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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澤鄉(xiāng)出事的時候,咸陽廟堂仍繼續(xù)著噩夢般的荒誕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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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肆殺戮皇族同胞之后,胡亥亢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丟開繁劇的政事開始了做夢都在謀劃的享樂生涯。胡亥認(rèn)定父皇很不會做皇帝,將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只有皇帝才可以享受的樂事都白白荒廢了,除卻用了幾個方士治病求仙,胡亥實在看不出父皇做皇帝有甚快樂。最大的憾事,是父皇將囤積四海九州數(shù)千過萬的美女統(tǒng)統(tǒng)閑置,當(dāng)真暴殄天物也。父皇安葬時,胡亥下令將所有與父皇有染的女子都殉葬了,可數(shù)來數(shù)去連書房照應(yīng)筆墨的侍女算上,也只有三十多個。胡亥驚訝得連呼不可思議,最后對趙高說:“父皇甚樂子也沒有過,連享用女人都蜻蜓點水。大度些個,湊個整數(shù)給父皇顯我孝心?!壁w高問一千如何?胡亥立即連連搖頭:“多了多了,可惜了,一百足矣!”趙高大笑,會意地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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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除了殉葬的一百女子,除了父皇在世時派往南??さ膶m女,整個皇城女子少說也還有三五千之多。胡亥謀劃的第一件大樂之事,是專一致力于享受這些如云的美女。閱遍人間春色之后,胡亥的第二件大樂事,是親自出海求仙,將父皇期許于方士的求仙夢變成自家的真實長生樂事,長生不老活下去,永遠(yuǎn)地享受人間極樂。為此,胡亥生出了一個宏大謀劃,阿房宮建成之后用五萬材士守護,專一囤積天下美女,將美女們像放逐獵物一般放逐于宮室山林,供自己每日行獵取樂……謀劃歸謀劃,目下的胡亥還只能在皇城深處另辟園林密室,一日幾撥地先行品咂這些胭脂染紅了渭水的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如云麗人??蔁o論胡亥如何不出密室,每日總有大政急報送到榻前案頭,也總有李斯、馮去疾等一班大臣嚷嚷著要皇帝主持朝會商討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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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不勝其煩,可又不能始終不理。畢竟,李斯等奏報說天下群盜大舉起事,山東郡縣官署連連叛離,大秦有存亡之危!果真如此,胡亥連頭顱都要被咔嚓了,還談何享樂?怏怏幾日之后,胡亥終于親自來到了連日不散卻又無法決斷一策的朝會大殿。胡亥要聽聽各方稟報,要切實地問問究竟有沒有大舉起事反秦,究竟有沒有郡縣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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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山東郡縣的快馬特使至少有二十余個,都聚在咸陽宮正殿焦急萬分地亂紛紛訴說著。李斯拄著竹杖黑著臉不說話,馮去疾也黑著臉不說話,只有一班丞相府侍中忙著依據(jù)特使們的焦急訴說,在大板地圖上插拔著代表叛亂舉事的各色小旗幟。胡亥一到正殿,前行的趙高未曾宣呼,大殿中便驟然幽谷般靜了下來。李斯立即大見精神,向胡亥一躬便點著竹杖面對群臣高聲道:“陛下親臨!各郡縣特使據(jù)實稟報!”胡亥本想威風(fēng)凜凜地一個個查問,不防李斯一聲號令,自己竟沒了底氣,于是沉著臉坐進了帝座,心煩意亂地開始聽特使們惶急萬分的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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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法,天下大亂了?”還沒說得幾個人,趙高冷冷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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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胡亥頓時來氣,拍打著帝座喊道,“一派胡言!父皇尸骨未寒,天下便告大亂!朕能信么?郎中令,將這幾個謊報者立即緝拿問罪!”趙高一擺手,殿前帝座下的執(zhí)戈郎中便押走了幾個驚愕萬分的特使。如此一來舉殿死寂,沒有一個人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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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以為,仍當(dāng)繼續(xù)稟報。”李斯鼓著勇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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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當(dāng)繼續(xù)稟報。報了。”趙高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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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等說,天下大亂了么!”胡亥終于威風(fēng)凜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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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被點到的一個特使惶恐低頭,“群盜而已,郡縣正在逐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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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yè)已,捕拿了一些。陛下,不,不足憂?!庇忠粋€特使吭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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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胡亥拍案了,笑得很是開心,“誰說天下大舉起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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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聞,博士叔孫通等方從山東歸來,可得實情。”趙高又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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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博士們上殿稟報!”胡亥一旦坐殿,便對親自下令大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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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叔孫通晉見——!”殿口郎中長宣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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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須發(fā)灰白長袍高冠的中年人,帶著幾個同樣衣冠的博士搖搖而來。當(dāng)先的博士叔孫通旁若無人,直上帝座前深深一躬:“臣,博士叔孫通晉見二世陛下!”胡亥當(dāng)即拍案高聲問:“叔孫通據(jù)實稟報!天下是否大亂了?山東郡縣有無盜軍大起?”叔孫通沒有絲毫猶疑,一拱手高聲道:“臣奉命巡視山東諸郡文治事,所見所聞,唯鼠竊狗盜之徒擾害鄉(xiāng)民,已被郡縣悉數(shù)捕拿歸案耳。臣不曾得見盜軍大起,更不見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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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馮去疾,聽見沒有!”胡亥拍案大喝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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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好個儒生博士……”李斯竹杖瑟瑟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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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孫通!你敢公然謊報!”馮去疾憤然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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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等大臣何其有眼無珠也!”叔孫通冷冷一笑,“大秦自先帝一統(tǒng)天下,自來太平盛世,萬民安居樂業(yè),幾曾天下大亂盜軍四起了?若有盜軍大舉,爾等安能高坐咸陽?二世陛下英明天縱,臣乞陛下明察:有人高喊盜軍大起,無非想借平盜之機謀取權(quán)力,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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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博士可曾得聞?”趙高冷冷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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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未曾見聞亂象。”幾個博士眾口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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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真大才也!”胡亥拍案高聲道:“下詔:叔孫通晉升奉常之職?!?br/> ?
