呂氏商社人等通聯消息,目下看來更是傷及呂氏家人的不妥之舉。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將軍蒙驁之子,自己也憑著戰(zhàn)功做了前軍主將,目下被委以離石副將之職,實際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將王陵了。老秦王將獨當一面的抗趙大任交付于你,你卻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為大將只知就事論事,何其慚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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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邸,蒙武對正在擺弄秦箏哼唱秦風的嬴異人三言兩語說了進宮經過,也不管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噥,便親自駕車連夜將異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呂莊。先行離趙歸來的一班執(zhí)事、仆役及異人在趙國的老內侍老侍女,回到咸陽對呂不韋消息一無所知,終日惶惶不安,乍見異人便凄惶得放聲哭成了一片。西門老總事則是捶胸頓足,堅執(zhí)要隨蒙武北上照拂主東。嬴異人頗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誰個不煩?呂公又沒死,聒噪!”便皺著眉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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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蒙武卻是大有耐心,見勸阻不住便欣然答應帶西門老總事北上。老總事頓時破涕為笑,帶著蒙武去見夫人。令蒙武驚訝地是,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聽說呂不韋傷病留在河西,竟只閃動著明亮的眸子緊咬著紅潤的嘴唇盯住他甚話不說,良久默然,終是低聲一句:“多謝將軍消息?!北銖街背鰪d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間,機警的蒙武從那對閃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覺看到了疑惑,心頭不禁猛然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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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給呂莊執(zhí)事們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門老總事如何推脫,都沒能拒絕真誠和善而又執(zhí)拗得寸步不讓的年輕將軍。回府途中,蒙武又順道拜訪了內史官署,請這位執(zhí)掌咸陽軍政的王族大臣向呂莊派出百人輕騎隊晝夜巡視。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詔,老內史甚也沒說便派馬隊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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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馬隊兼程北上,堪堪將近在高奴,卻見馬隊之前有一輛黑蓬輜車轔轔疾駛。在馬隊越過輜車的剎那之間,西門老總事驚訝地噫了一聲。并騎飛馳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聲吩咐一名軍吏帶三騎士換上便裝跟隨輜車。馬隊抵達陽周要塞時,一便裝騎士飛馬趕來稟報:黑蓬輜車在高奴遭遇守軍盤查,得知車中女子自稱趙女,無秦人照身帖,經軍吏擔保已經過關;輜車晝夜馳驅不吃不喝,軍吏擔心車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馬請令定奪。西門老總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無差!”蒙武立即下令馬隊扎營等候,與老總事親帶十騎返程接應。次日清晨,終于在洛水東岸的土長城下看到了煙塵鼓蕩的輜車與遠遠尾隨的騎士。蒙武飛馬迎上凌空躍起,硬生生在黃塵飛揚的原野勒住了沒有馭手任性狂奔的兩匹烈馬。當老總事顫巍巍拉開車窗簾布時,卻是一聲嘶啞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車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開車簾,卻驚訝得不知所措——車中一片血紅,飛濺車廂的鮮血與散亂糾纏的紅裙裹著一張蒼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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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懂醫(yī)道?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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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裝軍吏飛步趕來,猛然一聲驚呼:“身孕血崩!快請?zhí)t(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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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大驚,回頭一聲斷喝:“人安軍榻!原地守侯!我接太醫(yī)!”翻身躍上那匹雄駿的戰(zhàn)馬風馳電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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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至今還在后怕的是,假若沒有那名隨行太醫(yī),這位顛簸馳驅三晝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當真是死活難料。假若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顏面再見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義士?如今果然要見呂不韋了,蒙武心頭直是難以自抑的翻翻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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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的大帳在小城堡的東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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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連綿成片的軍帳區(qū),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桿隨風鼓蕩的與主將旗幟同樣高低大小但卻沒有姓字的黑底白邊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實的馬糞墻,墻外一圈人各三兵(長矛、長劍、弓弩)的重甲武士。踏著殘雪走進馬糞墻,一座渾圓大帳孤獨矗立,一層顯然是連綴起來的巨大棉被披掛在牛皮帳篷外,帳口釘著一張厚實得連盤旋呼嘯的寒風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門,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帳口,蒙武也聽不見帳中任何動靜。若不是帳頂那口冒著裊裊輕煙的竹管煙囪,誰也不會相信這毫無聲息的“土堆”中會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軍營之中,這座大帳的保暖之工是絕無僅有的。