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喪禮尚未完畢，蒙恬馬隊便風(fēng)馳電掣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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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原將軍的秘密特急軍報飛抵皇帝案頭的同時，正在與二弟蒙毅商議父親喪葬的蒙恬，也接到了同樣內(nèi)容的秘密特急軍報。沒有片刻停留，蒙恬立即驅(qū)車進(jìn)廠皇城。蒙恬踏上東偏殿石階時，正在廊下等候的嬴政皇帝老遠(yuǎn)便笑了：“我說不須特召，如何，人來也！”蒙恬尚未除服，一身麻衣匆匆拱手道：“敢請陛下準(zhǔn)臣除服。立即北上九原！”嬴政皇帝拉住了蒙恬的手笑道：“知道知道，莫急莫急。憋了多少年的火氣，好容易得個出口，誰能忍得了？走走走，進(jìn)去說話?！边@便是嬴政皇帝，輒遇突發(fā)挑戰(zhàn)，立即意氣風(fēng)發(fā)。蒙恬深知這位少年至交的秉性。不覺笑道：“這次一定要教胡人知道，秦川牛角是硬的！”嬴政皇帝不禁大笑道：“好！也教他知道。釘子是鐵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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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笑聲中，君臣兩人走進(jìn)了皇帝書房的密室，立即在早已張掛好的北邊大地圖前指點起來。嬴政皇帝道：“這個頭曼單于膽子大，竟敢以傾巢之兵南下，我正求之不得，一定實做了他！”蒙恬道：“這次軍報，是臣多年前安進(jìn)匈奴單于庭的秘密間人發(fā)出的。確定無疑。匈奴人必以為秦國沒了王翦大將軍，南方軍力吃緊，中原又有老世族動蕩，是故要發(fā)狠咬我一口！看來，這頭匈奴野狼當(dāng)真是等不及了?！辟实鄞笮Φ溃骸八攀且袄锹?，我老秦人名號是甚？是虎狼！咥它連骨頭渣也不留！”蒙恬指點地圖道：“臣之謀劃是：這次大戰(zhàn)一舉越過河南地，占據(jù)北河，占據(jù)陰山草原！而后稍作整休，立即第二次大追殲！拿下狼居胥山，進(jìn)占北海，則華夏北邊大安也！”嬴政皇帝笑道：“你籌劃多年，定然胸有成算，該咋打咋打，我是不管。我只給你糧草管夠，教將士們結(jié)結(jié)實實打狠仗！”蒙恬問：“陛下欲以何人總司后援？”嬴政皇帝思忖道：“九原直道尚未完工，道路險阻并未根本改觀。我意，還是馬興老到可靠，你以為如何？”蒙恬立即點頭：“陛下明斷，臣亦此意。”嬴政皇帝道：“你可兼程北上，我送走兩老將軍之后，也北上九原。北邊其余事宜，屆時一體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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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嬴政皇帝送蒙恬出宮時，恰與匆匆進(jìn)宮的蒙毅撞個正著。見蒙毅已經(jīng)是一身官服，嬴政皇帝驚訝道：“正在老將軍喪葬之期，你何能擅自除服？”蒙毅慨然拱手道：“國難大于私孝，外患在即國務(wù)緊急。臣職司中樞，若不能助陛下處置政事，豈非愚孝！先父地下有知，亦當(dāng)責(zé)我不忠于國家也！”蒙恬在旁含淚笑道：“陛下，二弟已經(jīng)除服了，不說了……”嬴政皇帝眼中驟然泛起了一層淚光，對著蒙氏兄弟深深一躬道：“兩位放心，老將軍安葬，嬴政親為護(hù)靈執(zhí)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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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邸，蒙恬略事收拾，立即率五百馬隊出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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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馬隊沒有直接北上，而是特意繞道頻陽美原山莊，前來拜會了通武侯王賁。這是皇帝的秘密叮囑，也是蒙恬的內(nèi)心期盼。一身麻衣重孝的王賁，正在日夜忙碌地操持著父親的陵墓修治，倏忽間須發(fā)灰白骨瘦如柴，蒙恬幾乎不敢認(rèn)了。蒙恬深知王翦王賁父子的特異關(guān)系：形似相拗，實則父子情誼至深。王翦終生眷戀故土。暮年之期也始終念念不忘散淡的田園日月，然卻在秦軍戰(zhàn)敗的艱難時刻臨危受命，一頭霜雪而南下萬里，直至身死異鄉(xiāng)。王賁少年從軍，對父親從來沒有過尋常人子的侍奉之情，在軍事上也多與父親背道而馳，然在內(nèi)心，王賁對父親卻是極為依戀的。蒙恬清楚地記得，當(dāng)他從九原兼程趕回咸陽奔喪時，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王賁趕赴函谷關(guān)外拜迎靈柩，哭昏了不知幾多次，以至皇帝不得不下令將王翦靈柩也與蒙武靈柩一并移送太廟冰室保護(hù)，以等待葬禮，而將王賁送回頻陽，以修治陵墓為名義使其養(yǎng)息。而皇帝的原本排定的葬前喪禮，則慮及王翦深戀故土，派扶蘇直接護(hù)送其靈柩回歸頻陽，并代皇帝專一守靈，直到皇帝親自主持安葬。今日一見，蒙恬方知王賁根本沒有一刻養(yǎng)息，一直在無盡的自責(zé)與哀痛中奔波操勞，任誰也不能勸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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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與王氏一門，有著特殊的關(guān)聯(lián)與特殊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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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國政，蒙恬與王翦同為秦王嬴政的早期骨干，又共同受命整訓(xùn)新軍。蒙恬對王翦視若長兄。論軍中資歷，蒙恬高王賁一輩。然王賁軍旅天賦極高，戰(zhàn)功顯赫，爵位軍功皆在蒙恬之上，事實上與蒙恬又是年齒相仿的同輩。舉凡軍國大政，蒙恬與王賁倒是更為合拍。更為重要的是，王氏蒙氏同為將門，同為秦軍砥柱，又同遭父喪；而蒙恬一旦北上九原，顯然便無法與會王翦葬禮了，若不能在行前一見王賁，蒙恬永遠(yuǎn)不會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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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蒙恬還潛藏著另一個心思。這番心思，也正是嬴政皇帝的憂慮。嬴政皇帝要蒙恬試探，看看能不能借大舉反擊匈奴之戰(zhàn)，將王賁從無盡的哀思中拖將出來。嬴政皇帝憂心的是，以王賁的執(zhí)拗專一，若沉溺哀思不能自拔，很可能會從此郁郁而終。果真因此而失一天賦大將，皇帝是不敢想象的。為使蒙恬心無顧忌，嬴政皇帝特意叮囑：若王賁果有君之達(dá)觀，能夠北上，陰山之戰(zhàn)仍以君為統(tǒng)帥，王賁為副帥，不奪君多年謀劃之功。蒙恬很為皇帝這番叮囑有些不悅，坦誠地說：“陛下少年得臣，至今幾三十余年矣！安能如此料臣？蒙恬若爭軍功，豈能放棄滅齊一戰(zhàn)？只要陛下為國家計，為臣下計，蒙恬夫復(fù)何言！”生平第一次，嬴政皇帝被人說得臉紅了，大笑一陣道：“好好好，蒙恬兄如此胸襟，我心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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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料到的是，蒙恬在靈棚祭奠之后與王賁會談，王賁已經(jīng)麻木得無法對話了。蒙恬無論說甚，王賁都只默默點頭，喉頭哽咽著語不成聲。蒙恬無奈，最后高聲幾句道：“王賁兄，胡人三十余萬大舉南下！你最善鐵騎奔襲之戰(zhàn)，又熟悉北邊地理，打它一仗如何！”王賁目光驟然一閃，喉頭卻又猛然一哽，白頭瑟瑟地?fù)u著，終于嘶啞著聲音艱難地說話了：“打仗……不，仗打不完。老父最后一程，我，我得親送他上路……”一句話未了，王賁便倒在了靈前，再也不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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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兩個時辰，馬隊卷出了頻陽縣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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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踽踽離開美原山莊的蒙恬，心下感慨萬端。王賁沒有錯，不能在這位天賦大將最為痛心的時刻苛責(zé)于他。畢竟，王賁最后的昏厥，一定是在渴望戰(zhàn)場與為父做最后送行的劇烈沖突中心神崩潰了。早知如此，何如不說？然則，也不能責(zé)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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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嬴政皇帝看來，蒙氏兄弟能如此達(dá)觀，天賦戰(zhàn)場奇才的王賁何以不能？而將一個酷好兵家的大將引出哀思的泥沼，還能有比大戰(zhàn)場更具吸引力的事么？以蒙恬對王賁的熟悉，這位有小白起名號的將軍，最大的特質(zhì)便是冷靜過人。唯其如此，王賁心境似乎又不能純粹歸結(jié)為被悲傷淹沒。誰又能說，王賁不是因深信蒙恬能大勝匈奴，而寧愿自甘回避？否則，王賁能聽任匈奴大舉南下，而不怕終生秉持大義的老父親魂靈的呵斥？一切的一切，蒙恬都無法說得清楚了。因為，任何一個發(fā)端點都充滿了合理的可能性。蒙恬只確切地知道一件事：大舉擊退匈奴的重任，責(zé)無旁貸地壓在了他的肩上，無人可以替代了。于是，蒙恬再不做他想，兼程飛馳中思緒一齊凝聚到了大河戰(zhàn)場。一日一夜，蒙恬馬隊便從關(guān)中飛越上郡，進(jìn)入了九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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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明此戰(zhàn)，得先明此時的秦胡大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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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之世，秦、趙、燕三國在主力集中于華夏大爭的同時，俱與北方胡族長期抗衡著。一百六七十年間，總體情勢有進(jìn)有退。若以對胡作戰(zhàn)論，燕國大將秦開平定東胡相對徹底，連續(xù)幾次大戰(zhàn)，一舉使東胡部族退卻千余里，其勢力一直延伸到今日朝鮮，而有了燕國的樂浪郡。東胡至此潰散，融入了匈奴族群。北部對胡作戰(zhàn)的主力，則是趙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對北胡幾次大反擊，大破長期盤踞河套以南的林胡、樓煩，修筑長城并設(shè)置了云中、雁門、代郡三郡。此后，北方諸胡勢力大衰，幾乎全部融入了匈奴。至此，北患主流變成了匈奴。所謂胡患，則成了一種泛稱。及至戰(zhàn)國中期，趙國主力集中對抗秦國，北方對胡之戰(zhàn)一直處于守勢，除李牧軍反擊匈奴大勝之外，沒有過大戰(zhàn)反擊。西部對胡作戰(zhàn)主力，自然是秦國。秦的西部對胡作戰(zhàn)，側(cè)重點先在西部的對夷狄之戰(zhàn)，中、后期則越來越偏于防御北方的匈奴。九原駐軍的穩(wěn)定化，是秦對匈奴作戰(zhàn)的長期化標(biāo)志。但是，直到秦一中國，秦對北方匈奴之戰(zhàn)主要是奉行防御戰(zhàn)略，沒有過大戰(zhàn)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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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國后期，匈奴勢力已經(jīng)大漲，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戰(zhàn)國前、中期的諸胡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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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匈奴軍力已經(jīng)全部奪取了早先被趙國控制的陰山草原，其機動掠奪能力，則已經(jīng)延伸到了大河以南。也就是說，今日山西陜西的北部，事實上已經(jīng)變成了與匈奴拉鋸爭奪的地帶。大河從九原郡西部分流，向北分流繞行數(shù)百里，又復(fù)歸主流。這條分流，時人稱為北河。大河主流南岸的大片土地，也就是九原郡南部，時人則稱為河南地。此時的匈奴軍力，已經(jīng)越過了北河，大掠奪的范圍事實上覆蓋了整個河南地與東部的云中郡、雁門郡、代郡、上谷郡，甚或包括了更東邊的漁陽郡。秦一統(tǒng)華夏之后，上述諸郡雖有郡縣官府設(shè)置，但始終處于一種戰(zhàn)時拉鋸狀態(tài)，并不能實現(xiàn)全境有效的實際控制。滅國大戰(zhàn)如火如荼之際，嬴政皇帝始終不動北方的蒙恬大軍，其根本之點，正在于以上郡（大體今日陜北地）北地郡（大體今日寧夏）為依托，堅守最后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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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九原大軍，實際上一直駐扎在九原郡最南部，也就是河南地的南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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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則如此，秦帝國一統(tǒng)華夏之后，嬴政皇帝與蒙恬反復(fù)會商，還是沒有急于對匈奴大反擊。其戰(zhàn)略出發(fā)點，是對匈奴作戰(zhàn)的特殊性。蓋匈奴飛騎流動，勢若草原之云，若不能一舉聚殲其主力大軍，則收效甚微；零打碎敲，抑或擊潰戰(zhàn)，結(jié)果只能是長期拉鋸；若主動出擊，則很難捕捉其主萬。唯其如此，要經(jīng)大戰(zhàn)聚殲其生力軍，則必須等待匈奴集中兵力大舉南下的最佳戰(zhàn)機。久經(jīng)錘煉的秦國軍事傳統(tǒng)，給了嬴政皇帝及其大將們超凡的毅力與耐心。嬴政皇帝與北方統(tǒng)帥蒙恬，以及所有的秦軍大將都確信：匈奴迅速膨脹，一定會對華夏之地發(fā)起大舉進(jìn)攻，只在或遲或早而已。西部對匈奴夷狄之戰(zhàn)的大勝，事實上也是等待戰(zhàn)機的結(jié)果。而嬴政皇帝原本之所以準(zhǔn)備不打，也是怕北匈奴主力警覺。然則，后來的事實迅速證明，驕狂的匈奴完全沒有在意西部數(shù)萬人的敗仗。在當(dāng)時的頭曼單于看來，數(shù)萬人的試探之戰(zhàn)敗于一統(tǒng)強秦，再正常不過了，要一舉奪取華夏北方，只有主力大軍大舉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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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shù)百年來，胡人也好，匈奴也好，與華夏族群的種種聯(lián)結(jié)一直沒有斷絕過。遠(yuǎn)自春秋時期的攻人中原自建一國。直到后來的相互遷徙，民眾通婚，商旅往來，華夏族群與北胡族群從來沒有陌生過。其間的基本點是：華夏族群從來沒有過吞噬北胡族群的意愿，始終相對自覺地秉持著和平往來的法則；而胡人族群則始終圖謀穩(wěn)定地占據(jù)華夏北部的農(nóng)耕富庶之地，占據(jù)不成，則反復(fù)掠奪，從未滿足于商旅往來或民眾融洽相處。如此長期往來，胡人匈奴對華夏大勢從不陌生，華夏族群對匈奴大勢也照樣不陌生。頭曼單于與他的部族首領(lǐng)將軍大臣們很清楚：秦一中國之后，山東六國的復(fù)辟動蕩很難立即根除；秦國主力大軍兩分邊陲，王翦大軍遠(yuǎn)在南海，蒙恬大軍則遠(yuǎn)在九原，兩支大軍相距遙遙萬里，幾乎沒有互相呼應(yīng)的可能；只要一方軍情有變，大秦天下便會顯露出巨大的紕漏與軟肋。頭曼單于與部族首領(lǐng)們堅信，上天一定會賜給他們這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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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蒙氏一齊倒，上天之意??！”頭曼單于幾乎是跳起來吼喝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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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軍三十萬，一群肥羊??！”