“臣謝過陛下——!”叔孫通深深一躬,長長一聲念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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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有無群盜大起的朝會決斷,便如此這般在莫名其妙的滑稽荒誕中結(jié)束了。李斯不勝氣憤,夜來不能成眠,遂憤然驅(qū)車博士學(xué)宮,要與這個叔孫通論個究竟。不料到得學(xué)宮的叔孫通學(xué)館,廳堂書房卻已經(jīng)是空蕩蕩了無一人,唯有書案上赫然一張羊皮紙幾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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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堂無道天下有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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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亦有道道亦有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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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盜無道有道無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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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滅盜起盜滅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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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孫通也,你縱自保,何能以大秦安危做兒戲之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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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沒有下令追捕緝拿叔孫通等,踽踽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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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孫通說得不對么?廟堂沒有大道了,天下便有盜軍了。盜之驟發(fā),為生計所迫,此生存大道也,你能苛責(zé)民眾么?大政淪喪,為奸佞所誤,豈非道中有盜也!最叫李斯心痛的,便是這句“道亦有盜”。順孫通所指道中盜者何人耶?僅僅是趙高么?顯然不是。以叔孫通對李斯的極大不敬,足以看出,即或柔弱力求自保的儒生博士們,對李斯也是大大地蔑視了,將李斯也看做“道中之盜”了。李斯素以法家名士自居,一生蔑視儒生??蛇@一次,李斯卻被儒生博士狠狠地蔑視了一次,讓他痛在心頭卻無可訴說,最是驕人的立身之本也被儒生們剝得干干凈凈了。第一次,李斯體察到了心田深處那方根基的崩潰,心灰意冷得又一次欲哭無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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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去朝會之后,胡亥自覺很是圣明,從此是真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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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皇城深處的園林密室,胡亥對郎中令趙高下了一道詔書,說日后凡是山東盜事報來,都先交新奉常叔孫通認(rèn)可,否則不許奏報。趙高跟隨始皇帝多年,自然明白此等事該如何處置。然則,此時的趙高已經(jīng)是野心勃發(fā)了,所期許的正是胡亥的這種自以為圣明的獨斷,胡亥的詔書愈荒誕滑稽,趙高心下便愈踏實。一接如此這般詔書,趙高淡淡一笑,便吩咐一名貼身內(nèi)侍去博士學(xué)宮向叔孫通宣詔。趙高著意要這位長于誆騙的博士大感難堪,之后便在他向自己求援時再將這個博士裹脅成自己的犬馬心腹。畢竟,天下亂象如何,趙高比誰都清楚。唯其如此,趙高已經(jīng)預(yù)感到更大的機遇在等待著自己,從此之后,趙高的謀劃不再是自保,不再是把持大政,而是帝國權(quán)力的最高點,是登上自己效忠大半生的始皇帝的至尊帝座。而要登上這個最高點,畢竟是需要一大撥人甘效犬馬的,而叔孫通等迂闊之徒既求自保又無政才,恰恰是趙高所需要的最好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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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郎中令,叔孫通逃離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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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接到內(nèi)侍稟報,實在有些出乎意料。這個叔孫通被二世當(dāng)?shù)钸秊榫徘渲坏姆畛?,竟能棄高官不就而秘密逃亡,看來預(yù)謀絕非一日,其人也絕非迂闊之徒。雖然,叔孫通逃亡對趙高并無甚直接關(guān)聯(lián),可趙高還是感到了一種難堪。畢竟,叔孫通的當(dāng)?shù)钫E騙是他與這個博士事先預(yù)謀好的,而在其余朝臣的心目中,則至少已經(jīng)將叔孫通看成了他趙高的依附者。也就是說,叔孫通逃離咸陽,至少對趙高沒甚好處。思謀一夜,趙高次日進了皇城。在胡亥一夜盡興又酣睡大半日醒來,正百無聊賴地在林下看侍女煮茶時,趙高適時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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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令,朕昨日可算圣明?”胡亥立即得意地提起了朝會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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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大是圣明,堪與先帝比肩矣!”趙高由衷地贊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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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是么!”胡亥一臉通紅連手心都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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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素?zé)o虛言?!壁w高神色虔誠得無與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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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能比肩先帝,郎中令居功至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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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聞胡亥破天荒的君臨口吻,趙高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然則,在胡亥看來,趙高僅僅是嘴角抽搐了一下而已,反倒更見真誠謙恭了。趙高一拱手道:“老臣之見,陛下再進一步,可達圣賢帝王之境也?!?br/> ?
“圣賢帝王?難么?”胡亥大感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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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趙高一臉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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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那不做也罷,朕太忙了?!焙チ⒓赐丝s,寧可只要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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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且先聽聽,究竟如何難法。天賦陛下為圣賢帝王,亦未可知也?!壁w高分外認(rèn)真,儼然一副胡亥久違了的老師苦心。不管胡亥如何皺眉,趙高都沒有停止柔和而鄭重其事的論說,“圣君之道,只在垂拱而治也。何為垂拱而治?只靜坐深宮,不理政事也。陛下為帝,正當(dāng)如此。何也?陛下不若先帝。先帝臨制天下時日長久,群臣不敢為非,亦不敢進邪說。故此,先帝能臨朝決事,縱有過錯,也不怕臣下作亂。陛下則情勢不同,一代老臣功臣尚在,陛下稍有錯斷,便有大險也。今陛下富于春秋,又堪堪即位年余,何須與公卿朝會決事?不臨朝,不決事,臣下莫測陛下之高深,則人人不敢妄動。如此,廟堂無事,天下大安也。政諺云:天子所以貴者,固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為‘朕’。愿陛下三思?!?br/> ?
“天子稱朕,固以聞聲?天子稱朕,固以聞聲……”胡亥轉(zhuǎn)悠著念叨著,猛然轉(zhuǎn)身一臉恍然大悟的驚喜,“這是說,甚事不做,只要說說話,便是圣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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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圣明!”趙高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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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說!朕早想做如此圣君也!”胡亥高興得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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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事自有法度,陛下無須憂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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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國事有大臣,朕只想起來說說話,做圣賢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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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為陛下賀?!