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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賦 第一章 初政颶風

月黑風高,一只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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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chuàng),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仿效。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謂照身,是刻畫人頭、姓名并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jié),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客,并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后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旁騖,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塬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于大事而疏忽了照身么?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悉,對秦吏執(zhí)法之嚴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漢代通用刑罰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備衣食,清晨起來修筑城墻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為輕度違法之刑),豈不大大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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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br/>  ?
  在山岳般的城墻根的城門署石窟里,李斯只淡淡說得一句,甘愿認罰。不想,城門吏壓根沒公事問話,只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墻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煌煌風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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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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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鉆進了道邊一輛篷布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只做睡意蒙眬一言不發(fā)。已經是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斯自然也不會問??墒?,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停穩(wěn),李斯依然蒙眬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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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醒醒?!?br/>  ?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口音驚訝地搖頭大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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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br/>  ?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br/>  ?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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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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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br/>  ?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br/>  ?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只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只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只船風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看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只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占一檔?在權貴層疊大商云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大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如此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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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大哥,請?!?br/>  ?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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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崩钏挂粫r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當秦王大禮?!辟謧壬泶^,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扶,先生穩(wěn)步?!睂γ胬钏剐念^大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br/>  ?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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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入艙說話?!辟Ь吹胤鲋兄?shù)睦钏惯M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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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泵商褚徊缴洗?,低聲發(f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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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船蕩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周六盞風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侍,小高子。再沒外人?!?br/>  ?
  李斯不再拘謹,一拱手道:“斯忝為上賓,愿聞王教?!?br/>  ?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淺,今日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如何闡發(fā),二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以得見,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處,尚請先生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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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隨心誠。秦王無須介懷?!?br/>  ?
  “先生通達,嬴政欣慰之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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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得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掂量出,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閑才具。所發(fā)兩問,看似閑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生,如何卻為別家學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之學另拜呂門,還是學無定見只要借權貴之力出人頭地?《呂氏春秋》公然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如何評判?此等問題雖意蘊深銳,然回旋余地卻是極大。大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于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兩端,如此一個秦王豈能不察?更有難以揣摩者,秦王并未申明自己的評判,而只是要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秦王目下要你評判學問,實際便是要你選擇自己的為政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之立足點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而如果與秦王內心之立足點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實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涂地。然則,你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在而后再定說辭,卻是談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秦王初政,尚無一事表現(xiàn)出為政之道的大趨向,你卻如何揣摩?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嘆,莫怪師弟韓非寫下《說難》,說君果然難矣!盡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在此等明銳的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于宣告自己永遠完結。無論如何,只能憑自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于結局,只能是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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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忖一定,李斯擱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道軒輊,為文信侯代勞總纂事務。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學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余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tǒng)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為兩大軸心,其宗旨在于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以治學論之,《呂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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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所謂煌煌一家,卻是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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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煞Q雜家?!?br/>  ?
  “雜家?先生論定?文信侯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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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說法?!?br/>  ?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論定自家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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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道之學也?!?br/>  ?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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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br/>  ?
  “自成一家??墒谴艘猓俊?br/>  ?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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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門師學,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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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guī)熤畬W也。”李斯先一句話申明了學派立場,而后侃侃直下,“我?guī)熫髯又畬W,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屬于當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干,為本體?!秴问洗呵铩穭t以王道為主干,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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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學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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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實而論,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統(tǒng)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guī)熫鲗W之評判,便是‘法制尚為本體’。當與不當,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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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嬴政捕捉很細,饒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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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崩钏箯娜莸溃八顾^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爭也。李斯有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br/>  ?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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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br/>  ?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諸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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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于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于民,亦可穩(wěn)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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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法不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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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斷然開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斷?!?br/>  ?
  “敢問先生,據何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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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秦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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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教我?!辟羧黄鹕?,肅然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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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一統(tǒng)天下,則商君法制勝于《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秋》勝于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br/>  ?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身高聲吩咐,“小高子,掌燈上酒!蒙恬進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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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風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標地從灃京谷漂進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蒙蒙,螢火快船才順流直下回到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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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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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已經有了酒意,一頭白發(fā)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嘆:“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辈虧沈嚾坏蓤A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眳尾豁f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我直覺不是吉兆?!?br/>  ?
  “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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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哥哥少安毋躁?!眳尾豁f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后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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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記的公文傳送車輛),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那樣無疑可直達秦王案頭,并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種形式的回復——意圖在于不使秦王將《呂氏春秋》看作一己私舉,而看作一件重大國事。謁者當日回復說:秦王不在王城書房,全部二十六卷上書已交長史王綰簽印妥收。三日后,呂不韋奉召入王城議事,年青的秦王指著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順帶說了一句,文信侯大書已經上案,容我拜讀而后論了。后來直至議事完畢,秦王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月余過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沒有任何說法。后來,呂不韋在王城之內的丞相專署不意遇見長史王綰,這位昔日的丞相府屬官竟是默然相對,最后略顯難堪地說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讀書,只不知是不是《呂氏春秋》?說罷便抱著幾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呂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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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你決意公開這部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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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也,勢也?!眳尾豁f喟然一嘆,“依秦王之奮發(fā)與才具,決然不是沒讀此書。沉沉擱置,分明大有蹊蹺。反復思忖,呂不韋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則唯此一途,若是不為,老夫留國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br/>  ?
  “文信侯,不覺疑心過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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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一生陽謀,何疑之有?此乃時勢直覺也,老哥哥當真不明?”呂不韋啪啪拍著大案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著感慨著,“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對你我這等高爵重臣封鎖了聲氣,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僅此一節(jié),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說到頭,誰也駕馭不了他。你,我,《呂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試?!薄凹热蝗绱耍戏蚋遣幻?!”蔡澤呷呷嚷著也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徹,卻何須擺這迷魂陣也?又是著書立說,又是公然懸賞,驚天動地,希圖個甚來!若無這般折騰,以文信侯之功高蓋世,分明是相權在握高枕無憂。要借民心,多行寬政便是。一部書,能有幾何之力?書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卻還是憂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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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眳尾豁f突然笑了,幾分凄然幾分慨然,“若欲高枕無憂,呂不韋何須拋棄萬千家財?今日剖說時勢,非呂不韋初衷有變也,有備而為也。將《呂氏春秋》公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后將寬政義兵之學化入秦法,使秦法剛柔相濟,真正無敵于天下……說到底,此乃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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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不可而為之!”蔡澤搖著頭嚷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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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爭也罷?!眳尾豁f淡淡一笑突然低聲道,“今日老哥哥已打過了開場,《呂氏春秋》從此與你無涉。不韋將老哥哥請回,只有一事:立即打點,盡速離開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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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卻是為何?”蔡澤頓時黑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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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綱成君!”呂不韋第一次對蔡澤肅容正色,“你也是老于政事了,非得呂不韋說破危局么?三個月來,被太后嫪毐罷黜的大臣紛紛起用。山雨欲來,一場風暴便在眼前。秦國已經成了山東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綰走,王翦走,李斯走,鄭國也走。凡是與呂不韋有涉者,都走!實不相瞞,陳渲、莫胡、西門老爹與一班門客干員,半個月前已經離開了咸陽。綱成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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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我等都走,獨留你一人成大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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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糊涂!”呂不韋又氣又笑,“你我換位,我拔腳便走。換不得位,卻糾纏個甚?我在咸陽斡旋善后,你等在洛陽籌劃立足。兩腳走路,防患未然?!?br/>  ?
  “啊——”蔡澤恍然點頭一笑,“兩腳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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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今夜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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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澤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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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蔡澤大步搖出庭院,呂不韋長吁一聲軟倒在坐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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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醒來,沐浴更衣后進得廳堂,呂不韋沒了往日食欲,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綠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書房。這座里外兩進六開間的書房,實際上是他這個領政丞相的公務之地,被吏員們呼為大書房。真正的書房,只不過是寢室庭院的一間大屋罷了。多少年來,清晨卯時前后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屬官要在此時送來今日最要緊的公文,人來人往如穿梭;長史將所有公文分類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這間大書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開始批閱公文部署政務。曾幾何時,清晨的大書房不知不覺的安靜了,里外六只燎爐的木炭火依然通紅透亮,幾個書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書吏衣襟的窸窣之聲,木炭燎爐時不時的爆花聲,整個大廳幽靜得空谷一般。從專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門甬道進入書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廳,呂不韋第一次覺得,朝夕相處的大書房竟是這般深邃空闊。晨風掀動廳門布簾,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呂不韋還是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靜地重新咀嚼一遍《呂氏春秋》,再重讀被秦人奉為圭臬的《商君書》。終有一日,有人要拿這兩部書比較。直覺警示他,這一日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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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個親信書吏匆匆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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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接過書吏從銅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紙,卻是王綰的工整小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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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人王綰頓首:得尊侯離秦密書,綰心感之至。然,綰蒙尊侯舉薦事王,業(yè)已十年,入國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樞,何能驟然撒手而去?綰不瞞尊侯,自追隨秦王以來,親見王奮發(fā)惕厲,識人敬士,勤政謀國,其德其才無不令綰折服備至。綰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臨抉擇,綰心不勝唏噓矣!然,綰回思竟夜,終以為貴公去私為士之節(jié)操根基。綰事秦王為公,綰事尊侯為私。貴公去私,《呂氏春秋》之大義也,綰若舍公而就私,何以面對尊侯之大書?綰有私言,愿尊侯納之:國事幽幽,朝野洶洶,尊侯若能收回《呂氏春秋》而專領國政,誠補天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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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亦哉!”羊皮紙拍在案頭,呂不韋長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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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錯了么?沒錯。自己錯了么?也沒錯。這心結卻在何處?依著呂不韋謀劃,公示大書若不能奏效,諸士離咸陽便是第二步。呂不韋很清楚,王綰、王翦、李斯、蒙恬、鄭國,還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干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梁。王綰已經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是領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于,除了蒙恬,這幾個少壯棟梁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壯棟梁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梁人物,必然得承認《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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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比民心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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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梁去職離秦,實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者,王綰最后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fā)出了一個明確消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需要說么?這個消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不愿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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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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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嫪毐之亂平息,嬴政突?;疾?,臥榻月余。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呂不韋反復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fā),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于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tài),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再也不愿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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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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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愿在書房失態(tài),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干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于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xié)力應事。此前二十余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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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br/>  ?