主將王陵的幕府雖則寬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磚地,厚實卻又漏風的石條墻,以及鐵甲鏘鏘的進出將士,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如此的嚴絲合縫,也無論如何使人想不到“溫適舒坦”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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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陵,終是父輩老將也!”蒙武不禁大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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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日暮,匆忙將呂不韋用軍榻抬進了離石城堡,只簡略地對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鄲請毛公的叮囑,蒙武便率部護送嬴異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詔北來的使命只有一個,那便是接應護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呂不韋突然失心變顏而嬴異人又驚得六神無主時,蒙武全然沒有想到如何周全處置。說到底,根由便在于缺少歷練沒有洞察之能。王陵對此事原本一無所知,卻偏偏能在他離開之后克盡全力,非但派出精干斥候兼程入趙請來了毛公,且親自率領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尋覓千年靈芝,以致滾溝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將軍極盡所能地滿足毛公之請,豈能挽回呂不韋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認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則,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時,以無可挑剔的諸般作為顧全了秦國敬士的大規(guī)矩,此中隱含的僅僅是精明干練么?非也非也。在秦國的年輕將軍中,蒙武以“承乃父縝密沉穩(wěn),而精明干練過之”著稱,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豈能選他來做這件撲朔迷離無定數的大事?然則兩廂比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將軍的過人之處。細想起來,在昔日武安君白起的秦軍老將中,堪與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親蒙驁不消說,王龁、桓龁、胡傷、嬴豹等都是。他們的戰(zhàn)場之才雖各有千秋,然卻都有一個共同處:身為大將而顧及國體,每結賢士必彬彬敬之,與山東六國士子們咕噥不休的“虎狼秦風”竟是大異其趣。后來,六國士子們每每私相揶揄,西也東也,虎狼之風究竟何在?對秦國的攻訐之辭也便越來越沒有了顏色。何以如此?也許是這些老將軍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東六國鄙視秦國的創(chuàng)痛,也更直接地經歷了敬士帶來的益處,便人人衷心認同先祖孝公開創(chuàng)的求賢之風。蒙武一代,則淡漠了這種“天下”之心,以致見士而不知重,見重而不明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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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沉悶清晰的敲棋聲打斷了蒙武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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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與毛公正在對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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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前一座碩大的木炭火燎爐,大帳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靜靜地侍奉著拙樸的陶爐陶壺,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氈上飄忽來去,全然沒有聲息??澙@大帳的釅茶香氣中,只有淡漠的敲棋聲散漫無序的起落著。兩顆白頭隔案相對,恍若深山林泉間的世外高人。一顆白頭邊打下棋子邊搖晃著散亂虬結的雪白頭顱高聲吟誦:“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而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其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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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也飛也,你是鯤鵬么?”對面白頭不耐地嘟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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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認真地念誦這不著邊際的宏文究有何用?對面白頭人為何又如此沮喪不耐?聽得片刻,兩位白頭人依舊散漫敲棋時而念誦,蒙武終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將蒙武,見過呂公?!?br/>  ?
  背對帳口的白頭驀然轉過來打量一眼,又轉過身去:“呂公,將軍見禮?!?br/>  ?
  “啊啊——將軍?”盯著棋盤的白頭抬了起來望著一身泥土的鐵甲大漢,一臉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將軍來也,請入座?!?br/>  ?
  “嘿嘿,輸得糊涂了!”白發(fā)散亂的老人竹杖啪啪敲著大案,“蒙武將軍!老小都分不出來,罰飲三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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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嚷嚷甚?輸了棋便撒氣,出息也?!?br/>  ?
  “哎哎哎!究竟誰個輸了?老夫能輸混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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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想起來也,我輸我輸?!卑最^呂不韋伸著懶腰長長打了個哈欠一陣哈哈大笑,“輸了好,輸了好,輸了好呵!”眼淚鼻涕一涌而出,卻只是不管不顧地兀自長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著棋盤:“呂不韋!你枉稱棋冠,敗在老夫之手,不想贏回去么!”大笑聲戛然而止,呂不韋扶案站了起來,茫然盯著烘烘燎爐嘟噥著:“輸了便是輸了,還能贏回來?”毛公紅著臉陡然一聲大喝:“呂不韋!想不想再來!不想再來永世狗熊!”呂不韋回身點頭茫然笑著:“好好好,再來再來,便輸光光怕甚?”毛公卻又突然嘿嘿一笑,過來扶住呂不韋坐到案前:“老兄弟,禮客為先,會完將軍,再來不遲。”說罷回身對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了呂不韋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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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陵將軍見我何事?”呂不韋淡漠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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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將蒙武,受命任離石副將,臨行受異人公子之托,特來拜會?!?br/>  ?