壁w高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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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喜過望的胡亥立即做起了圣賢帝王,不批奏章,不臨朝會,不見大臣,不理政事,每日只浸泡在皇城的園林密室里胡天胡地?;突偷蹏娜f千公文,山東戰(zhàn)場雪片一般的暴亂急報,全部都如山一般的堆積在了郎中令趙高的案頭。趙高的處置之法是:每日派六名能事文吏遍閱書文奏報,而后輪流向他簡約稟報,趙高擇其“要者”相機處置。所謂要者,所謂相機處置,便是趙高只將涉及人事兵事的公文擇出,由他擬好詔書再稟報胡亥加蓋皇帝玉璽發(fā)出,其余“諸般瑣事”一律交丞相府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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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趙高唯一深感不便的是,每加皇帝印璽便要去找胡亥。從法度上說,此時的趙高是郎中令執(zhí)掌實權(quán),也仍然兼領(lǐng)著符璽令,符璽事所的吏員都是其部屬。然則,皇帝印璽加蓋的特異處在于:每向詔書或公文國書等加蓋印璽,必得皇帝手書令方可。實際則更有一處特異:無論符璽令由何人擔(dān)任,實際保管并實施蓋印的印吏,從來都是皇族老人,沒有皇帝手令,即或符璽令趙高本人前來也照樣不行。如此法度之要義,便是確保皇帝印璽實際執(zhí)掌在皇帝本人手中。對于趙高而言,雖說糊弄胡亥根本不是難事,然則也難保這個聰明的白癡冷不丁問起某人某事,總有諸多額外周旋,是以趙高每每為這加蓋印璽深感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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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趙高接少府章邯緊急奏章,請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編成大軍平定暴亂。趙高立即擬定了皇帝詔書,可一想到要找胡亥書寫手令便大大皺起了眉頭。平定山東盜軍自然要做,否則趙高也照樣要被咔嚓了??哨w高不想讓胡亥知道天下大亂,趙高要讓胡亥沉湎于奇異享樂不能自拔,成為自己股掌之間的玩物。然則不找胡亥又不能加蓋印璽,趙高一時當(dāng)真感到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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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閻樂?!彼尖饬季?,趙高終于低聲吩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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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經(jīng)是趙高女婿且已做了咸陽令的閻樂來了,帶著一隊隨時聽候命令的駐屯咸陽的材士營劍士。兩人密商片刻,立即帶著劍士隊向符璽事所來了。閻樂雖是犬馬之徒,然趙高很明白此等大事必須親臨,印璽要直接拿到自己手中,不能在任何人手中過渡。符璽事所在皇城深處的一座獨立石墻庭院,雖大顯幽靜,卻也有一個什人隊的執(zhí)戈郎中守護著。趙高是郎中令,統(tǒng)轄皇城所有執(zhí)戈郎中,到得符璽事所庭院外立即下令護衛(wèi)郎中換防。十名郎中一離開,閻樂立即下令劍士隊守護在大門不許任何人靠近,便大步跟著趙高走進了這個神秘幽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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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令有何公事?”幽暗的正廳,一個白發(fā)老人迎了出來?!盎实劭谥I:交皇帝印璽于郎中令?!壁w高很是冷漠?!袄芍辛罡页C詔么?”老人冷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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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該當(dāng)明白:皇帝印璽必須交郎中令?!遍悩逢幒莸匾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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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社稷依舊,大秦法統(tǒng)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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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閻樂長劍洞穿了老人胸腹。老人睜著驚愕憤怒的雙眼,喉頭咕咕大響著終于頹然倒地了。趙高冷冷一笑,一把揪下了老人胸前碩大的玉佩,大步走進了石屏后的密室,片刻之間便捧出了一方玉匣。見趙高點頭,閻樂走到門外一揮手,劍士隊立即沖進了庭院各間密室,幾乎沒有任何呼喝動靜,片刻間便悉數(shù)殺死了符璽事所的全部皇族吏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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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趙高向章邯發(fā)出了加蓋皇帝印璽的詔書。之后,趙高小宴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賀功。閻樂趙成都沒見過皇帝印璽,一口聲請趙高說說其中奧秘。趙高也有了幾分酒意,說聲索性教爾等開開眼界,便搬出了那方玉匣打開,拿出了那方人人只聞其名而不見其實的天下第一印璽。那是一方在燈下發(fā)著熠熠柔潤的光澤而說不出究竟何等色彩的美玉,其方大約三四寸許,天成古樸中彌漫出一種熒熒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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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石頭,有何稀奇?”趙成很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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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甚來!”趙高訓(xùn)斥一句指點道,“夏商周三代,青銅九鼎乃是王權(quán)神器,于是有楚莊王中原問鼎之說也。自九鼎神奇消遁而戰(zhàn)國一統(tǒng),這皇帝印璽就成了皇權(quán)神器。為甚?秦之前,臣民皆以金玉為印。自始皇帝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為印材,臣民不能以玉成印。故此,玉璽便成皇帝獨有之天授神器也!這印鈕是何物?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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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閻樂趙成一齊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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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螭獸鈕。螭者,蛟龍之屬也,神獸之屬也,頭上無角,若龍而黃。所以如此,秦為水德,蛟龍以彰水德也?!壁w高對學(xué)問之事倒是分外認(rèn)真,“這印面刻著八個秦篆文字,知道是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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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閻樂趙成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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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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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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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壁w高嘴角抽搐著,“李斯此人,老夫甚都不服他,就服他才藝。你說這個老兒,非但一手秦篆驚絕天下,還能制印!這皇帝玉璽,當(dāng)初連尚坊玉工也不知如何打磨,這個李斯親自磨玉,親自寫字,親自刻字,硬是一手制成了皇帝玉璽!人也,難說……”趙高一時大為感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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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這塊石頭也大有說頭?!壁w成興沖沖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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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石頭,割了你舌頭!”趙高生氣了,“這叫和氏璧!天下第一寶玉!是楚人卞和耗盡一生心血踏勘得來,后來流落到趙國,幸得秦昭王從趙國手中奪來也。不說皇帝之璽,也不說印文,只這和氏璧,便是價值連城也!若是當(dāng)年的魏惠王遇上和氏璧,你教他用都城大梁交換,只怕那個珠寶癡王也是樂得不得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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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趙高醉了,李斯老是在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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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暴亂之初,李斯由難堪而絕望,幾次想到了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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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月以來,丞相府每日都要接到山東郡縣雪片般的告急文書。先是大澤鄉(xiāng),再是蘄縣,之后便是一座座縣城告破,一處處官署潰散;職司捕盜的郡縣尉卒被暴亂的潮水迅速淹沒,郡守縣令背叛舉事者不可勝數(shù)。盜軍勢力大漲,奪取郡縣城邑連打仗都用不上,只派出一群群亂哄哄的人馬鼓噪舉事,且公然號為“徇地”。短短月余,暴亂颶風(fēng)般席卷天下,除了嶺南、隴西、陰山、遼東等邊陲之地,整個帝國山河都不可思議地風(fēng)雨飄搖了。長子李由為郡守的三川郡,也是好幾個縣接連出事,縣令逃跑了,縣吏舉事了,官署潰散了。李由為抗御盜軍四處履險疲于奔命,然始終無法挽回頹勢,終究被吳廣的數(shù)萬盜軍圍困在滎陽。三川郡是關(guān)中的山東門戶,消息傳來,咸陽廟堂頓時騷動了。