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一場半鋤雨剛過,涇東渭北大大地?zé)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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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中各縣的民眾絡(luò)繹不絕地開進了涇水瓠口,開進了涇水河谷,開進了渭北的高坡旱塬。從關(guān)中西部的涇水上游山地,直到東部洛水入渭的河口,東西綿延五百余里,到處都是黑壓壓的帳篷,到處都是牛車人馬流動,到處都是彌漫的炊煙與飄舞的旗幟,活生生亙古未見的連綿軍營大戰(zhàn)場。老秦人都說,縱是當年的長平大戰(zhàn)百萬庶民出河?xùn)|,也沒有今日這鋪排陣勢,新秦王當真厲害!新秦人則說,還是人家李斯的上書厲害,若是照行逐客令,連官署都空了,還能有這海的人手?老秦人說,秦王不廢除逐客令,他李斯還不是干瞪眼?新秦人說,李斯干瞪眼是干瞪眼,可秦王更是干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們便說,窩里斗吵吵甚,李斯說得好,秦王斷得好,離開一個都不成!他不說他不聽,他說了他不聽,還不都是狼虎兩家傷!于是眾人齊聲叫好喝彩,高呼一聲萬歲,各個操起鐵鍬鉆錘,又鬧嚷嚷地忙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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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遼闊戰(zhàn)場的總部,設(shè)在涇水的咽喉地帶——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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瓠口幕府的兩個主事沒變,一個鄭國,一個李斯。所不同者,兩人的職掌有了變化。原先是河渠令抓總的李斯,變成了河渠丞,位列鄭國之后,只管征發(fā)民力調(diào)集糧草修葺工具協(xié)理后勤等一應(yīng)民政。原先只是總水工只管諸般工程事務(wù)的鄭國,變成了河渠令兼領(lǐng)總水工,掌印出令,歸總決斷一切有關(guān)河渠的事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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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重大的人事變化,李斯原本也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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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李斯從函谷關(guān)被趙高接回,秦王嬴政在東偏殿為李斯舉行了隆重的接風(fēng)小宴,除了長史王綰,再沒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沒有想到的是,一爵干過,秦王便吩咐王綰錄寫王書,當場鄭重宣布:立即廢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復(fù)原職,農(nóng)工商各歸所居,因逐客令遷徙引發(fā)的財貨房產(chǎn)折損,一律由王城府庫折價賠償;此后,官府凡有卑視六國移民,輕慢入秦之客者,國法論罪!李斯原本已經(jīng)想好了一篇再度說服秦王的說辭,畢竟,要將一件已經(jīng)發(fā)出并付諸實施的王令廢除,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更不說這道逐客令有著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撐,年青的秦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如今秦王如此果決利落,詔書處置又是如此干凈徹底,李斯一時心潮涌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種擔(dān)心——電閃雷鳴,會不會使元老大臣們驟然轉(zhuǎn)不過彎來而生發(fā)新對抗,引起秦國動蕩?嬴政見李斯沉吟,便問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說,嬴政釋然一笑:“如此荒誕國策,舉國無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對抗,老秦人寧不知羞乎!”李斯感奮備至,呼哧喘息著沒了話說。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令。須發(fā)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恒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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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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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qū)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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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須發(fā)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shù)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guān)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關(guān)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jīng)成為天下遙遙領(lǐng)先的超強大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么?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于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qū)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么?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責(zé),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fā)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圣賢君道,也是難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么?后世會如此想么?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后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后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于當場無法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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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松轉(zhuǎn)開話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jīng)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松了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xùn)|有大戰(zhàn),關(guān)內(nèi)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wěn),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亂’字。理亂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但解,萬事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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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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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zāi)之要,綱在河渠?!?br/> ?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br/> ?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崩钏沽⒓辞腥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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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云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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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br/> ?
“不用了?!辟呀?jīng)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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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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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云陽國獄,天色已經(jīng)暮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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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么?能說話么?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名獄吏打起火把,領(lǐng)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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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席,一個須發(fā)雪白的枯瘦老人面墻蜷臥著,沒有絲毫聲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發(fā)!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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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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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于咝咝喘息著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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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崩钏剐⌒囊硪淼胤銎鹆肃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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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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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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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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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br/> ?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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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有失,先生教我?!?br/> ?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编崌浔c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力,幾次要離開秦國,都是呂不韋軟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罷相離秦,呂不韋還給老夫帶來一句話:好自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給秦國效力者,沒人善終。呂不韋不是第一個,老夫也不是第二個。說!要老夫如何個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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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見鄭國全然一副將死口吻,將呂不韋與年青的秦王一鍋煮,心知秦王必然難堪,諸多關(guān)節(jié)又一時無法說得清楚,便對秦王一拱手:“君上,我來說。”一撩長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涇水河渠猶如磁鐵,已經(jīng)吸住了你的心。你開始為疲秦而來,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當年說過,引涇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開鑿鴻溝難,比李冰的都江堰難,只要你親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問你一句話:秦王復(fù)你原職,請你再上涇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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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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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yè)已廢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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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間人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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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實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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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李斯說話算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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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驟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這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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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聽嬴政一言?!蹦昵嗟那赝跛餍宰搅似茽€的草席上,挺身肅然長跪(長跪,古人尊敬對方的一種坐姿:雙膝著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為臀部壓在腳后跟)。此種長跪,多見《戰(zhàn)國策》、《史記》等史料中,后世多有人將長跪誤解為撲地叩頭的跪拜),“先生坦誠,嬴政亦無虛言。所謂間人之事,廷尉府已經(jīng)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涇水河渠,與韓國密探、斥候、商社、使節(jié)從無往來信報,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實說,先生已經(jīng)沒有了間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間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誠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計嬴政荒疏褊狹,重上涇水,則秦國幸甚,嬴政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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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癡愣愣打量著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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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請將鄭國接回咸陽再議?!?br/> ?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養(yǎng)息好再說。來人,抬起先生?!?br/> ?
鄭國被連夜接回了咸陽,在太醫(yī)院專屬的驛館診治養(yǎng)息了半個月,身體精神好轉(zhuǎn)了許多。其間李斯來探視過幾次,鄭國始終都沒有說話。兩旬之日,秦王親自將鄭國接出了驛館,送到了親自選定的一座六進府邸,殷殷叮囑鄭國說,先生只安心養(yǎng)息,甚時健旺了想回韓國,秦國大禮相送,愿留秦國治水,秦國決然不負先生。說完這番話,鄭國依舊默然,秦王也便走了。李斯記得清楚,那日夜半,鄭國府邸的一個仆人請了他去。鄭國見了李斯,當頭便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涇水!”李斯驚訝未及說話,鄭國又補了一句,“老夫只給你做副手,別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窩囊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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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高興非常,但對鄭國的只給他做副手的話卻不好應(yīng)答。在秦國用人,可沒有山東六國那般私相意氣用事的。再說治水又不是統(tǒng)兵打仗,不若上將軍有不受君命之權(quán)。這是經(jīng)濟實務(wù),水工能挑選主管長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當面掃興。于是李斯連夜進宮,稟報了秦王。依李斯判斷,秦王必定是毫不猶豫一句話:“鄭國如此說,便是如此!”畢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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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秦王卻是良久思忖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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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大感困惑,一時忐忑起來,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國可就當真要麻煩了。誰知年青的秦王卻突然問了一句:“若是鄭國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沒有想到秦王會有如此想法,畢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個正式官職,驟然貶黜為副職,李斯一時還回不過神來。李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廟堂格局要重來,先生暫且先將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機敏,頓時恍然自責(zé):“臣有計較之心,慚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業(yè)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謀國,該要官便要,怕甚!”說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臉尷尬頓時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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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與李斯立即趕到了鄭國府邸,君臣三人直說到清晨卯時,方才將幾件大事定了下來。第一件,明確兩人職司的改變。鄭國起先不贊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辯,才使鄭國點了頭。第二件,確定涇水河渠重開,需要多少民力?鄭國說,民力不是定數(shù),需要多少,得看秦國所圖。若要十年完工,可依舊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萬民力足矣;若要盡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時開工,至少得五六十萬民力。如何抉擇,只在秦王定奪。李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贊同鄭國之說。但李斯不同于鄭國之處,在于李斯更明白秦國朝野情勢。要數(shù)十萬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話所能定奪的,得各方周旋而后決斷。所以,李斯便只點頭,想先聽聽秦王的難處在哪里,而后再相機謀劃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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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揮,非常果決地說:“關(guān)中大旱,已成秦國最大禍患,涇水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萬,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驚愕,鄭國卻點著探水鐵尺霍然起身:“引涇之難,只在瓠口開峽。老夫十年摸索,已經(jīng)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發(fā)百萬民力,至多兩年,老夫便給秦國一條四百里長渠!”秦王回頭看著李斯:“征發(fā)民力,河渠署可有難處?”李斯稍一思忖,奮然拱手答:“傾關(guān)中民力,征發(fā)百萬尚可?!编崌鴧s是連連搖頭嘆息:“只怕難也!自大禹治水,幾千年老規(guī)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帶口糧。目下正是大旱之后,民眾饑腸轆轆,哪里還有余糧出工?沒有糧食,有人等于沒人。民人餓著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弄不好還要出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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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幾句話,癥結(jié)驟然明確:涇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于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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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目光一閃:“秦國官倉,有幾多存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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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皺著眉頭:“六大倉皆滿。可,秦法不濟貧,官糧濟工不合法?!?br/> ?