將軍們也狂亂地呼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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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人秘密傳回的匈奴單于庭大宴上的驕狂呼喊，時時刻刻都激怒著蒙恬。在頭曼單于們看來，而今王翦死了，蒙武死了，連帶傷及的必然是王賁與蒙恬，如此四位赫赫大將一齊轟然崩塌，無疑是上天之意了。至于李信的幾萬隴西軍，擁有近五十萬兵力的匈奴單于能放在眼里么？在頭曼單于們看來，李信以二十萬精兵大敗于奄奄一息的楚國，此人定然不足道也；至于那個翁仲，二個勇士而已，匈奴人個個都是勇士，一個大個子勇士怕他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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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恬尚未抵達(dá)，九原大軍的幕府已經(jīng)緊張有序地運轉(zhuǎn)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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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原秦軍對匈奴作戰(zhàn)歷經(jīng)長期謀劃，諸方準(zhǔn)備很是充分。更有一點，基于戰(zhàn)時情勢多變，嬴政皇帝與蒙恬早已對九原邊軍立下規(guī)制：無論主將是否在幕府，但有軍情，立即由副將以既定方略實施作戰(zhàn)。此時的九原將軍，是曾經(jīng)做過滅燕之戰(zhàn)副將的辛勝。一統(tǒng)帝國之后，秦軍大將除馮劫、馮去疾、章邯三人人朝從政外（王賁的太尉仍然視同軍職），其余大將皆以其不同稟賦兩分在南北大軍。辛勝秉性沉穩(wěn)，長于軍務(wù)料理，又通曉北邊地理，故被嬴政皇帝任為九原將軍，為蒙恬的副帥。一得秘密急報，辛勝立即展開了種種戰(zhàn)前實務(wù)：知會各郡縣官署。使老幼人口疏散；派出數(shù)十名飛騎斥候，出北河做遠(yuǎn)端探察；整修大型軍械，檢視壕溝鹿砦與預(yù)先謀劃好的伏擊戰(zhàn)場等等。蒙恬歸來，立即毫無停頓地融進(jìn)了這架已經(jīng)高速運轉(zhuǎn)起來的軍事機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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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之后，一個意外的驚喜使蒙恬精神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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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暮色，一支馬隊飛到，不期卻是長公子扶蘇與少府章邯。扶蘇說，是他在得知九原軍報后向父皇請戰(zhàn)，父皇二話沒說便允準(zhǔn)了；章邯則是父皇親自點將，派來輔助上將軍。蒙恬心下高興，連說好好好，正當(dāng)其所！在當(dāng)晚的洗塵軍宴上，蒙恬立即對兩人明確了職事：扶蘇為飛騎將軍，統(tǒng)率五萬最精銳騎士為反擊前鋒軍，屆時專一大舉追擊匈奴；章邯仍統(tǒng)掌全軍大型器械，務(wù)期摧毀匈奴騎兵的第一波大沖擊。扶蘇曾在九原大軍多年，既熟悉軍情，又熟悉地理，用不著細(xì)加叮囑。章邯稍有不同，長期為秦軍大型器械將軍，通于制作又精于戰(zhàn)陣，正是九原大軍最為急需的一個要緊人物。然則，章邯卻因為做了幾年少府，對九原大軍的大型器械的特異性相對生疏。為此，蒙恬備細(xì)做了一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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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來，蒙恬非但精細(xì)地揣摩了當(dāng)年李牧戰(zhàn)勝匈奴的戰(zhàn)法，而且精細(xì)地揣摩了白起王翦王賁的種種成功戰(zhàn)法，同時結(jié)合秦軍優(yōu)勢，謀劃出了對匈奴作戰(zhàn)的基本方略：首戰(zhàn)以重制輕，反擊以快制快。兩個基本點中，首戰(zhàn)乃大舉殲敵之要害環(huán)節(jié)，是故最為重要。所謂以重制輕，其實際所指，是以秦軍器械精良之優(yōu)勢，在最初的防御戰(zhàn)中最大限度地殺傷匈奴軍主力。因為，只有在此時，匈奴騎兵的沖殺是最為無所顧忌的；一旦進(jìn)入追擊戰(zhàn)，則敵軍全力逃亡，聚殲殺傷則會大為減少。秦軍防御戰(zhàn)的軸心，是五萬余架大型機發(fā)連弩，外加拋石機、猛火油、滾木礌石、塞門刀車等等配備。為最為充分地利用這些匈奴人無法制造的大型兵器，蒙恬早早勘選了幾處特定地點，在這些地點秘密開掘了巨大的山洞與隱蔽極好的壕溝鹿砦，隱藏了數(shù)量不等的大型連弩。所謂特定地點，便是匈奴騎兵無論是進(jìn)還是出，都必須經(jīng)過的幾個山口。所有這些山洞壕溝鹿砦，都是在匈奴部族每年深秋撤離草原后從容發(fā)掘的，又經(jīng)多年反復(fù)修葺改進(jìn)，其堅固隱蔽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當(dāng)年李牧的藏軍谷與藏軍洞。蒙恬交給章邯的使命，是立即熟悉所有的大型器械分布點，將其調(diào)配到最具殺傷功效的配合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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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將軍毋憂！章邯久未戰(zhàn)陣，早憋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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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蘇亦同！決教匈奴單于知道，秦軍飛騎比他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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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員生力大將龍虎軒昂，蒙恬辛勝不禁舒心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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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fēng)初起的時節(jié)，匈奴人大舉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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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曼單于雄心勃勃。這次南下，不是每年必有的尋常大掠，不是搶得些許牛羊人口財貨后便回到狼居胥山大草原。這次是攻占，是要一舉越過陰山，越過北河，穩(wěn)定占據(jù)河南地，如同當(dāng)年的中山國一樣，在華夏北邊立國稱王，再圖進(jìn)軍中國腹心。唯其如此，匈奴諸部舉族出動，人馬牛羊汪洋如海，在廣袤的藍(lán)天下無邊無際地涌動著。因舉族舉國出動，匈奴人馬分作了三大部：第一波是前鋒騎兵，由全部五十余萬精壯男子構(gòu)成，各部族首領(lǐng)親自任本族大將，全部前軍則由兩位單于庭大將軍統(tǒng)率；第二波，是頭曼單于庭及其親自統(tǒng)率的單于部族，有單獨的兩萬飛騎護(hù)衛(wèi)，其余是二十余萬單于族男女人口并龐大的財貨牛馬車隊；第三波是其余各部族人口與牛羊馬群，由各部族不能參戰(zhàn)的族領(lǐng)統(tǒng)率，相互照應(yīng)行進(jì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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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進(jìn)軍，實際是匈奴大舉南遷。因其不僅僅是騎士，頭曼單于定下了嚴(yán)厲的進(jìn)軍令：進(jìn)入陰山之前從容行進(jìn)，日行六十里一宿；抵達(dá)陰山之后，單于庭部族并第三波非戰(zhàn)人口，全部在陰山北麓結(jié)營駐扎；前軍主力歇息三日，全力飛越陰山南麓大草原進(jìn)逼北河；主力大軍抵達(dá)北河之日，頭曼單于親率兩萬護(hù)衛(wèi)飛騎后續(xù)進(jìn)發(fā)，一舉進(jìn)占河南地；戰(zhàn)勝秦軍并單于庭立定之后，全部人口進(jìn)入陰山南麓草原與北河、河南地，重新劃分放牧領(lǐng)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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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歷經(jīng)月余，匈奴諸部終于抵達(dá)陰山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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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晚，頭曼單于在草原月光下大行聚酒，預(yù)先慶賀戰(zhàn)勝之功。篝火營帳連綿天際，直與天邊星月融成了一片。歌聲吼聲牛羊馬嘶聲，激蕩彌漫了碧藍(lán)穹廬下的青青草原。數(shù)十萬匈奴騎士們，快樂的匈奴男女們，盡情地瘋狂地痛飲著馬xx子酒，撕扯著血珠飛濺的半生烤羊，吶喊著歌舞著直到月明星稀。夜半狂歡最高xdx潮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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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曼單于登上了一輛高高的馬車徐徐馳過一片片營地，不斷地反復(fù)地高喊著一句吉祥的戰(zhàn)勝頌詞：“陰山河南地，盡是我草原——”隨著單于馬車飛過，“陰山河南地，盡是我草原”的吼聲淹沒了廣袤的陰山，彌漫了遼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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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匈奴主戰(zhàn)騎兵分三路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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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三路是：西路軍十萬，從北河西段南下，側(cè)擊秦軍左翼；中路軍三十萬，從正面進(jìn)逼九原軍幕府所在地之主力秦軍；東路軍十萬，則對云中郡發(fā)動大掠，以補充后續(xù)人口之糧草給養(yǎng)。因匈奴騎士隨身攜帶馬xx子干肉，故喜好長驅(qū)直人直接作戰(zhàn)，而不習(xí)慣大軍從容進(jìn)至戰(zhàn)地，扎營整修后再戰(zhàn)。是故，這日殘月尚在中天，匈奴飛騎便颶風(fēng)般卷過陰山南麓，從無比開闊的陰山草原壓向了大河地帶。匈奴飛騎抵達(dá)河南地秦軍營壘之前時，堪堪正是午后斜陽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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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秦軍防地，北距大河尚有三百余里，正在河南地的最南端。蒙恬之所以長期在此駐軍，而沒有趁匈奴每年北撤之時占據(jù)整個河南地，本意正在于給匈奴以秦軍無力奪取河南地之假象，實則以河南地的連綿山地作為縱深誘敵聚殲的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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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正當(dāng)要害，正好卡住了匈奴人繼續(xù)南下的一大片山地的三道山口。要南下，非過此山不能；要拔除秦軍，也非此山無以作戰(zhàn)。匈奴人多年屢屢深入劫掠，對秦軍營地也頗是熟悉。往年不來尋戰(zhàn)秦軍主力，在于匈奴人并未立定占據(jù)河南地之心，大掠一番即行回撤。而秦軍則是固守營地，全然一副只要彼不過我防區(qū)我便不理之態(tài)勢。故此，兩軍從未在河南地的秦軍主力所在地發(fā)生過大戰(zhàn)。今日不同，匈奴軍決意占據(jù)河南地以經(jīng)營根本，是故西中兩路四十萬大軍心無旁騖，一過大河便茫茫洪水般壓向秦軍左翼與正面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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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信搏殺而不大講究戰(zhàn)法的匈奴人很是直接，中路進(jìn)逼的三十萬大軍分作三股，每路十萬各攻一道山口。隨著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這片東西綿延數(shù)十里的山地頓時鼎沸了。蒙恬親自鎮(zhèn)守的中央山口最為寬闊，可以并行十多輛馬車，其地勢也相對平緩，外表看去并不如何易守難攻。更為奇異的是，山前開闊處并無據(jù)險防守最為必要的壕溝鹿砦，騎兵飛馬完全可直接抵達(dá)山口。當(dāng)匈奴飛騎漫山遍野展開壓來的時候，秦軍山地除了獵獵整肅的一片片旗幟長矛與諸多遠(yuǎn)處無法辨認(rèn)的器物，整個山地都靜悄悄一無聲息。便在匈奴騎兵洪水般卷到山前五六百步①的時候，秦軍山地驟然戰(zhàn)鼓雷鳴山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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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亙古未見的酷烈大戰(zhàn)驟然爆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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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旗幟驟然撤去，山口兩邊各自三層成梯次排列的大型連發(fā)弩機萬箭齊射，一齊向山口前的中央地帶傾瀉。連弩兩邊則是無盡的飛石雨與滾木礌石猛火油箭，呼嘯著連天砸向山口兩邊的飛騎。秦軍的弩機連發(fā)大箭舉世罕有其匹，射遠(yuǎn)達(dá)八百步之外，每支長箭粗如兒臂長約丈余，箭頭幾若長矛。便是尋常城門也經(jīng)不得片刻齊射。此時弩機大箭狂飛呼嘯，每箭幾乎都能洞穿或打倒幾名匈奴騎士。更兼兩邊步軍以單兵弩機射出的萬千火箭，帶著呼嘯飛舞的猛火油烈焰飛入匈奴騎兵群，遍地秋草烈火大起，匈奴騎士的皮衣皮甲立即成為最好的助燃之物，一時烈火騰騰鮮血飛濺人仰馬翻，整個山地草原頓時陷入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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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奴人大為憤怒，呼嘯連天輪番沖殺。沒有絲毫的畏懼退縮。然則秦軍更是久經(jīng)儲備，大軍并未殺出，只長大箭鏃與種種飛石如連天暴雨傾瀉著，似乎無窮無盡決無休止?？v然連番沖殺山呼海嘯，匈奴騎兵群始終不能越過山地前數(shù)百步的射殺地帶?？翱耙粋€多時辰過去，秦軍山地巋然不動，匈奴騎兵群眼前卻已經(jīng)是戰(zhàn)馬騎士尸骨層疊，倒是大見障礙，要想再次大舉沖殺都很難了。眼見碩大的太陽已經(jīng)枕上了山尖，兩名單于庭大將止住了嗷嗷吼叫的各部族頭領(lǐng)，下令立即回撤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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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時分，恨聲連天的匈奴主力回撤到陰山中部草原，恰與南來的頭曼單于會合。未過片時，其余兩路也相繼撤回。頭曼單于立即聚來大將匯集軍情，才知三路人馬無一例外地鎩羽而回，其遭遇也一模一樣，都是被秦軍的箭雨風(fēng)暴狙擊在了山口要道。死傷慘重。各部大體稟報歸總，戰(zhàn)死騎士竟在八萬之多，輕傷重傷難以計數(shù)。也就是說，五十萬大軍在第一日便有一半人馬喪失了戰(zhàn)力，而秦軍卻連營地都沒有出來。
　　?
　　“氣煞老夫也！”頭曼單于捶胸頓足，一時沒有了主意。
　　?