依附趙高的新貴大臣們紛紛攻訐丞相府,說李斯身為三公,竟令天下群盜蜂起,該嚴(yán)加治罪以謝天下。李斯大感難堪,幾次對馮去疾示意,老臣們該出來說說公道話,天下盜民蜂起究竟罪在何方?然僅存的幾個功勛元老素來對李斯在始皇帝病逝后的種種作為心有疑忌,包括馮去疾在內(nèi),始終沒有一個人為李斯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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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dāng)此時,趙高送來了一件胡亥批下的奏章,李斯頓時惶恐不安了。這是此前李斯給胡亥的上書,請皇帝大行朝會,議決為天下減輕徭役并中止阿房宮修建。胡亥在這件奏章后批下了一大篇話,先說了《韓非子》中對堯帝禹帝辛勞治民的記述,而后顯然地宣示了對堯帝禹帝的不屑:“然則,夫所貴于有天下者,豈欲苦行勞神,身處逆旅之宿,口食監(jiān)門之養(yǎng),手持臣虜之作哉!此不肖人之勉也,非賢者所務(wù)也。彼賢人之有天下也,專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以貴于有天下也。”這等荒謬之極的強詞奪理,李斯連對答的心思都沒有,只有輕蔑了。因為,照胡亥這般說法,始皇帝一代君臣的奮發(fā)辛勞也就是“不肖人”了。但是,胡亥后面的責(zé)難卻使李斯如芒刺在背了:“夫所謂賢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萬民,今身且不能利,將惡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賜志廣欲,長享天下而無害,為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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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立即嗅到了這件問對詔書潛藏的殺機,此等辭章陷阱,絕非胡亥才具所能,必有趙高等人在背后作祟。然則,這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詰問臣下的詔書,你能去追究趙高么?天下大亂之時,皇帝問如何能安天下而治萬民,身為丞相,能說不知道么?以自古以來的政道法則,三公之天職便是治民以安,民治不安,責(zé)在三公。今天下群盜蜂起,丞相能說這是皇帝過失而自己沒有過失么?況且,丞相兒子身為大郡郡守,也是丟土失城一片亂象,皇帝若從了一班新貴攻訐,將李氏滅族以謝天下,又有誰能出來反對?其時,李斯白白做了犧牲,也還是百口莫辯,又能如何?誠然,李斯可以痛快淋漓地批駁胡亥之說,可以留下一篇媲美于《諫逐客書》的雄辯篇章,全然可以做另外一個李斯。然則,必然的代價是李氏舉族的身家性命,甚或三族六族的滅門之禍。一想到畢生奮爭卻要在最后慘遭滅族刑殺,李斯的心頭便一陣猛烈地悸動……反復(fù)思忖,李斯終覺不能與這個絕非明君的胡亥皇帝認(rèn)真論理,只有先順著他說話,躲過這一舉族劫難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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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李斯寫下了一篇長長的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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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之奇,千古罕見,唯其如此,全文照錄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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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賢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責(zé)之術(shù)者也。督責(zé)之,則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君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義明,則天下賢不肖莫敢不盡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賢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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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為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zé),而顧以其身勞于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shù),行督責(zé)之道,專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務(wù)苦行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夫以人徇已,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人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以尊賢者,為其貴也;而所為惡不肖者,為其賤也。而堯、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隨而尊之,則亦失所為尊賢之心矣夫,可謂大謬矣!謂之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責(zé)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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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韓子曰“慈母有敗子而嚴(yán)家無格虜”者,何也?則能罰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棄灰于道者。夫棄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罰也。彼唯明主,為能深督輕罪。夫罪輕且督深,而況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韓子曰“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鎰,盜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尋常之利深,而盜跖之欲淺也;又不以盜跖之行,為輕百鎰之重也。搏必隨手刑,則盜跖不搏百鎰;而罰不必行也,則庸人不釋尋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樓季不輕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樣牧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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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樓季也而難五丈之限,豈跛樣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塹之勢異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長執(zhí)重勢,而獨擅天下之利者,非有異道也,能獨斷而審督責(zé),必深罰,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務(wù)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敗子也,則亦不察于圣人之論矣。夫不能行圣人之術(shù),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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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儉節(jié)仁義之人立于朝,則荒肆之樂輟矣;諫說論理之臣間于側(cè),則流漫之志詘矣;烈士死節(jié)之行顯于世,則淫康之虞廢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獨操主術(shù)以制聽從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勢重也。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quán)不在臣也。然后能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掩明,內(nèi)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nèi)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shù),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shù)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若此,則謂督責(zé)之誠,則臣無邪。臣無邪則天下安,天下安則主嚴(yán)尊,主嚴(yán)尊則督責(zé)必,督責(zé)必則所求得,所求得則國家富,國家富則君樂豐。故,督責(zé)之術(shù)設(shè),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若此,則帝道備,而可謂能明君臣之術(shù)矣!雖申、韓復(fù)生,不能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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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李斯這篇上書被太史公斥為“阿意求容”之作,誠公允之論也。此文之奇異,在于極力曲解法家的權(quán)力監(jiān)督學(xué)說,而為胡亥的縱欲享樂之道制作了一大篇保障理論,對法家學(xué)說做出了最為卑劣的閹割。二世胡亥說,我不要像堯帝禹帝那般辛苦,我要使天下為我所用,廣欲而長享安樂,你李斯給我拿個辦法出來!于是,李斯向二世胡亥屈服了,制作了這篇奇異的奏章,向胡亥獻上了以“督責(zé)之術(shù)”保障享樂君道的邪惡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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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奏章中,李斯是這樣滑開舞步的:首先,明白逢迎了胡亥的享樂君道,贊頌胡亥的“窮樂之極”是賢明君道;其次,引證申不害的恣意天下而不以天下為桎梏之說,論說胡亥鄙薄堯禹勞苦治國的見識是圣明深刻的,最終得出堯帝禹帝的辛苦治理“大謬矣”,是荒誕治道,而其根本原因則是不懂得督責(zé)之術(shù);再次,引證韓非的慈母敗子說,論說以重刑督責(zé)臣民的好處,肯定這是最為神妙的“圣人之術(shù)”;最后,全面論說督責(zé)術(shù)能夠給君主享樂騰挪出的巨大空間,能夠使君主“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督責(zé)之術(shù)設(shè),則所欲無不得矣!”“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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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這篇奏章,再一次將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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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李斯此前的與政變陰謀合流,尚帶有某種力行法治的功業(yè)追求,尚有其懼怕扶蘇蒙恬改變始皇帝法治大道的難言之隱的話,這次上書阿意,則是李斯全然基于茍全爵位性命而邁出的背叛腳步。