  “啊啊啊,蒙武?!眳尾豁f茫然地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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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異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會走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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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呂公,”蒙武肅然躬身,“異人公子與公同逃同戰(zhàn),負傷六處,回咸陽后先在末將府下臥榻療傷,稍見好轉便堅執(zhí)住到了城南呂莊;得知末將北上赴任,公子請得秦中名醫(yī)扁鵲弟子與末將一同前來為公醫(yī)治;另則,公子專門致書呂公?!泵晌鋸钠ご腥〕鲢~管捧上,卻被黑著臉的毛公截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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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目光驀然一閃:“將軍是說,公子沒有回太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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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公明察?!泵晌溆质敲C然躬身,“末將護送公子回秦,本當立即稟報太子,然公子卻堅執(zhí)要末將說他留在了離石療傷,不讓父母知曉他回到了咸陽。末將問其故,公子答說:呂公性命之憂,異人安可獨享富貴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誼,末將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對秦王與太子復命說呂公與公子已經接應回秦,皆在離石療傷。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會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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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默默點頭,淡漠木然的臉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頭將一方羊皮紙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呂不韋瞥得一眼羊皮紙喟然一嘆,一句話不說又是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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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去了,大帳中一片沉寂。呂不韋輕輕一聲嘆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異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韋雖死足矣!”正在飛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陣大笑:“嗚呼哀哉!你老兄弟沒看出此中蹊蹺么?”呂不韋堪堪舒展的臉膛倏忽一片陰沉:“老哥哥是說,異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呂不韋心緒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輸了,賠了,而已,何須驚怪?”“錯也錯也!”毛公連連拍案,“誰輸了賠了?大贏也!你混沌還有個底么?”“好好好你便說,我好了好了!”呂不韋突然焦躁起來,直瞪瞪看著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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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嚷不嚷都沒跑,終歸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呂不韋雙眼,“你可聽好:其一,那位秦國的扁鵲弟子早做了太醫(yī)令,嬴異人小子剛回咸陽,請得來么?其二,這封皮書之筆法近乎嬴異人,卻絕然不是嬴異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師也!其三,異人果真深明大義,如何能棄公先去?既棄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呂莊?其四,這個蒙武可是秦軍有為大將,縱是敬公而拘謹,也不當滿面憂思欲言又止……嗚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進耳朵沒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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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兩眼發(fā)直默然不語,良久突然拍案:“說!四假可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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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也!老兄弟終是醒了,醒了!”毛公揮著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帳中胡亂蹦了兩圈,呼呼喘息著大盤腿坐下壓低了聲音,“老夫不會看錯:假后有真!”見呂不韋只目光爍爍不說話,毛公便掰著指頭連珠開說,“不奉王命太醫(yī)令不能北來,此其一。無得授意,不會有人為那小子代筆,縱然有人代筆,以蒙武將軍之持重也不會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呂莊,便是不想回呂莊,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贊同;兩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呂莊,絕非那小子與蒙武忽然轉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對呂公敬重有加卻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卻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隱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見背后總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國老太子平庸,隱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說,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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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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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勁道!不與老夫大飲兩爵?”毛公黑著臉嘟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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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呂不韋便軟軟倒臥在了地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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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子出來!”毛公嘿嘿笑著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盤,對剛剛掀開后帳簾布的侍女板著臉低聲吩咐,“扶呂公進帳,扒去衣物使之安臥。記住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任何動靜叫醒驚醒呂公!”健壯的侍女答應一聲抱起呂不韋便進了后帳,毛公對悄無聲息的煮茶女一揮竹杖做個鬼臉便匆匆出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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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鼾聲大起……呂不韋忽然化做北溟之魚,鯤鵬漂游茫茫蒼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搖直上九萬里,俄而又化鴻毛一羽,背負青天隨風遨游蒼蒼塵寰便在眼底,蓬間雀唧唧喳喳議論著溪邊蜩鳩咕咕囔囔嘲笑著,忽見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灑遍天地塵寰,鴻毛一羽飄飄忽不知所終,俄而出得云翳,天邊山嶽突兀化為云端大字——無己無功無名!鯤鵬鴻毛蓬間雀溪邊蜩鳩山嶽白云滄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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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前的風雪血戰(zhàn)之后,呂不韋的鐵石心志突然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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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毛公冒著漫天大雪趕到離石要塞時,呂不韋正躺在冰冷空曠的中軍幕府奄奄待斃。毛公對王陵大發(fā)脾氣。王陵賠著笑臉解說歷來軍營規(guī)矩:凍傷者需以寒涼緩解,不能驟然暖帳,何敢慢待功臣義士?毛公連連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醫(yī)。王陵始終不回一句。毛公沒了脾氣,立即轉請設置暖帳救人。王陵一聲令下,軍士竟在頓飯辰光筑起了一座馬糞墻包雙層牛皮再加連綴棉被的密閉暖帳。毛公是有備而來,立即將重金聘請的齊國方士邀入暖帳施法,一番運功運氣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鐵青白發(fā)散亂形同骷髏的呂不韋竟是神奇地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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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毛公打發(fā)了方士,便開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療法。聽說要千年靈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話不說便親率三千步卒入山,一連十日,終于在大雪覆蓋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極為罕見的古靈芝!毛公高興得嘿嘿直笑,對著王陵便是一個大拜叩頭,驚得白發(fā)老將軍顧不得臂膊骨折連連對拜。為滾溝負傷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終日守著呂不韋形影不離了。