嬴政一陣焦灼地轉(zhuǎn)悠思忖,突然又問:“長平大戰(zhàn)之時,昭襄王大起關(guān)中河內(nèi)百余萬民力赴上黨助戰(zhàn),如何解決口糧?”李斯說:“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編做軍制,吃的是軍糧?!辟馕渡铋L地一笑:“水旱兩急,誰說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頭一動,恍然拍掌:“君上是說,以軍制治水,以官倉出糧?”嬴政目光大亮:“對!只要揣摩個辦法出來,小朝會議決,教那些迂闊元老沒話說便是?!背蠲忌铈i的鄭國頓時活泛起來,君臣三人交互補充,天亮?xí)r終于敲定了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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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廢除逐客令的特急王書已經(jīng)飛到了秦國所有郡縣,也通過長駐咸陽的六國使節(jié)飛到了山東各國。老秦人仇視山東人士的風(fēng)浪開始回落,移居秦國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謀劃離秦了。被河?xùn)|秦軍秘密攔截下來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個官署都開始重新運轉(zhuǎn)起來。朝野欣然,一時呼為“復(fù)政”。山東商旅與游學(xué)士子,也陸續(xù)開始回車。尚商坊又開市了,學(xué)館酒肆又漸漸活過來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舊臣還是滿腔憤激,天天守在王城洶洶請命,要秦王“維護成法,力行逐客令”!呼應(yīng)者寥寥,嬴政也一時沒工夫周旋,這些老臣子們便日日聚在東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請命不休。雖則如此,大局終是穩(wěn)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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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咸陽王城舉行了復(fù)政之后的第一次小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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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朝會者,除了任何朝會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國正監(jiān)、長史,全是清一色的經(jīng)濟大臣:大田令、太倉令、大內(nèi)令、少內(nèi)令、邦司空;還有次一級的經(jīng)濟大吏:俑官、關(guān)市、工師、工室丞、工大人。除了這經(jīng)濟十署,便是鄭國、李斯兩名河渠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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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卯時,小朝會準時開始。嬴政一拍案,開宗明義說:“諸位,今日朝會,只決一事:如何重上涇水河渠,根治關(guān)中大旱威脅?各署有話但說,務(wù)必議出切實可行之策。否則,秦國危矣!”殿中一時肅然,面面相觀無人說話。過得片刻,首席經(jīng)濟大臣大田令吭哧開口:“老臣,原本主張河渠下馬,民力回鄉(xiāng)搶挖毛渠。幾月大旱,老臣自覺毛渠無力抗旱,似,似乎還得上馬涇水河渠。只是,茲事體大,民人饑饉,老臣尚無對策。”大田令一說完,殿中哄嗡一片議論開來。與會者都是經(jīng)濟官吏,誰都被這場持續(xù)大旱搞得狼狽不堪,已經(jīng)深知其中利害,只礙著原先主張河渠下馬,一時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難以啟齒。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張,經(jīng)濟官員們心結(jié)打開,頓時便活泛起來。沒說兩個回合,原先主張放棄涇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然改口,一口聲擁戴重新上馬涇水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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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見情勢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務(wù)主管的身份,陳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緩急兩種選擇。沒說一輪,經(jīng)濟臣僚們又是異口同聲贊同“全力以赴,兩年完工”的急工方略。于是,要害關(guān)節(jié)迅速突出:糧食來路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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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糧食,舉殿默然,看著老廷尉的黝黑鐵面,誰也不敢碰這個硬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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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氣毫無遮掩地說出了民工軍制、官倉出糧的應(yīng)對之策,并特意申明,這是效法成例,并非壞秦法制。秦王說罷,舉殿目光一齊聚向老廷尉——這個只認律法不認人的老鐵面要是依法反對官倉出糧,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一拍案點名,要老廷尉第一個說話。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經(jīng)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鏗鏘作答:“秦法根本,重農(nóng)重戰(zhàn)。農(nóng)事資戰(zhàn),戰(zhàn)事護農(nóng),農(nóng)戰(zhàn)本是一體。關(guān)中治水滅旱,民力以軍制出工河渠,一則為農(nóng),二則為戰(zhàn),資以軍糧,不同于尋常開倉濟貧,臣以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群臣尚在驚訝,國正監(jiān)已經(jīng)跟著起身,慨然附議:“聚國家之力,開倉治水滅旱,正是秦法之大德所在!老臣以為可行!”經(jīng)濟大臣們見執(zhí)法大臣、監(jiān)察大臣這兩個執(zhí)法門神如此說法,不待秦王詢問,便是同聲一應(yīng):“臣等贊同,軍糧治水!”嬴政沒有任何多余話語,欣然點頭拍案,大計于是底定。各署振奮,當?shù)盍⒓春硕窳?shù)額,議決開倉次序、車輛調(diào)集、各色工匠數(shù)目、工具修葺等諸般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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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到正午,一切已經(jīng)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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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王王書飛抵渭北各縣,整個關(guān)中立即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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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官倉治水,這步棋正中要害。其時正在大旱饑饉之后,庶民存糧十室九空。開官倉治水,無疑給了老百姓一條最好的出路。最要緊的一條,這次的民力征發(fā),破例地?zé)o分男女老幼。如此,庶民可舉家齊上工地,放開肚皮吃飯,豈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須應(yīng)征的徭役期限。而歷來的老規(guī)矩是:民眾得益的治水工程,從來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三,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兩季,大體上不誤農(nóng)時,民眾心里也沒有牽掛。更有一層,秦國歷來將農(nóng)事之功與戰(zhàn)功等同,庶民勞作出色者還能爭得個農(nóng)爵,何樂而不為!如此等等,民力大上河渠,簡直是好處多多。這還只是未來不受河渠益處的“義工縣”的民眾想法,若說受益縣的民眾,更是感奮有加,不知該如何對官府感恩戴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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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其如此,秦國腹地的河渠潮驟然爆發(fā)。連職司征發(fā)民力的李斯也沒有想到,原本謀劃的主要征發(fā)區(qū),只在涇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縣,對關(guān)中其余各縣只是斟酌征發(fā)義工,能來多少算多少。不想王書一發(fā),整個秦川歡聲雷動,縣縣爭相大送民工,一營一營不亦樂乎。旬日之間,渭北塬坡便密匝匝扎下了一千多個營盤,一營一千人,整整一百多萬!如此猶未斷流,東西兩端十幾個縣的民工,還在潮水般地涌來。不到一個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營盤黑壓壓擺開,東西四百多里、南北橫寬幾十里的渭北塬坡,整個變成了汪洋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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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洶洶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壯勞力??舌崌痪湓挘瑓s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罷。鄭國板著黑臉說:“饑饉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婦幼回去吃甚?年青精壯都走了,老弱婦幼進山采獵走不動,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幾個閑人吃飯,睜一眼閉一眼也就是了。”依著李斯對秦法的熟悉,深知鄭國這種憐憫之心是不允許的,既違“大仁不仁”之精義,又偏離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對,秦王一定是會支持自己的??墒牵崌f出的,卻是一個誰也無法回避的嚴峻事實:如果因此而引起民眾騷亂,豈非一切都是白說?反復(fù)思忖,李斯只有苦笑著點頭了。如此一來,老百姓便看作了“涇水工地啥人都要,來者不拒”,對官府感激得涕淚唏噓,處處一片震天動地的萬歲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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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秦國百年積累雄厚,僅僅是關(guān)中六座大倉打開,各色糧食便有百萬斛之多。無疑,如此巨額支撐河渠工程綽綽有余。向河渠運送“軍糧”的大任,秦王交給了老國尉蒙武。蒙武調(diào)集了留守藍田大營的三萬步軍,組成了專門的輜重營,征發(fā)關(guān)中各縣牛車馬車六萬余輛,晝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輸送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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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涇水瓠口驟然成了天下矚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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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與鄭國,也驟然感到了無可名狀的強大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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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壓力,在于對全局處境的洞察。秦國腹地的全部民力壓上涇水,意味著秦國沒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許成不許敗。河渠不成,則舉國癱瘓。當此之時,山東六國一旦聯(lián)兵攻秦,秦國連輜重民力都難以支應(yīng)。這是最大的危險。為了防止這個最大的危險,年青的秦王已經(jīng)兼程趕赴河?xùn)|大軍,與一班大將們商議去了。第二個危險,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貴,然則,如此龐大的人力緊密聚集在連綿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無端放大。縣域偏見、部族偏見、家族偏見、里亭村落偏見以及各種仇恨恩怨,難免不借機生發(fā)。但有騷亂械斗或意外事件,縱然可依嚴明的秦法妥善處置,可只要延誤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誰也無法承擔(dān)的罪責(zé)。鄭國雖是河渠令,可秦王顯然將掌控全局的重擔(dān)壓在了李斯肩上。事實上,要鄭國處置這些與軍政相關(guān)的全局事項,實在也非其所長,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極富理事之能,看準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便帶著一個精干的吏員班子日日巡視民工營地,事無大小一律當下解決,絕不累積火星。如此幾個月下來,李斯便成了一個黝黑精瘦的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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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的壓力,卻在于河渠工程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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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天下著名水工,鄭國面臨兩大難題:第一是如何鋪排龐大勞力,使引水瓠口與四百多里干渠同時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這個瓶頸峽谷。就實說,年青秦王亙古未聞的決斷,確實激勵了鄭國,萬千秦人對治水的熱切,也深深震撼了鄭國。治水一生,鄭國從來沒有夢想過有朝一日能率領(lǐng)一百六十余萬之眾叱咤天下治水風(fēng)云。亙古以來,除了大禹治水,哪一代哪一國能有如此之大的氣魄?只有秦國!只有這個秦王嬴政!面對如此國家如此君王,鄭國實實在在地覺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壯舉,自己這個老水工便要無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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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民力開始征發(fā)的時候,鄭國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謀劃:若能在今年秋冬與來年春夏開通涇水河渠,趕在明年種麥之前放水解旱,方無愧于秦國,無愧于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將全部工程的全部難點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圖,否則,幾百名領(lǐng)工的大工師便無處著手??墒?,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門、三十處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預(yù)先成圖,卻是談何容易!然則,這還僅僅是伏案勞作之難。畢竟,十年反復(fù)踏勘,鄭國對全部河渠的難點是心中有數(sh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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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難點,是引出涇水的三十里瓠口。這瓠口,實際上是穿過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峽谷。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后(西麓)便是涇水,打通中山將涇水引出,再穿過這道峽谷,涇水便進入了干渠。當初,鄭國在涇水踏勘三年,才選定了中山地段這個最近最難而又最理想的引水口,并給這道引水峽谷取了個極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險,卻是北方難覓的巖石山體,一旦鑿開成渠,堅固挺立不怕激流沖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稱最佳引水口。十年之間,中山龍口已經(jīng)鑿?fù)ǎ挥羞^水峽谷還沒有完全打通。這道峽谷,原有一條山溪流過,林木叢生,無數(shù)高大巖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于峽谷正中,最是阻礙水流。而今要盡快開通峽谷,難點便在一一鑿碎這些巨大的“石象”。若沒有一個碎石良策,只憑石匠們一錘一鑿地打,那可真是遙遙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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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忙,鄭國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幾個司馬坐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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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哥,事體如何?”深夜回營,李斯總要湊過來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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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錯不了?!?br/> ?