這篇卑劣奇文,意味著李斯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背離了畢生信奉并為之奮爭的法家學(xué)說,肆意地歪曲了法家,悲劇性地出賣了法家。蓋法家之“法、術(shù)、勢”者,缺一不可之整體也。術(shù)者,法治立定之后的權(quán)力監(jiān)督手段也。法家之術(shù),固然有其權(quán)謀一面,然其原則立場很清楚:確保法治之有效執(zhí)行,而最大限度地減少種種貪贓枉法,并主張對此等行為以嚴(yán)厲懲罰。也就是說,作為“法術(shù)勢”之一的“術(shù)”,必須以行法為前提,而絕不是李斯所說,離開整體法治而單獨施行的督責(zé)術(shù)。李斯不言法治,唯言督責(zé)術(shù),事實上便將督責(zé)官員行法,變成了督責(zé)官員服從帝王個人之意志,其間分野,何其大哉!后世對法家的諸多誤解,難免沒有李斯此等以法家之名涂抹法家的卑劣文章所生發(fā)的卑劣功效。李斯之悲劇,至此令人不忍卒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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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則可謂能督責(z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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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李斯上書三日后,胡亥再次批下的“詔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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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特意親自上門,向李斯轉(zhuǎn)述了皇帝的喜悅。趙高不無揶揄地說:“陛下讀丞相宏文,深為欣然也!丞相能將享樂之道論說得如此宏大深刻,果然不世大才,高望塵莫及矣!”第一次,李斯難堪得滿面通紅,非但絲毫沒有既往上書被皇帝認(rèn)可之后的奮然振作,反而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將進去。即或是面對趙高這個素來為正臣蔑視的內(nèi)侍,李斯也前所未有地羞慚了。趙高還說,皇帝已經(jīng)將丞相上書頒行朝野,將對天下臣民力行督責(zé),舉凡作亂者立即滅其三族,著丞相全力督導(dǎo)施行。李斯慚愧萬分又驚愕萬分,可還是不得不奉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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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最教李斯難堪的局面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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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上書一經(jīng)傳開,立即引發(fā)了廟堂大臣與天下士子的輕蔑憤然,更被山東老世族傳為笑柄。人心惶惶的咸陽臣民,幾乎無人不憤憤然指天罵地,說天道不順,國必有大奸在朝。連三川郡的長子李由,也從孤城滎陽秘密送來家書詢問:“如此劣文,究竟是奸人流言中傷父親,抑或父親果然不得已而為之?誠如后者,由無顏面對天下也!”面對天下臣民如此洶洶口碑,李斯真正地?zé)o地自容了。自來,李斯都深信自己的勞績天下有目共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被天下人指斥為“奸佞”之徒。而今,非但天下洶洶指斥,連自己的長子都說自己的上書是“劣文”,且已無顏立于天下……如此千夫所指眾口鑠金,李斯有何面目茍活于人世哉!更有甚者,盜軍亂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聽信一班博士儒生誆騙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亂。李斯身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張,又不能強力聚合廟堂合力滅盜,當(dāng)真是無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頻遭朝局劇變又遭天下攻訐的李斯憤激悲愴痛悔羞愧,終于重病臥榻了,終于絕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實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親眼看著滲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邁古今的大帝國轟然崩塌,且自己還落得個“阿主誤國”的難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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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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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驀然醒來,清晰地聽見了秋風(fēng)掠過庭院黃葉沙沙過地的聲音,只覺天地間一片蕭疏悲涼,心??仗摰脹]有了任何著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寢室的夫人太醫(yī)侍女人等,掙扎著起身,拄著竹杖到庭院轉(zhuǎn)悠了許久。霜霧籠罩之時,李斯回到了寢室,走進了密室,找出了那只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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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陶瓶,伴隨了李斯數(shù)十年歲月。自從進入秦國,它便成了李斯永遠(yuǎn)的秘密旅伴,無論身居何職,無論住在何等府邸,這只粗樸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個人知道的最隱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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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離開蘭陵蒼山學(xué)館之前的一個春日,自己與同舍的韓非踏青入山,一路論學(xué)論政,陶陶然走進了一道花草爛漫的山谷。走著走著,韓非突兀地驚叫了一聲,打量著一叢色澤奇異的花草不動了。李斯驚訝于從來不涉風(fēng)雅的韓非何能駐足予一蓬花草,立即過來詢問究竟??诔缘捻n非以獨特的吟誦語調(diào)說,這是他在韓國王室見過的一種劇毒之物,名叫鉤吻草!如此美景的蘭陵蒼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時間韓非大為感慨道:“良藥毒草,共生于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頭怦然一動,竟莫名其妙地想將這蓬草挖出來帶回去。然則,李斯還是生生忍住了。過了幾日,李斯進蘭陵縣城置辦學(xué)館日用,又進了那片山谷,又見了那蓬鉤吻草。終于,李斯還是將它挖了出來帶進縣城,找到了一個老藥工,將鉤吻草制成了焙干的藥草,裝進了一只粗樸的小陶瓶。李斯再去蘭陵拿藥時,那個老藥工說了一句話:“此物絕人生路,無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點頭,高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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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覺得,不將那個物事帶在身邊,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后來的歲月里,李斯每有危境,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間皮盒里的那只小陶瓶,心頭才能稍稍平靜些許。被逐客令罷黜官職逐出秦國,走出函谷關(guān)的時刻,李斯摸過那只陶瓶;體察到始皇帝末期對自己疏遠(yuǎn)時,李斯摸過那只陶瓶;沙丘宮風(fēng)雨之夜后進退維谷的日子,李斯也摸過那只陶瓶……然則,摸則摸矣想則想矣,李斯始終沒有打開過陶瓶。畢竟,曾經(jīng)的絕望時刻,都沒有徹底泯滅過李斯的信念,總是有一絲光明隱隱閃現(xiàn)在前方。然則,時至今日,一切不復(fù)在矣!天下風(fēng)雨飄搖,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顏立于人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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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這個秋風(fēng)蕭疏的霜霧清晨,李斯驀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數(shù)十年不離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無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時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險,而冒險則生死難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準(zhǔn)備著隨時倒下,隨時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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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捷報!三川郡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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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府丞那萬般驚喜的聲音驟然激蕩了李斯,便沒有后來的一切了。當(dāng)李斯走出密室,聽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書的捷報時,木然的李斯沒有一句話,便軟倒在地上了……良久醒來,李斯仔細(xì)再讀了戰(zhàn)報,又聽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稟報,白頭瑟瑟顫抖,老淚縱橫泉涌了。在萬木摧折的暴亂颶風(fēng)中,獨有李斯的兒子巍巍然撐起了中原天地,獨有三川郡守李由激發(fā)民眾尉卒奮力抗敵,硬生生將盜軍假王吳廣的十余萬大軍抗在滎陽城外,何其難也!兒子挽狂瀾于既倒的喜訊,使李斯心田彌漫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實的暖流。所有關(guān)于李斯的責(zé)難,都將因李由的孤絕反擊而消散。李斯對帝國的忠誠,將因此而大大彰顯。李斯因擁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們的抨擊,將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無奈自保而寫下的阿意上書,將因為李由的堅實風(fēng)骨而變?yōu)橹苄e。