  “李斯?上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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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愣怔良久,徑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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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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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xié)力共成大業(yè)。呂不韋笑問,何謂同心協(xié)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xié)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涉國是大計,不經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實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政秦國,便當恪守秦法,專領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后倒,無愧于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當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br/>  ?
  “李斯呵,言盡于此矣!”呂不韋疲憊地搖了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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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折辯,李斯只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只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于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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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呵,老夫最后一言,此后不復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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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聞文信侯教誨?!?br/>  ?
  默然良久,呂不韋嘆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義理領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余年,此處世根基未嘗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秴问洗呵铩?,萬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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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于起身默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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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酸軟內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日午后才醒轉過來。寢室女仆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fā)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yī),一劑湯藥一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嚇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y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經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仆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了浴房,女仆顧不得去喊府醫(yī),連忙也跟了進去。半個時辰的熱湯沐浴,呂不韋自覺輕松清爽了許多。府醫(yī)趕來切脈,說尚需再服兩三劑湯藥方可退熱。呂不韋笑著搖搖手,喝了一鼎濃濃的西域苜蓿羊骨湯,出得一身大汗,又到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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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丞相:咸陽都尉都尉,秦國郡縣設置的兵政武官,職掌征兵治安事,亦分別簡稱郡尉、縣尉,隸屬郡縣官署。都城設官等同于郡,故有咸陽都尉。軍中亦有都尉,為中級將領。請見?!?br/>  ?
  “咸陽都尉?沒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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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識得此人,是咸陽都尉?!睍粽f得明白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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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喚他進來?!眳尾豁f心頭一動,臉色便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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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間,廳外腳步騰騰砸響,一名頂盔貫甲胡須連鬢的將軍赳赳進來,一拱手昂昂然高聲道:“末將咸陽都尉嬴騰,見過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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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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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將職司咸陽治安,特來稟明丞相: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行竊達六十余起,車馬擁擠,人車爭道,踩踏傷人百余起。為安定國人生計,末將請丞相出令,罷去南門外東城墻《呂氏春秋》懸賞之事?!?br/>  ?
  “豈有此理!”呂不韋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依著法度慣例,一個都尉見丞相府的屬署主官都是越級。咸陽治安縱然有事,也當咸陽令親自前來會商請命,一個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對他這個開府丞相行使“職司”,豈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后牽涉甚多理當審慎,呂不韋終究還是被公然蔑視他這個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門之事,學宮所為。學宮,國家所立。都尉盡可去見學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br/>  ?
  “如此,末將告辭?!倍嘉疽膊徽坜q,一拱手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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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臉色鐵青,大步出門登車去了學宮。在天斟堂召來幾位門客舍人,呂不韋簡約說了咸陽都尉事,并明白做了部署:無論生出何種事端,南門懸賞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書強行。舍人們個個憤然慨然,立即聚集門客趕赴南門外守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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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呂不韋實在驚訝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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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做出部署兩日之后的午后時分,主事懸賞的門客舍人匆匆來報,蒙恬在張掛大書的城墻下車馬場豎立了一座商君石像。呂不韋大奇,商君石像如何能矗到車馬場去?門客舍人憤憤然比劃著,說了一番經過。將及正午時分,正是東城墻下人山人海之際,箭樓大鐘轟鳴三響,一大隊騎士甲士從長陽街直開出南門,護著一輛四頭牛拉的大平板車,轟隆隆進了車馬場。牛車上矗立著一座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牛車后一輛青銅軺車,車蓋下便是高冠帶劍的咸陽令蒙恬。甲士并未喝道,人群已亂紛紛嘩然閃開。馬隊牛車來到車馬場中央,蒙恬跳下軺車,看也不看兩邊的護書門客,一步跨上專為改書士子設置的大石礅,便高聲宣示起來:“國人士子們,我乃咸陽令蒙恬,今日宣示咸陽署官文:應國人所請,官府特在咸陽南門豎法圣商君之石刻大像,以昭變法萬世之功!”蒙恬話音落點,城頭大鐘轟鳴六響,甲士們喊著號子將牛車上紅綾覆蓋的龐然大物抬下,安置在車馬場中央一座六尺多高的碩大石臺上,竟是穩(wěn)穩(wěn)當當堪堪合適,分明是事先預備好的物事。龐然大物立好,大鐘又起轟鳴。蒙恬親自將紅綾掀開,一尊幾乎與城墻比肩的巍峨石像赫然矗立,直如天神,威儀氣度分明是老秦人再熟不過的商君。人海一陣驚愕端詳,終于涌起了商君萬歲秦法萬歲的連天聲浪。守護《呂氏春秋》的門客們一時懵然,不知如何應對,舍人便急忙回來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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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人壓活人,理他何來?”呂不韋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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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舍人又匆匆趕回了南門。一番部署,門客們扎起帳篷輪流當值,依舊前后奔波著,照應圍觀人眾讀書改書,鼓呼一字師領取賞金,將龐大石像與守護甲士視若無物。如此過得三五日,門客舍人又趕回丞相府稟報:車馬場被咸陽都尉劃做了法圣苑,圈起了三尺石墻,一個百人甲士隊守護在圍墻之外,只許國人與游學士子在苑外觀瞻,不許進入石墻之內。如此一來,民眾士子被遠遠擋在了“法圣苑”之外,根本不可能到城墻下讀書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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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又氣又笑:“教他圈!除非用強,《呂氏春秋》不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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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人意料的是,都尉率領的甲士根本沒有理睬聚集在法圣苑圍墻內的學宮門客,也沒有強令撤除白帛大書,更沒有驅趕守書門客。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職地板著臉僵持著。門客舍人不耐,與都尉論理,說城墻乃官地,立商君像未嘗不可,然圈墻阻擋國人行止,便是害民生計。都尉卻高聲大氣說,官地用場由官府定,知道么?圣賢都有宗祠,堂堂法圣苑,不該有道墻么?本都尉不問你等堵塞車馬滋擾行人,你等還來說事,豈有此理!如此僵持了三五日,守法成習的國人士子們漸漸沒有了圍觀興趣,南門外人群便漸漸零落了。門客們冷清清守著白花花一片的《呂氏春秋》,尷尬之極,長吁短嘆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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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再僵持,教人失笑?!遍T客舍人氣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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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也是一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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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呂不韋吩咐撤回了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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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這日,呂不韋奉書進了王城,參加例行的秋藏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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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藏者,秋收之后清點匯總大小府庫之賦稅收入也。丞相領政,自然不能缺席。呂不韋清晨進入王城,下得輜車,便見大臣們駐足車馬場外的大池邊,時而仰頭打量時而紛紜低語。有意無意一抬頭,呂不韋看見大池中的銅鑄指南車上的高大銅人遙指南天,手中卻托著一束青銅制作的簡書。怪亦哉!這是黃帝么?再搭涼棚仔細打量,卻見粗長的青銅簡書赫然閃光,簡面三個大紅字隱隱可見——商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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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一時愕然。這殿前大池的石山上矗立的指南車,原本是一輛人人皆知的黃帝指南車,車上銅人自然是大戰(zhàn)蚩尤劍指南天的黃帝。這指南車,是秦惠王第一次與六國合縱聯(lián)軍決戰(zhàn)前特意鑄造安放的,當年還行了隆重的典禮。秦以耕戰(zhàn)立國,尊奉黃帝戰(zhàn)陣指南車,以示不亡歧路決戰(zhàn)決勝之壯心,自然再平常不過。百余年下來,黃帝指南車也成了秦王宮前特有的壯麗景觀。陡然之間,黃帝變成了商鞅,青銅長劍變成了竹簡《商君書》,如何不令人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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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又是一策?!眳尾豁f淡淡一笑,徑自進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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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藏朝會伊始,嬴政先向大臣們知會相關事項道:“諸位,得十三位老臣上書,請改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以昭商君法制為治秦指南之大義。本王思之再三,商君之法經百余年考驗,乃成強國富民之經典,須臾不可偏離。是以,準在王城改鑄黃帝指南車為商君指南車,并特準咸陽南門立商君石刻,筑法圣苑。兩事之意,無非昭明天下:商君法制,乃大秦國萬世不易之治國大道。諸位若有他意,盡可論爭磋商?!?br/>  ?