“瓠口幾時能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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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開打……”鄭國只要靠榻,準定呼嚕一聲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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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之下,李斯驚訝地發(fā)現(xiàn),鄭國的滿頭白發(fā)沒有了,不,是白發(fā)漸漸又變黑了!雖說黝黑枯瘦一臉風(fēng)塵,可分明結(jié)實了年青了許多。李斯感喟一陣,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鄭國趕制出來的羊皮施工圖,可剛剛走到后帳入口,便一步軟倒在地呼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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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耕大典之后,年青的秦王決意到?jīng)芩忧H自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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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涇水河渠重新上馬,秋冬兩季,嬴政的王車一直晝夜不息地飛轉(zhuǎn)著。嬴政的行動人馬異常精干:一個王綰,一個趙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飛騎信使的百人馬隊。王綰與他同乘駟馬王車,其余人一律輕裝快馬,哪里有事到哪里,立即決事立下王書,之后風(fēng)一般卷去。嬴政的想法與李斯不謀而合,涇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個火星在秦國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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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東六國的攻秦圖謀。逐客令之前,君臣們原本已經(jīng)在藍田大營謀劃好了進兵方略。那時候的目標,是預(yù)防六國借大旱饑饉趁亂攻秦??纱筌妱倓傞_出函谷關(guān),卻突然生出了誰也無法預(yù)料的逐客令事件。這逐客令一出,形勢立變。原本已經(jīng)悄無聲息的山東六國頓時鼓噪起來,特使穿梭般往來密謀,要趁機重新發(fā)動六國合縱,其中主力便是實力最強的趙國與魏國。而此時的秦軍,則由于后方官署癱瘓,整個糧草輜重的輸送時斷時續(xù)不順暢,駐扎在函谷關(guān)外不動了。如今逐客令已經(jīng)廢除,卻又出現(xiàn)了涇水河渠大上馬的新局面,糧草輸送依然不暢。當此之時,大軍究竟應(yīng)該如何震懾山東,軍中大將們一時舉棋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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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秦王來到關(guān)外大營,與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將連續(xù)商討一晝夜,終于定出了對付山東六國的方略:兩路進兵,猛攻趙魏,使山東六國聯(lián)兵攻秦的密謀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給了大將們一個最大的驚喜:三月之內(nèi),本王親自督導(dǎo)糧草!事實是,僅僅九、十兩個月,年青的秦王便將大軍所需的半年糧草,全部運到了河?xùn)|戰(zhàn)地。秦王的辦法是,從民力富裕的涇水河渠緊急調(diào)來二十萬民力,同樣的以軍糧撥付民工口糧,車拉擔(dān)挑晝夜運糧,硬是擠出了一個月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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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糧妥當,嬴政立即馬不停蹄地巡視關(guān)中各縣。此時關(guān)中民力全部壓上涇水,縣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與實在不能走動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當此之時,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兩件大事:第一件,各縣留守官吏是否及時足量的給留居老弱病人分發(fā)了河渠糧,各縣有無餓死人的惡政發(fā)生?第二件,留守縣尉是否謹慎巡查,有沒有流民盜寇趁機擄掠虛空村落的惡例?巡查之間,年青的秦王接連得到河?xùn)|戰(zhàn)報:王翦將兵猛攻魏國北部,連下鄴鄴,戰(zhàn)國魏地,西門豹曾為鄴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陽境內(nèi)。地九城!桓龁、蒙恬將兵突襲趙國平陽(平陽,汾水西岸之趙國要塞,也是黃河?xùn)|岸(河?xùn)|)重鎮(zhèn),今山西省臨汾市境內(nèi)),一舉斬首趙軍十萬,擊殺大將扈輒!兩戰(zhàn)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齊三國的援兵中途退回,韓國惶恐萬狀地收縮兵力,六國聯(lián)兵攻秦之謀業(yè)已煙消云散。嬴政接報,立即下書將蒙恬調(diào)回鎮(zhèn)守咸陽,自己則帶著馬隊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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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天雪地之時巡視北部邊境,王綰是極力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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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的理由只有一個:“此時要害在關(guān)中,北邊無事,輕車簡從馳驅(qū)千里,期間危險實在難料?!笨赡昵嗟那赝鯀s說:“河渠已經(jīng)三月無事,足見李斯統(tǒng)眾有方。目下急務(wù),恰恰是上郡九原。北邊不安,秦國何安?嬴政也是騎士,危險個甚來!”王綰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請蒙恬火速前來,務(wù)必勸阻秦王放棄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帶領(lǐng)一個百人飛騎馬隊晝夜兼程一路趕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馬隊。蒙恬只有一句話:“堅請秦王回咸陽鎮(zhèn)國,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說,九原該不該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該不該事先布防?”蒙恬斷然點頭:“該!臣熟知匈奴,老單于若探知關(guān)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發(fā),若再與諸胡聯(lián)手,來春南下,便是大險?!辟犃T,斷然一揮手:“好!那你便回去。對匈奴,我比你更熟!”說罷一跺腳,趙高駕馭的駟馬王車已嘩啷啷飛了出去。蒙恬王綰,誰都知道這個年青秦王的強毅果決,事已至此,甚話都不能說了。蒙恬只有連夜再趕回去,王綰只有全副身心應(yīng)對北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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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去,事情倒是順利。秦王將所有涉邊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當場議定了糧草接應(yīng)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須在開春之前,輸送一萬斛軍糧進入九原;又特許邊軍仿效趙國李牧之法,與胡人相互通商,自籌燕麥馬匹牛羊充做軍用。在一排大燎爐烤得熱烘烘的幕府大廳,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諸位,總歸一句話:邊軍糧草不濟,本王罪責(zé)!邊軍來春抗不住匈奴南下,邊軍罪責(zé)!何事不能決,當場說話!”大將們自然也知道秦國腹地吃緊,滿廳一聲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五萬秦軍鐵騎,得知秦王親自主持九原朝會解決糧草輜重,又得知關(guān)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奮,因腹地大旱對軍心生出的種種滋擾,立即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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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年青的秦王離開九原南下時,秦軍將士已經(jīng)是嗷嗷叫人人求戰(zh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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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回來的路上,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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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嬴政的馬隊,無論是五十名鐵鷹騎士,還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兩匹馬輪換。饒是如此,還是每每跟不上那輛颶風(fēng)一般的駟馬王車。每到一處驛站,總有幾名騎士留下腳力不濟的疲馬,重新?lián)Q上生力馬??衫禽v王車的四匹馬,卻是千錘百煉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的雄駿名馬,換無可換,只有天天奔馳。雖然趙高是極其罕見的駕車馴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這四匹良馬,比誰都歇息得少。從九原回來的時候,少年英發(fā)的趙高已經(jīng)干瘦黝黑得成了鐵桿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車駟馬無可替代,回程時便吩咐下來: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時間一律宿營養(yǎng)馬。戰(zhàn)國長途行軍的常態(tài)是:步騎混編的大軍,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單一騎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對于嬴政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車馬隊而言,只要不是地形異常,日行七八百里當是常態(tài),如今日行三百里,實在是很輕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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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五日,南下到關(guān)中北部的甘泉時,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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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旱逢大雪,整個車馬隊高興得手舞足蹈,連喊秦王萬歲豐年萬歲??墒?,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間道路一抹平,沒有了一個坑坑洼洼,行軍便大大為難了。趙高嚇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窩子,怕甚?”王綰心知不能說服秦王,便親自帶了十個精干騎士在前邊探路,用干枯的樹枝插出兩邊標志,樹枝中間算是車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無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烧l也沒想到,正午時分,正在安然行進的青銅王車猛然一顛,車馬轟然下陷,正在呼嚕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顛出車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蓋的巖石上。趙高尖聲大叫,攏住受驚躥跳嘶鳴不已的四匹名馬,一攤尿水已經(jīng)流到了腳下。王綰聞聲飛撲過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鮮血的嬴政卻已經(jīng)踉蹌著自己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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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甚?沒事!收拾車馬?!辟χ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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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分驚愕的騎士們,這才清醒過來,除了給秦王處置傷口的隨行太醫(yī),全部下馬奔過來搶救王車名馬。及至將積雪清開,所有騎士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是一段被山水沖垮的山道,兩邊堪堪過人,中間卻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這輛王車特別長大,車身又是青銅整體鑄造,車轅車尾車軸恰恰卡住了大洞四邊,整個王車無疑已經(jīng)被地洞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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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瞄得一眼,一句話沒說便軟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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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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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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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隊騎士們熱淚縱橫地呼喊著,齊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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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秦王走過來,打量著風(fēng)雪呼嘯翻飛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嚇人做甚?將我的小高子連尿都嚇出來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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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瑟瑟顫抖的趙高,終于一聲哭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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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怨你,哭甚!起來上路?!?br/> ?