一月之后呂不韋漸漸清醒,雖然茫然的眼神空洞無處著落,總算是能夠聽話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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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揣摩,毛公開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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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陵依著吩咐,抬來了血戰(zhàn)僅存的馬隊劍士越劍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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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負十三處刀箭重傷的越劍無被王陵安置在另帳獨居,然越劍無不吃不喝更堅執(zhí)拒絕治傷,見醫(yī)者入帳便要咬舌自盡!直至毛公到來,越劍無才冷冷說了四個字:“我等呂公。”便不再開口。毛公也只一句話:“呂公死活,盡在越義士也!君自思量。”便騰騰去了。從那一日開始,越劍無才開始了療傷進食,雖經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進來的越劍無一見枯樹白發(fā)的呂不韋,一聲呂公便放聲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呂不韋噫的一聲驚叫便踉蹌?chuàng)鋪恚ё≡絼o便哭做了一團。毛公冷眼旁觀,呂不韋捶胸頓足地哭喊著:“劍無劍無,不該瞞我當初!早知你等義士備死,呂不韋何能有此蠢舉也!任俠烈士去矣,呂不韋雖九死不能贖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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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劍無卻驀然打住,拭去淚水一拱手道:“呂公之言差矣!劍無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劍士也。任俠劍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茍活,惟求死得其所!呂公謀事存志節(jié),待士有大義,我等人懷必死之心,非僅圖報呂公,更求名揚天下!若呂公耿耿不能釋懷,視我等之死為一己罪責,豈非玷污我等任俠求死之風?此番心境,原非劍無私撰。呂公請看,劍無可曾背錯一字?”話方慷慨,越劍無已經唰地撕開胸前,扯下一方血跡斑斑的羊皮遞過。呂不韋顫抖著雙手接過,竟是不忍卒睹。毛公接過一看,薄韌的白羊皮上血字歷歷,分明與越劍無所念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經變黑的斑斑印記,無疑便是百名劍士的手印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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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公,確是荊云義士手筆?!?br/>  ?
  呂不韋雙手接過撫在胸前,對著越劍無便是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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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事畢,劍無去也。”便在這剎那之間,挺身跪坐軍榻的越劍無將一口短劍猛然插入了肚腹,一股鮮血噴濺大帳與呂不韋白衣之上,越劍無平和地笑著,“呂公,你非俠者,不能輕生求死,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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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呂不韋抱著越劍無冰冷的尸體坐到天亮,雖然一句話沒說,旁邊的毛公卻看到了呂不韋蒼白的臉膛有了一絲紅暈。直到三日后將越劍無安葬到了馬隊劍士的谷地,呂不韋才扶著毛公的肩膀長嘆了一聲:“學無止境,呂不韋自認知人,不想竟如此無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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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起,毛公開始了與呂不韋的對弈。在淡漠茫然的棋盤敲打中,毛公向呂不韋點點滴滴地敘說了各方事變:薛公沒能趕來,老哥哥護送趙姬到天卓莊去了;雖說平原君并未大張旗鼓地拘拿“事秦黨”,但卻在暗地里搜尋嬴異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為,只有將趙姬送回卓氏故里并恢復“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風嫁娶尋常的趙國,平原君才無法追究這筆秦妻賬;目下料想已經安置妥當,邯鄲該當無事了。嬴異人小子傷得不能動彈,又發(fā)熱,他請蒙武將這小子送回了咸陽,想必開春之后這小子便要來接你回秦了。西門老總事也捎來了消息,呂莊上下人等都好,陳渲日夜祈盼只等著你呂公歸來入政。總之統之,只要你呂不韋平安無事,結結實實的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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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無論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呂不韋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呂不韋心結,便每日敲著棋子曼聲吟誦莊子的《逍遙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何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北闶且謸P頓挫反復吟誦,常常引得呂不韋木然盯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念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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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歸念,說歸說,呂不韋終是沒有真正地清醒振作過來。毛公頹喪了。也許,他只能將呂不韋送到這一步,呂不韋能否恢復雄風,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將一卷密封的羊皮紙書簡交給了那位終日默默卻誠實可信的茶女,叮囑待呂不韋真正清醒時交給他。便在他陪著呂不韋下最后一局棋的時候,蒙武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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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看到了一線顯然的光亮!果然,呂不韋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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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一只蒼老狡黠的土撥鼠,毛公連日出沒在冰雪軍營之間,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呂不韋的保暖大帳。呂不韋已經清醒過來,面色紅潤了,臉膛也蕩出了久違的微笑,見毛公風塵仆仆滿面臟污卻又神秘兮兮地溜進帳來,不禁便是一陣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韋求人太切,凡事以義責人。人皆義士,何有世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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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驚訝地瞪著一雙老眼,提著竹杖繞著呂不韋直轉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來:“羊肉酒飯!咥飽肚子再說!前心后心沒得分,餓死老夫也!”呂不韋看得樂不可支,轉身連呼酒肉飯上齊,便坐在對案饒有興味地看著毛公大舉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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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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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真?!眳尾豁f坦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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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沒了嘿嘿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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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權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準則?!眳尾豁f平和的面容又彌漫出往昔的一團春風,“以義行之,則公器化為私道。不韋執(zhí)拗于‘義本’,原是以風塵商旅之道求權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許負義之行,于公器之道實為偏執(zhí)。以此心入仕途,終將大毀也!異人離我回秦,于義于情有差而于法度無礙。不韋耿耿不能釋懷,猶鯤鵬未得大風,不能高天遠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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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有進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喪子,你會如何?能如這般撐持過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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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此說,不知所云也?!眳尾豁f自嘲地笑了,“生平無女運,先妻十載尚無一子一女。邯鄲欲妻,又被人奪。只怕是應得一句老話,財旺人虧,子女還在爪洼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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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沒有娶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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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陳渲?”呂不韋目光驟然一亮又釋然搖頭,“原是不得已,笑談耳耳?!?br/>  ?