李斯在事實上已經(jīng)失去的權(quán)力,將因此而重新回歸。李斯在帝國廟堂的軸心地位,將因此而重新確立……暖流復(fù)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于權(quán)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敵的所有潛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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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開始了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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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節(jié),周文盜軍數(shù)十萬進逼關(guān)中,圖謀一戰(zhàn)滅秦。李斯立即與馮去疾召太尉府并少府章邯秘密會商,迅速擬出了以驪山刑徒與官府奴隸子弟成軍,以章邯為大將,大舉反擊盜軍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勢:目下盜軍初起戰(zhàn)力不強,無須動用九原大軍,只要章邯戰(zhàn)法得當(dāng),后援不出紕漏,擊敗盜軍并非難事。章邯素來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后援不斷,我二十余萬刑徒軍定然悉數(shù)掃滅盜軍!”李斯倍感振奮道:“當(dāng)此關(guān)中危難之際,陛下必能盡快決斷,掃滅盜軍,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于是,三府合署連夜上書,各方都開始了緊急謀劃。果然不出李斯所料,這次上書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個晚上。李斯自信地以為,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響力,皇帝再也不能說盜軍只是幾群正在追捕的作亂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復(fù)思忖,縱然這個皇帝遠(yuǎn)非自己當(dāng)初預(yù)期,也不至于昏聵到連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圖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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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章邯連戰(zhàn)皆捷,李由連戰(zhàn)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顯轉(zhuǎn)機。最顯然的不同,便是那個尋常不出面的趙高又來拜謁丞相府了。趙高一臉懇切地訴苦說:“關(guān)東群盜日見多也,皇帝卻急于征發(fā)阿房宮徭役,聚狗馬無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諫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賤,言語太輕。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諫阻皇帝?”受到久違了的敬重,李斯頓時被趙高的懇切言辭打動了,長嘆一聲道:“當(dāng)然如此也,老夫欲諫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宮。老夫欲諫,無法見到皇帝也,奈何哉!”趙高懇切道:“丞相誠能諫阻,在下自當(dāng)為丞相留意陛下行蹤,但有時機,在下立即知會丞相?!崩钏购苁歉兄x了趙高一番,此后便一邊籌劃進諫一邊靜候趙高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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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次進諫,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籌劃:聯(lián)結(jié)馮去疾、馮劫一起聯(lián)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晉見皇帝說話。二馮同為三公。馮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來在大政事項上以李斯決斷為取向,一說向皇帝進諫減民賦稅徭役,立即欣然贊同。馮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職權(quán)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權(quán)猶在,卻是賦閑在家終日郁悶,早已經(jīng)對這個二世胡亥大是惱火,多次要李斯出頭聯(lián)結(jié)老臣強諫,都因李斯百般遲疑而作罷。這次李斯一說,馮劫雖指天罵地發(fā)作了一陣,最終還是欣然贊同了進諫。三人商定后,李斯主筆草擬了一道上書,言事很是簡約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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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李斯、馮去疾、馮劫頓首:關(guān)東群盜并起,秦發(fā)兵誅擊,所殺甚眾,然猶不止。盜多者,皆因戍漕轉(zhuǎn)作事苦,賦稅大也。為天下計,老臣等三人請:中止阿房宮建造,減省四邊之屯戍轉(zhuǎn)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盜不足以平,國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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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事就緒,趙高處卻遲遲沒有消息。這日馮劫馮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賴趙高,該當(dāng)立即上書。李斯不好與這兩個老臣再度僵持,便決意進宮了。不料正在此時,趙高派了一個小內(nèi)侍匆忙送來消息,說皇帝回到了東偏殿書房,請李斯即刻去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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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沒有絲毫猶豫,立即登車進了皇城??勺哌M東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裸體侍女身上練習(xí)大字,提著一管大筆忙碌得不亦樂乎!李斯大窘。胡亥則很是不悅,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徑自提著朱砂大筆在一具具雪白的肉體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靜待了片刻,終覺太過難堪,還是走了。又過幾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立即匆忙趕到了蘭池宮。不料又是胡亥與一大群婦女光溜溜魚一般在水中嬉戲,半個時辰還不見出水跡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過數(shù)日,李斯又得趙高消息,匆忙趕往章臺宮,其所見無異,又是胡亥與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馬之交的嬉鬧。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轉(zhuǎn)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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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會再相信趙高了,然欲見皇帝,又確實難以覓其行蹤。萬般無奈,李斯只有依著上書程式,將三公上書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與官署間傳送公文的謁者傳車呈送皇帝書房。如此一天天過去,上書卻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終日皺眉,馮劫罵樹罵水罵天罵地痛罵不休,馮去疾則黑著臉不說一句話,三人一時都沒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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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擾,不禁大為惱怒,召來趙高憤憤道:“我平日閑暇也多,丞相都不來晉見。如何總是在我燕私之樂時,老來滋擾生事!”趙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當(dāng)初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為帝,而丞相權(quán)貴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圖裂地而王也。陛下不問,臣不敢言,還有一件大事:丞相長子李由為三川郡守,楚地大盜陳勝等,都是與三川郡相鄰之民,也都是與丞相故里相鄰之民。楚地群盜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盜流過三川郡,李由非但不擊殺治罪,反與其文書往來……高早聞此事,只是未經(jīng)勘審,不敢報陛下。再說,丞相居外事大政,權(quán)力之重猶過陛下,老臣為陛下憂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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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被趙高說得心驚肉跳,惶恐問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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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亂也。馮去疾、馮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勢通聯(lián)施救也。老臣之見,還當(dāng)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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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公上書,朕當(dāng)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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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擱置,待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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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無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覺趙高說的有理,立即下令趙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驗三川郡守李由通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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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李斯卻意外地知道了這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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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國功臣家族中,李氏與皇室關(guān)聯(lián)最是緊密,雖蒙氏王氏兩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兒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兒為妻,李斯的女兒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為妻。