“君上,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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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子!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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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驚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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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小子,誰說坐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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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有傷,不坐車不能走?。 ?br/> ?
嬴政臉色頓時一沉:“老秦人誰不打仗誰不負傷,我有傷便不能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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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過來低聲勸阻:“君上,北巡已經(jīng)完畢,沒有急事,還是謹慎為是?!?br/> ?
嬴政還是沉著臉:“誰說沒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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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知道不能改變秦王,挺身站起大步過來,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變色,一把推開趙高,馬鞭一揮斷然下令:“全都牽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綰趙高還在愣怔,嬴政已經(jīng)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著雪地徑自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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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末,秦王馬隊穿過一個又一個冷清清沒有了社火的村莊,艱難地進入了關(guān)中。蒙恬得報迎來的那個晚上,嬴政終于病倒了?;氐较剃枺t(yī)令帶著三名老太醫(yī),給嬴政做了仔細診治,斷定外傷無事,因劇烈碰撞而淤積體內(nèi)的淤血,卻需要緩慢舒散。老太醫(yī)說,要不是厚雪裹著山石,肋骨沒有損傷,這一撞便是大險了。如此一來,整整一個月,嬴政日日都被太醫(yī)盯著服藥,雖說也沒誤每日處置公文,卻不能四處走動,煩躁郁悶得見了老太醫(yī)與藥盅便是臉色陰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涇水河渠的進境,雖然明知李斯不報便是順利,卻始終是憂心忡忡,輕松不起來。畢竟,他從來沒有上過涇水,這道被鄭國李斯以及所有經(jīng)濟大臣看作秦國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鋪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終沒有一個眼見的底子,不親自踏勘,總覺心下不實。按照李斯原先的謀劃,秦王要務(wù)是穩(wěn)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時駕臨便行了,其余時日無須巡視。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視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則是李斯體察他太忙,不想使他憂心河渠;二則是他要去巡視,便會有諸多額外的鋪排滋擾,反倒對工期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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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反復(fù)思忖,嬴政還是下了決斷: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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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啟耕大典一過,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輕車簡從,直奔涇水河渠。王綰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馬信使知會李斯。嬴政卻說,不用驚動任何人,碰上碰不上聽其自然,要緊的是自家看。王綰一思忖,此行在秦國腹地,各方容易照應(yīng),也便不再堅持。調(diào)集好經(jīng)常跟隨巡視的原班人馬,王綰將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臨行之時,嬴政還是嫌人馬太多太招搖,下令只要王綰趙高并五名鐵鷹騎士跟隨,不乘王車,全部騎馬。王綰心下忐忑,卻不能執(zhí)拗,只好叮囑一名留下的騎士飛報咸陽令蒙恬相機接應(yīng),這才匆忙上馬去追秦王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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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八騎小馬隊出了咸陽北門。一上北阪,放馬飛馳大約半個多時辰,便看見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涇水。順著涇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馬前行,一個多時辰后,涇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結(jié),進入了蒼蒼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綰指點說,涇水東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東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嶇難行,嬴政吩咐留下馬匹由一名騎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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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此來早有準備,一身騎士軟甲,一口精鐵長劍,一根特制馬鞭,沒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牽絆腳步的斗篷,幾乎與同行騎士沒有顯然區(qū)別。一路上山,長劍撥打荊棘灌木尋路,馬鞭時而甩上樹干借借力,不用趙高搭手,也走得輕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現(xiàn)出一大片帳篷營地,飄著幾面黑乎乎臟兮兮的旗幟,卻空蕩蕩難覓人影。穿營走得一段,才見五七個老人在幾座土灶前忙碌造飯,林中彌漫出陣陣煙霧,有一股嗆人的奇特味道。王綰過去向一個老人詢問。老人說,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頂便能下到瓠口峽谷;營地是陳倉縣的一個千人營,活計是留守照應(yīng)早已經(jīng)打通的引水口;煙霧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當下說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陣,自顧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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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酸兮兮煙沉沉,釀酒么!”趙高嚷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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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去看?!辟蟛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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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山頂,眼前頓時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亂石圈起的山林,里面顯然是已經(jīng)打開而暫時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引水口;東面峽谷熱氣騰騰白煙陣陣,間或還有沖天大火翻騰跳躍在煙氣之中,撲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濃烈了許多。煙霧彌漫的峽谷中,響徹著叮當錘鑿與連綿激昂的號子,一時根本無法猜測這道峽谷里究竟發(fā)生著何等事情?王綰打量著生疏的山地說:“要清楚瓠口工地,找個河渠吏領(lǐng)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辟粩[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還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br/> ?
突然,山腰飛出一陣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霧繚繞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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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水長,涇水清我有涇水出隴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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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鹽堿白毛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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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哉秦王一聲令鄭國開渠瓠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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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我良田滿我倉富民富國萬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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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歌!”王綰不禁一聲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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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目光大亮,沒有說話,徑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約一箭之地,便見半山一棵煙霧繚繞的大樹,樹下站著一個須發(fā)雪白的老人,一個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兩人正指點著峽谷高聲笑談,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過去,一拱手問:“方才可是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陣咯咯笑聲:“對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說:“好!是大姐編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聲:“我管唱。編詞爺爺管?!表毎l(fā)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將軍,老夫也不是亂編,是工地老哥哥們一堆兒湊的。實在說,都是老百姓心里話?!辟B連點頭:“那是了,否則他們能教你唱?”老人欣然點頭:“將軍是個明白人也!”嬴政笑問:“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說:“將軍不知,我爺孫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時希圖個熱鬧。偏偏湊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視工地,有一回聽見了我孫女唱歌,大是夸獎,硬是將我爺孫從工營里掰了出來,專門編歌唱歌,說是教大家聽個興頭,長個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辦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勞?!?br/> ?
老人突然一指峽谷:“將軍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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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姑一拉嬴政:“將軍過來,這里看得最清。爺爺,自個小心?!?br/> ?
“好!我也見識一番?!辟蟛礁骞?,走到了崖畔大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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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感喟地一笑:“將軍眼福也!若不是今日來,只怕你今輩子也看不上這等奇觀?!?br/> ?