　　大將們紛紛請戰(zhàn)，主張明日改變戰(zhàn)法，飛騎迂回奔襲秦軍后路。單于庭的統(tǒng)兵大將立即反對道：“我五十萬人馬連秦軍一個山口也沒能撕開，連云中郡大掠都被擋在了山外，秦軍顯然有備，此戰(zhàn)不能再打！”紛紜爭論嚷嚷不休，進(jìn)退兩難的頭曼單于終于決斷：撤回陰山北麓整修旬日，探清秦軍情勢后再戰(zhàn)。正在此時，游騎斥候緊急飛報：秦軍騎兵大舉反擊，正從北河大舉向北殺來！頭曼單于怒火中燒，大吼下令：“蒙恬秦軍竟敢與老夫飛騎搏殺，好！正中我下懷！能戰(zhàn)者全體上馬，老夫兩萬精銳飛騎前鋒沖殺，殺光秦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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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令之間，頭曼單于飛身上馬。親率北撤大軍颶風(fēng)般向南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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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統(tǒng)帥蒙恬的連環(huán)部署。九原秦軍的強弩防御步軍?？倲?shù)不到十萬。匈奴騎兵群一退卻，強弩步軍立即換乘快馬，從事先勘定的秘密路徑分頭進(jìn)入陰山地帶的預(yù)設(shè)壁壘。與此同時，二十萬埋伏在北河草原山巒河谷的飛騎，分作左中右三路，同時迂回包抄匈奴騎兵的陰山集結(jié)地。左（西）路，是從北河出發(fā)的扶蘇部五萬飛騎；中（南）路，是從幕府營地出發(fā)的蒙恬部十萬主力，右（東）路是從云中郡出發(fā)的辛勝部五萬飛騎。蒙恬預(yù)定的戰(zhàn)法是：河南地首戰(zhàn)之后匈奴若退，則秦軍飛騎立即出動，一鼓作氣追殺。不使匈奴主力大軍脫身；辛勝軍與蒙恬的主力軍合擊追殺匈奴主力大軍。扶蘇軍則以追殺頭曼單于的單于庭精銳飛騎為使命，可臨機決斷戰(zhàn)法。首戰(zhàn)防御，一切皆如所料，全軍立即依照預(yù)定部署奮然北進(jìn)。匈奴斥候游騎發(fā)現(xiàn)的秦軍，正是大舉越過河南地向陰山草原正面進(jìn)逼的蒙恬主力。向南殺來的匈奴大軍與向北殺來的帝國大軍，驟然碰撞在陰山南部草原。藍(lán)天明月之下，數(shù)十萬飛騎如無邊海浪彌漫草原，呼嘯著展開了真正的輕騎搏殺。蒙恬對秦軍將士的預(yù)先軍令。竟然是嬴政皇帝與他的兩句話：“老秦人是馬背部族，飛騎鼻祖！一定要殺出威風(fēng)，教匈奴人知道釘子是鐵打的！”此令粗豪簡潔響亮上口，一經(jīng)傳下立即成為秦軍飛騎的戰(zhàn)地軍誓，遍地吼得嗷嗷叫。秦軍騎士一路北上，這道軍令被無盡的怒吼迅速簡化為三句話：“馬背部族！飛騎鼻祖！釘子是鐵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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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吼一句，輪番吼來，聲震草原，大見威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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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軍無邊展開，一邊是翻毛羊皮白茫茫，一邊是深色皮甲黑蒙蒙，毫不費力辨認(rèn)得清清楚楚。大對夜戰(zhàn)路子，更對兩邊騎士的簡潔秉性。秦軍騎士多為滅國大戰(zhàn)之主力，久經(jīng)錘煉，對酷烈搏殺如家常便飯，更兼一班老秦將士聞戰(zhàn)則喜的老傳統(tǒng)，飛揚呼喝全無生死畏懼，立即以萬人將軍為大區(qū)，分作十?dāng)?shù)個巨大的戰(zhàn)團(tuán)各自楔入了白色海洋。秦軍此時的兵力是不足二十萬，而匈奴騎兵群是三十余萬，分區(qū)楔入包圍分割，正是蒙恬預(yù)定的戰(zhàn)法：敵軍多于我軍時，以楔入之法實施斬首戰(zhàn)！斬首記功乃是秦軍老傳統(tǒng)，然自滅國大戰(zhàn)開始，秦軍威勢日盛，敵軍動輒一擊即潰，真正的搏殺斬首大戰(zhàn)已經(jīng)很少了。今日對手盡是驕狂不可一世的飛騎，原本便驕傲無比的秦軍，被那馬背部族飛騎鼻祖的誓言激發(fā)得更是熱血沸騰殺氣貫頂，分明數(shù)量少，卻更為勇猛，排山倒海一無懼色地分做條條巨龍，將白茫茫海洋攪成了無數(shù)個巨大的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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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騎兵的基本陣形，仍是白起開創(chuàng)的三騎陣。一個百夫長率三十三個三騎錐，便是一個威力巨大的獨立搏殺群。而匈奴騎兵則仍然是千百年幾乎不變的原始野戰(zhàn)之法：部族軍為最大群落，之外基本便是各自搏殺，百人長千夫長乃至萬軍大將，一旦陷入混戰(zhàn)，立即無法控制全軍。因此，饒是匈奴騎兵眾多，還是被秦軍一塊塊撕裂，一塊塊吞噬。更有一點，匈奴騎兵白日尚未真正搏殺便遭重創(chuàng)，南來大軍人與馬十之六七都有輕傷，不是胳膊腿傷痛無力，便是某處疼痛難忍；雖說奮然搏殺中忘乎所以，吃力處畢竟依然吃力，往往不是戰(zhàn)刀砍殺滯澀，便是戰(zhàn)馬轉(zhuǎn)動不靈，與未經(jīng)搏殺的帝國生力軍相比，幾個回合便立見下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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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更有一長，這便是兵器。匈奴是胡人彎刀，秦軍是闊身長劍，形制各有所長。秦軍兵器優(yōu)勢在材質(zhì)優(yōu)良，在制造精細(xì)。其時，中原冶煉技術(shù)比匈奴高出許多，秦軍鐵劍俱以摻有各種合金成分的精鐵鍛鑄，其硬度彈性均大于胡人彎刀。戰(zhàn)場千軍萬馬大搏殺，刀劍互砍遠(yuǎn)遠(yuǎn)多于真正殺人的一擊。而一旦互砍，比拼的首先是兵器的硬度與彈性，硬度不夠容易缺口甚或被砍斷，彈性不夠則容易折斷。秦軍兵器制作之精嚴(yán)，堪稱天下無雙，一口長劍至少可保一戰(zhàn)不毀。而且，秦軍騎士還以軍法規(guī)定，每人一長一短兩口劍、一張弓，以防萬一兵器有失。而匈奴畢竟鐵料銅料相對稀缺，戰(zhàn)刀大多是人手一口，但有閃失便無可替換。凡此等等對比之下，不到一個時辰，匈奴騎兵群便漸漸顯出了劣勢，而天色也已經(jīng)漸漸顯出了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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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西北方向殺聲大起，一股黑色洪流如怒潮破岸，洶涌直逼匈奴騎兵群中央的頭曼單于大旗。匈奴大軍立見混亂，一片呼喝聲大起，紛紛大叫單于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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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支生力軍，正是扶蘇的五萬精銳飛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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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大戰(zhàn)之際，扶蘇所部隱藏在北河北岸的河谷地帶。一得匈奴人回撤消息，扶蘇立即率部在夜色中從西北大迂回向東北疾進(jìn)。扶蘇很熟悉陰山大草原地理，本意是要在中途截殺正在南進(jìn)的頭曼單于。不料趕赴陰山中部草原之時，頭曼單于已經(jīng)與北撤主力會合。扶蘇部便隱蔽在了一片山地之后，欲待匈奴人分部北歸時專一咬定頭曼單于。堪堪等得小半個時辰，卻聞殺聲大起，匈奴軍全部返身殺回了南部草原。扶蘇深知秦軍戰(zhàn)力正在最旺盛時期，必能頂住匈奴沖殺，不必急于從后追殺，故有意后于匈奴軍大半個時辰，方才南進(jìn)。所以如此，在于扶蘇要留下堵截追殺頭曼單于的必要距離。對于飛云流動的大規(guī)模騎兵群，貼得太緊往往容易使其在混亂中脫身。然則，扶蘇又不能使頭曼單于真正成為匈奴騎兵群的軸心，必須在要害時刻攪亂匈奴人的軸心。及至尾追到南部草原戰(zhàn)場，晨曦中眼見匈奴軍顯出了混亂，扶蘇立即決意趁勢一擊，迫使匈奴人真正潰退。是故一發(fā)動沖殺，扶蘇部便全力沖向已經(jīng)能清楚看見大旗的頭曼單于的護(hù)衛(wèi)飛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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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頭曼單于正在混戰(zhàn)搏殺中思謀是否退兵，突見一支生力軍從側(cè)后大舉殺來，又見自家人馬亂紛紛吼叫已經(jīng)生出畏懼之心，立即喝令退兵。大草原之上面臨同樣飛騎的敵手，一旦退兵便得放馬飛馳，否則會被敵軍緊緊咬住追殺，有可能全軍覆滅。而一旦放馬逃命，則必然漫山遍野陣形大亂，根本不能整體呼應(yīng)。此時的匈奴人，正好遭遇了這種騎兵作戰(zhàn)最為狼狽的境況，兵敗如山倒，遍野大逃亡。秦軍飛騎則根本不需要主將軍令，立即聚成了一股股黑色洪流，遙遙從兩翼展開包抄追殺。扶蘇的五萬飛騎沖殺在最前端，分成五股大肆展開：左右兩翼各一萬，圈定單于部不使其遍野流散；中央兩路則如巨大的鐵鉗張開，死死咬定那支大旗馬隊追殺不放；另有一萬騎士，則左右前后策應(yīng)，隨時馳援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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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正逢秋陽升起，漫天朝霞之下，草原蒼蒼人馬茫茫，黑色秦軍如風(fēng)暴席卷陰山，白色匈奴則如被撕碎的云團(tuán)漫天飄飛身不由己。如此數(shù)十萬騎兵群的大規(guī)模追殺，在整個草原戰(zhàn)史上都是空前絕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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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看官可以聽聽歷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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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記·蒙恬列傳》云：“是時，蒙恬威震匈奴。”《鹽鐵論·伐功》云：“蒙公為秦?fù)糇咝倥?，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余年?！薄稘h書·匈奴傳》云：“……頭曼不勝秦，北徙十有余年?！薄稘h書·韓安國傳》云：“蒙恬為秦侵胡，辟數(shù)千里……匈奴不敢飲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馬?！?br/>　　?
　　這是公元前215年初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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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時節(jié)，嬴政皇帝在遍野歡呼中抵達(dá)陰山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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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三十萬秦軍已經(jīng)全部越過了河南地，在北河之外的連綿山地筑成了新的基地大營。一個多月的大追殺，匈奴諸部族殘余已經(jīng)逃得無影無蹤了。自北海（今貝加爾湖）以南，數(shù)千里沒有了胡馬蹤跡。狼居胥山（今烏蘭巴托地帶）的匈奴單于庭，也只有倉促逃走所留下的一道道越冬火墻的廢墟了。九原云中雁門代郡的牧民們歡天喜地地大舉北上，全然不顧深秋衰草，一反時令地在陰山南北處處扎下帳篷，燃起了晝夜不息的篝火，歌舞賽馬摔跤等等慶賀狂歡連篇累牘不一而足。農(nóng)人商旅也欣欣然北上。漫游在傳說中的陰山大草原之上，品味一番“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的神韻，徜徉在牧人狂歡的海洋里。那一日，聞得皇帝陛下要親臨陰山，整個大草原驟然歡騰了起來，萬歲呼喊聲聞于天，所有商旅馬隊的酒都賣得一干二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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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軍營地更是前所未有的振奮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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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皇帝帶來了百余車御酒，舉行了盛大的犒軍典禮。史無前例的，每個百人隊賞賜了三壇御酒。在歷來大軍犒賞中，王酒之于士兵大多都是象征性的，能干人隊得一壇王酒和水而飲，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即或當(dāng)年滅趙那樣的慶賀，也同樣是千人一壇王酒。今日皇帝千里北上，竟能使百人而得三壇御酒，其賞賜規(guī)格顯然大大高于滅國大戰(zhàn)，將士們的驚喜情不自禁地爆發(fā)了。入夜犒軍大典，三十萬將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連綿排開，直如漫天星辰。云車上的蒙恬高呼一聲分酒，片刻之間，每人面前的大陶碗里居然都有了八九成滿的一碗真正的御酒。對于士兵們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巨大榮耀。獵獵火把之下，所有的將士都舉著陶碗淚水盈眶了。隨著蒙恬的又一聲高呼，將士們?nèi)w舉碗痛飲，而后驟然爆發(fā)了一聲震蕩整個陰山草原的皇帝萬歲的吶喊，四野民眾隨之齊聲吶喊，皇帝萬歲的聲浪鋪天蓋地地彌漫了整個大草原。
　　?
　　聲浪漸漸平息之后，嬴政皇帝的聲音在高高云車上回蕩起來：“將士們，臣民們，朕今犒軍，賞格高于滅國大戰(zhàn)！因由何在？只在一處：剪滅六國者，平定華夏內(nèi)爭也！驅(qū)除匈奴者，平定華夏外患也！生存危亡，外患之危大于內(nèi)爭之危！華夏文明要萬世千秋，便得深徹根除外患！否則，華夏族群便有滅頂之災(zāi)！華夏族群便永遠(yuǎn)不得安寧！唯其如此，大秦非但要驅(qū)除匈奴于千里之外，還要修一道長城，將外患永遠(yuǎn)地隔離華夏文明之外！”
　　?
　　“修長城——”整個陰山草原都在震蕩。
　　?
　　“皇帝萬歲！長城萬歲——！”萬千軍民都在吶喊。
　　?
　　那一夜的景象，長久地烙印在了邊地民眾的記憶里。多年以后，西漢初立而匈奴再度南下，紛紛南逃的陰山牧民們每每想起秦時的輝煌與榮耀，無一人不是萬般感慨：“還是人家老秦厲害！殺匈奴如猛虎驅(qū)羊，就連犒軍酒也是三十萬人一聲吼！始皇帝一說修長城，嘖嘖嘖！是軍是民都嗷嗷叫，老秦了得也！”
　　?
　　次日，嬴政皇帝在幕府備細(xì)聽取了蒙恬扶蘇辛勝章邯四人的軍情稟報。扶蘇很為沒有捕獲頭曼單于而愧悔，向皇帝自請?zhí)幜P。嬴政皇帝看了看急于為扶蘇辯解的蒙恬三人，破例地擺擺手呵呵笑道：“算了算了，功過相抵。真要處罰，只怕我要費牛勁也?！泵商袢瞬唤积R笑了起來。歸總軍情之后，君臣議定了五件大事：
　　?