  “是也是也,笑談罷了。”毛公嘿嘿一陣站起身搖到帳外,拖進一只口袋用竹杖指點著,“明日開始一月之內,老夫便要你這白頭變黑!看好這藥!否則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負了人心也?!?br/>  ?
  呂不韋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須發(fā)如雪,倒是來醫(yī)我這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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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著白頭,“老夫年逾花甲,你幾多大?白當其年為老,白不當年為病。老不可醫(yī),病可醫(yī)。曉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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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曉得曉得。無非吃藥,隨你也?!眳尾豁f一陣笑聲未了,便軟倒在榻大放鼾聲。毛公喚來侍女一陣叮囑,便又點著竹杖搖出了暖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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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之間河凍消開春風變暖,新葉勃發(fā)的胡楊林綠蓬蓬覆蓋了溝壑縱橫的莽莽高原。四月中開始,呂不韋的一頭白發(fā)眼看著日復一日地變黑,到了五月來臨,形同白發(fā)骷髏的呂不韋竟又變成了一團和煦春風的灑脫士子!從來沒見過昔日呂不韋風采的王陵蒙武應毛公之邀踏進久違的馬糞墻圈時,遠遠看見帳外迎候的豐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驚訝得連連感嘆!慶賀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點著竹杖宣布了對呂不韋的解禁令,便來者不拒地與每個頌揚者勸飲者接踵痛飲,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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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呂不韋到幕府商議南下回秦事宜,將呂不韋請上了一輛軍營罕見的青銅軺車。蒙武親自駕車,駛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軍營。夕陽晚照之下,冬日血戰(zhàn)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經是萬綠覆蓋遼闊山塬,呂不韋極目四望,不禁便是萬千感慨。入得軍營深處,但見營帳連綿旗幡獵獵炊煙裊裊戰(zhàn)馬蕭蕭,勃勃生機令人怦然心動。驀然之間,軺車駛過營區(qū)進入了一片幽靜的谷地,呂不韋心頭頓時迷惑——主將幕府如何能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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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公——”一聲蒼老的哭喊,一個白發(fā)老人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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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老爹!”呂不韋飛身下車,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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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公……”老人哭聲搖著呂不韋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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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驚愕的呂不韋恍然醒悟,“你說是她,她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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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朽粗疏,害東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頓足斷斷續(xù)續(xù)敘說了經過,只抹著眼淚反復絮叨,“我只說夫人在莊,誰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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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老爹莫得自責。這是上天罰我,不韋認了?!眳尾豁f扶起老人,目光癡癡盯著前方洼地的馬糞高墻與黑色帳篷,突然拔腳飛步大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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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模一樣的馬糞墻,一模一樣的棉被帳,這里卻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顫!呂不韋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響,眼前一黑便扒著馬糞墻軟了下去……倏忽醒來,眼前一片紅光!呂不韋屏住氣息睜開眼睛,卻見一個紅裙女子擁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臉上,一雙溫熱細膩的手靈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與脖頸在蒙蒙紅光之中分外潤澤豐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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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渲!”呂不韋霍然坐起將女子攬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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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君……”陳渲滾燙的淚水灑滿了呂不韋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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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兩人都沒有睡意,裹著大被擁著燎爐挑著銅燈直坐到東方發(fā)白,娓娓侃侃纏纏綿綿,一番磨難竟使兩人都生出一種咀嚼不盡言說不清的再生心境。陳渲說,若非蒙武隨帶太醫(yī),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門老總事著意尋來毛公對她施行固本培元療法,她也恢復不了元氣;她沒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諸多累贅,實在是心有愧疚。呂不韋撫慰說,你懷了一次身孕便是呂門最大功臣,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兒子,值乎值乎愧疚甚來!陳渲撫著呂不韋蓄起的胡須說,夫君變了,柔和的圓臉變成了棱角分明的方磚,不怒自威我卻不怕。呂不韋拍打著陳渲豐腴的身段說,我妻也變了,一個原本身輕如燕纖細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變做了一個珠圓玉潤的可人少婦,真是我妻了。陳渲紅著臉笑說,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生子,少女時的舞技磨練太嚴苛了,直到倉谷溪呂不韋強使她初經人事,她才第一次來了女紅;此次歷經大變,知道了自己能夠身孕,她高興得渾身發(fā)抖,日后要給呂不韋多多生一群兒子女兒,那怕變成一只丑陋的老母雞!呂不韋哈哈大笑說讓你生,猛然便將陳渲壓在了大被中,兩人滾做一團笑做一團盡皆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呂不韋說,天道有常人事不測,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已有婚約的卓昭嫁給了異人,而買來應對異人的陳渲卻成了他妻,目下想來竟是顛倒得有趣。