嬴政與村姑站腳處,正是大樹下一塊懸空伸出的鷹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約兩箭之地。雖有陣陣煙霧繚繞,鳥瞰峽谷也還算清楚。從高處看去,一條寬闊的溝道已在峽谷中開出,雪白雪白,恍如煙霧青山中一道雪谷。溝道中段,卻矗立著灰禿禿三座巨石,如三頭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時,一群赤膊壯漢正不斷地向巨石四周搬運著粗大的樹干與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壯漢們已經(jīng)圍著巨石壘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隊壯漢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潑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這一定是秦國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稱謂。戰(zhàn)國時,秦國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區(qū))出產(chǎn)天然石油,天下僅見),但卻不明白,澆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這巨大的“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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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火——”溝道邊高臺上一聲長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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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喝令聲,高臺下一陣戰(zhàn)鼓聲大起,一隊赤膊壯漢各舉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圍了柴山。再一陣鼓聲,赤膊壯漢們的猛火油火把整齊三分:一片拋上柴山頂,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進柴山腹,快捷利落得與戰(zhàn)陣軍士一般無二。突然之間,大火轟然而起,紅光煙霧直沖山腰。山嘴巖石上,嬴政與小村姑都是一陣猛烈咳嗽。峽谷中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大火整整燃燒了半個時辰。及至大火熄滅,厚厚的柴灰滑落,溝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變成了三座通紅透亮的火山,壯觀絢爛得教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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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醋——”溝道高臺上,一聲沙啞吼喝響徹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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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通關(guān),河渠令親自號令!”村姑高興得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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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凝神看去,只見溝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幾架云車,分別包圍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車迅速爬上了一隊赤膊壯漢,在車梯各層站定;與此同時,車下早已排好了十幾隊赤膊壯漢,一只只陶桶陶罐飛一般從壯漢們手中掠過,流水般遞上云車;云車頂端的幾名壯漢吼喝聲聲,將送來的陶罐高高舉起,便有連綿不斷的金黃醋流凌空潑上赤紅透亮的火山;驟然之間,濃濃白煙直沖高天,白煙中一陣霹靂炸響,直是驚雷陣陣;霹靂炸響一起,云車上下的壯漢們立即整齊一律地舉起一道盾牌,抵擋著不斷迸出的片片火石,隊伍卻是絲毫不亂;漸漸地白煙散去,紅亮的巨石竟變成了雪白的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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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木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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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高臺上一聲喝令,幾十支壯漢大隊轟隆隆擁來,各抬一根粗大的滲水濕木,齊聲喊著震天的號子,步兵沖城一般撲向溝道中心,一齊猛烈撞擊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幾撞,雪白的山頭轟然坍塌,一片白塵煙霧頃刻彌漫了整個河谷。隨著白霧騰起的,是峽谷中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山腰的小村姑高興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連連捶打。嬴政不斷挨著小村姑的拳頭,臉上卻笑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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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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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溝道紅旗擺動,喝令聲又起。峽谷中的赤膊壯漢們?nèi)砍烦?,溝道中卻擁來大片黑壓壓人群,個個一身濕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褲,一隊隊走向坍塌的白山。峽谷中處處響徹著工頭們的呼喊:“搬石裝車!小心燙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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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的嬴政興奮不已,索性坐在樹下與老人攀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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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秦王眼毒,看準了鄭國這個神工!要不,涇水河渠三大難,任誰也沒辦法。嬴政問,甚叫三大難?老人說,當年李冰修都江堰,從秦國腹地選調(diào)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興,便給將軍擺擺這引涇三難。老人說,第一難在選準引水口。千里涇水在關(guān)中的流程,統(tǒng)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東面便并入了渭水。尋常水工選引水口,一定選那易于開鑿的土塬地段,一圖個水量大,二圖個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樣辦,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壞,實在是一條廢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選地選得好。鄭國選這引涇水口,比李冰選都江堰還難,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選定了這座天造地設(shè)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沖刷也不會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鐵板在龍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樣好處,又隱秘又堅固,但有一營士兵守護,誰想壞了龍口,只怕連地方都找不到,縱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難摸上來,你說神不神?神!第二難,打通瓠口。將軍也看了瓠口開石,這火燒、醋激、木撞的三連環(huán)之法,當真比公輸般還神乎其技!更有一絕,由此得來大量的白石灰,還是亙古未聞的上好泥料,加進麻絲細沙砌起磚石,結(jié)實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說神不神?神!第三難,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開渠不難,難在過沙地、筑斗門、架渡槽、防滲漏、灌鹽堿這五大關(guān)口。此中訣竅多多,老夫卻是絮叨不來了,有朝一日,將軍自己請教河渠令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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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敘說,嬴政聽得感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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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逐客令廢除,決意重上涇水河渠之時,嬴政內(nèi)心都一直認定:涇水工程之所以十年無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與呂不韋及鄭國之間的種種糾葛有關(guān)。聽老人說了這些難處,嬴政才驀然悟到,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該當?shù)尼j釀摸索之期,若沒有這十年預(yù)備,他縱然能派出一百多萬民力,只怕涇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變成天下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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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說這大渠幾時能完工???”嬴政高興得呵呵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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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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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這涇水河渠,叫個甚名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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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想,鄭國渠!老百姓早這樣叫了?!?br/> ?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鄭國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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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之間,暮色降臨。王綰過來低聲說,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來一甩馬鞭,不用,立即出山。轉(zhuǎn)身又吩咐趙高,將隨行所帶的牛肉鍋盔,全部給老人與小姐姐留下。老人與小村姑剛要推辭,趙高已經(jīng)麻利地將兩個大皮囊擱在了老人面前,說聲老人家不客氣,便一溜快步地追趕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噓不已,一直追到山頭,殷殷看著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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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營地,正遇兼程趕來的蒙恬馬隊。嬴政沒有多說,一揮手吩咐出山,連夜回到了咸陽。一進書房回廊,嬴政撂下馬鞭一陣快捷利落地吩咐:“長史立即召大田令太倉令前來議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參酌。小高子快馬趕赴涇水河渠,討李斯一句回話:今夏賦稅,該當如何處置?我去冷水沖洗一下,片刻便來書房。蒙恬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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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說完,嬴政的身影已經(jīng)拐過了通向浴房的長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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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獨坐書房,看著侍女煮茶,心頭總是一動一動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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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國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綰、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視為秦王腹心。王翦是顯然的上將軍人選,被秦王尊以師禮,是新朝骨干無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軍營,所以很少與聞某些特異的機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幾分外臣意味。王綰執(zhí)掌王室事務(wù),是國君政務(wù)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與聞機密的樞要大臣??墒?,王綰長于理事,見識謀略稍遜一籌,對秦王的實際影響力不大。更有一樣,王綰執(zhí)掌過于近王,有些特異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許。李斯出類拔萃,可新入秦國不久,又兼曾經(jīng)是呂不韋門客舍人,正在奮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決斷長策,一時卻不太適宜與聞機密。只有蒙恬,論根基論才學(xué)論見識論膽魄論文武兼?zhèn)?,樣樣出色。甚至論功勞,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國難,息內(nèi)亂”為朝野矚目。而這兩樣,恰恰都是邦國危難的特異時刻的特異大事,事事密謀,處處歷險,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呂不韋權(quán)力這樣的特異大事,誰都不好對呂不韋公然發(fā)難,只有蒙恬可擔(dān)此重任。更有一處別人無法比擬,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摯友,兩小無猜,互相欣賞互相激勵,說是心貼心也不為過。年青的秦王見事極快,決事做事雷厲風(fēng)行,自然便有著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墒?,秦王從來不屈士,對才學(xué)見識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對蒙恬,秦王可以不高興便有臉色,時不時還罵兩句粗話。當然,蒙恬也不會因為年青秦王的臉色好壞而改變自己的見解,該爭者蒙恬照爭,該說者蒙恬照說。因由只有一個,自從蒙恬在大父蒙驁的病榻前自承“決意與他相始終”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運,甚至整個蒙氏家族的命運,便與嬴政的命運永遠地不可分割地連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違心,不能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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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蒙恬卻犯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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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稅之事,是邦國第一要務(wù)。秦王方從涇水歸來,一身風(fēng)塵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對今歲賦稅刻刻在心。秦王在涇水不見李斯,回來后卻立即派趙高飛馬討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擾正在緊急關(guān)頭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對今歲的賦稅如何處置,心下尚沒有定見。那么,蒙恬有定見么?也沒有。蒙恬只明白一點,今歲賦稅處置不當,秦國很可能發(fā)生真正的動蕩,涇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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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賦稅之特異,在于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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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荒年無收,秦國腹地庶民事實上無法完賦完稅。二則,秦法不救災(zāi),自然也不會在災(zāi)年免除賦稅;以往些小零碎天災(zāi),庶民以賦(工役)頂稅,法令也是許可的;然則,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個秦川與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幾十個縣都是幾乎顆粒無收,庶民百余萬已經(jīng)大上涇水河渠,賦役頂稅也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也就是說,秦國法令所允許的消解荒年賦稅的辦法,已經(jīng)沒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則,中原魏趙韓也是大旱跨年,三國早早都在去冬已經(jīng)下令免除了今歲賦稅,之后都洶洶然看著秦國;而秦國,在開春之后還沒有關(guān)于今歲賦稅的王令,對國人,對天下,分明都頗顯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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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難歸一,軸心在秦法與實情大勢的沖突。也就是說,要免除賦稅,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賦稅,又違背民情大勢;而這兩者,又恰恰都是不能違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層,年青的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干員,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堅持秦法而否定呂不韋的寬刑緩政。要免除賦稅,豈不恰恰證明了《呂氏春秋》作為秦國政略長策的合理性?豈不恰恰證明了呂不韋寬政緩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干員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先前問罪呂不韋的種種雄辯之辭,豈非荒誕之極?用老秦人的結(jié)實話說,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這樣做而執(zhí)意堅守秦法,庶民洶洶,天下洶洶,秦王新政豈不是流于泡影?六國若借秦人怨聲載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號,重新合縱攻秦,秦國豈不大險?縱然老秦人寬厚守法,不怨不亂,可秦王嬴政與一班新銳未出函谷關(guān)便狠狠跌得一跤,剛剛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舉步維艱,秦國再度大出豈不是天下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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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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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著大袍散著濕漉漉的長發(fā)走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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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天下事,無出此難也!”蒙恬喟然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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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溫茶一口氣咕咚咚飲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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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你有對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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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沒有,總歸會有?!?br/> ?