　　第一件，明年再次追殺匈奴，徹底平定陰山以北；第二件，立即籌劃修建長城，以為永久屏障；第三件，實設(shè)邊地郡縣，將北河與陰山邊地統(tǒng)一設(shè)縣管轄（后實際設(shè)二十四縣）；第四件，向北河遷徙數(shù)十萬成軍人口，一則修長城，二則仿效南?？で剀婇L久定居戍邊。后來，遷徙北河的數(shù)十萬成軍人口定居北邊，鎮(zhèn)撫千里，稱為“新秦”之地；第五件，加緊修筑九原直道，以保障糧秣輸送。
　　?
　　諸事議定，嬴政皇帝在當(dāng)夜與蒙恬密談了許久。
　　?
　　嬴政皇帝先告知蒙恬，兩位老將軍的葬禮都以國喪大禮舉行了。王翦葬于美原山莊，蒙武葬于北阪山塬，都是他親自護(hù)靈下葬的，蒙毅也日夜跟隨著忙碌。蒙恬眼含淚光，默默地對皇帝深深一躬，便不再就父親喪事說一句話了。蒙恬清楚地知道，皇帝必然有更為要緊的大事要說。默然一陣。嬴政皇帝對蒙恬說起了一件異事。在蒙恬北上之后，他想看看大喪之際的咸陽民情，一日晚上帶著四名衛(wèi)士出了皇城，走進(jìn)了咸陽街市，后來又出了咸陽東門，漫步到了蘭池宮外。便在宮外那段林蔭大道的陰影中，突然躥出了兩名劍術(shù)極高的刺客。那夜他沒有帶劍，若非一步滑倒跌人樹后，那飛來兩劍定然刺中要害了。四名衛(wèi)士飛步趕來，那兩名刺客卻死戰(zhàn)不退，若非用了弓箭，四名衛(wèi)士未必殺得了兩名刺客。當(dāng)夜，咸陽令立即在關(guān)中大肆搜捕捉拿刺客余黨，分明是疑犯多多，一連大索二十日，卻一個也沒有捕獲。
　　?
　　“有此等事？”蒙恬大是驚愕。
　　?
　　“此次之險，過于荊軻行刺……荊軻一支匕首，此次兩口長劍?！?br/>　　?
　　“劍鋒淬毒？”
　　?
　　“正是?！?br/>　　?
　　“蘭池宮靠近尚商坊，必是山東六國老世族所為！”
　　?
　　“大體不差?！辟实埸c頭道，“教人疑慮者是，當(dāng)年荊軻行刺，秘密預(yù)謀何其久也！如何山東老世族業(yè)已失國，竟能在短短時日內(nèi)，籌劃得如此縝密之行刺？”
　　?
　　“更有要害處！”蒙恬見事極快，“刺客何以能如此準(zhǔn)確地得知陛下行蹤？”
　　?
　　嬴政皇帝默然了。望著幕府外隱隱游動的甲士，望著甲士身后藍(lán)幽幽的夜空，嬴政皇帝很長時間沒有說話。蒙恬正欲開口，皇帝卻擺了擺手低聲道：“還有一件更大的黑幕。”蒙恬驀然一驚，頓時打住了沖到口邊的話語。嬴政皇帝說：“扶蘇與張蒼的南下密查，揭開了一道教人驚心動魄的黑幕。扶蘇雖然沒來得及稟報便北上了，但鄭國與張蒼深覺此事重大，還是在蘭池刺客事件之后全盤秘密奏報了?！被实劬従彽卣f著，臉色從未有過的陰沉可怕。及至說完，素來鎮(zhèn)靜從容的蒙恬連手心也出汗了。
　　?
　　“此乃國本之危，陛下可有對策？”
　　?
　　“你且先說，何以應(yīng)對？”
　　?
　　“老世族害國害民，必得放開手腳大力整肅！”
　　?
　　“是也，是也?！辟实劬従忺c頭，緩緩說著，“顯而易見，我等君臣，既往還是將山東六國老世族小覷了。朕沒有料到，六國老世族能有如此險惡之密謀，能有如此舉事之實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有甚者，朕沒有料到，老世族竟能搜刮自家老封地民眾之田產(chǎn)。其狠其黑，莫此為甚！‘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朕一想起張蒼的這句話，每每都是心驚肉跳。蒙恬兄，復(fù)辟勢力向老秦人宣戰(zhàn)了……”
　　?
　　“陛下！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zhàn)！舍此無他途?！?br/>　　?
　　“說得好！立國之后，再打他一場定國之戰(zhàn)！”
　　?
　　君臣兩人的笑聲回蕩在穹廬般的幕府，回蕩在大草原金色的黎明——
　　?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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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偾亓邽椴?，秦尺大約今日八寸余，五六百步大體折合今八百余米到一千余米。
　　?
　　?
　　多雪的冬天，大咸陽分外地寒冷。
　　?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fā)，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甚或連“立冬之日，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的迎冬大禮都沒有了，隆冬時節(jié)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①也沒有官府宣示了。總歸是，舉凡都城國人最為熟悉，甚至已經(jīng)化成了程式習(xí)俗一部分的一切尋常動靜都沒有了，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回到了遠(yuǎn)古之世一般。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國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奮多事，果然如此沉寂，豈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慮也就如紛紛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閭間、在酒肆商鋪間、在學(xué)館士吏間飄散開來，反復(fù)往來，漸漸地也就聚成了幾種議論主流。
　　?
　　一種最驚心動魄的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來年大兇！另一種說法則頗見欣欣然：燕人方士盧生人海為皇帝尋求仙藥，今歲歸來，獻(xiàn)給皇帝的卻是一方刻著遠(yuǎn)古文字的怪石，經(jīng)高人辨認(rèn)，遠(yuǎn)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議的預(yù)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為匈奴，皇帝正是為此北上，命蒙恬北擊匈奴大勝，這個咒已經(jīng)破了！還有一種說法則大是憂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陽武博浪沙遇大鐵椎刺殺②，今歲又在蘭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東六國老世族作祟；兩次卻都沒有拿獲刺客，當(dāng)此之時，不定又要來一次逐客令，將山東人氏趕出關(guān)中哩！山東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卻流傳著另外一種更具眉目的說法：入冬以來，皇帝已經(jīng)秘密舉行了三次重臣小朝會，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徹夜燈火，連博士學(xué)宮都在日夜忙碌，長公子扶蘇也已經(jīng)從北河趕回了咸陽，凡此等等跡象，來年必有大事無疑！種種消息議論紛紜流播，大咸陽的沉寂中雪藏著一種難言的騷動，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塞在每個人的心頭。
　　?
　　終于，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開春驚蟄之日，皇帝將行大朝會。
　　?
　　大咸陽雖則松了一口氣，然終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這春季大朝會的日子。開春朝會固然尋常，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程式而已，然詔書明定為驚蟄之日，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時，《呂氏春秋》已經(jīng)在天下廣為傳播，人們對月令時令與國事大政的種種神秘關(guān)聯(lián)已經(jīng)大體清楚。而在《呂氏春秋》問世之前，基于天人感應(yīng)的國事運行程式，還是一種深藏于天子主城與上層官府的頗為神秘的治道學(xué)問，尋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呂氏春秋》以月令時令論國事，向天下昭示了自占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諸侯的基本國事動作成為大白于天下的可以預(yù)知的程式，誠一大進(jìn)步也。盡管世事滄桑治道變遷，然其根基傳統(tǒng)畢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依據(jù)《呂氏春秋》以及種種在民間積淀日久的天人學(xué)問，人們很清楚驚蟄之日的特異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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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蟄者，冬眠之百蟲也。驚蟄者，雷聲驚醒冬眠百蟲也。自立春開始，驚蟄是第三個節(jié)氣，大體在每年二月初的三兩日，后世民諺云：“二月二，龍?zhí)ь^?！闭f的便是驚蟄節(jié)氣?！秴问洗呵铩ぶ俅杭o(jì)》云：“仲春之月（二月），日夜分，雷乃發(fā)聲，始電。蟄蟲咸動，開戶始出……無作大事，以妨農(nóng)功。”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二月之內(nèi)除了傳統(tǒng)認(rèn)定的“安萌芽，養(yǎng)幼少，存諸孤，省囹圄，止獄訟”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諱“做大事”的。就其時盛行的天人感應(yīng)學(xué)說而言，若政令違背時令，則有大害：“仲春（二月）行秋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寇戎來征；仲春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乃不熟，民多相掠；仲春行夏令，則國乃大旱，暖氣早來，蟲螟為害?！币舱且蛄诉@種種已知的禁忌與程式，人們雖則不安，卻還是認(rèn)定：驚蟄大朝不會有國政大舉，更不會有大兇之政。
　　?
　　然則，驚蟄之日當(dāng)真炸響了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天下失色了。
　　?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日接到郎中令蒙毅書文知會：午時開朝，皇帝將大宴群臣，應(yīng)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這也是秦政儉樸的老傳統(tǒng)，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會，事先一律將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種種重疊浪費。官員們一得書文便知行止，紛紛在午時之前不用午膳便驅(qū)車進(jìn)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預(yù)定程式是：大宴之后行朝會，丞相李斯稟報政事，各官署稟報疑難待決之事，皇帝訓(xùn)政。因了沒有任何例外，與朝官員們在市井議論中被浸泡得重重陰影的一顆心終于明朗了起來。
　　?
　　誰也沒有料到，驚蟄雷聲因博士仆射周青臣的一番頌辭而爆發(fā)。
　　?
　　舉凡大朝，博士學(xué)宮七十二博士無分爵位高低，從來都是全數(shù)參加。在老秦國臣子眼中，這是秦國自來的敬賢傳統(tǒng)，名士不論爵，該當(dāng)。無論博士們說了多少在帝國老臣們看來大而無當(dāng)?shù)目赵?，舉朝對博士與聞朝會都一無異議。而博士們則更以為理所當(dāng)然，博士掌通古今，豈有大政不經(jīng)博士與聞?wù)撧q之理？是故，博士們每次都是氣宇軒昂，想說甚說甚，從無任何顧忌。今日大宴一開始，博士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皇帝驟然衰老了，須發(fā)灰白而面色沉郁，一時便相互顧盼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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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士仆射周青臣執(zhí)掌博士宮事務(wù)，與皇城及各官署來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為深切了解秦政及帝國君臣辛勞的一個，今日眼見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幾次目光示意博士區(qū)首座的文通君孔鮒，很是指望這個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請人咸陽統(tǒng)掌天下文學(xué)之事的孔子后裔與儒家首領(lǐng)，能夠代博士們說得一席話，對皇帝有些許撫慰。可孔鮒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議論。周青臣有些難堪，也有些憤然。他雖是雜家之士，也素來敬重儒家，然卻始終不明白以人倫之學(xué)為根本的儒家名士，為何在一些處人關(guān)節(jié)點上如此冷漠？譬如這個孔鮒，自進(jìn)入博士宮掌事，從來對其余諸子門派視若不見，終日只與一群儒家博士議政論學(xué)，還當(dāng)真有些視天下如同無物的沒來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議論，都說儒家若當(dāng)真統(tǒng)帥天下文學(xué)，諸子定然休矣！雖則如此，周青臣卻從來沒有卷進(jìn)非儒議論之中，更沒有與孔鮒儒家群有意疏遠(yuǎn)，當(dāng)然更不會以自己的學(xué)宮權(quán)力刁難儒家。全部根基只在一點：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對私斗內(nèi)耗更是深惡痛絕且制裁嚴(yán)厲，自亂法度只會自家身敗名裂。然則，今日周青臣卻不能忍受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徑自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陛下，臣有話說?！?br/>　　?
　　“好。說?！辟实鄣匦α?。
　　?
　　“啟奏陛下，”周青臣聲音清朗，大殿中每個人都抬起了頭，“臣聞冬來朝野多有議論，言秦政之種種弊端，以星象預(yù)言秦政之艱危。臣以為。此皆大謬之言也！往昔之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明圣，平定海內(nèi)，驅(qū)除匈奴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zhàn)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以來，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當(dāng)有定心，無須為些許紛擾而累及其身也！”
　　?
　　“好！為仆射之言，朕痛飲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
　　大臣們?yōu)橹芮喑继拐\所動，舉殿歡呼了一聲：“博士仆射萬歲！”
　　?
　　“周青臣公然面諛，何其大謬也！”一聲指斥，舉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離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諛皇帝，蠱惑天下，此大謬之論也！”淳于越昂昂然指斥之后，又立即轉(zhuǎn)身對皇帝御座遙遙一拱手，“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回歸王道，卻面諛陛下，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
　　?
　　一言落點，舉殿嘩然。淳于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國君臣所熟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牽涉出郡縣制與諸侯制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nèi)，而子弟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欲何為？一時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br/>　　?
　　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們?nèi)缡芯h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縣制是否當(dāng)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制也可能再度改變么？
　　?
　　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肉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諛過甚，臣等以為當(dāng)治不忠之罪！”
　　?
　　一群博士首先發(fā)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挺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則周青臣所言，自當(dāng)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羅織罪名！”一番話義正詞嚴(yán)慷慨激昂，熟悉秦法的大臣們也無不紛紛點頭，博士們頓時沒了聲息。
　　?
　　淳于越大是難堪，“非忠臣”之說原是自家喊出，卻被素來開口在后的這個執(zhí)法大臣批駁得體無完膚，頓時氣咻咻難耐。看看文通君孔鮒還是正襟危坐無動于衷，淳于越一拱手高聲道：“臣與二十三博士具名上書，再請終止郡縣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諸侯。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
　　“臣等附議！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
　　二十余名博士齊聲高呼，其勢洶洶然，大殿驟然震驚而沉寂了。帝國官員們的最大困惑是，這群博士在八年之后兀自咬定郡縣制不放，背后究有何等勢力？否則，縱然名士為官，焉能如此目無法度，敢于以如此強橫之辭攻訐既定國政？
　　?
　　“淳于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依然透著名家名士的犀利氣勢，“就今日之論，淳于越明是為皇帝叫屈，實則為諸侯制張目！大秦郡縣制業(yè)已推行八年，‘華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無不康寧。爾等突兀攻訐，究竟意欲何為？山東老世族洶洶復(fù)辟，爾等則洶洶主張諸侯制，豈非沆瀣一氣哉？”
　　?
　　“此言過甚！”淳于越面色通紅，憤然高聲道，“山東六國老世族，大多已經(jīng)遷入咸陽，淪為尋常民戶，如何復(fù)辟耶？大人誅心之論，大為不當(dāng)！”
　　?
　　“誅心之論！大為不當(dāng)！”博士群齊聲一喝。
　　?
　　“世族復(fù)辟，誰云誅心？”一個冰冷明朗的聲音突然插入。
　　?