  殿中一時默然,大臣們的目光不期然一齊聚向了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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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的申明說辭,令呂不韋大出所料。依常情忖度,年青的秦王與他年青的謀士們目下只能與他暗中斗法,而不會將此事公然申明于國。理由只有一個:假若年青的秦王果真維護商君法治,公然論戰(zhàn)便于秦王不利。亙古至今,大國一旦確立了行之有效的治國理念,便絕不會輕易挑起治國主張之爭端,以免歧義多生人心混亂。目下情勢,《呂氏春秋》盡管已經引起朝野矚目天下轟動,但距被秦國接受為治國經典,尚有很遠距離。唯其如此,呂不韋一門期望公開,期望論戰(zhàn),以收說服朝野之功效。而年青秦王的護法派,則必然要遏制《呂氏春秋》流播,遏制公開論戰(zhàn)。否則,咸陽令蒙恬為何要逼迫呂不韋撤除《呂氏春秋》?今日,年青的秦王公然將此事申明于朝會,并許“盡可論爭磋商”,卻是何意?尚無定見么?不對!方才秦王說辭顯然是一力護法。是護法派沒想明白此舉對自己不利?也不對!縱然秦王想不到,李斯、蒙恬、王綰這幾個才智之士都想不到么?呂不韋一時揣摩不透其中奧秘,但卻明白目下局勢:此刻自己若不說話,非但失去了大好時機,反而意味著承認《呂氏春秋》與秦國格格不入,而轟動天下的張掛懸賞便成了居心叵測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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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此之時,無論如何都得先昌明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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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有言?!眳尾豁f從首座站起,一拱手肅然開口,“秦王護法,無可非議。然孝公商君治秦,其根本之點在于應時變法,而不在固守成法。老臣以為,商君治國之論可一言以蔽之:求變圖存。說到底,應時而變,圖存之大道也。若視商君之法為不可變,豈非以商君之法攻商君之道,自相矛盾乎?唯其求變圖存,老臣作《呂氏春秋》也。老臣本意,正在補秦法之不足,糾秦法之缺失,使秦國法統(tǒng)成萬世垂范。據實而論:百余年來,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漸顯露,其根本弊端在刑治峻刻,不容德政。當此之時,若能緩刑、寬政、多行義兵,則秦國大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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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差矣!秦法失德么?”老廷尉昂昂頂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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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從容道:“法不容德,法之過也。德不兼法,德之失也。德法并舉,寬政緩刑,是為治國至道也。法之德何在?在親民,在護民。今秦法事功至上,究罪太嚴。民有小過,動輒黥面劓鼻,赭衣苦役,嚴酷之余尤見羞辱。譬如,‘棄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老臣以為,庶民縱然棄灰,罰城旦三日足矣,為何定然要烙印毀面!山東六國嘗云:秦人不覺無鼻之丑。老夫聞之,慨然傷懷。諸位聞之,寧不動容乎!《易》云:坤厚載物。目下之秦法失之過嚴,可成一時之功,不能成萬世之厚。唯修寬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遠偉業(yè)?!?br/>  ?
  “文信侯大謬也!”老廷尉又昂昂頂上,“秦法雖嚴,然卻不失大德。首要之點,王侯與庶民同法,國無法外之法。唯上下一體同法,所以根本沒有厚民、薄民、不親民之實。假若秦法獨殘庶民,自然失德。惜乎不是!便說肉刑,秦人劓鼻黥面者,恰恰是王公貴胄居多,而庶民極少。是故,百姓雖有無鼻之人,卻是人無怨尤而敬畏律法。再說棄灰于道者黥,自此法頒行以來,果真因棄灰而受黥刑者,萬中無一!文信侯請查廷尉府案卷,秦法行之百年,劓鼻黥面者統(tǒng)共一千三百零三人,因棄灰而黥面者不過三十六人。果然以文信侯之論,改為城旦三日,安知秦國之官道長街不會污穢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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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附議廷尉之說!”國正監(jiān)霍然站起,“文信侯所言之王道寬法,山東六國倒是在在施行。然則結局如何?賄賂公行,執(zhí)法徇情,貴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訴訟,官不敢進侯門行法。如此王道寬法,只能使貴胄獨擁法外特權,民眾飽受律法盤剝。唯其如此,今日之山東六國,民眾洶洶,上下如同水火。如此王道寬法,敢問法德何在?反觀秦法,重刑而一體同法,舉國肅然,民眾擁戴,寧非法治之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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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公之論,言不及義也?!眳尾豁f淡淡一笑,“老夫來自山東,豈不知山東法治實情?老夫所言王道法治,唯對秦國法治而言,非對山東六國法治而言。秦法整肅嚴明,惟有重刑缺失,若以王道厚德統(tǒng)合,方能大見長遠功效。若是以山東六國之法為圭臬,老夫何須在此饒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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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對秦,也是不通!”老廷尉又昂昂頂上,“商君變法,本是反數(shù)千年王道而行之,自成治國范式。若以王道統(tǒng)合秦法,侵蝕秦法根基,必將使秦法漸漸消于無形?!?br/>  ?
  “除了秦法,對于秦國更有不通者!”最年青的大臣出列了。咸陽令蒙恬厚亮的嗓音回蕩起來,“在下兼領咸陽將軍,便說兵事?!秴问洗呵铩分鲝埓笈d義兵,以義兵為天下良藥,以誅暴君、振苦民為用兵宗旨。這等義兵之說,所指究竟是甚?幾千年都沒人說得清楚。懲罰暴政而不滅其國,是義兵,譬如齊桓公。吊民伐罪而滅其國,也是義兵,譬如商湯周武。而《呂氏春秋》究竟要說甚?不明白!果真依義兵之說,大秦用兵歸宿究竟何在?是如齊桓公一般只做天下諸侯霸主,聽任王道亂法殘虐山東庶民?還是聽任天下分裂依舊,終歸不滅一國?若是大秦興兵一統(tǒng)華夏,莫非便不是義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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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小子一口吞到屎尖子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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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將軍桓龁粗俗響亮而又竭力拖出一聲文雅尾音的高聲贊嘆,使大臣們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死勁憋住笑意,個個滿臉通紅,喀喀喀一片咳嗽噴嚏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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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正襟危坐,絲毫沒有笑意,待殿中安靜,才緩慢沉穩(wěn)道:“義兵之說,兵之大道也,與興兵圖謀原是兩事。大如湯武革命,義兵也。小如老夫滅周化周,義兵也。故義兵之說,無涉用兵圖謀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國,論富論強,皆不足以侈談統(tǒng)一華夏。少將軍高遠之論,老夫以為不著邊際,亦不足與之認真計較。若得老成謀國,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強,而后萬事可論。否則,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莊周夢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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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肅然無聲,急促的喘息聲清晰可聞。呂不韋話語雖緩,然卻飽含著誰都聽得出來的譏刺與訓誡。這譏諷,這訓誡,明對蒙恬,實則是對著年青的秦王說話——稚嫩初政便高言闊論統(tǒng)一華夏,實在是荒唐大夢。秦王年青剛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豈非一場暴風雨便在眼前?大臣們一時如芒刺在背,舉殿一片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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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王以為,丞相沒有說錯?!?br/>  ?
  聽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穩(wěn)扎實的話語,殿中大臣們方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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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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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誅心之論也!”呂不韋霍然離開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發(fā)難老臣,一種莫名的沉重與悲哀滲透在沙啞的聲音之中,“老夫以為:無人圖謀取代商君,更無人圖謀廢除商君之法。呂不韋所主張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長遠大計。如此而已,豈有他哉!”呂不韋說罷,踽踽獨立而不入座,釘在王階下一般,大殿氣氛頓時一片肅殺。眼看一班王族老臣還要氣昂昂爭辯,王座上的嬴政卻淡淡一揮手:“文信侯之心,諸位老臣之意,業(yè)已各個陳明。其余未盡處,容當后議。目下之要,議事為上?!?br/>  ?
  于是,擱置論爭,開始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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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又是沒有想到,幾個經濟大臣沒有做例行的府庫歸總。也就是說,秋藏決算根本就沒有涉及。而朝會所議之事,也沒有一件丞相不能獨自決斷的大事。片刻思忖,呂不韋再度恍然,秦王政的這次朝會其實只有一個目標——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呂氏春秋》所隱含的實際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無“同心”余地。是啊,王綰一說,李斯二說,咸陽都尉三說,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后一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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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好頑韌,又是一策也?!?br/>  ?