“等于沒說。”蒙恬嘟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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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廊傳來,嬴政一揮手:“坐了,先聽聽兩老令說法?!?br/> ?
兩人堪堪就座,王綰與大田令太倉令三人已經(jīng)走進。兩大臣見禮入座,王綰隨即在專門錄寫君臣議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著書案說了一句:“賦稅之事,兩老令思忖得如何?”兩位老臣臉憋得通紅,幾乎是同時嘆息一聲,卻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臉上卻微微一笑:“左右為難,死局,是么?”大田令是經(jīng)濟大臣之首,不說話不可能,在太倉令之后說話便顯然地有失擔(dān)待,片刻喘息,終于一拱手道:“老臣啟稟君上,今歲賦稅實在難以定策。就實而論,上年連旱夏秋冬,擔(dān)水車水搶種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邊的農(nóng)田稼禾,雖撐到了秋收,也干癟可憐得緊。從高說,有十幾個縣年景差強兩成,其余遠水各縣,年景全無。若說賦稅,顯然無由征收。老臣思慮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賦免稅……賦稅定策,原本老臣與太倉令職責(zé)所在,本該早有對策。然則,此間牽涉國法,老臣等雖也曾反復(fù)商討,終未形成共識,亦不敢報王。猶疑蹉跎至今,老臣慚愧也!”嬴政倒是笑了:“謀事敬事,何愧之有?”隨即目光轉(zhuǎn)向太倉令。太倉令素來木訥,言語簡約,此時更顯滯澀,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說:“賦稅該免,又不能免。難。秦國倉廩,原本殷實。涇水河渠開工,關(guān)中大倉源源輸糧,庫存業(yè)已大減,撐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糧官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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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倉是說,秦國所有存糧只夠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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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一百六十萬大吃倉儲,自古未嘗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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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若不豐收,倉儲可保幾多軍糧?”蒙恬又追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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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多供得十萬人馬?!碧珎}令臉色又黑又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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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縣倉儲如何,邊軍糧草能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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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儲糧,八成關(guān)中。關(guān)中空倉,郡倉縣倉都是杯水車薪?!?br/> ?
蒙恬一時默然,顯然,太倉令所說的倉儲情勢他沒有料到。果然明年軍糧告急,那秦國可真是陷進泥潭的戰(zhàn)車了。要不要立即將此事知會桓龁王翦,以期未雨綢繆,蒙恬一時拿捏不準。便在此時,嬴政拍案開口:“先不說軍糧官糧,大田令只說,明年果真還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連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關(guān)中秦人采摘狩獵度過荒年?”大田令道:“去歲大旱,關(guān)中秦人全力抗旱搶種,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國民眾沒有進山討食,只有山東流民入秦進山,關(guān)中山林倒是沒有多大折損,野菜野果還算豐茂。然則,秦法不救災(zāi),災(zāi)年歷來不開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話打斷:“老令只說,若是開放禁苑,可否保關(guān)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開放王室禁苑,大體可度荒年?!辟慌陌福骸斑@就是說,老天縱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不至于死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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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書房,一時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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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言木訥的太倉令卻破例開口:“老臣以為,目下秦國之財力物力存糧,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為難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膽,敢請秦王召廷尉、國正監(jiān)等執(zhí)法六署會議,于法令斟酌權(quán)變之策。法令但順,經(jīng)濟各署救災(zāi)救荒,方能放開手腳?!?br/> ?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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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正在擔(dān)心秦王發(fā)作,不想嬴政卻叩著書案一笑:“也好,長史知會老廷尉,教他會同執(zhí)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會議。”王綰答應(yīng)一聲,立即快步走了出去。兩位老令見長史離座秦王無話,知道會議已罷,也一拱手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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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聲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對更法,何出此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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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淡淡一笑:“秦國萬一絕路,安民大于奉法?!?br/> ?
“君上是說,秦法無助于國家災(zāi)難?”蒙恬大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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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蒙恬驚訝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說,是更法者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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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君上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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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輩?”年青的秦王臉色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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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方才說,萬一絕路,安民大于奉法?!泵商裰豢粗鵁粽f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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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不耐地一擺手:“長策未出,不能先做萬一之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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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萬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br/> ?
嬴政默然片刻,一聲喘息,終于冷靜地點點頭:“蒙恬,提醒得好?!?br/> ?
蒙恬轉(zhuǎn)過身來:“會議已罷,只待決斷,只怕沒有更好謀劃了?!?br/> ?
“不!一定會有?!?br/> ?
“君上是說,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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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斯說法未到,便不能說沒有更好謀劃?!?br/> ?
“君上確信,李斯會有解難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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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你疑李斯經(jīng)緯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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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默然,硬生生吞進了一句跳到口邊的話,以蒙恬之才而束手無策,王何堅信李斯?當然,蒙恬還有一句話,以秦王決事之快捷尚且猶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當謀劃。然則,王者畢竟是最后決斷,有成算暫且壓下也未可知,此話終究不能說。嬴政見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長策偉略之才,我等還得服氣也。”一句話說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準說說而已。秦王一陣笑聲,好好好,估摸趙高天亮也就回來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時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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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不再說話,一拱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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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內(nèi)侍正好將食車推進書房旁廳。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兩張鍋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湯,又進了書房正廳。暮色降臨,銅燈掌起,嬴政精神抖擻地坐在了堆滿文卷的書案前,提起蒙恬為他特制的狼毫大筆,展開一卷卷竹簡批點起來。嬴政早早給王綰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兩次抬進書房——白日午時一次,夜間子時末刻一次;無計多少,當日公文當日清,當夜一定全部批閱完畢;天亮?xí)r分,長史王綰一踏進書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運轉(zhuǎn)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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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大旱以來,幾乎每件公文都是緊急事體。嬴政又變?yōu)殡S時批閱,幾乎沒有片刻積壓,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車上也照樣批閱文書。開春之后的公文,則大多涉及涇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消息,便是請示定奪的緊急事務(wù)。為求快捷,王綰將屬下專司傳送文書的謁者署緊急擴展,除了將十余輛謁者傳車增加到三十輛,又專設(shè)了一支飛騎信使馬隊,凡緊急事務(wù)的公文,幾乎是從來不隔日隔夜便送達各方,沒有一件耽擱。而快速運轉(zhuǎn)的源頭,便在嬴政的這張碩大書案。批示不出來,國事節(jié)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親政兩年余,這種快捷利落之風(fēng)迅速激蕩了秦國朝野,即便是最為遙遠的巴蜀兩郡,文書往返也絕不過月。關(guān)中內(nèi)史署直轄的二十多個縣,更是文書早發(fā)晚回。秦國官員人人惕厲敬事,不敢絲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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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箭樓四更刁斗打起,嬴政還沒有離開書房。王綰知道,不是文書沒批完,是趙高還沒有回來。依著日常法度,王綰在王書房掌燈半個時辰后便可回府歇息,其余具體事務(wù),由輪流當班的屬吏們處置。兩年多來,雖然王綰從來沒有按時出過王城,可也極少守到過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異,王綰預(yù)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話,隨后必然有緊急事務(wù),所以王綰也守在外廳,一邊梳理文卷一邊留意書房內(nèi)外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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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時分,夜色更見茫茫漆黑,料峭春風(fēng)呼嘯著掠過王城峽谷,彌漫出一股顯然的塵土氣息。書房正廳隱隱傳來嬴政的一陣咳嗽聲,王綰不禁便是一聲嘆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與河渠折騰得煙塵漫天,也實在是曠古第一遭了。王綰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要進書房勸說秦王歇息,便聞王城大道一陣馬蹄聲急雨般敲打逼近,連忙快步走出回廊,遙遙急問一聲:“可是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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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是我!趙高!”馬蹄裹著嘶啞的聲音,從林蔭大道迎面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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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大步下階:“馬給我,你先去書房,君上正等著?!?br/> ?
趙高撂下馬韁,飛步直奔王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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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吩咐一個當班屬吏將馬交給中車署,自己也匆匆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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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上書?!辟ν蹙U輕聲一句,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羊皮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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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渾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隨時待命模樣。王綰看得心下一熱,過來低聲一句:“趙高,先去歇息用飯,這里有我?!壁w高卻渾然無覺,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著,連一臉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頭:“小高子,沒你事了,歇息去?!壁w高武士般嗨的一聲,大步赳赳出廳,步態(tài)身姿竟沒有絲毫疲憊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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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練如趙高者,難得也!”王綰不禁一聲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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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李斯之見,你看看如何?”嬴政將大羊皮紙一抖,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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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綰飛快瀏覽,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書顯然是急就章,羊皮紙上淤積一層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跡卻是一如既往的工穩(wěn)蒼健,全篇只有短短幾行:“法不可棄,民不可傷。臣之謀劃:荒年賦稅不免不減,然則可緩;賦稅依數(shù)后移,郡縣記入民戶,許豐年補齊;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補,一荒三補,平年如常,豐年補稅?!?br/> ?