　　大臣們又是一驚，歷來不問政的長公子扶蘇站起來了。幾乎同時，甬道走來了肥自如瓠的張蒼，抱著一只大銅箱放到扶蘇案前，昂然肅立著不說話。扶蘇拍了拍銅箱高聲道：“老世族要復(fù)辟，此乃鐵證也！列位該當(dāng)知道，近年土地兼并之風(fēng)日見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諺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殊為痛心！去歲，曾有十余博士上奏皇帝，請徹查大臣與郡縣官吏侵占田產(chǎn)事，以解民倒懸。期間，適逢扶蘇受命職司田畝改制，遂會同御史大夫府并治粟內(nèi)史府秘密查勘。月余之期，扶蘇與御史張蒼秘密查勘了陳郡泗水郡。這只大箱，便裝著兩郡田產(chǎn)兼并之黑幕！張蒼，打開銅箱，給大人們說說吞田憑據(jù)。”
　　?
　　“是?！睆埳n一點頭掀開了箱蓋，兩手掬出一捧寬大的竹簡高聲道，“此箱竹簡，已然經(jīng)過御史大夫府與廷尉府合署勘驗，登錄在案。今日為陳情于朝會，如數(shù)借出。此箱竹簡非竹簡，全數(shù)是田產(chǎn)密契！合計買賣六十九宗，全部是低價吞并良田。買主全然一家，彭城項氏。賣田者，全數(shù)是當(dāng)年項氏封地之民戶?！睆埳n嘩啦放下一捧竹簡，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極其簡約，兩行字：‘民某某，自賣田產(chǎn)若干畝于項氏，某某以傭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悔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瘬?jù)查，項氏后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吞并田產(chǎn)，業(yè)已達(dá)四十萬畝之多?！?br/>　　?
　　“泗水郡是楚國項氏，陳郡是韓國張氏?！狈鎏K高聲接道，“陳郡陽城，有民戶陳勝者，遭張氏公子張良刺客威逼，賣盡全數(shù)田產(chǎn)二百余畝，父母家人不堪貧困而死，陳勝則為人傭耕而無力成婚立家，實同鰥夫，輒生為盜之心！”扶蘇從張蒼手中接過一只黑乎乎的皮袋打開，抽出了一支寬大的竹板，“諸位大人請看：這是陳勝賣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畫！畫的甚？一劍刺一冠！冠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陳勝等民戶看來，官府不能整肅黑幕，便當(dāng)殺之！而經(jīng)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陳郡泗水郡，沒有一個國府官吏私吞民田。私吞民田者何許人也？六國老世族也！老世族縱然失國，依舊衣食無憂田產(chǎn)豐饒，為何以如此惡黑手段貪得無厭地搜刮民戶？真相只有一個：積聚實力，圖謀復(fù)辟！否則，大秦律法不禁田產(chǎn)買賣，何以卻要買了田產(chǎn)，卻仍使傭耕戶頂著田產(chǎn)主人之名，自家卻藏在后面。與此同時，卻在天下大肆鼓噪，說大秦官吏吞并民人田產(chǎn)。世間黑惡，莫此為甚！諸位博士既曾請查兼并，果真對山東故地如此黑幕一無所知乎！”
　　?
　　扶蘇戛然而止，整個大殿靜得如深山峽谷。
　　?
　　且不說博士們?nèi)缑⒋淘诒?，面色陰郁無言以對，不知情的帝國老臣們也額頭涔涔冒汗，心頭突突亂跳。事實上，土地兼并之風(fēng)誰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許，然大多數(shù)官員都認(rèn)定必然是國府貪官所為，不定身邊哪位重臣便是元兇。唯其如此，大多官員對土地兼并諱莫如深，與其說是不知情，毋寧說是投鼠忌器。畢竟帝國新立，內(nèi)憂外患如山重疊，大事又接踵而來，國府君臣忙得日夜連軸轉(zhuǎn)，死咬住一件尚不明了的事大做文章，也確實有失大局。然今日經(jīng)扶蘇一說，帝國老臣們恍然之余，又不禁心驚肉跳了。果真兼并之后有如此黑幕，豈非這六國貴族要從水底動手將帝國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對于六國貴族復(fù)辟，大多數(shù)大臣并沒有看得如何嚴(yán)重，而以今日情形看，卻是大大地懵懂了。
　　?
　　“老臣補正事實?！庇邑┫囫T去疾打破了舉殿沉寂，高聲道，“老臣職司天下戶籍，對六國貴族清楚得很！淳于越說老世族大部遷入咸陽，大謬也！事實如何？自皇帝陛下遷六國貴族詔書頒發(fā)，至今業(yè)已八年，遷了幾多？只有一千余戶！六國大貴族哪里去了？跑了！楚國項氏景氏昭氏屈氏、韓國張氏、齊國田氏、魏國魏氏張氏陳氏、趙國趙氏武氏、燕國姬氏李氏等等等等，舉凡六國大貴族，都逃跑了，藏匿了！狗日的！老夫要早知道這些鳥族黑惡害民圖謀復(fù)辟，當(dāng)初該一個不留！狗日的！”粗豪的馮去疾竟在朝會上破口大罵起來。
　　?
　　“陛下，臣有一議?！蔽耐ň柞V終于開口了。
　　?
　　“說?！辟实鄣粋€字。
　　?
　　“臣以為：一則，朝會當(dāng)歸正道。公子扶蘇所言，既有鐵證，著廷尉府依法勘審便是，無須反復(fù)糾纏；二則，縱然實情，不能因此而疑忌遵奉諸侯制之儒家博士。儒家博士固然主張諸侯制，然與六國貴族復(fù)辟畢竟有別。臣等奉行諸侯制，主張以陛下子弟為諸侯。六國貴族復(fù)辟，則圖謀恢復(fù)自家社稷。此間異同，不言自明。敢請陛下明察?！?br/>　　?
　　“言之有理?！辟实叟陌父呗暤?，“無分大臣博士，只要在朝會說話，俱皆論政，無涉其心。文通君若有正題，盡說無妨?！?br/>　　?
　　“如此，臣昧死一請。”
　　?
　　“說?！?br/>　　?
　　“去冬臣曾上書，請編《王道大政典》，敢請陛下允準(zhǔn)?！?br/>　　?
　　“也好?！辟实鄣恍?，“找文通君奏章出來?！?br/>　　?
　　蒙毅做了郎中令，卻依舊兼領(lǐng)著皇帝書房長史，每臨大朝必在帝座側(cè)后侍立，一則督導(dǎo)兩名尚書記錄，一則隨時預(yù)備皇帝諸般政事所需。見皇帝吩咐，蒙毅立即快步走向帝座大屏之后，片刻捧出了一卷竹簡。
　　?
　　“文通君奏請編書。諸位聽聽，一并議之可也?！?br/>　　?
　　蒙毅展開竹簡，站在帝座側(cè)前高聲念誦起來：“臣，文通君孔鮒啟奏陛下：今大秦一治天下，誠夏商周三代王道復(fù)出也。三代天子一治，于今皇帝一治；入主不同，治道同也。故此，臣擬與儒家博士協(xié)力編修夏商周三代以來之《王道大政典》，以為大秦治國鑒戒。典籍修成，臣當(dāng)與儒家博士以典為教，弘揚王道大政于天下，以成皇帝陛下文明宏愿。臣心耿耿，臣心昭昭，陛下明察?！?br/>　　?
　　隨著蒙毅的聲音回蕩，大臣們的心頭又一次突突亂跳起來。這個文通君硬是要將三代天子的“一治”與大秦皇帝的“一治”扯成一樣，分明荒謬得可笑，卻又一副神圣肅穆之相，他與那班儒家博士究竟想做甚？自《呂氏春秋》事件后，秦國朝野對編書的背后蘊含已經(jīng)大大地敏感起來，幾乎是一聽說編書便大皺眉頭，誰都要本能地先問一句，真是編書么？究竟想做甚？這文通君口氣甚大，舉殿大臣一時竟沒人說話了。
　　?
　　“諸位大臣，”嬴政皇帝平靜地開口了，“為修明文治，朕特召孔子九代孫孔鮒入朝，封爵文通君，官拜少傅，領(lǐng)天下文學(xué)重任。文通君與諸博士聯(lián)具上書，請編王道經(jīng)典。此為天下大事，諸卿但抒己見。”
　　?
　　博士坐席區(qū)一則振奮，一則惶惑。振奮者，如此大事終上朝會也?；袒笳?，皇帝一番話不痛不癢，竟揣摩不出可否之意，若亂紛紛議來，這些不知編修經(jīng)典為何物的粗豪大臣動輒便罵人，能有個主見么？
　　?
　　“老臣敢問，”奉常兼領(lǐng)太史令的胡毋敬率先開口，“文通君編修《王道大政典》，與大秦新政有何裨益？”
　　?
　　孔鮒一拱手答道：“我等上書業(yè)已言明：三代一治，秦亦一治；皆為一治，自當(dāng)引為鑒戒。秦政若能以三代王道一治天下，豈非巍巍乎大哉！”
　　?
　　“此言大而無當(dāng)?！狈鎏K高聲道，“三代王道乃沉淪治道，百余年無人問津也。大秦新政與三代王道南轅北轍，如何竟能以王道之學(xué)做大秦治國鑒戒？子矛子盾，尚請自圓?！?br/>　　?
　　“長公子差矣！”博士淳于越昂昂然道，“治國之道，原非一轍，相互參校，可見真章。以三代王政參于大秦，有何不可？今公子見疑，莫非大秦不行王道于天下，而欲專行苛政于天下乎！不敢使天下流播王道之學(xué)，豈非掩耳盜鈴哉！”一席話尖刻流利，帝國大臣們都不禁皺起了眉頭。
　　?
　　“淳于越之言，陳詞濫調(diào)也！”廷尉姚賈奮然高聲，“一言以蔽之，三代王道乃復(fù)古懷舊之道。自春秋以至戰(zhàn)國，以至大秦，數(shù)百年惶惶若喪家之犬，天下誰人不知？若想用王道兩字將三代諸侯制說成萬世不移，用苛政兩個字迫使大秦改弦更張，癡人說夢也！以實論之，掩耳盜鈴者只恐不是別人，而是儒家博士！”
　　?
　　“廷尉之言，何其兇悍也！”博士鮑白令之冷冷笑道，“若不尊圣王，不修大道，不言三代，不涉經(jīng)典，天下文明何在也！文學(xué)良知何存焉！若編修一書而能使天下大亂，我等文學(xué)之士豈非神圣哉！大秦新政豈非不堪一擊哉！”
　　?
　　“屁話！”御史大夫馮劫終于忍不住了，霍然起身憤憤然罵道，“編一鳥書，是不能使天下大亂！老秦人見的書多了，《商君書》你等博士編得來么？《韓非子》你等編得來么？《尉繚子》你等編得來么？就是《呂氏春秋》，你等編得來么？大秦不怕編書，要看編甚書！編出一部爛書，分明便是在大鍋里扔一粒老鼠屎！那個韓非子咋說來？對了，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儒家是五種毒蟲之一！要說不堪一擊，那是臭烘烘的爛書！”
　　?
　　“大人位居三公，誠有辱斯文也。”博士群中站起了叔孫通，揶揄一句粗豪的馮劫，轉(zhuǎn)而侃侃道，“三代經(jīng)典，我華夏文明精華，治國大道淵源也。今若以馮劫大人之言，蔑視典籍，摒棄王道，只恐百年之后國人皆愚不可及，天下皆一片蠻荒也！”
　　?
　　“此言大謬也！”蒙毅大踏步走下帝座，站到自己坐席前高聲道，“摒棄三代王道，絕非摒棄文明。天下文明，大成于春秋戰(zhàn)國五百佘年，與三代王道何涉也！不習(xí)三代，也絕非使天下蠻荒?？鬃佑醒裕骸窨墒褂芍?，不可使知之。’真正欲使天下蠻荒者，不是別人，正是孔子！正是儒家！儒家欲攻訐新政，便打出王道大旗，以替民眾呼吁文明自居。而一旦為政，就誅殺論敵，唯我獨尊！蒙毅敢問諸位：孔夫子當(dāng)年為政魯國，能允許少正卯如此在廟堂放肆么？今日，儒家博士們卻以文明面目教訓(xùn)我等，何其可笑也！”
　　?
　　殿中驟然沉寂，隱隱彌漫出一片肅殺之氣。
　　?
　　“陛下，老臣有奏對?！睎|區(qū)首座的李斯站起了。
　　?
　　“丞相盡說?！辟实垡琅f淡淡一笑。
　　?
　　殿中回蕩著李斯莊重清晰的聲音：“今日大朝，原本鋪排國政，不意竟因博士仆射周青臣首肯秦政，引出博士淳于越非議郡縣制，并再請奉行諸侯制。大政穩(wěn)定八年，而能突兀出此驚人之論，李斯以為，事非尋常也。詩去：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六國貴族黑惡兼并欲圖復(fù)辟，朝野議論蜂起欲行王道，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貴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證復(fù)辟舊制之暗潮洶洶不息。當(dāng)朝論政，固不為罪，然定制八年而能洶洶再請，亦必有風(fēng)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動也。所謂颶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洶洶之勢，不能使其蔓延成災(zāi)?！?br/>　　?
　　博士們的額頭不禁滲出了涔涔汗水。
　　?
　　首相李斯的語勢并不如何強烈，然其整體剖析所具有的深徹卻驟然直擊每個人的魂靈。誰能說自己沒有受到?jīng)皼皬?fù)辟暗潮的鼓舞？誰能說自己沒有異常靈敏的貴族消息通道？誰又能說，力主諸侯制與編修那部王道大典，不是在種種令人躁動不安的消息激發(fā)下催生的？甚或，誰又能說自己在聽到皇帝兩次遇刺后不是暗中多飲了幾爵？誰又能說自己不是將韓國張良的博浪沙行刺視為英雄壯舉？凡此等等，可謂人心莫測，誰又能知道了？偏偏這李斯似乎神目如電，寥寥數(shù)語便將大局說了個底朝天，博士們一時一身冷汗，似乎第一次明白了重臣巨匠的分量，人人都從心頭冒出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
　　“以今日之議，淳于越之言實屬刻舟求劍也?！崩钏沟穆曇糁匦马懫?，“老臣愿在今日大朝會再度重申：五帝不相復(fù)，三代不相襲，各有治道也。非其著意相反，時勢異也。今日，秦創(chuàng)大業(yè)，立制于千秋萬世，非儒家博士所能知也。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淳于越言三代諸侯制，文通君請編三代王道大典，盡皆楚商之刻舟求劍，不足效法也。是故，廢郡縣制、行諸侯制之議當(dāng)作罷，不復(fù)再議也?！?br/>　　?