  至此,呂不韋完全明白:嬴政已經決意秉持商君法制,決意舍棄《呂氏春秋》,同時卻仍在勉力爭取他這個曾經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則,自今日朝會始,一切都將成為往昔。雙方都探知了對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經不能,事情也就要見真章了。呂不韋有了一種隱隱預感,這“真章”不會遠,很快就要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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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書頒行:立冬時節(jié),行大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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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朝會者,每年一次或兩次之君臣大會也。戰(zhàn)國時期大戰(zhàn)連綿,各國大朝會很少,國事決策大都由以國君、丞相、上將軍三駕馬車組成的核心會商決斷,至多再加幾位在朝重臣。戰(zhàn)國后期,山東六國對秦國威脅大大減小,只要秦國不主動用兵,山東六國根本無力攻秦。也就是說,這時候的秦國,是唯一能從容舉行大朝會的國家。舉凡大朝會,郡守縣令邊軍大將等,須得一體還國與會。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頒行王書,沒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遠。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無不分外敬事,接書之日,安置好諸般政事軍事,紛紛兼程趕赴咸陽。期限前三五日,遠臣邊將業(yè)已陸續(xù)抵達咸陽,三座國賓驛館眼看著一天天熱鬧起來。新朝初會,官員們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達,一則是敬事王命,再則也有事先探訪上司從而明白朝局奧妙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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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法度森嚴,朝臣素無私相結交之風,貴胄大臣也沒有大舉收納門客的傳統(tǒng)。然則,自呂不韋領政幾二十年,諸般涉及“瑣細行止”的律條,都因不太認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國朝臣官吏間也漸漸生出了敬上互拜、禮數(shù)斡旋的風習,雖遠不如山東六國那般殷殷成例,卻也是官場不再忌諱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呂不韋大建學宮大舉接納門客之后,秦國朝野的整肅氣象,漸漸淡化為一種蔚為大觀的松動開闊風習。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尋常,遠臣邊將們都帶來了“些許敬意”,紛紛拜訪上司大員,再邀上司大員一同拜訪文信侯呂不韋,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風靡咸陽的官場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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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秉性通達,素有山東名士貴胄之風,從來將官員交往視做與國事無涉的私行,收納門客也沒有任何忌諱。在呂不韋看來,禮儀結交風習原本便是文華盛事,秦國官場的森森然敬業(yè)之氣,則有損于奔放風華,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東六國一籌。唯其如此,呂不韋大設學宮,廣納門客,默許官員私相交往,確實是漸漸破了秦國官場人人自律戒慎戒懼的傳統(tǒng)風習。呂氏商社原本豪闊巨商,嫻熟于斡旋應酬,府中家老仆役對賓客迎送得當。呂不韋本人更是酬酢豪爽,決事體恤,官場煩難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時一言以決之。如此長期浸染,官員們森嚴自律漸漸松動,結交之意漸漸蓬勃,對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親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飲宴決事為無上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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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新王大朝,關涉朝局更新,遠臣邊將來到咸陽,自然更以拜訪文信侯為第一要務。嫪毐之亂后,遠臣邊將們風聞文信侯受人厚誣,秦川又出了紅霾經月不息的怪異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虛實。人各疑竇一大堆,而又絕不相信年青的秦王會將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馬拋開,更要在文信侯艱難之時深表撫慰與擁戴。在國的大臣們雖覺察出呂不韋當國之局可能有變,然經下屬遠臣的諸般慷慨論說,又覺不無道理,便也紛紛備下“些許敬意”,懷著謹慎的試探,陪伴著下屬遠臣們絡繹不絕地拜訪文信侯來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呂不韋府邸前車馬交錯,門庭若市,冠帶如云,庭院林下池邊廳堂,處處大開飲宴,各式宴席晝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陽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場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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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是一團春風,依然是豪爽酬酢。滿頭霜雪的呂不韋分外矍鑠健旺,臧否人物,指點國事,談學論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幾分豁達與深厚。一時間人人釋懷,萬千疑云在快樂的飲宴中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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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輔秦三朝,老夫足矣!”呂不韋的慨然大笑處處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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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訪者們無不異口同聲:“安定秦國,舍文信侯其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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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沒有料到,三日后的大朝,竟是一場震驚朝野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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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那日,朝會一開,長史王綰便宣示了朝會三題:其一,廷尉六署歸總稟報嫪毐謀逆罪結案情形;其二,議決國正監(jiān)請整肅吏治之上書;其三,議決秦國要塞大將換防事。如此三事,事事皆大,如何文信侯飲宴中絲毫未見消息?遠臣邊將們一陣疑惑,紛紛不經意地看了看首相大座正襟危坐的文信侯。見呂不韋一臉微笑氣度如常,遠臣邊將們油然生出了敬佩之心——事以密成,文信侯處高而守密,公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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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議程,白發(fā)黑面的老廷尉第一個出座,走到專供通報重大事宜的王座階下的中央書案前,看也不看面前展開的一大卷竹簡,便字字擲地地備細稟報了嫪毐罪案的處置經過、依據律條并諸般刑罰人數(shù)。大朝會法度:主管大員稟報完畢,朝臣們若無異議,須得明白說一聲臣無異議,而后國君拍案首肯,此一議題便告了結。嫪毐亂秦人神共憤,誰能異議?老廷尉的“本案稟報完畢”話音一落點,殿中便是哄然一聲:“臣無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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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目光巡脧一周,啪地一拍王案,便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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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有異議!”一人突然挺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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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人異議?”長史王綰依例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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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蒙恬?!蹦昵啻蟪甲詧笠痪涔俾毿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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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shù)钌昝?。”王綰又是依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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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見錄寫史官已經點頭,示意已經將自己姓名錄好,便向王座一拱手高聲開說:“臣曾參與平亂,親手查獲嫪毐在雍城密室之若干罪行憑據。查獲之時,臣曾預審嫪毐心腹同黨數(shù)十人,得供詞百余篇。亂事平息,臣已將憑據與供詞悉數(shù)交廷尉府依法勘定。今日大朝,此案歸總了結,臣所查獲諸多憑據之所涉罪人,卻只字未提。蒙恬敢問老廷尉:秦國可有法外律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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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法不二出?!崩贤⑽纠浔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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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無法外之法,為何回避涉案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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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關涉重大,執(zhí)法六署議決:另案呈秦王親決?!?br/>  ?
  “六署已呈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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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呈報?!?br/>  ?
  “如此,臣請準秦王?!泵商穹滞饧ぐ海D身對著王案肅然一躬,“昭襄王護法刻石有定:法不阿貴,王不枉法。臣請大朝公議涉案未究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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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肅然一躬:“既有異議,唯王決之?!?br/>  ?
  嬴政冷冷一笑:“嫪毐罪案涉及太后,本王尚不敢徇私。今日國中,寧有貴逾太后者?既有此等事,準咸陽令蒙恬所請:老廷尉公示案情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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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遵命。”老廷尉磨刀石般的沙沙聲在殿中回蕩起來,“平亂查獲之書信物證等,共三百六十三件,預審證詞三十一卷。全部證據證詞,足以證明:文信侯呂不韋涉嫪毐罪案甚深。老臣將執(zhí)法六署勘定之證據與事實一一稟報,但憑大朝議決?!?br/>  ?