陳渲說,其實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奧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則是猶可猶不可并不執(zhí)一,主人屬意卓昭卻也并非不可變更;她則第一次便不喜歡那位公子,而喜歡買她的主人。呂不韋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個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陳渲說,公子癡情卻沒有義根,卓昭美艷卻無志節(jié),主人秉性堅實情心淵深,非等閑心志所能體察激蕩,她只喜歡主人這等深情之士。呂不韋搖頭說,既然喜歡主人,為何要閉門辭世?陳渲說,嫁出卓昭后主人不能自拔,我怕主人送我重回綠樓,寧在主人身邊死去。呂不韋緊緊抱住了陳渲低聲耳語,我要你你也沒想拒絕,可是?陳渲大紅著臉說,若非主人強為,便是等閑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呂不韋促狹笑道,可你已經奄奄一息了,拒絕得何人?陳渲嬌嗔說,我若病體不能護身,綠樓生涯豈有處子清白?甚法偏不說!呂不韋又是哈哈大笑,命數命數!你個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縱藏身綠樓,也被主人挖了來!陳渲嬌笑著叫了一聲好主人,猛然便將呂不韋撲倒,貪婪地喘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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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過午,洼地一片車馬轔轔之聲。毛公與西門老總事陪著蒙武親帶三車百騎來迎接護送呂不韋夫婦回歸離石城。呂不韋與陳渲攜手迎出馬糞墻,對著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總事手足無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樂乎。陳渲執(zhí)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釀的馬奶酒,才許蒙武下令拆帳裝車。夕陽暮色時分,車馬便轔轔出了洼地出了軍營。到得離石城下,卻見兩人立馬以待遙遙拱手:“呂公別來無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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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安國君?”呂不韋驚訝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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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駕月余矣!”蔡澤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經當先下馬,遠遠迎著呂不韋軺車便是深深一躬。呂不韋連忙整衣下車肅然一拜:“不韋尺寸辛勞,何敢當安國君如此大禮也?!辟鶕尣竭^來扶住呂不韋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車便是?!闭f罷順勢將呂不韋扶上軺車,回身牽住馬韁一招手,“呂公穩(wěn)坐便是?!币蝗︸R韁便徒步牽馬進城。離開洼地帳篷時,呂不韋已經堅執(zhí)謝絕了蒙武駕車,如今自己夫婦雙雙坐于傘蓋之下,卻讓太子牽馬前行,不禁大為不安,本當躍身下車,卻見旁行蔡澤連連搖手,只好嘆息一聲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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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風吹拂田野泛黃的五月,蒙武要親自護送呂不韋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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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國君嬴柱與綱成君蔡澤已經先行回秦。因由是呂不韋的一句話:“如此聲勢朝野側目,不韋何以面對秦國父老?兩君不先,我無顏歸秦也!”蔡澤嬴柱此時才掂出老秦王口詔中“相機”二字的意味,商議一番便不勝感慨地先行回秦了。兩人離去之后,呂不韋每日五更即起拉著陳渲跑馬練劍,旬日之后自覺精力體力大見好轉,方才贊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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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程一定,呂不韋立即派出快馬信使去請薛公。三日之后薛公安然抵達離石要塞。當晚,王陵蒙武在中軍幕府擺開了盛大的餞行軍宴。粗豪奔放的秦軍將領們舉著大碗川流不息地與呂不韋五人痛飲,到得三更,雖然馬奶酒溫熱勁爽如邯鄲甘醪一般,五位大賓依然是醺醺大醉地被軍士們抬回了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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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次日午后,呂不韋帳篷方才有了動靜。陳渲直為自己的醉酒酣睡過意不去,呂不韋卻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飲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復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得路途顛簸?”兩人正在說話,卻見毛公點著竹杖搖了進來當頭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呂公一晚,特請恩準也?!标愪旨t了臉連忙一禮:“恩公笑談,原是我北來多有攪擾,何敢當恩公一請?你等議事,我到旁帳去?!闭f罷便走?!板e也錯也。”毛公竹杖一伸攔住陳渲,“老夫邀呂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帳,你自方便罷了。”呂不韋原本想明日將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攪擾。目下見毛公竟是鄭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當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隨后送三桶酒來!”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呂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經說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罷?!薄耙埠茫 眳尾豁f回身對陳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泵俸傩α耍骸昂螘r忒般多事?薛公已經先到山口了,用你鋪排?人去便了?!崩鴧尾豁f便出了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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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離石城堡東門,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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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石城兩山夾峙,城東山口正對大河。山口東側高岡上立著一座粗樸的石亭,石亭下一座大碑刻著斗大的三個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則是十六個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國恥,變法功業(yè),斯世永存!老人們說,這是當年商君收復河西之后的勒石銘文,“秦河塞”是商君親書,背面頌辭是秦孝公的褒獎令。因了常有國人游客來碑前憑吊,上郡郡守便請準秦王,將碑亭內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兩座茅亭供憑吊游客打尖歇息。時下五月大忙,往來游客絕跡,山河口分外的空曠遼闊。呂不韋與毛公趕到時正是初夜,一輪明月掛上藍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峽谷中河濤隱隱如雷,一道鐵索大板吊橋飛過幽幽太虛般的大峽谷挽住了河東群山融進了茫茫河漢,兩岸軍燈如繁星在天遙遙相望,谷風習習萬木森森刁斗聲聲馬鳴蕭蕭,塞上月夜直是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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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公,對岸百里之外便是趙國了?!