　　博士們沒有人出聲，大臣們卻頻頻點頭。雖然嬴政皇帝沒有說話，但誰都清楚地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氣息：這一頁就此翻過，廢除郡縣制之議將永遠(yuǎn)地沉人海底。
　　?
　　“古諺云：廟堂如絲，其出如綸。”
　　?
　　李斯的聲音再次冷冰冰鉆進(jìn)博士們的耳膜，“今日御前大朝會議政，尚且如此紛紜混亂，傳之天下可想而知。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議國政之風(fēng)。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當(dāng)效力農(nóng)工商旅，士當(dāng)學(xué)習(xí)法令辟禁。亦即是說，士子該明白自己當(dāng)行之事，避開自己不當(dāng)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國人。然則，今日諸生不師今而學(xué)古，以非議當(dāng)世為能事，以惑亂民眾為才具。此皆不知國家法度也。古時天下散亂，無法一治天下，方有諸侯林立，議論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張?zhí)撗砸詠y事實；士子修學(xué)皆從私門，國家之學(xué)不能立足。今我大秦，業(yè)已別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學(xué)之士依然傳授非法之學(xué)。但有官府政令頒行，則人各以其學(xué)非議。人則心非，出則巷議，宣揚自家學(xué)派以博取名聲，秉持異端之說為特立獨行，鼓噪群下，張揚誹謗。此等惡風(fēng)不禁，則國家威權(quán)彌散于上，私人朋黨聚結(jié)于下。六國貴族于失國之后依然能興風(fēng)作浪，賴此流風(fēng)也。是故，老臣奏請陛下：禁民人私相議政，去廟堂下議之制，使國家事權(quán)一統(tǒng)。”
　　?
　　“彩！”帝國老臣們異口同聲一喝。
　　?
　　博士們卻死死沉寂著，沒有一個人再試圖說話。
　　?
　　“有鑒于此，老臣請力行焚書法令。”
　　?
　　如同一聲驚雷，博士們刷地站了起來，驚愕萬分地盯著這位枯瘦冷峻的首相。
　　?
　　“好古非今者，盡以史書為據(jù)。”李斯對博士們森森然的目光渾然無覺，“為此，老臣奏請：舉凡史書，非秦記者皆燒之；除博士宮國家藏書之外，其余任何人私藏詩、書及百家論政典籍者，悉交郡縣官署一體燒之。敢有以詩、書攻訐新政者，斬首棄市；敢有以古非今者，滅族；官吏見而不舉，連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內(nèi)有藏書不交者，黥刑苦役。凡書只要不涉政事，皆可保留。民人欲學(xué)法令，以吏為師，以法為教！”
　　?
　　這番話如秋風(fēng)過林，舉殿大見肅殺，連帝國老臣們也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卻沒有聲音。如果說去除議事制度與禁絕民入議政，老臣們還衷心贊同的話，那么焚書之舉則多少使帝國老臣們覺得過火了。誰都知道，自商君秦法便有焚燒詩書令，然商君之世及其之后，秦國事實上并沒有延續(xù)這一法令。也就是說，始皇帝之前五代秦王，只有過那一次焚書令，而且遠(yuǎn)遠(yuǎn)沒有今日李斯所請的這般鋪天蓋地。畢竟，秦國以敬賢敬士而崛起，老秦人對書，對讀書士子，還是從心底里敬重的。
　　?
　　“可有異議？”嬴政皇帝的問話仿佛從天外飄來。
　　?
　　“滅絕文明，滅絕天理，不可啊……”孔鮒絕望地嘶喊了一聲。
　　?
　　突然，嬴政皇帝大笑著站了起來。大臣們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皇帝今日是帶劍臨朝的。嬴政皇帝扶劍走出了帝座，居高臨下大笑道：“好個文明也！好個天理也！此話該教那些兼并民田的六國貴族們說說，也該教那些流著血汗為人傭耕的農(nóng)人們說說！好詞都是儒家博士的？儒家便是文明？儒家便是天理？儒家經(jīng)典便是文明？王道仁政便是天理？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身份！何等文明？何等天理？復(fù)辟的文明！亂政的天理！朕今日就是要殺殺這復(fù)辟文明的威風(fēng)，滅滅這王道天理的志氣！朕就不信，沒有這般文膽，沒有這般天理，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大秦郡縣制就會被取代！六國貴族也好，這家那家也好，誰想復(fù)辟，盡可與大秦較量！朕今特詔：丞相李斯所奏，照準(zhǔn)實施。這，是朕對復(fù)辟者的一道戰(zhàn)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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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嬉笑怒罵，挾雷霆萬鈞之勢震懾人心，博土坐席區(qū)一片沉寂，大臣們卻驟然爆發(fā)出一陣哄然吶喊：“皇帝萬歲——大秦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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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嬴政皇帝的詔書附著帝國丞相府令頒行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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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皇帝的詔書只有兩句話：“大朝所議，制日：可。準(zhǔn)以丞相府令頒行郡縣?！?br/>　　?
　　隨附的丞相府令名為《文治整肅令》，全部將李斯的朝會奏對化作了實際政令，其包括方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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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廢除議事制度。所謂禁議論，這是最實際的一條。要申明的是，被禁止的議事不是正常的朝會議事，而是由皇帝“下群臣議事”的有關(guān)特定重大事件的商討決策制度。就其實際而言，這種議事與其說是一種明確的決策程序，毋寧說是戰(zhàn)國論政風(fēng)習(xí)所形成的一種傳統(tǒng)。但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通行的事實，而且為朝野所認(rèn)可。所以，若不明令禁止，則有可能在大事不交群臣議決時反而遭受非議。是故，李斯主張禁議論，首先便是廢止了最具有傳統(tǒng)根基的“下群臣議事”的習(xí)慣程式。這便是李斯所說的“禁之便”（禁了有好處）的實際所指。中央國府取消議事傳統(tǒng)程式，流播民間的種種議論便沒有了強大的傳遞渠道，帝國決策便很容易保持一致。從當(dāng)時的情形看，禁議事不能說沒有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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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禁止民人私議政事，尤其嚴(yán)厲禁止“以古非今”，明定“以古非今者，（滅）族！”這個民，是朝臣之外的所有民眾，其本意目標(biāo)當(dāng)然首指士人階層。就事實而言，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強權(quán)鎮(zhèn)壓民眾言論的重大事件，其負(fù)面影響極為深遠(yuǎn)。然則，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禁令明確指定了非議秦政的具體所指：以古非今。從尊崇革新維護(hù)革新的意義上說，它充滿了不惜以強大權(quán)力維護(hù)新政成果的堅定性，最大限度地張揚了戰(zhàn)國時代“法后王”的變革精神。但是，禁止議論政治本身，卻也開啟了思想專制的先河。從史料角度說，尚未發(fā)現(xiàn)帝國時期真正因“以古非今”言論而被滅族的記載。這一事實間接地證明：這一法令的威懾意義大于實際執(zhí)行的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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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焚燒史書及民間所藏詩、書，期限為三十天。這一政令的當(dāng)時含義很清楚：根除攻訐秦政的根基依據(jù)。李斯的廟堂對策及其政令，也都同時明確了豁免方面：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不在此列，官府藏書不在此列，法令典籍不在此列，秦國史書不在此列，各種政令典籍與理財資料（圖書計籍）等不在此列。后來的史料證實，這道政令在實施中遠(yuǎn)遠(yuǎn)沒有政令本身那般徹底。真正的天下典籍，除了藏于洛陽周室的先秦史書損毀最大，可說是基本不存外，其余百家典籍并未損毀多少。主要原因在兩處：一則是官府收藏的諸子百家典籍仍在，二則是散布天下的民間藏書不可能被全部收繳。東漢王充的《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通志·卷七十一》云：“（先秦典籍之喪失）非秦人亡之也，學(xué)者自亡之耳！”劉大魁之《海峰文鈔·焚書辨》云：“六經(jīng)之亡，非秦亡也。（秦防儒者）道古非今，于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語，博士之所藏俱在，未嘗燒也?！崩钏棺鄬χ蟹置髡f民間百家語在焚燒之列，何有王充等“不燔諸子”之說？只能說明，這道政令在實際執(zhí)行中是有著很大的彈性的。畢竟，這道政令的本質(zhì)目標(biāo)是與復(fù)辟暗潮相呼應(yīng)的“道古非今”的政治思潮，而不是藏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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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四，禁私學(xué)。春秋戰(zhàn)國學(xué)術(shù)繁榮以至鼎盛，私學(xué)之興起居功至偉。帝國政令禁止私學(xué)，對中國文明的殺傷力遠(yuǎn)遠(yuǎn)大于“焚書”與“禁議事”兩項。因為，這是從根本上遏制了文明源頭的多樣性與豐富性。私學(xué)被禁，名士大家的私學(xué)弟子若不散去，便得秘密藏匿于深山大澤，或得改換名目以繼續(xù)傳授學(xué)問。后世史家發(fā)掘這一方面的史料極少，只有一條記載，這便是《漢書·楚元王傳》的記載：“楚元王交，字游……好書，多才藝。少時嘗與魯人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于浮丘伯。伯者，荀子門人也。及秦焚書，各別去?！?br/>　　?
　　其五，立官學(xué)。所謂“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根基在確立官學(xué)。立官學(xué)，是禁私學(xué)的必然補充。但從實際情形看，秦帝國之初正當(dāng)戰(zhàn)國私學(xué)傳統(tǒng)極其強大之時，官學(xué)在事實上也只能是國家設(shè)立的博士學(xué)宮而已，各郡縣尚沒有興辦官學(xué)之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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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政令的目標(biāo)很清楚，就是要通過官學(xué)來保持國家政令的統(tǒng)一，來凝聚種種社會思潮。值得注意的是，同時期的西方羅馬帝國也是以法令為教，以律師為傳授教習(xí)。兩大尚未相通的文明體系，在同一時期采取了本質(zhì)同一的治理方式，蘊含著何等必須探究的東西，實在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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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3年春，始皇帝嬴政禁止并焚燒民間私藏政治典籍，是中國歷史上影響極其深遠(yuǎn)的“焚書”事件。與其后的“坑儒”事件一起，嬴政皇帝乃至整個秦帝國，因此而被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兩千余載厚誣之下，已經(jīng)無以使后人認(rèn)知全貌了。人們因此而將嬴政皇帝看作暴君，而將秦帝國視作暴秦。甚或不屑于做任何歷史真相的追究了。作為一起有著深刻歷史背景，且發(fā)自必然的政治事件，“焚書”事件在政治上的積極意義，已經(jīng)被后世儒家夾雜著仇恨心理的單向價值評判所淹沒了。這種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單向評判，大大掩蓋了“焚書”事件的反復(fù)辟的政治本質(zhì)。在歲月流逝的長河中，一場反倒退反復(fù)辟的政治戰(zhàn)役，被褊狹地演繹成了一場惡意毀滅文化的暴行。這種評判，折射著我們民族時常痙攣性發(fā)作的對重大歷史事件的刻意失察，折射著我們常常因這種刻意失察而導(dǎo)致的種種悲劇。至少，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焚書”事件是帝國新政面對強大的復(fù)辟勢力被迫做出的反擊，是新文明為徹底擺脫舊時代而付出的必然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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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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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呂氏春秋·仲冬紀(jì)》云：“仲冬之月……土事無作，無發(fā)蓋藏。無起大眾，以固而閉……命之曰暢月。是月也，省婦事，毋得淫，雖有貴戚近習(xí)，無有不禁?！?br/>　　?
　?、陉栁洳├松?，陽武為秦縣名，大體在今開封西北。博浪沙為其時馳道路段名，大體在今開封與鄭州之間，在今河南原陽縣。博浪沙事件在始皇帝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韓國舊貴族張良主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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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士學(xué)宮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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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朝會的次日夜里，統(tǒng)領(lǐng)學(xué)宮的文通君孔鮒逃亡了。博士仆射周青臣連夜稟報了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夤夜晉見皇帝。嬴政皇帝卻是淡淡一笑：“走了也好，只要儒家不生事，去留自便?！焙憔粗芮喑家粫r大為惶惑，秦政歷來法行如山，高懸廷尉府正堂的便是商君名言：“有功于前，不為損刑。有善于前，不為虧法。”皇帝更是從未寬恕過一個罪犯。如何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了，皇帝竟能淡然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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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皇帝見兩人愣怔，又是淡淡一笑道：“孔鮒并無實際職掌，其心又不在國政，走便走了。焚書也好，禁議也好，本意都在威懾而已，還能真殺這些文士了？”兩人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出得皇城便呵呵笑了。奉常胡毋敬總領(lǐng)文事，便叮囑周青臣：不聞不問，聽之任之。于是，周青臣回到博士學(xué)宮也便沒了任何動靜，只與幾個志在治學(xué)的博士埋頭整理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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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青臣沒有料到，孔鮒逃亡之后的三日里，博士連續(xù)逃亡四十余名，幾乎清一色的儒家博士，七十二博士只剩下了二十余名博士。周青臣大為驚慌，立即再次稟報胡毋敬，兩人又再次進(jìn)了皇城?；实圻@次顯然認(rèn)真了一些，召來丞相李斯共同議決。李斯見嬴政皇帝并無追回逃亡博士之意，思忖片刻，提出了一個方略：在焚書令之后，立即頒行一道廣召天下文學(xué)之士的詔書，一則可向天下彰顯秦政弘揚文明之宗旨，二則可使天下學(xué)人聚集國府昌盛官學(xué)，三則可消解博士逃亡之種種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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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周兩人立即贊同，周青臣還特意補充道：“廣召文學(xué)之士，又不究博士擅自逃亡罪行，儒家有可能生出的流言，便會不攻自破！”嬴政皇帝笑道：“既云廣召，索性也將方士術(shù)士一并延攬，免得此等人在民間滋事?！憋@然，皇帝對方士術(shù)士并無反感，卻也帶有幾分戲謔。胡周兩人是立即贊同了。李斯卻有些猶豫，遲疑著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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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皇帝笑道：“方士術(shù)士未必沒有管用者，然大多荒誕無疑。教他等在民間行騙，不若將他們召進(jìn)學(xué)宮，看看他們究竟有多大神通。若是術(shù)不應(yīng)驗，我大秦律法豈是白設(shè)？”李斯恍然大悟，立即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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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政高效，次日立即頒行了《廣召天下文學(xué)方術(shù)士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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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也奇了，雖然以焚書為軸心的整肅文治令頒行之后，天下士人大為震動，各郡縣也不時傳出藏書世族紛紛逃匿的消息；然召士詔書一頒行，還是立即大見效應(yīng)，半年之內(nèi)士子們絡(luò)繹不絕地奔赴咸陽，秋風(fēng)蕭瑟的時節(jié)，博士宮已經(jīng)聚集了千余名各色士子。一時之間，咸陽博士宮生機勃勃，帝國文風(fēng)大盛，似乎已經(jīng)完全掩蓋了因焚書禁議而引起的朝野震蕩。但博士仆射周青臣卻很清楚，此番招納士子，博士宮來者不拒一無遴選，是故魚龍混雜，沒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士大家，根本不可能擔(dān)負(fù)興盛文明之重責(zé)；唯一的效用，無非是消解復(fù)辟暗潮與儒家名士對帝國新政的攻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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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在對士子們——登錄清楚之后，周青臣又一次驚訝了——千余名士子中，竟有六百余名儒家士子，二百余名方士術(shù)士，三百余名占候、占?xì)?、占星與堪輿之士！其余農(nóng)家、水家、工家、醫(yī)家等實用學(xué)派卻只有數(shù)十人，兵家法家道家墨家等，則更是寥寥無幾。周青臣大覺蹊蹺，反復(fù)勘驗，仍然如此。至少，數(shù)量最大的士子們都自稱是儒家弟子，所習(xí)經(jīng)典也大體都是詩、書六藝，師從傳承也都路徑清楚，你能說他不是儒家士子？而方士術(shù)士則更是怪異，都透著幾分神秘，人人宣稱自家有特異之能，一見周青臣便紛紛白請為皇帝祛除暗疾，為帝國祈福禳災(zāi)。占候占?xì)庹夹强拜浿?，則人人都說天機不可預(yù)泄，再問便是望天不語。周青臣大覺不是路數(shù)，當(dāng)即稟報奉常并上書皇帝，詳細(xì)稟報了種種情形，未了憂心忡忡道：“博士學(xué)宮原本文明之地，近日卻已是怪力亂神充斥也！臣請為博士學(xué)宮建立選士法度，不能見人便納?！?br/>　　?