  舉殿驚愕之中,磨刀石般的粗礪聲音在大殿中持續(xù)彌漫,一件件說起了案件緣由。從呂不韋邯鄲始遇寡婦清,到嫪毐投奔呂不韋為門客,再到呂不韋派女家老莫胡秘密實施嫪毐假閹,再到秘密送入梁山。全過程除了未具體涉及呂不韋與太后私情,因而使呂不韋制作假閹之舉顯得突兀外,件件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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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殿大臣如夢魘一般死寂,遠臣邊將們尤其心驚肉跳。如此等等令人不齒的行徑,竟是文信侯做的?果真如此,匪夷所思!在秦國,在天下,嫪毐早已經是臭名昭著了??烧l能想到,弄出這個驚世烏龜者,竟然是輔佐三代秦王的曠世良相?隨著老廷尉的沙沙磨刀石聲,大臣們都死死盯住了煌煌首相座上的呂不韋,也盯住了高高王座上的秦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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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文信侯,老廷尉所列可是事實?”蒙恬高聲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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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艱難地站了起來,對著秦王政深深一躬,又對著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一句話沒有說,徑自出殿去了。直到那踽踽身影出了深深的殿堂,大臣們還是夢魘一般寂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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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時節(jié),紛擾終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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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頒行朝野的王書只有短短幾句:“查文信侯開府丞相呂不韋,涉嫪毐罪案,既違國法,又背臣德,終使秦國蒙羞致亂。業(yè)經大朝公議,罷黜呂不韋丞相職,得留文信侯爵,遷洛陽封地以為晚居。書發(fā)之后,許呂不韋居咸陽旬日,一俟善后事畢,著即離國。”王書根本沒有提及《呂氏春秋》,更沒有提及那次關涉治國之道的朝堂論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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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丞相府下書的,是年青的長史王綰。宣讀完王書,看著倏忽之間形同枯槁的呂不韋,默然良久,王綰低聲道:“文信侯若想來春離國,王綰或可一試,請秦王允準。”呂不韋搖搖頭淡淡一笑:“不須關照。三日之內,老夫離開咸陽。”王綰又低聲道:“李斯回涇水去了。鄭國要來咸陽探訪文信侯,被在下?lián)趿?。”呂不韋目光一閃,輕聲喘息道:“請長史轉鄭國一言:專一富秦,毋生他念,罪亦可功?!蓖蹙U有些困惑:“此話,卻是何意?”呂不韋道:“你只原話帶去便了。言盡于此,老夫去矣!”說罷一點竹杖,呂不韋搖進了那片紅葉蕭疏的胡楊林,一直沒有回頭。王綰對著呂不韋背影深深一躬,匆匆登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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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之時,呂不韋開始了簡單的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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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所以簡單,是因為一切都已經做了事先綢繆。呂不韋要親自操持的,只有最要緊的一宗善后事宜——得體地送別剩余門客。自蒙恬在南門豎立商君石刻,門客們便開始陸續(xù)離開文信學宮。月余之間,三千門客已經走得庭院寥落了。戰(zhàn)國之世開養(yǎng)士之風,這門客盈縮便成了東公的時運表征。往往是風雨未到,門客便開始悄然離去,待到奪冠去職之日,門客院早已經是空空蕩蕩了。若是東公再次高冠復位,門客們又會候鳥般紛紛飛回,坦然自若,毫不以為羞愧。養(yǎng)士最多且待客最為豪俠的齊國孟嘗君,曾為門客盈縮大為動怒,聲言對去而復至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趙國名將廉頗,對門客去而復至更是悲傷長嘆,連呼:“客退矣!不復養(yǎng)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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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中道理,被兩位天下罕見的門客說得鞭辟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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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是始終追隨孟嘗君的俠士門客馮,一個是老廉頗的一位無名老門客。馮開導孟嘗君,先問一句:“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看著空蕩蕩冷清清的庭院,氣不打一處來,黑著臉回了一句:“我愚人也,不知所云!”馮坦然地說:“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譬如市人,朝爭門而暮自去,非好朝而惡暮,在暮市無物無利也。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也。”孟嘗君這才平靜下來,接納了歸去來兮的門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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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廉頗的那個無名老門客,卻是幾分揶揄幾分感喟,其說辭之妙,千古之下尤令人拍案叫絕。在老廉頗氣得臉色鐵青大喘氣的時候,老門客拍案長聲:“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我則自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用今日話語翻譯過來,更見生動:啊呀,你才認識到啊!當今天下是商品社會,你有勢,我便追隨你,你失勢,我便離開你。這是明明白白的道理,你何必怨天尤人!赤裸裸說個通透,老廉頗沒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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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出身商旅,久為權貴,對戰(zhàn)國之士的“市道交”卻有著截然不同于孟嘗君與廉頗的評判,對門客盈縮去而復至,也沒有那般怨懟感喟。呂不韋始終以為:義為百事之本,大義所至,金石為開。當年的百人馬隊,為了他與子楚安然脫趙,全部毀容戰(zhàn)死,致使以養(yǎng)士驕人的平原君至為驚嘆。僅此一事,誰能說士子門客都是“市道交”的市井之徒?門客既多,必然魚龍混雜,以勢盈縮原本不足為奇,若以蕓蕓平庸者的勢利之舉便一言罵倒天下布衣士子,人間何來風塵英雄?然則,盡管呂不韋看得開,若數(shù)千門客走得只剩一兩個,那定然也是東公待士之道有差,抑或德政不足服人。從內心深處說,呂不韋將戰(zhàn)國四大公子的養(yǎng)士之道比做秦法——勢強則大盈,但有艱危困頓,則難以撐持。其間根本,在于戰(zhàn)國四大公子與尋常權臣是以勢(力)交士,而不是以德交士,此于秦法何其相似乃爾!呂不韋不然,生平交往的各色士子不計其數(shù),而終其一生,鮮有疏離反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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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堅信,即或自己被問罪罷黜,門客也決然不會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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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示《呂氏春秋》的同時,呂不韋便開始了最后的籌劃,秘密地為可能由他親自送別的門客們準備了大禮。每禮三物:一箱足本精刻的《呂氏春秋》,一只百金皮袋,一匹陰山胡馬。反復思忖,呂不韋將這三物大禮只準備了一百份。他相信,至少會有一百個門客留下來。主事的女家老莫胡說,三十份足夠了,哪里會有一百人留下?西門老總事則說,最多五六十份,再多便白費心了。呂不韋卻堅持說一百份,還加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世間若皆市道交,寧無人心天道乎!那日,離開舉發(fā)他罪行的大朝會,心如秋霜的呂不韋沒有回府,卻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了文信學宮,又去了聚賢館。時當晚湯將開,他要親自品咂一番,看看這最是“以市道交”的門客世事能給他何等重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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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湯開得幾案?”呂不韋穩(wěn)住自己,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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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案?已經三百案了,還有人沒回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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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炊執(zhí)事亢奮的話語未曾落點,呂不韋已經軟倒在了案邊。片時,呂不韋在總炊執(zhí)事的忙亂施救中醒來,一臉舒展的笑意。老執(zhí)事不勝唏噓,竟不知如何應對了。當晚,呂不韋一直守候在聚賢館,親自陪著陸續(xù)回來的門客們晚湯,直到最后一個人歸來吃飯。沉沉丑時,呂不韋方回到丞相府。雖然已經是三更之后,呂不韋還是立即吩咐總執(zhí)事:再另備兩百六十份三物之禮,一馬、百金、一匹蜀錦。吩咐一罷,呵呵笑著蒙頭大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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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后醒來,呂不韋慨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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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善后,呂不韋是坦然的,也是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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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親自會見了最后的三百六十三名門客,親自將不同的三禮交到了每個人手上,末了笑嘆一聲:“諸位襄助老夫成就《呂氏春秋》,無以言謝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將《呂氏春秋》躬行踐履。今日,誠托諸位流布天下,為后世立言,呂不韋死則瞑目矣!”門客們感慨唏噓不能自已,參與《呂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個門客更是大放悲聲。將及五更,每個門客都對呂不韋肅然一躬辭行,舉步回頭間都是昂昂一句:“呂公若有不測,我聞訊必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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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暮色降臨之時,一行車馬轔轔出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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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呂不韋抵達洛陽。意料不到的是,蔡澤帶著大群賓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賓客中既有六國使臣,也有昔日結識的山東商賈,更有慕名而來的游學士子,簇擁著呂不韋聲勢浩蕩地進了洛陽王城的封地府邸。陳渲、莫胡、西門老總事等不勝欣喜,早已經預備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呂不韋無由推托,只好勉力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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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間,山東六國使臣紛紛邀呂不韋到本國就任丞相。趁著酒意,各色賓客們紛紛嘲笑秦國,說老秦原本蠻戎,今日卻做假圣人,竟將一件風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當真斯文掃地也!六國特使們一時興起,爭相敘說本國權臣與王后曾經有過的妙事樂事,你說他補,紛紛舉證,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呂不韋大覺不是滋味,起身朗聲答道:“敢請列位特使轉稟貴國君上:呂不韋事秦二十余年,對秦執(zhí)一不二。今日解職而回,亦當為秦國繼續(xù)籌劃,決然無意赴他國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鑒?!?br/>  ?