以秦法之公正嚴(yán)明,以始皇帝之賞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聯(lián)姻之法做額外賞賜。更重要的是,戰(zhàn)國傳統(tǒng)下的所謂皇親國戚,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后來那般具有天然的權(quán)力身份,李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因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顯爵的,長子李由也不過是一個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個個都相對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賁之王氏,則可能因為畢生戎馬征戰(zhàn)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這一層原因,李氏家族與皇城各色人等多有關(guān)聯(lián),說千絲萬縷亦不為過。除卻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每個兒子女兒還都有各自的路徑。尋常之時,這些路徑也并不見如何舉足輕重,危難來臨,卻往往立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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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大人,長公主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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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噢,快教她進來?!?br/> ?
這夜枯坐書房的李斯,正在費心地揣摩著連續(xù)三次晉見皇帝遭遇尷尬的謎團,突然聽說長媳求見,不禁大感意外。長公主者,長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長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長女。胡亥殺戮諸皇子公主之時,因長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牽連而幸存。此后年余,長公主閉門不出,與皇城事實上已經(jīng)沒有了往來。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別居的長公主也極少前來,可以說,李斯這個公爹與這個長媳事實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個長媳能夤夜來見,李斯心頭怦然一動,不自覺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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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匆匆進來,一做禮便惶急地說,趙高攛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驗”李由通盜事!李斯驚問,長公主何以知曉?長公主說,是她的乳母進皇城探視女兒聽到的消息。乳母的女兒不是尋常侍女,是皇帝書房職司文書典籍的一個女吏。這個女吏與一個侍女頭目交誼甚厚,是侍女頭目聽到了趙高與皇帝的說話,不意說給了女吏。因與李由相關(guān),女吏才著意告知了母親。李斯問,此話在何處說的?長公主說,在甘泉宮。李斯問,大體說得幾多時辰。長公主說,大約頓飯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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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李斯心頭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頓時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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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能出如此惡毒主張,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與趙高說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連番晉見而起。皇帝必責(zé)李斯無端滋擾,趙高必誣李斯居心險惡。厚誣李斯之余,又誣李由通盜。案驗李斯二馮心有顧忌,于是便拿李由開刀了。李斯畢竟久經(jīng)滄桑熟悉宮廷,一聽些許跡象,立即便推斷出這則陰謀的來龍去脈,不禁對趙高恨得入骨三分。這個趙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極也!沙丘宮密謀以來,雖說李斯對趙高之陰狠時有察覺,然趙高畢竟沒有直接以李斯為敵,故李斯始終對趙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賤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沒有將趙高往更惡更壞處想去,更沒有估量到趙高的吞國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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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始終有著一種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業(yè)聲望,任何奸佞不足以毀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個個倒下,李斯也始終沒有想過竟會有人公然誣陷他這個赫赫元勛。如此心態(tài)之李斯,自然不會有洞察趙高野心陰謀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對趙高的憤怒,與其說是洞察大奸巨惡之后的國恨,毋寧說是李斯深感趙高愚弄自己之后的報復(fù)之心。當(dāng)然,若是趙高僅僅愚弄了李斯,而沒有實際直接的加害作為,很可能李斯還能隱忍不發(fā)。畢竟,李斯也不愿在這艱難之后剛剛有所復(fù)蘇的時刻,同趙高這個“用事”近臣鬧翻。然則今日不同,趙高要一刀剜了李由,顯然是要摧毀李斯方始艱難恢復(fù)的聲望權(quán)力,要一舉將李斯置于孤立無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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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復(fù)思忖,李斯決意先行擱置三公上書之事,而先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設(shè)法晉見二世胡亥,痛切陳說趙高之險惡,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趙高,也必得罷黜趙高,使其遠(yuǎn)離廟堂,否則后患無窮。然則,此時的皇帝已經(jīng)很難見了,且此前三番難堪,已經(jīng)使這個享樂皇帝大為不悅,要謀求一次痛切陳說之機,還當(dāng)真不是易事。當(dāng)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蹤,趙高是無論如何不能指望了。于是,李斯秘密叮囑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與皇城宮室有關(guān)聯(lián)的吏員,各取路徑秘密探查皇帝行蹤,務(wù)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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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三日之后,各路消息匯集一起,李斯卻犯難了。二世胡亥已經(jīng)離開咸陽,住到甘泉宮去了。這個胡亥近日正忙于一宗樂事,在材士營遴選了百余名壯士做“角抵優(yōu)俳”,每日論功行賞不亦樂乎。趙高的族弟趙成率領(lǐng)三千甲士守護著甘泉宮,趙高則親自在甘泉宮內(nèi)照應(yīng),若不與趙氏兄弟沆瀣一氣,根本不可能進得甘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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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角抵者,角力較量也,跌跤摔跤也。優(yōu)俳者,滑稽戲謔也。戰(zhàn)國秦時,將街市出賣技藝的“優(yōu)”者分為兩大類:歌舞者稱“娼優(yōu)”,滑稽戲謔者稱“俳優(yōu)”。優(yōu)俳者,俳優(yōu)之別說也,實則一事。用今人話語,角抵俳優(yōu)便是滑稽摔跤比賽。胡亥整日尋求樂事,萬千女子終日悠游其中猶不滿足,又日日尋求新奇之樂。趙高便指點閻樂生發(fā)出這個滑稽摔跤戲,樂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與一大群婦女“燕私”之后,便要賞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覺這是人間最快樂的時光,任誰說話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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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李斯只有上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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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一生寫過無數(shù)對策上書,然彈劾人物卻是唯此一次。其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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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李斯頓首: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于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陰取齊國,殺宰予于庭,即弒簡公于朝,遂有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齊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圮之為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為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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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書送達甘泉宮三日,沒有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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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時,一名侍中送來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書之后批下的問對詔書,全然一副嚴(yán)詞質(zhì)詢的口吻:“丞相上書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趙高者,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xí)治民,而君又老,恐與天下絕矣!朕非屬趙君,當(dāng)誰任哉?且趙君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毋疑也?!?br/> ?