　　未過三日，胡毋敬帶來了一個顯赫的校士大臣，博士學(xué)宮頓時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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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校士大臣，是御史大夫府的御史丞，也就是馮劫的副手。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總司帝國百官查核考校，職責(zé)重大權(quán)力顯赫。然大秦政風(fēng)清廉違法是從，是故這御史大夫府對帝國群臣而言，卻也并無威勢赫赫之感。然一人魚龍混雜的博士宮，御史丞之糾察威力立即大顯功效，旬日之內(nèi)立殺方士術(shù)士三十余人，博士宮頓時人人驚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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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學(xué)宮中央的露天論學(xué)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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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御史丞也是奇特，滿頭灰白須發(fā)，古銅色臉龐始終蕩漾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教人莫測深淺。那日擺好了法案，十名執(zhí)法重劍甲士兩側(cè)一站，御史丞便宣讀了勘驗士子的御史大夫令。令云：“諸生奉詔為官士，當(dāng)考校才具，量才錄用，虛妄不實者依法處置之?！倍笥坟┑迹刃锌彬灧绞啃g(shù)士之才具。戰(zhàn)國之世誰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說，不容納方士術(shù)士，禁止方士術(shù)士。然皇帝詔書大召方士術(shù)士，分明便是法令改了，方士術(shù)士們也才敢紛紛冒將出來。今日一聞勘驗之說，方士術(shù)士們盡管心下忐忑，也還是驚喜萬分地接受了。誰能說，這不是皇帝在選傳說中的求仙圣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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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士許勝?！庇坟┛粗唭阅盍艘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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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外之人許勝，參見大人?！币粋€老方士神閑氣定地離座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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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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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遍識天下百草藥石，一應(yīng)暗疾，不問可知?！?br/>　　?
　　“好。先生請看，此乃何物？”御史丞從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叢綠草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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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士接過這叢花草反復(fù)端詳，已經(jīng)是滿頭汗水無以張口，突然憤憤道：“此草腥臊惡臭，絕非人藥之物?！?br/>　　?
　　“座中可有農(nóng)家之士？”御史丞高聲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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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便是?！币粋€端正的布衣后生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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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足下，此草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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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于麥田雜草之中。大人剛剛從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币谎月潼c，坐席中一片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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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問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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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戲謔過甚也！”老方士滿臉漲紅。
　　?
　　“再問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渾然不計老方士情急羞惱。
　　?
　　“大人……大體，陽事不舉……”老方士艱難地吭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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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事不舉？好眼力。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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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體三五年?！?br/>　　?
　　“啊，人言方士專一看陽事，果然不差?！庇坟┺揶硪痪洌蝗换仡^問，“你等且說，老夫幼子多大？”
　　?
　　“剛過滿月之喜！”重劍甲士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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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說，十一個月之前，老夫還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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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人……戲謔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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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術(shù)不驗，才具虛妄。斬，立決?！庇坟┠墙z似笑非笑的紋路倏地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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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大大大人，這這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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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方士上牙打著下牙一句話沒說得囫圇，便被兩名黑鐵塔般的重劍甲士轟然架起拖了出去。片刻之間，場外一聲慘嚎。方士術(shù)士們?nèi)巳俗兩Ｈ绱诉@般的勘驗方術(shù)士之法，便是后來被博士們大肆攻訐，并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一樁所謂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比绱搜罩?，方士術(shù)士們再無一人敢說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話：“在下無能，不敢期冀錄用，乞放在下回歸山野。”再考校占星、占?xì)狻⒄己?、堪輿等陰陽家諸流派士子，也都無一人敢說自家通曉天機了。御史丞見此等尋常神氣活現(xiàn)，動輒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的術(shù)士們大見畏縮，連囫圇話也說不來了，只知諾諾連聲，不勝其煩，遂下令道：“法家墨家兵家農(nóng)家醫(yī)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須考校，等候任職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后，老夫與奉常大人請得幾位學(xué)問之士再來查驗?！闭f罷便告散場了。整個博士學(xué)宮如逢大赦，頓時癱倒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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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博士官士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兩個人物開始了秘密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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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個人物不大，效用卻非同小可。他們直接引發(fā)了一場千古鐵血大案，堪稱颶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故此，對這兩個人物得從頭說起。這兩人都是博士，一名盧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韓國人，是博士學(xué)宮的儒學(xué)博士；盧生是齊國人，也是博士學(xué)宮的儒學(xué)博士。只是盧生的名頭大一些，當(dāng)年是被皇帝近臣趙高領(lǐng)進(jìn)博士學(xué)宮的，掛著儒家博士名頭，終日卻神秘地忙碌著誰也不清楚的事情。盧生任博士大約半年之后，侯生奉博士仆射周青臣之命，做了盧生的輔學(xué)（副手）。侯生問：“盧生治何學(xué)問，如何需要輔學(xué)？”周青臣皺著眉頭說：“莫問莫問，上命差遣?！敝钡饺昵埃R生知會侯生，說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風(fēng)習(xí)，以對皇帝提出對策。侯生以為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為奮然，欣欣然追隨而去。也就是在那次歷時年余的名山大川游歷中，侯生知道了盧生的真實身份與真實使命，驚愕得好長時日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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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在游歷到故齊國的之罘島時，侯生實在不堪這種無所事事的閑逛，憤憤然要回咸陽，盧生才對他說出秘密的。盧生說，他是齊國方士，是與另一個老方士徐福一起被秘密召人皇城的長生特使，使命是兩項：一則護(hù)持皇帝體魄健旺，二則為皇帝求取長生仙藥。徐福留在皇城守護(hù)皇帝，而他之所以進(jìn)了博士宮，是要物色求仙人才。侯生畢竟有些正道治學(xué)根基，更兼篤信儒家不涉怪力亂神之信條，遂大大地不以為然，指斥盧生是盜名欺世，給儒家頭上栽贓。盧生卻不慌不忙悠悠一笑，大說了一番秘密使命的好處，末了道，只要足下忠實追隨老夫做事，至少三兩年后，老夫舉薦足下做個太史令不是難事。侯生心頭怦然大動，頓時紅著臉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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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學(xué)而優(yōu)則仕，是每一個儒家士子的夢想，侯生如何拒絕得了一個赫赫太史令的誘惑。盧生見侯生人轍，破例講述了他的兩則驚人之舉。一則，朝野秘密流傳的那句“亡秦者胡也”的預(yù)言刻石，是他的手筆。侯生大為驚訝，連伺了一串，何處見到石刻的？如何能證實是上古遺物？為何說是足下的手筆？凡此等等，盧生一律都是笑而不答，只一句話了事，你只知道可也，無須多問。第二則，是他對皇帝講述了“真人密居密行而長生不死”之道，皇帝才修筑了復(fù)道、甬道，將所有的宮室車道都遮絕連接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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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云方士虛妄，足下自忖可能如此改變皇帝？”盧生悠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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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臣……不能……”終究，侯生還是沒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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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生又說了一件事。一日，他隨皇帝從高高復(fù)道前往梁山宮，在山腰看見了山下大道上的丞相儀仗車馬氣勢威赫?；实郯欀碱^說了句：“丞相騎從如此之盛，暴殄天物也！”沒過多久，不料皇帝又見丞相車騎，卻少了許多?；实鄞笈?，說這分明是身邊人泄漏了朕話，下令一一拷問那日侍從。最終無人承認(rèn)，于是皇帝便將那日身旁的人都?xì)⒘?。盧生說，幸虧那日他不在皇帝身邊，而是先期到了梁山去為皇帝配藥，否則豈能有得今日？
　　?
　　“子云效力皇帝，足下不覺膽寒么？”
　　?
　　“寒……”侯生記得，自己當(dāng)時確實打了個冷戰(zhàn)。
　　?
　　當(dāng)游歷到會稽郡時，盧生吩咐侯生在震澤（今太湖）東岸的一座山莊等候，他自己要去做一件私事。盧生一去月余，回來后風(fēng)塵仆仆疲憊至極，倒頭大睡了好幾日才緩過神來。究竟何事？盧生雖始終沒有吐露一個字，然其舉止神色卻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按捺的興奮，以至侯生疑慮了許多時日。后來，回程路過侯生故里，盧生頗為神秘地一次給了侯生百金，說是此次完成使命的皇帝賞賜，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尋常人家，得此重金大為驚喜，對盧生的種種疑慮立即煙消云散，覺得這個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個通天人物，否則，何以能如此不動聲色地舉手便有百金之賞？也就是從攜帶重金榮歸故里的那一次開始，侯生成了盧生的莫逆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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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丞的勘驗殺人事件，在博士宮引起了極大恐慌。六百余新進(jìn)儒生，更是彌漫著驚恐不安，紛紛流傳著國府獨獨刁難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議論如何在勘驗儒生博士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時，盧生輕步走進(jìn)了侯生的四進(jìn)庭院，徑人寢室將沉睡的侯生拉了起來。侯生萬分驚訝地看著這個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無論如何不明白盧生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如何能不驚動一個仆人而如此準(zhǔn)確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來不及細(xì)問，侯生便跟著盧生走了。垂簾輜車一陣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極其隱秘的莊院。盧生只淡淡說了一句，此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里，侯生看到了種種生平未見的稀奇古怪的物事。燭光之下，種種石工刀具、各種顏色的怪石、各種顏色的草藥、各種式樣的鼎爐、叫不上名字的種種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積，侯生又一次驚訝得語不成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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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盧生正色一句，拿來了兩罐涼茶。
　　?
　　兩人在一張坐案前對面坐定，盧生卻良久沒有說話。侯生不明就里，對此等神秘所在又大覺不適，焦急地催促盧生快說。盧生長吁一聲，突兀開口道：“足下身為儒家博士，寧不為儒家存亡憂心乎！”侯生驚訝道：“儒家有存亡危機？兄臺何須危言聳聽也！”盧生輕輕冷笑一聲道：“方士術(shù)士尚且慘遭橫禍，儒家豈能沒有更大災(zāi)劫？”侯生道：“儒家畢竟正經(jīng)學(xué)派，有教化之能。”盧生冷冷道：“正經(jīng)學(xué)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里，方士尚且有用，儒家則連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局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說，皇帝看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這，這次皇帝為何也殺方士術(shù)士？”盧生道：“這便是大險所在?；实蹫榱烁鶉鲜雷鍙?fù)辟，要先根除種種呼應(yīng)。這是打國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軸心！先拿這群方士開刀，一石二鳥：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虛妄，又教天下明白，復(fù)辟貴族與方士術(shù)士一般，都是妖邪虛妄之士！方士之后，便是儒家！足下不信么？”侯生惶惑道：“兄臺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門？兄臺既非儒家，何以如此關(guān)照儒家？”
　　?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門?！?br/>　　?
　　“啊！那那那，兄臺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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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老夫今日便顯了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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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身？”侯生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如遇妖邪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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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本名魯定文，魯國宮室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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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周，周公之后？”侯生又一次瞠目結(jié)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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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汩汩大飲了一陣涼茶，這才沉重緩慢地說起了自己的家世。盧生說，自己是魯公嫡傳子孫，自魯頃公二十四年之后①，魯室公族悉數(shù)敗落流散。自己的父親不堪屈辱，不到三十歲便死了，臨死時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做定文。魯定文是被母親在艱難中教養(yǎng)成人的。還在童稚時期，母親便親自教定文讀《魯頌》。每日雞鳴時分，魯定文便要捧著竹簡在小小庭院里高聲念誦：“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諸侯于魯，大啟爾宇。敬明其德，敬慎威儀。濟(jì)濟(jì)多士，克廣德心。保彼東方，魯邦是常。復(fù)周公之宇，萬民是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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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定文十六歲那年，母親大病了一場，痊愈后一雙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一天，母親將兒子喚進(jìn)了狹小庭院最后一進(jìn)的家廟，教兒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發(fā)蒼蒼身著赭紅補丁衣裙的母親，靠著紅漆剝落的大柱，莊重地開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本姓姬，乃周公后裔。”魯定文沒有絲毫猶豫。“而今姓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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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文而今姓魯，明魯國不滅之志！”魯定文同樣沒有絲毫猶豫。母親又問：“魯定文志向何在？”魯定文高聲回答：“光復(fù)魯國社稷，傳播周公禮制！”母親又問：“魯定文，母親今日為你銘刻終身之誓，你可愿意？”魯定文昂昂回答：“定文謹(jǐn)受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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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白發(fā)母親用大朱砂筆在魯定文的背上盲寫了四個大字——復(fù)魯社稷。清晰的感覺告訴魯定文，失明的母親絕沒有將筆畫重疊在一起。而后，母親顫巍巍地摸索著用縫衣針一下一下地刺扎著紅字……少年魯定文脊背鮮血橫流，卻沒有一聲哭喊，因為母親的淚水已經(jīng)打在了他的背上……刺完字的第三日深夜，母親無聲無息地死了。魯定文在母親的手邊發(fā)現(xiàn)了一方白絹上的六個血字：“兒求學(xué)，莫守喪?！绷侠硗昴赣H喪事，魯定文背起了母親早巳預(yù)備好的青布包袱，走出了破敗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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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了，盧生平靜地說：“我孤身求學(xué)，歷盡艱辛，終于入了儒家，做了孟予首徒萬章大師的弟子。然則，我心中的誓愿一刻都沒有泯滅。于是，多年之后，我又孤身遠(yuǎn)游，在齊國海邊遇到了一位老方士。我看到了踏進(jìn)各國君主最機密處的路徑，于是我修習(xí)了方士之學(xué)，且學(xué)得很是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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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臺何以走到了皇帝身邊？”侯生急不可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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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很早便開始揣摩秦王，直到他滅了六國。老夫的評判是：如此一個終日忙碌的急功君王，其體魄必定有種種隱疾。于是，老夫游歷到了咸陽，以喜好車馬結(jié)識了精通車馬的趙高。切記，趙高是唯一能對皇帝言及隱疾的人物，別看他是個宦者。老夫有意無意地在趙高面前多次為盛年勞碌者醫(yī)治隱疾，大有成效。一日夜里，趙高終于來找老夫了，要請老夫秘密住進(jìn)皇城，以防不時之需。老夫深知秦王虎狼秉性，審慎從事，先舉薦了最具大名的方士徐福。后來，徐福與皇帝言及為皇帝預(yù)謀長生之道，這才將老夫正式引薦到了皇帝面前?！?br/>　　?