  呂不韋言之鑿鑿,山東使臣們大顯難堪,一時沒了話說。雖則如此,在蔡澤與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還是堂皇風光地持續(xù)了整整三日。賓客流水般進出,名目不清的賀禮堆得小山也似,樂得老蔡澤連呼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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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冬去春來,三月啟耕之時,秦王王書又到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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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使蒙武將王書念得結結巴巴:“秦王書曰:文信侯呂不韋以罷相之身,與六國使臣法外交接,誠損大秦國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萬戶尚不隱身?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而不思國望?著文信侯及其眷屬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誤。秦王政十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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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屆時矣!”呂不韋輕輕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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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艱難地吭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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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稍待一時。”呂不韋淡淡一笑,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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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悄無聲息,整個大廳內外如空谷幽幽。突聞一聲輕微異響,蒙武心頭突兀大動,一個箭步推門而入,里間景象卻教他木樁般地愣怔了——書案前,肅然端坐著一身大紅吉服的呂不韋,白發(fā)黑冠威嚴華貴,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汁液,臉上卻是那永遠的一團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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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深深三躬,飛馬便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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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沒有料到,呂不韋之死激起了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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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川郡守緊急密報:文信侯突兀飲鴆而死,散去門客紛紛趕赴洛陽,早年與呂氏商社過從甚密的大商巨賈也聞訊奔喪,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國君主與權臣則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來吊唁;那個奄奄一息的衛(wèi)國最是不可思議,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衛(wèi)國執(zhí)政大臣,權力同他國丞相。為特使,率濮陽吏員百余人身著麻衣喪服,打著“祖國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進入洛陽,公然叫嚷衛(wèi)國要將呂不韋尸身迎回濮陽安葬!旬日之間,呂不韋的洛陽封地已經云集了數(shù)千人之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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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秦王特使赴洛陽之事,三川郡守一無所知,本打算在宣書后再拜會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陽。三川郡守對呂不韋之死大覺意外,得到消息立即親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虛實。一見呂不韋尸身,郡守深為驚愕,當即派定郡都尉與郡御史郡御史,秦國郡署官吏,職掌一郡監(jiān)察。率兩百步卒甲士,晝夜守護文信侯府邸與尸身所在的書房,同時飛報咸陽定奪。這是秦國法度:大臣猝死,須待廷尉府勘驗尸身確定死因,再經秦王書定葬禮規(guī)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須守護其府邸與尸身,并立即報咸陽如上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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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守依法處置之際,情勢卻發(fā)生了意外的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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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久遠成俗的喪葬禮儀,無論死者葬禮規(guī)格將如何確定,死后都有必須立即進行的第一套程式。這套程式謂之“預禮”,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報喪,而后再繼續(xù)進行確定了規(guī)格的喪葬禮儀。正尸,是立即將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寢室,謂之壽終正寢死得其所。移尸正寢之后,立即請來大巫師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師捧著死者衣冠,從東邊屋檐翹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對著北方連呼三遍:“噢嗬——某某歸來也!”而后將死者衣冠從屋前拋下,家人用特備木箱接住,再入室覆蓋在死者身上,魂靈方算回歸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對死者尸身做最初處置,為正式入殮預為準備。一宗是楔齒:為了防止尸體僵硬時突然緊閉其口,一旦確認人死,立即用角質匙楔入死者牙齒之間,留出縫隙,以便按照正式確定的葬禮規(guī)格入殮時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綴足:將死者雙足并攏扶正,用死者生前用過的燕幾(矮幾)壓住雙足并以麻線繩捆縛固定,拘束雙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殮時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緒,家人立即設干肉、肉醬、醴酒做簡樸初祭,并用帷幕將死者尚未正式入殮的尸身圍隔起來,帷幕之外先行設置供最先奔喪者們哭祭的靈室(尸身正式入殮棺槨之后,始設與葬禮規(guī)格相應的大靈堂),此為奠帷。如此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報喪,漸次進入正式的喪葬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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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奔喪者們看到的,卻是對死者的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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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東各方人士趕赴洛陽,原本只是為奔喪而來。也就是說,只是要參加由秦國操持的葬禮,對呂不韋做最后的送行。奔喪者們一腔傷痛一路唏噓地趕到洛陽,非但沒有大型喪事對于賓客下榻、服喪、祭奠、守靈等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連預設的靈室也沒有一個,淤積壓抑的哀傷竟沒了噴涌的去處。絡繹紛紜聚來的奔喪者們,在文信侯府邸內外相互探聽,方知呂不韋死在了書房,夫人陳渲與老總事西門也絕望飲鴆,先后死在了呂不韋尸身之旁,此時連尸身還冷冰冰原樣擱置原地,預禮四事竟一事未行!對此,秦國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個:護持尸身,依法勘驗,一應葬禮事宜報王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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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秦法,禽獸行也!”奔喪者們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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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遠古以來,葬禮從來都是禮儀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儉節(jié)喪。古諺云,死者為尊。又云,儉婚不儉葬。說的便是這種已經化為久遠習俗的葬禮之道。到了戰(zhàn)國,喪葬程式雖已大為簡化,然其基本環(huán)節(jié)并沒有觸動,人們對葬禮的尊崇也幾乎沒有絲毫改變。時當戰(zhàn)國中晚期的大師荀子有言:“禮者,謹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終也。終始俱善,人道畢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終。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禮儀),謂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謂之瘠(刻?。?。送葬者不哀不敬,近于禽獸矣!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見《荀子·禮論》?!避髯右喾ㄒ嗳?,理論之正為當世主流所公認,其葬禮之說無疑是一種基于習俗禮儀的公論——葬禮的基本程式是必須虔誠遵守的,是不能輕慢褻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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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奔喪者們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時群情洶洶,全然不顧三川郡守的禁令,徑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長街搭起了一座座蘆席大棚,聚相哭祭,憤憤聲討,號啕哭罵之聲幾乎淹沒了整個洛陽。六國各色密使推波助瀾,衛(wèi)國迎葬使團奔走呼號,大洛陽頓時一片亂象。紛亂之際,與呂不韋淵源甚深的齊國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喪者們商議對策。奔喪各方眾口一詞:秦王嬴政誅殺假父、撲殺兩弟、囚居生母、逼殺仲父,其薄情殘苛亙古罕見,若得候書處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終。一夜聚議,多方折沖,衛(wèi)國使團放棄了迎葬主張,贊同了奔喪者們的義憤決斷:同心合力,竊葬文信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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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葬者,不經國府發(fā)喪而對官身死者徑自下葬也。一旦竊葬,意味著死者及其家族從此將永遠失去國家認可的尊榮。尋常時日,尋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則,呂不韋終生無子,夫人陳渲與西門老總事又先后在呂不韋尸身旁飲鴆同去。呂府一片蕭瑟悲涼,只留下一個女總管莫胡與一班仆役執(zhí)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撐,對秦王恨得無以復加,誰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呂不韋?自然對眾客密議一拍即和。于是,闔府上下與奔喪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時,用迷藥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兩百甲士,連夜將呂不韋尸身運出了洛陽。及至三川郡守覺察追來,呂不韋已經被下葬了。慮及掘墓必將引起眾怒公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馬飛書稟報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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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不韋的墓地,是奔喪者們一致贊同的大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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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倉促竊葬,奔喪者們無法依據公侯葬禮所要求的程式選擇墓地,而呂不韋這樣的人物,又絕不能埋葬在被陰陽家堪輿家有所挑剔的地方。就在一切議定、唯獨在墓地這個最實在的事項上眾口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魯國名士淳于越高喊了一聲:“北邙!”眾人聞聲恍然,頓時一口聲贊同,立即通過了公議:在洛陽北邙山立即開掘建造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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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邙者,北邙山也。之所以人人贊同,根由在這北邙大大的有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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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是西周滅商后由周公主持營建起來的東部重鎮(zhèn),西周時叫做洛邑。洛邑在當時的使命,主要是統(tǒng)御鎮(zhèn)撫東部由殷商舊部族演變成的新諸侯。正是基于如此重大的使命,洛邑修建得器局很大,城方七百二十丈,幾乎與西周在關中的都城鎬京不相上下。論地利,洛邑南依洛水,北靠巍巍青山,是天下公認的祥瑞大吉之地。這道巍巍青山,當時叫做郟山,東周時隨著洛邑更名為洛陽洛陽更名,幾經反復,從頭為:西周“洛邑”,東周至戰(zhàn)國、秦為“洛陽”,西漢改名“雒陽”(東漢同),曹魏再改回“洛陽”。據《水經注》引《魏略》,更名原因在五行國運之說,其云:“漢火行忌水,故去其‘氵’而加‘佳’;魏為土德,土水之牡也,水得土而流,土得水而柔,除‘佳’加‘氵’?!保P山也更名,叫做了邙山。這道邙山,東西走向,西起大河三門(峽),東至洛陽之北,莽莽數(shù)百里一道綠色屏障。邙山雖長,其文華風采卻集中在東部洛陽一段。洛陽這段邙山,時人呼為“北邙”。從東周都城遷入洛陽開始,歷代周王及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的王族諸侯,死后幾乎都葬在了北邙。周人最重葬禮,選定的安葬地肯定是天下堪輿家尊奉的上吉之地了。于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許多匆忙死去而來不及仔細堪輿墓地的中原諸侯,便紛紛葬在了北邙山。風習浸染,流傳后世,“北邙”已經成了墓葬之地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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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其如此,北邙山得享赫赫大名,安葬呂不韋自然是毫無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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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秘密操持,數(shù)千賓客在洛陽北邙山隆重安葬了呂不韋夫婦主仆,一座大冢起得巍巍然山陵一般。為迷惑秦國,主葬的田氏商社與衛(wèi)國使團宣稱:大墓只葬了呂不韋夫人陳渲一人,文信侯已經被迎回衛(wèi)國安葬了。消息傳開,洛陽民眾便將這座大墓呼為“呂母?!?,以致傳之后世,呂不韋陵墓仍然被叫做呂母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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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東士商可恨!六國諸侯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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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接報震怒不已。以法度論,縱然自裁,呂不韋也還是秦國有封地的侯爵重臣。山東士子商賈竟與列國合謀,公然在秦國郡縣以非法伎倆竊葬秦國大臣,豈非公然給秦國抹黑,置他這個秦王于恥辱境地?盛怒之下,嬴政飛車東來,路過藍田大營,親點了六千鐵騎連夜趕赴洛陽,決意依法查究竊葬事件,洗刷秦國恥辱,以正天下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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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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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出函谷關之時,蒙武、王綰飛馬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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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為特使,親見呂不韋慘烈死去的蒙武說得很是痛心:“君上初政,此舉有失魯莽。文信侯人望甚重,不期而死,老臣亦戚戚不勝悲切,況乎呂氏舊人?門客故人憤激生疑,以致竊葬,情可鑒也。人去則了矣!我王親政已無障礙,若執(zhí)意查究違法竊葬之罪,誠愈抹愈黑,王當三思也?!?br/>  ?
