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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想做皇帝了，且在河北戰(zhàn)事正烈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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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死了胡亥，咸陽廟堂的一切羈絆都被鏟除得干干凈凈了。趙高一進(jìn)咸陽宮，到處都是一片匍匐一片頌聲，想聽一句非議之辭，簡直比登天還難了。不說指鹿為馬，趙高便是指著太陽說是月亮，四周也會立即轟然一應(yīng)：“月亮好圓也！”當(dāng)此始皇帝也未曾擁有的威勢，趙高只覺沒有理由不做皇帝，再叫嬴氏子孫做皇帝，世事何在也。殺死胡亥的慶賀夜宴上，趙高將心思輕輕一挑，閻樂趙成等一班新貴仆從立即歡呼雀躍萬歲聲大起。趙高不亦樂乎，當(dāng)場便“封”了趙成為丞相，閻樂為大將軍，其余九卿重臣，趙高說三日后登基時再行宣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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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時分散去大宴，趙高在司禮大臣導(dǎo)引下，乘坐帝車去太廟齋戒?？梢蛔M(jìn)那輛自己駕馭了大半生的駟馬銅車寬敞舒適的車廂，趙高便覺渾身骨節(jié)扭得生疼，連臀下的厚厚毛氈也變得硬如鐵錐扎得臀部奇疼奇癢，止不住便是一連串猛烈噴嚏，酸熱的老淚也黏糊糊血一般趴在臉上不往下流，強(qiáng)忍著到了太廟前，趙高兩腿競生生沒了知覺。兩名小內(nèi)侍將趙高抬出車廂，一沾地立馬如常了。趙高一頭冷汗氣咻咻道：“回車！有了趙氏太廟，老夫再來不遲?！眱蓚€小內(nèi)侍要抬趙高進(jìn)車，趙高卻冷冷一揮手，躍身車轅站上了極為熟悉的馭手位。帝車轔轔一起，一切盡如往常，趙高心下頓時陰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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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即位大典，其駭恐之象更是趙高做夢也沒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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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卯時，宏大悠揚的鐘聲響起，新貴與儀仗郎中們在咸陽宮正殿前，從三十六級白玉階下兩廂排列，直達(dá)中央大殿前的丹墀帝座。這是一條大約兩箭之遙的長長的甬道，腳下是吉慶的厚厚紅氈，兩廂是金光燦爛的斧鉞。一踏上勁韌的紅氈，趙高心頭驀然涌起一種生平未有的巨大亢奮，心頭猛地悸動，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名金發(fā)碧眼的胡人侍女，立即兩邊夾住了趙高，閻樂也以導(dǎo)引為名過來照拂。趙高強(qiáng)自平靜心神，輕輕喘息片刻，拂開了侍女閻樂，又開始自己登階了。趙高力圖使自己清醒起來，向兩廂大臣們肅穆地巡視一番，然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一切都如朦朧大夢，不斷的長呼連綿的鐘鼓像怪異的風(fēng)遙遠(yuǎn)的雷，自己像被厚厚的樹膠粘住了的一只蒼蠅，嗡嗡嗡老在掙扎。終于，木然的趙高夢游般走進(jìn)了大殿。走到丹墀之下，樂聲鐘鼓大作，趙高驀然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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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始皇帝，即帝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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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特異的宣呼驚醒了趙高。多少年了，一聽“始皇帝”三個字，趙高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激靈，不成想，今日自己要做始皇帝了，也還是如此。始皇帝，是趙高特意給自己定的名號。趙高從來以為，做皇帝便要做秦始皇帝那般的皇帝，二世三世實在淡了許多。皇帝改了姓換了人，自己當(dāng)然也是始皇帝了。趙始皇帝，多有威勢的名號也，即位之后再來一次掃滅六國盜亂平定天下，誰敢說趙高不是真的始皇帝？今日若夢，卻在丹墀前驀然醒來，豈非天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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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鳴樂動了。趙高拂開小心翼翼守候在兩邊的閻樂趙成，正了正那頂頗顯沉重的天平冠，雙手捧起了皇帝玉璽，邁上了帝座下的九級白玉紅氈階。當(dāng)年，趙高捧詔宣詔，傳送大臣奏章，不知多少次地走過這九級臺階，可謂熟悉之極，閉著眼睛也能健步如飛。荊軻刺秦之時，趙高便是從九級高階上老鷹般飛了下來，撲在了秦王身前的。然則，今日趙高捧定皇帝印璽邁上白玉階時，卻面色蒼白大汗淋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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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噫！