毖b遙指著河東蒼茫難辨的沉沉高原,“長平大戰(zhàn)之前,對岸軍營可是趙軍紅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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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東南便是魏國?!泵莺蔹c著竹杖,“只可惜魏國王族無能!丟了河西竟連安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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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韋小邦之民,卻是無可憂心了?!眳尾豁f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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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將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魚龍之化也!”毛公顯然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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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河變色,君子傷懷?!眳尾豁f喟然一嘆,“然則,春秋之世諸侯千余,戰(zhàn)國之世邦國三十,歸并統合之勢,何曾以君子情懷而變易也!不韋不如兩位老哥哥學問淵深,久為商旅奔走列國,對天下苦難稍多體察。以不韋觀之,華夏激蕩五百年,終將一統山河,天下不一,戰(zhàn)國不休。兩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對邦國疆土之消長耿耿不能釋懷,入秦新政難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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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錯錯錯也!”毛公連點竹杖,“入秦歸入秦,老夫終是魏人!不許想之念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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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說故國,此公便硬?!毖珶o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愛國,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來,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嘗嘗如何?”說著拉起呂不韋進了茅亭,從茶爐上提起陶壺注茶,嫻熟利落竟不輸茶女。隨著熱氣蒸騰撲開,茶香頓時彌漫了山口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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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茶也!”呂不韋大聳著鼻頭,“莫急,逢澤硭碭茶!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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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鑒品物,無出呂公之右,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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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么?老夫不信邪!”毛公搖進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吸一口,燙得丟下陶盅哈氣連連,見薛公呂不韋哈哈大笑,便點著竹杖嚷道,“老夫偏認是巨野山澤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濃淡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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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呂不韋悠然一笑,“所謂評鑒品嘗,無非經多見廣善加揣摩而已,豈有他哉!孔子若不周游列國遍考各國典籍,如何能辨認出上古防風氏尸骨?逢澤巨野兩大澤,一西一東相隔五百余里,雖同為上古大河改道遺留之積水,然歷經數千年沉積,便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澤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葦草茫茫山水激蕩多霧少陽,水氣清甜山土紅粘,茶樹肥碩而茶葉有幽幽清香。逢澤雖與硭碭山相連,卻無活水注入,歷經沉淀而水質粘厚,四野之土便多有咸濕鹵堿之氣,是故茶樹瘦高而茶葉勁韌,茶木之香中有隱隱厚苦,且最是經煮,與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異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嘗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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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老夫飲來,天下茶葉一個味,只河水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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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呼哀哉!”薛公連連拍案,“老夫親采親炒容易么?暴殄天物也!大煞風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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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不亦樂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為上河,離石河水為中河,大梁河水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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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啊著?。∵€是老夫高明!沒有河水,何來茶香?”毛公紅著臉嚷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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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公呂不韋同聲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來,抓過案上一塊醬牛肉便就著滾燙的釅茶大嚼起來。薛公看得眉頭直是一聳一聳,苦笑著搖搖頭便與呂不韋品啜起來。飲得幾盅,薛公輕輕嘆息一聲:“遙想當年,呂公不期走進甘醪薛,竟是恍如夢中矣!”呂不韋慨然笑道:“三五年滄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難可見一斑也!若非兩公襄助,呂不韋豈有今日?入得秦國,我等富貴榮辱一體,定然做他幾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遠。自老秦王到異人公子,呂公要周旋三代,可謂難矣!目下情勢,異人雖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與老秦王在前,公便須得有勾踐十年生聚之韌力耐力,且戒躁動之心?!眳尾豁f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韋輕言躁動,慚愧也!”薛公搖搖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說幾件想到之事,卻與呂公方才之言無涉,公但聽下去便了?!眳尾豁f笑道:“來日方長,隨時可說,今夜不妨賞月品茶,塞上月夜難得也!”薛公搖頭一嘆:“垂垂老矣!不說過后便忘了,還是想起便說的好?!眳尾豁f依稀看見薛公眼中淚光閃爍,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說!不韋洗耳恭聽?!?br/>  ?