李斯越看越覺心頭發(fā)涼,愣怔半日回不過神來。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沒有絲毫責(zé)備趙高之意,且將趙高大大褒獎了一番,將皇帝對趙高的倚重淋離盡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尋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臨一個領(lǐng)政丞相對一個內(nèi)侍臣子的懷疑追究,縱然君主倚重這個內(nèi)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驗之后說話,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為,任何一個大臣都有舉發(fā)不法逆行的職責(zé)與權(quán)力,此所謂言權(quán)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書完全可以看做誣告舉發(fā),全然可以反過來問罪于李斯。世間還有比這般行為更為荒謬的事體么?一心謀國,反倒落得個疑忌用事之臣,當(dāng)真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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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這件上書與胡亥的這件批示詔書,全然是相互錯位的歷史滑稽戲也。以李斯而論,胡亥分明是個昏聵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卻偏偏將其當(dāng)做能接受直諫的明君或常君對待,每每以正道論說對之,無異于緣木求魚也。以韓非《說準(zhǔn)》,說君的軸心法則便是“非其人勿與語”——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與之談?wù)摓檎蟮?。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與語”,硬糾纏著一個下作昏君聽自己的苦心謀國之言,結(jié)果招來一通全然文不對題的斥責(zé)之詞,滑稽也,怪誕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術(shù)為最高法則,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隱去官或不言國事的選澤,那不是戰(zhàn)國大爭之風(fēng),更不是法家大師的風(fēng)骨。歷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謀國該當(dāng)具有的強硬抗?fàn)幤犯?,與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護法之壯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賁那般可能的擁兵除奸。然則,至少求其如呂不韋的精妙斡旋與強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結(jié)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國大局的勇氣。然則,李斯沒有做到任何一種的錚錚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納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絕奸佞。此等要求蒼蠅不要逐臭的作為,實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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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實情論之,其時,李斯面前至少有兩條路可走。一則是正道:以三公上書為契機,聯(lián)結(jié)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將,大張旗鼓地為天下請命,威逼二世胡亥誅殺趙高改弦更張。以當(dāng)時天下之亂象,只要李斯敢于奮然呼吁,帝國廟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觀。二則是權(quán)謀機變之道:將趙高比作齊桓公末期的易牙、豎刁兩個內(nèi)侍奸佞聲討之,給趙高設(shè)置一個謀逆罪案,公然舉發(fā),而后徑自秘密拿人立即斬決!依據(jù)胡亥后來“恐李斯殺之(趙高)”的擔(dān)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殺趙高并非沒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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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為上迂闊到底,只用胡亥趙高最聽不懂的語言說話,自家津津樂道,卻遭下作君主無情地一掌摑來。以李斯上書而言,分明要除趙高,說詞卻全然不著邊際:李斯上書所列舉者,都是此前戰(zhàn)國歷史上著名的權(quán)臣之亂,而此等權(quán)臣之亂,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發(fā)生。趙高無論多么奸佞,無論多么野心,此時也只是一個從老內(nèi)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權(quán)臣作亂比照趙高,實在不倫不類,正好使趙高反咬一口,說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說,遇到趙高這般精于權(quán)術(shù)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強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敵也!若李斯這般不具強硬風(fēng)骨,唯圖以才具說動下作昏君的童稚舉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為卑劣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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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沒有想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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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依然南轅北轍地走著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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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斯趕赴甘泉宮求見胡亥,欲圖為自己的上書再度陳述??蛇B山口城門都沒進,李斯便被守在城頭的趙成擋了回來。趙成只冷冰冰一句話:“皇帝陛下有詔,大臣可上書言事,不可無召晉見。末將不能稟報?!崩钏箍嗫嗍睾蛄藘蓚€時辰,趙成卻鐵石一般矗在城頭毫不動搖。天及暮色,李斯終于憤然難耐,當(dāng)時便在車中寫下了幾行字,裝入上書銅匣,派一個侍中送進了甘泉宮。又過兩個時辰,城頭風(fēng)燈搖曳,山谷秋風(fēng)呼嘯,城頭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餓疲憊已極,萬般無奈只好登車回程了。李斯沒有料到,正是這幾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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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過午才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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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長史送來李斯昨日的上書。胡亥愜意地呷著剛剛煮好的新茶,說了一個念字。長史便打開銅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開,高聲地緩慢地念了起來:“陛下詔書,老臣以為不然。夫趙高者,故賤人也,無識于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老臣故日,趙高殆矣!”胡亥聽得大皺眉頭,破天荒拿過上書自家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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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李斯對自己這個皇帝褒獎趙高很是不滿,竟再次對這個忠實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訐了。這李斯也忒是狠也,將趙高連根罵倒,說趙高生來就是個賤人,貪欲求利不止,權(quán)勢已經(jīng)使皇帝無足輕重,還罵趙高惡欲無窮,罵趙高已經(jīng)有了險象等等,李斯洶洶然想做甚?想殺趙高?對!一定是李斯想殺趙高!李斯若要殺趙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說李斯有長子李由的外勢可借,李斯只要與馮去疾馮劫章邯等任何一個老臣聯(lián)手,那些個個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將誰不敢將趙高剁成肉醬?驀然之間,胡亥很為自己的這個機敏發(fā)現(xiàn)自得,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圣明已極——胡亥再也不是從前那個需要趙高呵護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護老功臣了!驚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見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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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頭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