堅實的階梯突然虛空，腳下無處著力一腳踩空，趙高陡地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第二級白玉階上。喘息站定，穩(wěn)神一看，腳下臺階卻分明依舊。趙高咬牙靜神，舉步踏上了第三階。不可思議地，腳下石階突然再度塌陷，竟似地裂無二，趙高驚恐一呼，噗地跪倒于階梯之上。殿中的新貴大臣們?nèi)巳梭@愕恐懼，夢魘般張大了嘴巴卻不能出聲。強(qiáng)毅陰狠的趙高惱羞成怒了，霍地站起，大踏步抬腳踩上了第四級白玉紅氈階。瞬息之間，轟隆隆異聲似從地底滾出，白玉階轟然塌陷，一條地縫般的深澗橫生腳下，一陣颶風(fēng)陡地從澗中呼嘯而出，皇帝印璽頓時沒了蹤跡，趙高也撲倒在階梯石坎滿臉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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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恐的趙成閻樂飛步過來，將趙高抬下了玉階。大殿一如往常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切都原封不動。喜好即時稱頌的新貴們鴉雀無聲了，大殿如同幽谷般寂靜。最令新貴們驚駭?shù)氖?，那方皇帝印璽眼睜睜不見了，誰也說不清這方神異的物事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神奇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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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看官留意，這件事便是《史記·李斯列傳》所記載的“趙高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的故事。此事在《秦始皇本紀(jì)》中沒有提及，本可看做“信之則有，不信則無”的無數(shù)歷史神異之一。然據(jù)實而論，此等事亦不可輕易否定。一個顯然的問題是，以趙高之野心與其時權(quán)勢，究竟是何等因素使他不能登上最高權(quán)力，確實缺乏任何合理的解釋。歷史上此類無解之謎頗多，九鼎失蹤千古難覓，秦代大咸陽至今找不到城墻遺址，以至于有史學(xué)家推測秦咸陽沒有城墻，是一座開放式大都會等等。此等不解之謎的長期存在，足以說明：即或在人類自身的文明史領(lǐng)域，我們的認(rèn)識能力依然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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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反復(fù)思忖，終于決斷，還是立始皇帝的嫡系子孫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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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河北戰(zhàn)事不利的消息傳來時，趙高一時狂亂的稱帝野心終于最后平息了。趙高沒有理政之能，沒有治世之才，然對大勢評判卻有著一種天賦直覺。大秦天下已經(jīng)是風(fēng)雨飄搖了，河北有項羽楚軍，關(guān)外有劉邦楚軍，關(guān)中大咸陽卻只有狩獵走馬殺戮捕人的五萬材士營，無一旅可戰(zhàn)之軍。無論誰做皇帝，都是砧板魚肉，趙高何須冒此風(fēng)險也。再說，楚軍對秦仇恨極深，一旦進(jìn)入關(guān)中，楚人定要清算秦政，定然要找替罪犧牲，趙高若做皇帝或做秦王，豈非明擺著被人先殺了自己？將始皇帝子孫推上去，自己則可進(jìn)可退，何樂而不為哉！一班新貴仆從們自那日親歷了趙高“即位”的神異駭人情形，也不再其心勃勃地爭做“趙始皇帝”大臣了，趙高說立誰便立誰，自家只顧著忙活后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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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宗正府折騰了三日，趙高無奈地選定了子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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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血統(tǒng)，子嬰是始皇帝的族弟。由于胡亥趙高“滅大臣，遠(yuǎn)骨肉”的血政方略，始皇帝的親生皇子公主十之八九被殺。在目下嫡系皇族中，扶蘇胡亥一輩的第二代，經(jīng)過被殺自殺放逐殉葬等等誅滅之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子嬰輩的皇族子弟，也迭遭連坐放逐，又在扶蘇胡亥與諸公子相繼慘死后多次秘密逃亡，也是一片凋零了。趙高親自坐鎮(zhèn)，眼看著宗正府幾個老吏梳理了皇族嫡系的全部冊籍。結(jié)果，連趙高自己都大為驚訝了——這個子嬰，竟是咸陽皇城僅存的一個皇族公子！也就是說，不立子嬰，便得在后代少公子中尋覓，而后代少公子，也只有子嬰的兩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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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豎子為王，非趙高之心，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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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子嬰作為，趙高很是厭煩。