　　“兄臺如此苦心，與恢復(fù)社稷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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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下以為，老夫指望皇帝恢復(fù)魯國？”盧生冷冷一笑，“大事謀大道?；謴?fù)魯國唯有一法：恢復(fù)諸侯制。然則，皇帝卻是諸侯制死敵。于是，也只有一條路可走：先滅秦，再使天下重回春秋戰(zhàn)國！其時，縱然魯國不能恢復(fù)，為天下除卻這一毀滅周禮王道的文明桀紂，亦是大功一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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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秦……”侯生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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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滅秦，秦必滅我。任誰不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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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臺關(guān)照儒生，是要這等人滅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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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滅秦者，大有人在。”盧生冷漠而明徹，“儒生確實不能滅秦，然卻能為滅秦張目，能以史筆討伐暴秦，能教天下人知道秦國是暴虐桀紂！關(guān)照此等人，便是為天下反秦聚集力量。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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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明白也！”侯生恍然大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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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險在即，要當(dāng)即給儒生們說得明白，教他們盡快逃離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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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等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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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后天夜三更，老夫在南門外郊亭等候足下，一起遠(yuǎn)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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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侯生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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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跟老夫走。財貨金錢足夠足下?lián)]金如土?！?br/>　　?
　　“好！盡遵兄臺之命！”侯生頓時興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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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盡如謀劃。兩日之內(nèi)，侯生以老博士資望秘密接觸了各個儒生群的軸心人物，將種種險情做了最嚴(yán)重的描述，鼓動儒生們立即逃亡。侯生沒有完全遵照盧生叮囑行事，不但密會了儒生，也密會了方士術(shù)士與其余各家士子的要害人物。在侯生看來，單單儒生逃亡太過引入注目，萬一有事則大禍全在儒家，而學(xué)宮一起逃亡，非但聲勢更大，且容易使官府難以追查真相。列位看官留意，戰(zhàn)國私學(xué)昌盛，即或同一學(xué)派，師生傳承也大多以區(qū)域集結(jié)為主，同是儒生，便有了齊儒魯儒宋儒楚儒等等名目。尋常而言，一方之儒生都會有一個頗具資望的會學(xué)執(zhí)事者，以發(fā)動各種學(xué)術(shù)活動。儒家如此，其余各家也大體相同。天下一統(tǒng)之后，各方士子匯聚咸陽，這種地域之別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是更為明顯了。其間原因，在于天下方離諸侯紛爭之世而初歸大海，各方士子們驟然匯入汪洋，不自覺地有著幾分畏懼防范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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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生只要找到了這些會學(xué)執(zhí)事者，一切消息都會迅速地不脛而走。侯生忙碌兩日之后，眼見博士學(xué)宮已經(jīng)騷動了起來，心下大覺滿意，當(dāng)夜便登上一輛垂簾輜車出城了。之后，盧生侯生便從博士學(xué)宮銷聲匿跡了。兩日后，待博士仆射周青臣覺察出學(xué)宮一片混亂，士子們紛紛收拾行裝逃亡時，御史大夫馮劫已經(jīng)帶著一千甲士開進(jìn)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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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現(xiàn)盧生侯生失蹤，并立即稟報皇城者，是另一個神秘人物——方士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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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當(dāng)徐福第一次未奉召喚而請見皇帝時，趙高大大皺起了眉頭，硬是不敢去稟報皇帝。趙高很清楚皇帝對方士的根本想法：有用則用，絕不涉及治病之外的任何事。見趙高板著臉不說話，素來氣度嫻靜的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關(guān)涉秦政成敗。大人若不稟報，寧不計梁山之禍乎！”趙高悚然一驚，二話沒說走進(jìn)了皇帝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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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士與盧生同門，何其無情耶？”嬴政皇帝揶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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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奏陛下：盧生非方士也，其本名魯定文，實乃魯國公室之后裔?！?br/>　　?
　　“如何？”嬴政皇帝驚愕了，臉色頓時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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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福詳細(xì)訴說了盧生的真實身份與諸般經(jīng)歷，自然也包括了那令人聞之驚心的刺字情節(jié)。嬴政皇帝問徐福如何知曉？徐福遂說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秘密：盧生當(dāng)年投奔的老方士，正是徐福的老師。其時，徐福正在之罘島采藥，兩年后歸來方知有了如此一位同門師弟。老師秘密叮囑徐福說，這個盧生無祥和之氣，似有仇恨在身，教徐福暗中訪查其底細(xì)并留心其行止。徐福秉性寬和，卻并未上心。直到三年前徐福接到了老師一宗密件，這才大為驚慌。老師說，三名弟子赴東海仙山采藥，發(fā)現(xiàn)了之罘島的一片隱秘山谷里建造了一座頗具氣象的宮室，石坊刻著“魯宮”兩個大字，宮中時常有人出沒。弟子們于夜間進(jìn)入探察，竟不意發(fā)現(xiàn)了一場百余人的聚會。主持聚會的正是盧生，聽到看到的與會人物都是赫赫大名：楚國項梁、韓國張良、魏國張耳陳余、齊國田儋田榮田橫、趙國臧涂、燕國李左車等等。這些人商討的大事，是要在齊國沿海建造一個秘密聚攏六國老世族的營地，伺機拿下老齊國的即墨，以為各國老世族復(fù)辟根基。大驚之下，徐福給皇帝留下了一書，說要緊急采擷幾味奇藥，便離開咸陽去秘密查訪盧生底細(xì)了。在故魯之地大半年，許福終于探清了盧生的全部根基，立即趕赴故齊海濱稟報了老師。老師大為惱怒，深感盧生以方士之名行復(fù)辟之實，既是對方士的極大辱沒，也將給方士帶來毀滅性災(zāi)難。老師給徐福的叮囑是，伺機將真相揭示給皇帝，不能使方士綁在儒家的戰(zhàn)車上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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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以等到今日稟報？”嬴政皇帝毫無喜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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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信用盧生甚過于在下，若盧生不逃，?？只实垭y以置信?！?br/>　　?
　　“那次你一去日久，便是此事？”“正是。此乃物證?！?br/>　　?
　　許福打開了捧來的大木匣，一一拿出了諸多憑據(jù)：老師當(dāng)年收納盧生的門生登錄冊籍、老師給他的密件、同門方士在之罘島畫下的羊皮魯宮圖，等等。最要緊的憑據(jù)，是一卷羊皮繩穿編的《魯國公族籍》，最末幾支竹簡赫然有字：“頃公之玄孫，定文，游歷天下不知所終，人云更名盧生?！毙旄Ｕf，這是他在魯國下邑一家敗落世家的老人手中重金買來的，老人祖上原本是魯國史官，老人秉承祖先遺愿，四海查詢魯國公族后裔，一有消息便記載下來。遇他時，老人將死，他才以安葬重金換取了這卷冊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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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彘不食！”嬴政皇帝突然拍案喝罵了一聲，被一種受騙受辱之感深深激怒了，“盧生喪盡天良也！朕用他聚召文學(xué)方術(shù)之士，原本要大興太平之風(fēng)！他要煉求奇藥，朕便給他錢！耗費幾多，卻一無所獲！朕何其厚待，他卻竟然如此一個復(fù)辟狂徒！誹謗秦政，妖言惑眾，與六國老世族沆瀣一氣！……來人！宣馮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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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馮劫的命令，皇帝是咬牙切齒進(jìn)發(fā)出來的：“儒家之士愚頑無良，一體拿下勘問！徹查博士與盧生侯生之關(guān)聯(lián)，不得放走一人！”待馮劫大踏步出殿時，嬴政皇帝轉(zhuǎn)身對一直佇立的徐福道：“先生舉發(fā)盧生，大功一件。自今日起，盧生所有職事皆由先生執(zhí)掌。先生若有所請，擬好上書報來?！毙旄Ｉ钌钜还溃骸氨菹聻榉叫g(shù)之士根除異類，免除災(zāi)劫，老夫銘感不盡也！”說罷便告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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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留步?！被实鄣哪抗獗?，“先生不以為，大索之罘島是根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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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陛下。”徐福依舊平靜如常，“大索之罘島確是根本，老朽亦愿帶路。然則，目下正當(dāng)大潮之期，海浪猛惡難當(dāng)，船隊無法越海，是故老朽未曾提及。若陛下以為可，老朽縱然身陷魚腹，也當(dāng)帶路前往?！?br/>　　?
　　“登臨之罘島，每年何時最佳？”“冬夏兩季，潮水平緩之期?！?br/>　　?
　　“好。先生嚴(yán)守機密了。”皇帝一點頭，徐福終于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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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劫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入博士學(xué)宮，非但全部堵截了尚未逃走的儒生方術(shù)士，而且快馬追回了百余名已經(jīng)逃出咸陽的士子。馮劫與御史丞并幾名老御史，立即分作了幾班，對所有博士學(xué)宮的官士逐一勘審。徒有虛名的方士術(shù)士們早已領(lǐng)教了御史大夫府的利害，紛紛說是儒生們鼓噪逃亡，不干自己事。儒生們更是驚恐萬分，紛紛說出了自家如何得知逃亡說辭等等諸般情節(jié)，沒有一個人奉行儒家對待舉發(fā)的“為大人隱，為親友隱”的諸般教誨，竟相攀扯舉發(fā)，一時人人無一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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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余之間，事件經(jīng)過脈絡(luò)全部查清。馮劫聚集全體學(xué)宮人士，黑著臉宣布了涉案人犯的三條大罪：其一，不思守法，自甘妖言蠱惑；其二，誹謗秦政，通連呼應(yīng)復(fù)辟；其三，官身逃亡，褻瀆官士公職，惡意鼓噪動蕩，危及大秦新政之根本。涉案人犯四百六十七人②。全數(shù)下獄待決。宣布一罷，儒生們昏厥了一大片，哭喊連天捶胸頓足，紛紛大叫冤屈。馮劫冷笑一聲，對甲士方陣大手一揮便徑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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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博士學(xué)宮空蕩蕩一片。周青臣望著血紅的殘陽，踩著飄零的落葉，踽踽徘徊在空如幽谷的論學(xué)堂湖畔，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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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大起波瀾，孔子故里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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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孔子離世，儒家的政治主張一直未能得以伸展。孟子之后，這個學(xué)派似乎已經(jīng)筋疲力盡，奔走仕途矢志復(fù)辟的精神大大衰減，漸漸地專務(wù)于治學(xué)授徒了。不期然，這種無奈的收斂，卻使儒家意外地發(fā)展為天下最為蓬勃的學(xué)派，各郡皆有儒家名士之私學(xué)，堪稱弟子遍布天下。與此同時，孔氏一門穩(wěn)定傳承繁衍頗盛，至秦一天下，孔門已經(jīng)傳到了第九代。這一傳承的嫡系脈絡(luò)是：孑乙子、孔鯉（伯魚）、孔伋（子思）、孔白（子上）、孔求（子家）、孔箕（子京）、孔穿（子高）、子慎、孑乙鮒（子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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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代之中，除第八代子慎做過幾年末期魏國的丞相，其余盡皆治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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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一天下之后，帝國一力推行新政創(chuàng)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舉凡六國舊官吏之清廉能事者，盡皆留用；舉凡天下學(xué)派名士，各郡縣官署都奉命著力搜求，而后直接送人咸陽博士學(xué)宮。在此大勢之下，嬴政皇帝與帝國重臣們在開始時期的見識是一致的：四海歸一，當(dāng)以興盛太平文明為主旨，盡可能少地以政見取人。也就是說，搜求人才不再如同戰(zhàn)國大爭之世那般以治國理念為最重要標(biāo)準(zhǔn)，允許將不同治國理念的學(xué)派一起納入帝國海洋。當(dāng)然，這里有一個不言自明的標(biāo)尺：必須擁戴帝國新政?；诖说绒D(zhuǎn)變，嬴政皇帝與李斯等一班重臣會商，決意以對待儒家為楷模，向天下彰顯帝國新政的納才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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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凡天下皆知，秦儒疏離，秦儒相輕，其來有自也。孔子西行不入秦，后來的儒家名士也極少入秦，即或是游歷列國，儒家之士也極少涉足秦國。其間根源雖然很難歸結(jié)為單一原因，然儒家蔑視秦人秦風(fēng)，認(rèn)秦為愚昧夷狄則是不爭的事實。應(yīng)該說，在秦孝公之前，秦人對儒家的這種蔑視是無奈的。而自孝公商鞅變法崛起，秦國自覺地搜求經(jīng)世人才，對主張復(fù)辟與仁政的儒家，是打心眼里蔑視的。戰(zhàn)國百余年，山東士子大量流入秦國，儒家之士依然寥寥無幾。不能不說，這種其來有自的相互蔑視起了很大的阻礙作用。而秦帝國一旦能敬儒而用，則無疑是海納百川的最好證明。嬴政皇帝曾經(jīng)笑嘆云：“朕愿為燕昭王筑黃金臺，但愿儒家亦有郭隗之明睿也！”如此這般，這個近百年幾為天下遺忘的曾經(jīng)的顯學(xué)流派，被嬴政皇帝的詔書隆重而顯赫地推上了帝國政壇：孔鮒被皇帝任命為幾比舊時諸侯的高爵——文通君，官拜少傅，統(tǒng)領(lǐng)天下文學(xué)之士。秦及其之后的兩漢，所謂文學(xué)之士，是諸般治學(xué)流派的泛稱；統(tǒng)領(lǐng)文學(xué)之士，便是事實上的天下學(xué)派領(lǐng)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