  年青的王綰更是坦然相向:“臣原為文信侯屬吏,本不當就此事建言,然謀國為大,臣又不得不言:目下秦國朝局半癱,吏治未整,百事待舉,徒然糾纏文信侯喪葬之事,分明因小失大,臣以為不妥?!闭f罷垂手而立,一副聽候處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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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臉色鐵青,卻終于一揮手回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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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就本心而論,嬴政沒有賜死呂不韋之意,更無威逼呂不韋自裁之心。只是在得到山東名士貴胄流水般趕赴洛陽,策動呂不韋移國就相的密報時,嬴政有了一種直覺,必須對這個曾經的仲父有所警示,也必須使呂不韋離開中原是非之地;否則,他仍然可能對秦國新政生出無端騷擾,甚至釀出后患亦未可知?;诖说人紤],嬴政才派出了與呂不韋世交篤厚的蒙武,下了那道有失厚道的王書。有意刻薄,也是嬴政從少年時便認定這個仲父闊達厚實,很少能被人刺痛說動,不重重刺上幾句,只怕他聽罷也是淡淡一笑渾不上心。及至蒙武星夜趕回稟報,業(yè)已悔之晚矣!嬴政這才覺得,自己顯然低估了呂不韋在嫪毐事變中遭受的深深頓挫,更沒有想到,這個曾經的仲父會將自己的幾句刻薄言辭看得如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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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實而論,以呂不韋的巨大聲望,縱然遷徙到巴蜀之地,完全可能依舊是賓客盈門。呂不韋若堅執(zhí)無休止地傳播《呂氏春秋》,嬴政縱然不能容忍,又能奈何?以戰(zhàn)國之風,這幾乎是必然可能發(fā)生的未來情勢。一個力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推行新政的國王,豈能沒有顧忌之心?若得全然沒有顧忌,除非這個享有巨大聲望以致嬴政不能像處死嫪毐那樣輕易問他死罪的曾經的仲父死了。然則,呂不韋心胸豁達,體魄厚實,豈能說死便死?呂不韋若是活得與曾祖父昭襄王一般年歲,嬴政的隱憂極可能還要再持續(xù)二十余年。恰恰此時,呂不韋卻自己去了,使嬴政的未來隱憂以及有可能面對的最大麻煩頓時煙消云散,可謂想也不敢想的最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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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天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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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接呂不韋死訊,嬴政可謂百味俱生。如釋重負,歉疚自責,空蕩蕩若有所失,沉甸甸憂思泛起,痛悔之心,追念之情,亂紛紛糾葛在心頭無以排解。是呂不韋以死讓道,使他能夠大刀闊斧地親政領國么?果真此心,因由何在?恍惚之間,嬴政心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莫非流言是實,呂不韋當真是我生父?不!不可能!果真如此,母親豈能那般匪夷所思地痛恨呂不韋,將狂悖的嫪毐抬出來使呂不韋永遠蒙羞?但無論如何,對他這個秦王而言,呂不韋之死,這件事本身都是難以估價的“義舉”。身為秦王,唯有厚葬呂不韋,方可心下稍安。若是沒有山東奔喪者們的竊葬事件,在法度處置之后,嬴政原本是要為曾經的仲父舉行最隆重的葬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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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竊葬之報猶重重一捶,嬴政頓時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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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關國家,唯法決之。這是嬴政在近十年的“虛王”之期錘煉出的信念,更是在與《呂氏春秋》周旋中選擇的治國大道。呂不韋既然長期執(zhí)掌秦國大政,呂不韋便不是呂不韋個人,而是關聯(lián)天下的秦國權力名號,是秦國無法抹去的一段極為重要的歷史;對呂不韋喪葬的處置,也不是對尋常大臣的個人功過與葬禮規(guī)格的認定,而是關聯(lián)秦國未來大局的國事政事。若非如此,山東奔喪者們豈能如此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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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以來,秦國大臣貴胄客死山東者不可勝數(shù)。秦國每次都是依照法度處置,何以山東人士沒有過任何異議?嬴政很熟悉國史,清楚地記得:當年秦昭王立的第一個太子,也就是嬴政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的哥哥出使魏國,吐血客死于大梁,隨行副使不敢對尸身做任何處置,立即飛報咸陽。那時候,山東六國朝野非但沒有咒罵秦國,反倒是一口聲的贊頌:“秦國之法,明死因,消隱患,防冤殺,開葬禮之先河,當為天下仿效矣!”這次,呂不韋尸身擱置得幾日,如何突然便成了不能容忍的罪孽?山東士商與六國官府是針對葬禮還是秦國?若是旁個大臣客死洛陽而依法處置,山東諸侯會有如此大動靜么?其中奧秘不言自明,是可忍,孰不可忍!聽任山東奔喪者們竊葬,秦國何以立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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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思緒憤激,連夜東出,嬴政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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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蒙武與王綰的攔路強諫,多年磨煉出的冷靜秉性,使嬴政心頭立即閃出了第一個念頭:兩位都是敦誠大臣,不妨想想再說?;氐胶汝P幕府,蒙武王綰又是各自陳說備細,嬴政終于從憤激中真正擺脫出來。君臣三人計議了整整一宿,決意大度地處置震動天下的竊葬事件。處置方略是:第一步,秦王對朝野頒行緊急王書,以“文信侯猝死,實出本王意外,亦致各方多生錯解,情可鑒也”為根基說辭,承認對呂不韋的竊葬,申明對預謀各方不予追究;第二步,蒙武再度為秦王特使,趕赴洛陽北邙山,以公侯大禮隆重祭奠呂不韋,并以秦國王室名義,為被草草竊葬的呂不韋修建壯闊的文信侯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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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如此告結,我心亦安矣!”嬴政長吁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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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有大度,宣泄人心,事端自平?!泵晌鋵捨康匦α恕?br/>  ?
  “余波一平,整肅國政便可著手?!蓖蹙U也是精神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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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君臣三人趕回咸陽,立即分頭行事。三日之后,秦王王書頒行秦國各郡縣,并同時知會山東六國;特使蒙武則率領著隆重的國葬儀仗車馬,轔轔出了大咸陽奔赴洛陽。諸事妥當,嬴政立即召來王翦、蒙恬、王綰三位新朝干員,開始商議如何著手整肅吏治理清國政的大計。然則,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小朝會尚未結束,大咸陽便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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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葬余波不僅沒有完結,反而彌漫為舉國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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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急王書頒行之后,朝野議論不但沒有體察秦王,反倒是傳聞紛紛流言叢生。一說秦王“著意賜死”文信侯,一說秦王“威逼”文信侯自裁。與此等流言相連,秦王嬴政的種種“劣跡暴行”也在巷閭鄉(xiāng)野流傳開來。最為神秘驚人的傳聞是:太后原本是文信侯鐘愛的歌伎,嫁給莊襄王嬴異人時已有身孕,目下秦王原本是文信侯親子,子逼父死,天理不容!流言紛紜之時,咸陽尚商坊的六國商旅與游學名士同聲相應,搭起了一座高大肅穆的靈棚,晝夜祭奠文信侯。老秦人感念呂不韋寬政緩刑,流水般麻衣哭臨,在靈前虔誠匍匐。一時間祭呂之風大起,咸陽城麻衣塞道,哭聲竟日不斷,比國喪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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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小朝會之時,奉命大祭并督造呂不韋陵園的蒙武從洛陽趕回,憂心忡忡地稟報了洛陽事態(tài)。山東六國及一班諸侯,非但不體察秦國處置舉措,反倒處處借機滋事。在蒙武以王使之身代秦王祭奠呂不韋時,山東人士卻大舉趕來公祭,還要與蒙武爭奪主祭。不僅如此,山東人士又散布種種惡毒流言蠱惑洛陽民眾,以致三川郡人心浮動,已經有民眾開始悄悄逃往三晉。更有甚者,洛陽老王城的周室遺族與魏韓兩國通謀,聲言三晉乃周室宗親諸侯,三川郡該當“回歸”三晉!目下,三川郡守業(yè)已對各方謀劃探察清楚,深感洛陽有脫秦之危,大為不安,特意敦請蒙武速回咸陽,稟報秦王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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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心緒沮喪之至,說到末了,一聲沉重地嘆息:“老臣原主從寬處置,然則,樹欲靜而風不止。老臣慚愧,無話可說矣!”當初同樣主張大度安撫,以盡早使國事進入正軌的長史王綰,在旁邊也是面色通紅,一時默然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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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將軍以為如何?”嬴政沒有發(fā)作,反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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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翦眉頭鎖成了一團:“國人心亂,六國覬覦。此等局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萬不可造次處置。我等宜待大局清楚,再定處置之策?!?br/>  ?
  “等不起!”蒙恬一拍案站了起來,“此等亂象得寸進尺,豈能容忍?說到底,全然是呂氏門客與在秦山東士商內外勾連,再加六國多方策應所致!我若靜觀等待,分明便是示弱,后果難以預料?!?br/>  ?
  “足下之見,該當如何?”老成厚重的王翦認真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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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尚未想好。”年青的蒙恬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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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武瞪了兒子一眼,一拱手道:“老臣贊同王翦之見?!?br/>  ?
  “長史以為該當如何?”嬴政輕輕叩著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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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沉吟著:“兩說各有其理,臣一時無斷?!?br/>  ?
  “也好。本王斷之?!辟陌付?,“事有此變,天賜良機。國府善意在先,卻得惡意回報。本王無愧于庶民,無愧于天下。善舉不能了,自有法治了。荀子曾說:人性之惡,必待師法而后正。斯言大哉!”喟然一嘆,嬴政些許緩和,“等是不能等。與此等卑劣猥瑣之事做曠日持久糾纏,何事可為?須得當下便斷?!?br/>  ?