  薛公品啜著醇釅的逢澤茶,對呂不韋侃侃說開。薛公以為,目下秦國以老秦王為第一樞要。據各方征候,老秦王大約還有三五年壽期。歷來古訓是暮政多變,惟有把準老秦王的一貫政風,方能從容應對。幾年來,薛公多方搜求典籍傳聞對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細揣摩,斷言秦王嬴稷的為政秉性是:“惟法無情,殺伐決斷之烽銳,為歷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長地說了兩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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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軍在閼與首次敗于趙軍。宣太后一身承決斷失誤之罪自裁謝國,實際決斷國事的丞相魏冄卻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郁悶無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聞之,許多農戶便買來黃牛殺了祭天,祈禱秦王早日康復。秦王病愈,百姓又買牛宰殺以塞禱。王宮護軍將(郎中)閻遏、公孫述到函谷關軍務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陽晉見時當頭便是興沖沖一句:“我王德過堯舜!曠古明君!”秦昭王陡聞如此頌詞驚訝莫名,頓時沉下臉問:“兩位所言所謂也?”兩人便繪聲繪色地將百姓為秦王買牛祈禱塞禱的見聞說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贊頌:“堯舜為君,未聞百姓為之祈禱也。今我王臥病百姓祈禱,病愈百姓塞禱,王得民之愛心過于堯舜!”秦昭王陰沉著臉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詔各郡縣徹查里社,核實祈禱者并里正、鄰長姓名報來!”詔書下,郡縣鄰里莫不以為將獲厚賞,當即逐一登錄星夜上報。三日后,一道詔書飛赴郡縣:凡買牛祈禱塞禱之民戶,各罰銅甲兩幅!所在鄰里之里正鄰長各罰上好鐵甲兩幅!后有非法祈禱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舉國皆驚,報信的兩位郎中更是羞愧難言!后來,秦昭王章臺避暑時心緒頗好,隨行護衛(wèi)的閻遏便問秦王:“百姓為我王祈禱塞禱,王不獎掖反予懲罰,末將委實不明?!鼻卣淹躅D時斂去了笑容:“身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禱塞禱,固愛我也!然秦法無此律條,若本王以仁愛心許之,相沿成習,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法度何在?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何如去仁愛罰祈禱,而歸于大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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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平大戰(zhàn)次年,秦中三縣大旱而生饑荒。丞相范雎上書:請開王室五處山澤園林,準許饑荒者進入王室五苑,采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斷然拒絕,一席話說得范雎啞口無言:“我秦法鐵則,有功而賞,有罪而誅。若開五苑,百姓有功無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榮?無功者何羞?與其發(fā)五苑而亂,不如棄五苑而治!應侯莫做此想也?!焙髞?,秦昭王開官倉“賞救”有功之民,硬是不發(fā)無功庶民一絲一縷,秦人莫不為之悚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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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秦昭王,鐵心行法敢與天地民心一爭,寧落無情之名,不做亂法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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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羋氏、穰侯魏冄、武安君白起、應侯范雎,哪一個不是亙古罕見的強勢人物?君強臣強,政見多有磨擦而秦國卻始終沒有內亂。薛公以為此中根本因由,便在秦昭王對權、法、術三者爐火純青的融合!尤其是罷黜魏冄、賜死白起、軟解范雎三件事,件件在他國都可能釀成巨大災禍,尤其是白起之死幾乎是一場驚濤駭浪,偏偏在秦國卻安然無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總是依法行權,步步有法度為據,敢于掃滅任何違法強勢。白起三違王命,大敵當前卻因秦昭王一次錯斷而執(zhí)拗到底拒不率軍應敵,若是尋常君王,可能便是無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卻斷然下詔,處死了秦國長城一般的天下戰(zhàn)神,又許厚葬廣祭以安民心。此中膽識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國國勢大跌強臣大才凋零,秦昭王當真成了孤家寡人。當此之時,這位老王潛心蟄伏以靜制動,但求政事依法度運轉,而不求重振雄風,竟能在十多年間使秦國風波不生,何嘗不是天下奇聞?開春以來,誅殺華月夫人,太廟勒石護法,凡此等等,一則老秦王政風秉性使然,一則也是后繼平庸的無奈之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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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國事可為也!”薛公歸總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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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呂不韋大是驚嘆,一躬之下見毛公瞇縫著老眼一臉神秘,便轉身一拱手,“敢問毛公,入秦何以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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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老夫沒那番細發(fā)絮叨。”毛公霍然站起點著竹杖,“你只記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學?!惚D銦o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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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學?”呂不韋始而迷惑既而釋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學也是一途?!?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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