門外腳步急促,蒙恬匆匆走進:“君上,李斯回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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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看?!闭谵D(zhuǎn)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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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令如此快捷?”王綰有些驚訝,立即遞過那張大羊皮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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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派衛(wèi)士釘在宮門,趙高回來便立即報我?!泵商褚贿呎f話,一邊飛快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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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謀劃如何?”嬴政轉(zhuǎn)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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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絕!”蒙恬啪啪兩掌拍得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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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只在免、減兩字打轉(zhuǎn),如何便想不到個緩字?”王綰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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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如此簡單,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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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卻沒有笑,拿過黑乎乎臟兮兮的羊皮紙,手指撣著紙角喟然一嘆:“風(fēng)塵荒野,長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賦經(jīng)緯也!”見蒙恬王綰只是點頭,嬴政一笑,“天機一語道破,原本簡單。可便是這簡單一步,難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說了,來,先說說如何下這道王書?”三人圍著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綰先道:“李斯已經(jīng)明白確定法程,若君上沒有異議,王書好擬?!辟⑽u頭:“不。這道王書非同尋常,不能只宣示個賦稅辦法。蒙恬,你先說說?!泵商穸⒅鴶傇谇嚆~大案中央的那張黑乎乎臟兮兮的羊皮紙,一拱手肅然正色道:“以臣之見,這道王書當分三步:一,論治道,軸心便是李斯的八個字,法不可棄,民不可傷,昭示秦法護民之大義,使朝野些許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東六國攻訐秦國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歲賦稅的緩處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賦稅處置之法,分歉年、平年、豐年三種情形,確定緩賦補齊之法?!蓖蹙U立即點頭:“若能如此,則這道王書可補秦法救災(zāi)不周嚴之失,堪為長期法令?!辟c頭拍案:“好!王綰按此草書,午時會商,若無不當,立即頒行?!?br/> ?
“君上歇息,我留下與長史參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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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有你這個大才士矗在邊上,我反倒不自在?!蓖蹙U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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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站起一揮手:“咸陽事多,蒙恬趕緊回去,午時趕來便是?!?br/> ?
王綰也跟著站起:“君上也趕時歇息片刻,我到自己書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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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原本是要守在書房等王綰草書,可王綰卻不等他說話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長史疼惜自己沒日沒夜,嬴政只有搖搖頭,硬生生憋住了喚回王綰的話語,跟著蒙恬的身影出了書房,向?qū)媽m庭院大步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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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風(fēng)又鼓蕩著黃塵彌漫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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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狠狠地對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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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國啟耕大典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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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耕大典,是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定在哪一日,得由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天星官將啟耕大典選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過,事實上整個關(guān)中便蘇醒了。楊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開,渭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堪堪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著啟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閑踏青游春。也許,恰恰是戰(zhàn)國之世的連綿大戰(zhàn),使老秦人更為珍惜一生難得的幾個好春,反倒是將世事看開了??倸w是但逢春綠,國人必得縱情出游,無論士農(nóng)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灞水兩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柳絮,渭水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游春更成為秦川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一群群的老秦人遙遙相望,頂著藍天白云,踩著茸茸草地,敲打著瓦片陶罐木棒,彈撥著粗樸宏大的秦箏,可勁拍打著大腿,吼唱著隨時噴涌的大白話詞兒,激越蒼涼淋漓盡致。間有風(fēng)流名士踏青,辭色歌聲俱各醉人,便會風(fēng)一般流傳鄉(xiāng)野宮廷,迅速成為無數(shù)人傳唱的《秦風(fēng)》。俄而暮色降臨,片片帳篷化為點點篝火,熱辣辣的情歌四野飄蕩,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見傾心的對對相知,三三兩兩地追逐著嬉鬧著,消失在一片片樹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們依舊會吼著唱著,為著意野合的少男少女們祝福,為亙古不能消磨的人倫情欲血脈傳承祝福。歲月悠悠,粗樸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為挑剔的孔夫子筆端留下了十首傳之青史的《秦風(fēng)》,留下了最為美麗動人的情歌,留下了最為激蕩人心的戰(zhàn)歌,也留下了最為悲愴傷懷的挽歌。僅以數(shù)量說,已經(jīng)與當時天下最號風(fēng)流奔放的“桑間濮上”的《衛(wèi)風(fēng)》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說,這是戰(zhàn)國文明的奇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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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歲春日這一切,都被漫天黃塵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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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人沒有了踏青的興致,人人都鎖起了眉頭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去歲干種下去的小麥大麥,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沒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黃。曾經(jīng)有過的兩三場雨,也是淺嘗輒止,每次都沒下過一鋤墑。須根三五尺的麥苗,在深旱的土地上無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著。要不是年關(guān)時節(jié)的一場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許奄奄一息的麥苗,今歲麥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說雪兆豐年,人說秦國水德,可啟耕大典之后,偏偏又是春旱。綿綿春雨沒有降臨,年年春末夏初幾乎必然要來的十數(shù)八日的老霖雨也沒有盼來。天上日日亮藍,地上日日灰黃。昔年春日青綠醉人的婀娜楊柳,變得蔫嗒嗒枯黃一片。天下旅人嘆為觀止的灞柳風(fēng)雪,也被漫天黃塵攪成了嗆人的土霧。秦川東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藍天干凈得招人咒罵,連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蒙蒙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諺云:人是旱蟲生,喜干不喜雨??扇缃?,誰也不說人是旱蟲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陣陣霹靂大雨澆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里撲騰,也強過這入骨三分的萬物大渴。眼看著四月將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厲害了。上茬這茬,兩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涇水河渠秋種要再不能放水,秦國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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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惶惶之際,秦王兩道王書飛馳郡縣大張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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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人又咬緊了牙關(guān):“直娘賊!跟老天撐住死磕,誰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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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道王書,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東六國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王書依法緩賦,許民在日后三個豐年內(nèi)補齊賦稅,且明定日后賦稅法度:小歉平年補,大歉豐年補;開宗明義一句話:“法不可棄,民不可傷?!崩锨厝寺牭梅滞飧袏^。這道王書抵達涇水河渠時,鄭國高興得一躥老高,連連呼喝快馬分送各營立即宣讀。瓠口工地的萬余民力密匝匝鋪滿峽谷,鄭國硬是要親自宣讀王書。當鄭國念誦完畢,嘶啞顫抖的聲音尚在山谷回蕩之際,深深峽谷與兩面山坡死死沉寂著。鄭國清楚地看見,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鄭國還沒來得及抹去老淚,震天動地的吼聲驟然爆發(fā)了:“秦王萬歲!官府萬歲!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鄭國老淚縱橫,連連對天長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寧不睜眼乎!”沒過片時,不知道哪里的消息,整個一千多座營盤都風(fēng)傳開來:緩賦對策,李斯所出!其時,李斯剛剛帶著一班精干吏員飛馬趕回,要與鄭國緊急商議應(yīng)對第二道王書。不想剛剛進入谷口幕府,李斯馬隊便被萬千民人工匠包圍,黑壓壓人群抹著淚水狂喊李斯萬歲,硬是將李斯連人帶馬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鄭國見到李斯,黝黑干瘦的李斯已經(jīng)大汗淋漓地軟癱了。鄭國從馬上抱下李斯,李斯淚眼朦朧地砸出一句話:“秦人不負你我,你我何負秦人!”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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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李斯醒來,第一句話便是:“秦王要親上河渠,老令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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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書:本王欲親上河渠,舉國大戰(zhàn)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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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這次沒有猶豫,探水鐵尺一點:“秦王善激發(fā),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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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決斷,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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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湊,一封上書片刻擬就,幕府快馬信使立即星夜飛馳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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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嬴政一進書房便看到了擺在案頭的鄭國李斯上書,瀏覽一罷,立即召來蒙恬與王綰共商。嬴政第二道王書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后親自上河渠督戰(zhàn),舉國大決涇水河渠。王書宣示了秦王“或可親臨,大決水旱”的意愿,卻沒有明確肯定是否真正親臨,當然,更沒有宣示具體行止。在朝野看來,這是秦王激勵民心的方略之一。畢竟,國家中樞在國都,國君顯示大決水旱的親戰(zhàn)壯志是必要的,但果真親臨一條河渠督工,從古到今沒有過,目下秦國處處吃緊,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實上無論是朝野臣民還是河渠工地,誰都沒有真正地認為秦王會親臨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卻不是這般尋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權(quán)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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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會商王綰草擬的王書之后,嬴政便提出了親統(tǒng)河渠的想法。王綰明確反對,理由只有一個:“秦國里外吃緊,必須秦王坐鎮(zhèn)咸陽,總攬全局。河渠固然要緊,李斯鄭國足當大任!”蒙恬沒有明確反對,提出的理由卻很實在:“君上幾次欲圖巡視河渠,李斯鄭國每每勸阻。因由只有一個:秦王親臨,必得鋪排巡視,民眾也希圖爭睹秦王風(fēng)采,無論本意如何,都得影響施工。方今水旱情勢加劇,秦王親臨似無不可。然則,若能事先征得李斯鄭國之見,再做最后決斷,則最好?!辟尖馄蹋⒓磁陌福骸熬徺x王書之后,立即加一道秦王特書,申明本王決意與國人同上涇水之心志。征詢鄭國李斯之書,快馬立即發(fā)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后再做決斷?!比缡?,才有了那兩道令國人感奮的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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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上書打開,一張羊皮紙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鄭國李斯奏對:秦國旱情跨年,已成大險之象,秋種若無雨無水,則秦國不安矣!當此之時,解旱為大。秦王長決事,善激發(fā),若能親統(tǒng)涇水,河渠民眾之士氣必能陡長。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務(wù)實親臨,則事半功倍矣!”傳看罷羊皮紙上書,王綰只一句話:“鄭國李斯如此說,臣亦贊同?!泵商駞s皺著眉頭搖著羊皮紙:“這‘務(wù)實親臨’四個字,頗有含糊,卻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說你個蒙恬也!人家李斯還給我留個面子,你裝甚糊涂?非得我當場明言,不鋪排不作勢!你才稱心?”蒙恬王綰一齊大笑:“君上明斷明斷,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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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氣甚?今歲河渠不放水,嬴政縱然神仙,也只是個淡鳥!”嬴政笑罵一聲,離座站起一揮手,“李斯鄭國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鎮(zhèn)咸陽,會同老廷尉暫領(lǐng)政事。王綰,立即遴選行營人馬,務(wù)求精干。三日之后,進駐涇水瓠口?!?br/> ?