  “王有良策?”蒙武有些驚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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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史書令?!辟p目炯炯精神分外振作,對王綰一揮手,清晰口授,“其一,王翦將軍率三萬鐵騎,兼程進入三川郡,駐扎洛陽通往三晉之要道,杜絕山東諸侯進出洛陽,著力護持三川郡守依法查究叛秦罪犯,限期一月,務必結案;其二,咸陽令官署將國中祭呂始末、往祭之人以及諸般流言,旬日內備細查實,稟報廷尉府;其三,行人署于旬日之內,將在秦山東士商之諸般謀劃、舉措及參與之人,一一查勘確鑿,稟報廷尉府;其四,廷尉府會同執(zhí)法六署,依據各方查勘報來的事實憑據,依法議處。”略一喘息,嬴政輕輕問了一句,“如此四條,諸位可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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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乎法度,臣無異議!”王翦蒙恬王綰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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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國尉以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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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秦人往祭呂不韋,也要查究治罪?”蒙武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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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法不二出。老秦人違法,不當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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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嘗聞:法不治眾。老秦人受山東士商蠱惑,往祭文信侯并傳播流言,固然違法。然人數(shù)過千過萬,且大多是茫然追隨,若盡皆治罪,傷國人之心太甚也。老臣以為,此等無心違法之眾,宣示訓誡可也,不宜生硬論法?!?br/>  ?
  嬴政略一沉吟,淡淡笑道:“諸位誰可背得《商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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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家典籍,臣等不如君上精熟?!倍嗖藕脤W的蒙恬先應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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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我給老國尉念幾句。”嬴政一擺手,大步轉悠著鏗鏘吟誦起來,“知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知。賢者而后能知之,不可以為法,民不盡賢。故圣人行法,必使之明白易知?!甭砸煌nD,嬴政解說道,“商君是說,國府立法行法,須得教庶民百姓聽得懂,看得明。今日秦國有法在先,人人明白,若國府放縱違法言行,罰外不罰里,罰重不罰輕,百姓豈不糊涂?天下豈不糊涂?”說罷,嬴政又鏗鏘念誦起來,“法枉治亂。任善言多,言多國弱。任力言息,言息國強。政做民之所惡,民則守法。政做民之所樂,民則亂法。任民之所善,奸宄必多。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于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仁義不足治天下也!故,殺人不為暴,寬刑不為仁?!鼻厝颂赜械钠街笨谝?,將每個字咬得又重又響,一如釘錘在殿堂敲打。末了,嬴政一聲粗重的嘆息,“商君之道,說到底,大仁不仁?!?br/>  ?
  “我王崇尚商君,恪守秦法,老臣原本無可非議?!?br/>  ?
  蒙武沉吟躊躇一句,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行也,民心也。當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反倒允準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年,老臣唯愿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再言。然事關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br/>  ?
  “辯駁國事,自當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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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尉長史趕赴函谷關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tài)有如此一個反復,不是甚壞事。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嬴政喘息一聲放緩了語調,又倏忽凝重端嚴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然,偽做閹宦,密進嫪毐,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余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況其業(yè)經執(zhí)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后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并論?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為損刑;有善于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于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于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guī)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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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受教?!?br/>  ?
  半月之后,老廷尉領銜的聯(lián)具上書呈進了東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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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時分,嬴政進了書房,依著習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打量了迭次顯露在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后的趙高便立即將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潤好了朱砂架在了筆山,一盅彌漫著獨特香氣的煮茶也妥帖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致周到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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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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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在?!?br/>  ?
  外廳應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的長史,對于大臣上書,王綰的權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督導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錄,夾入布標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后頭錄書督行——國君閱批之后,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官署實施,一份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是無權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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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廷尉將竊葬之后的事件定為“外干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春秋戰(zhàn)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任,尋常稱門客舍人。唐宋之后,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職官吏),無論發(fā)動、參與私祭或傳播流言,皆以“外干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時為秦國之險山惡水地區(qū));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布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并傳播流言者,兩罪并處,罰十金,并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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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無不妥。臣以為可也?!蓖蹙U明朗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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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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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罰適當:官吏重罰,庶民輕治?!?br/>  ?
  “只要依法,輕重無須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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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以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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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松地長吁了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那是法吏當有之能罷了。難在既全大局,又護法制,治眾而不傷眾,堪稱安國之斷也。只可惜也,鐵面老廷尉年近七旬,秦國后繼行法,大匠安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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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遠憂,臣深以為是?!蓖蹙U一點頭,稍許沉吟又道,“臣還得說,此次受罰者涉及官民眾多,實乃立國以來前所未有,似當頒行一道特書,對國人申明緣由并曉以利害。否則,太得突兀,國人終有疑竇?!?br/>  ?
  “好謀劃?!辟廊慌陌?,“這次不勞長史,我試草一書?!?br/>  ?
  “王之文采必獨具風韻,臣拭目以待?!?br/>  ?
  “只怕長史失望也?!辟笮σ魂嚕置C肅淡淡道,“嬴政不善行文,卻有一說與長史參酌:王書論政,重質不重文。質者,底蘊事理之厚薄也。文者,章法說辭之華彩也。遍觀天下典籍,文采斐然而滔滔雄辯者,非孟子莫屬。然我讀《孟子》,卻覺通篇大而無當,人欲行其道,卻無可著力。本色無文,商君為甚?!渡叹龝肺木浯趾?,且時有斷裂晦澀,然卻如開山利器,刀劈斧剁般料理開紛繁荊棘,生生開辟出一條腳下大路。人奔其道,舉步可行,一無彷徨。長史卻說,效商君乎?效孟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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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良久,王綰深深一躬:“臣為文職,謹受教?!?br/>  ?
  次日黎明,王綰匆匆趕到了王城東偏殿。當值的趙高說,秦王剛剛入睡,叮囑將擬就的王書交長史校訂,如無異議,立即交刻頒發(fā)。王綰捧起攤在案頭的長卷瀏覽一遍,心頭竟凜然掠過一股肅殺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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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國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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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特書:自文信侯罷相自裁,天下紛擾,朝野不寧。秦立國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洶洶不法者,未嘗聞也!文信侯呂不韋自于先王結識,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國之功,有亂國之罪。唯其功大,始拜相領國,封侯封地,破秦國虛封之法而實擁洛陽十萬戶,權力富貴過于諸侯,而終能為朝野認定者,何也?其功莫大焉!秦之封賞,何負功臣?然則,文信侯未以領國之權不世之封精誠謀國,反假做閹宦,私進宮闈,致太后陷身,大奸亂政。其時也,朝野動蕩,丑穢迭生,秦國蒙羞于天下,誠為我秦人五百余年之大恥辱也!究其本源,文信侯呂不韋始作俑矣!秦法有定:有功于前,不為損刑,有善于前,不為虧法。呂不韋事,業(yè)經廷尉府并執(zhí)法六署查勘論罪,依法罷黜者,何也?其罪莫大焉!縱如此,秦未奪文信侯爵位,未削文信侯封地,秦王何負功臣?其時也,文信侯不思深居簡出閉門思過,反迎聚六國賓客于洛陽,流播私書,惑我民心,使六國彈冠相慶,徒生覬覦大秦之圖謀。為安朝野力行新政,秦王下書譴責,遷文信侯于巴蜀之地,何錯之有也?今有秦國臣民之昏昏者,唯念呂不韋之功,不見呂不韋之罪,置大秦律法于不顧,信山東流言于一時,呼應六國陰謀,私祭罷黜罪臣,亂我咸陽,亂我國法,何其大謬也!若不依法懲戒,秦法尊嚴何存?秦國安定何在?唯其如此,秦王正告臣民:自今以后,操國事不道如嫪毐呂不韋者,籍其門(籍其門,秦國刑罰,謂將罪人財產登記沒收,家人罰為苦役奴隸),其后世子孫永不得在秦國任宦。秦王亦正告山東六國并一班諸侯:但有再行滋擾秦國政事者,決與其不共戴天,勿謂言之不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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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十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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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綰一句話沒說,將竹簡裝入卷箱,匆匆到刻簡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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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午后,秦王的《告國人書》與廷尉府的處罰文告,便同時張掛到了咸陽四門。謁者署的傳車快馬也連連飛出咸陽,將處罰文告與王書送往各郡縣,送往山東六國。隨著文書飛馳,咸陽沉寂了,關中沉寂了,秦國各郡縣沉寂了,山東六國也沉寂了。秦王將道理說得如此透徹痛切,殺伐決斷又是如此嚴厲果決,激揚紛紜的公議一時蕭疏,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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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居咸陽的山東士商們始則驚愕,繼而木然,連聚議對策的心思都沒有了,只各人默默打點,預備離開秦國。若在山東六國,如此洶洶民意,任何一國都不敢輕易處置。唯一的良策,只能是恢復死者尊榮,以安撫民心公議。磋商跌宕,各方周旋,沒有一年半載,此等幾類民變的風潮決然不能平息。洛陽竊葬呂不韋,壓迫秦國服軟默認,恰好印證了秦國與六國在處置洶洶民意上一般無二。唯其如此判斷,才有了山東客商士子們發(fā)動的公祭風潮。六國士商們預料:祭呂風潮一起,秦國至少得允許呂氏門客在秦公開傳播《呂氏春秋》;若風潮延續(xù)不息,呂不韋之冤得以昭雪亦未可知;若山東六國借機施壓得當,逼秦國訂立休戰(zhàn)盟約,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此這般種種謀劃,雖不是人人都明白自覺,但六國密使與通聯(lián)主事的幾家大商巨賈,卻是胸有成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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