“嗨!”王綰將軍領(lǐng)命般答應(yīng)一聲,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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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愣怔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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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蒙恬領(lǐng)政,不,不太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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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誰妥當?將王翦搬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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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妥……臣請與李斯換位,李斯才堪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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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突然沉下臉來:“蒙恬,你想害李斯么?”見蒙恬驚愕神色,嬴政一口氣侃侃直下,顯然早已思慮成熟,“鎮(zhèn)國領(lǐng)政,從來就不僅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zhèn)洌±钏故浅巳肭?,在秦國朝野眼中還沒淘洗干凈,驟然留國領(lǐng)政,還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說,留國領(lǐng)政,也就是穩(wěn)住局面不出亂子,你蒙恬應(yīng)付不來?換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雖小,聚集民力一百余萬,日每千頭萬緒,突發(fā)事件防不勝防;此等民治應(yīng)變之才,不說你蒙恬,連我也一樣,還當真不如李斯!換位換位,你換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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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不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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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dān)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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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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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張雙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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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誤事,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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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沒有蒙恬?!?br/> ?
次日,緊急朝會在咸陽宮東偏殿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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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就座,開宗明義:“今日只議一事。大旱業(yè)已兩年,秦國民生陷入絕境。本王決意親統(tǒng)河渠,決戰(zhàn)涇水,咸陽國事如何安置?都說話?!贝蟪紓兇笥X突兀,殿中一時默然。終于,大田令鼓勇開口:“老臣以為,日前王書出秦王督渠之說,原是激勵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實。諺云:國不可一日無君。秦國多逢大戰(zhàn),孝公之后,歷代秦王尚無一人離國親征。今秦國無戰(zhàn)無危,秦王為一河渠離國親統(tǒng),似有過甚,望王三思?!痹捯袈潼c,大臣們紛紛附議,尤其是經(jīng)濟十署,幾乎異口同聲地不贊同秦王親統(tǒng)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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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有些煩躁。他先行宣明決斷,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親上河渠再爭,只想將蒙恬坐鎮(zhèn)攝政之事定下來,朝會便算結(jié)束。誰知一上來便繞在了這個根本上,還是沒有回避得開。嬴政沉著臉正要說話,老廷尉卻開了口:“諸位議論,老夫以為沒有觸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國災(zāi)情旱情也。秦王是否親統(tǒng)河渠,決于秦國災(zāi)害深淺。今諸位不觸災(zāi)情,一說國君不離都城之傳統(tǒng),二說怕六國恥笑,三說無戰(zhàn)無危,言不及義也,不足為斷也。”老廷尉話音落點,大臣們便哄嗡開來,眼見便要對著老廷尉發(fā)難了。論戰(zhàn)一開,定然又是難分難解。嬴政斷然拍案,話鋒直向一班經(jīng)濟大臣:“大田令,你等執(zhí)掌經(jīng)濟民生,至今仍然以為國家危難只在外患么?”殿中驟然安靜,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啟稟秦王,當然還有內(nèi)憂?!辟淅湟恍Γ骸皟?nèi)憂何指?”大田令一時愣怔:“啟稟君上,這,這內(nèi)憂可有諸多方面,一句兩句,老臣無從說起?!辟陌付穑骸皣抑畱n患,根本在民生。千年萬年,無得例外。民生之憂患,根本在水旱。千年萬年,無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憂國之本,情有可原。大旱兩年,諸位仍不識憂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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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害人,不下雨,自古無對?!贝筇锪顟n心忡忡地嘟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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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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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濟大臣們正附和著大田令搖頭嘆息,被驟然怒喝震得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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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鐵青著臉大手一揮:“本王如下決斷,不再朝議,立即施行:其一,本王行營立即駐蹕涇水工地,大決水旱,務(wù)必在夏種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陽令蒙恬會同老廷尉,留鎮(zhèn)咸陽,暫領(lǐng)政事;其三,經(jīng)濟十署之大臣,留咸陽官署周旋郡縣春耕夏忙,經(jīng)濟十署之掌事大吏,隨本王行營開赴涇水?!辟f完,凌厲的目光掃過大殿,雖說不再朝議,可還是顯然在目光詢問:誰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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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殿齊聲一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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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秦王振作決意,原先異議的大臣們?nèi)巳诵呃擂?。畢竟,無論大臣們?nèi)绾我詡鹘y(tǒng)路子設(shè)定秦王,對于如此一個不避危難而勇于決戰(zhàn)的國王,大臣們還是抱有深深敬意的。當秦王真正地拍案決斷之后,所有的猶豫所有的紛擾反而都煙消云散了。大臣們肅然站起,齊齊一聲老誓,便鐵定地表明了追隨秦王的心志。王綰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煩躁,連忙過來一拱手道:“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會商行營上渠事宜?!泵商衽c老廷尉也雙雙過來:“臣等立即與各署會商,安定咸陽與其余郡縣。”王綰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趙高立即過來,低聲敦請秦王早膳。嬴政沒有說話,沉著臉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陽令官署會商去了。王綰與一班年青的經(jīng)濟大吏們,則留在了東偏殿會商。堪堪午時,一切籌劃就緒。大吏們匆匆散去,咸陽各官署立即全數(shù)轟隆隆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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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書飛往關(guān)中各縣與涇水工地,簡短得如同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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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特書:連歲大旱,天奪民生,秦人圖存,寧不與上天一爭乎!今本王行營將駐蹕涇水,決意與萬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戰(zhàn)鏖兵,務(wù)必使涇水在秋種之時灌我田土。舉凡秦國官民,當以大決國命之心,與上天一爭生路。河渠如戰(zhàn),功同軍功晉爵,懈怠者以逃戰(zhàn)罪論處。秦國存亡,在此水旱一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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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書發(fā)下,舉國為之大振。非但關(guān)中各縣的剩余民力紛紛趕赴涇水,連隴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紛紛請命,要輸送民力糧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將此類上書一律交由蒙恬與老廷尉處置,定下的回復(fù)方略只是十二個字:各郡自安自治,關(guān)中民力足夠。咸陽政事一交,嬴政便全副身心地扎到?jīng)芩さ厝チ恕?br/> ?
三月中,秦王行營大舉駐蹕涇水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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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塵飛揚得遮天蔽日的涇水工地,驟然間成了秦國朝野的圣地。行營扎定的當夜,嬴政沒見任何官員大吏,派出王綰去河渠幕府與李斯鄭國會商明日事宜,便提著一口長劍,帶著趙高,登上了瓠口東岸的山頂。此地正當中山最高峰,舉目望去,峽谷山原燈火連綿,向南向東連天鋪去,風(fēng)濤營濤混成春夜潮聲彌漫開來,恍如隆隆戰(zhàn)鼓激蕩人心。若不是呼嘯彌漫的塵霧將這一切都變成了無邊無際的朦朧蒼茫,這遠遠大過任何軍營的連天燈海,直是亙古未有的壯闊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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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佇立山岡,靜靜凝望,幾乎半個時辰?jīng)]有任何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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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趙高遠遠地輕輕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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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子,眼前這陣勢,一夜能用多少燈油火把?”嬴政的聲音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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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暗自長吁一聲走到秦王側(cè)后:“君上,這小高子說不清楚?!?br/> ?
“咸陽書房的大銅人燈,一夜用幾多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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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高子知道。大燈一斤上下,小燈三五兩上下,風(fēng)燈一個時辰二三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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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一夜,用燈油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