誅滅蒙氏兄弟時，這個子嬰公然上書反對，是唯一與趙高胡亥對峙的皇族少公子。大肆問罪皇族諸公子公主時，這個子嬰竟一度失蹤，逃到隴西之地欲圖啟動老王族秘密肅政。后來，這個子嬰又悄悄地回到了咸陽，驟然變成了一個白發(fā)如雪的盛年老公子。更教趙高厭煩的是，這個子嬰深居簡出，從不與聞任何政事，也絕不與聞趙高的任何朝會飲宴，更不與趙高的一班新貴往來。一個老內(nèi)侍曾稟報說，當(dāng)初指鹿為馬時，二世身邊的內(nèi)侍韓談偶見子嬰，說及此事，子嬰竟只淡淡一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凡此等等疏離隔膜，依著趙高秉性，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然則，趙高也不能全然無所顧忌。一則，子嬰是始皇帝唯一的族弟，是胡亥的長輩，又不危及胡亥權(quán)力，很得胡亥“尊奉”。趙高得讓胡亥高興；二則，趙高也不能殺得一個不留，不能背絕皇族之后這個惡名。若非如此，十個子嬰也死得干干凈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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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嬰雖不盡如趙高意，然在“殿欲毀者三”的即位神異之后，趙高已經(jīng)不想認(rèn)真計較皇族子孫的此等細(xì)行了。左右是只替罪羊，子嬰做與別個做有甚不同？人家楚盜劉邦項羽，尚敢找個牧羊少年做虛位楚王，老夫找個不大聽話的皇子做犧牲豬羊，有何不可也。于是，從宗正府出來，趙高找來趙成閻樂秘密會商片刻，便派閻樂去了子嬰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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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給子嬰的“上書對策”是三則：其一，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請擁立公子即位；其二，子嬰只能做秦王，不能做皇帝，理由是天下大亂山東盡失，秦當(dāng)守本土以自保；其三，沐浴齋戒三日，盡速即位。商定之后，趙高叮囑閻樂道：“子嬰執(zhí)拗，小子說甚都先應(yīng)了。左右一只豬羊而已，死前多叫兩聲少叫兩聲沒甚，不與他計較?！?br/>　　?
　　閻樂威風(fēng)凜凜地去了，一個多時辰后又威風(fēng)凜凜地回來了。閻樂稟報說：子嬰幾乎沒話，一切都是木然點頭，最后只說了一件事，沐浴齋戒僅僅三日，有失社稷大禮，至少得六日。閻樂說不行，只能三日。子嬰便硬邦邦說，草率若此，我不做這個秦王。閻樂無奈，想起趙高叮囑，便答應(yīng)了。趙高聽罷，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六日便六日，你等預(yù)備即位禮儀便是?；实圩冎T侯，不需大鋪排，只教他領(lǐng)個名號可也?！壁w成閻樂領(lǐng)命，去呼喝一班新貴籌劃新秦王即位大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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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走，趙高大見疲憊，不知不覺地靠在大案上朦朧過去了。倏忽三年，趙高驟然衰老了，灰白的長發(fā)散披在肩頭，綿長黏糊的鼾聲不覺帶出了涎水老淚，胸前竟?jié)窳艘淮笃?。朦朧之中，趙高在苦苦思謀著自己的出路，與那個劉邦密商未果，自己又做不成秦王，后面的路該如何走，還能保得如此赫赫權(quán)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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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柏森森的太廟里，子嬰在沐浴齋戒中秘密進(jìn)行著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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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奉陪伴子嬰的，是老內(nèi)侍韓談。這個韓談，便是二世胡亥臨死之時身邊說老實話的那個內(nèi)侍。胡亥被趙高逼殺后，韓談淪為宮中苦役，子嬰派長子秘密將韓談接到了自己府邸，做了謀劃宮變的得力臂膀。當(dāng)初子嬰從隴西歸來，秘密襄助諸多皇族子孫出逃，自己家族卻一個沒有離開咸陽，為的便是孤絕一舉。子嬰的謀劃是：秘密聯(lián)結(jié)皇族余脈與功臣后裔，尋機(jī)暗殺趙高，力挽狂瀾于既倒。審時度勢，子嬰認(rèn)定：天下大亂之時再繼續(xù)等待大將擁兵入朝問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只有先暗殺了這個巨奸趙高，大秦或可有救。事若不成，殉難國家，也是皇族子孫之大義正道，何懼之有哉！為此，子嬰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年多的秘密籌劃，家族人丁人人血誓報國，兩個兒子全力秘密搜羅劍士。韓談之才，一是熟悉宮廷，二是縝密精干，三是忠于皇族，故此成為追隨子嬰的得力輔佐。正當(dāng)種種籌劃行將妥當(dāng)之時，趙高竟要擁立子嬰為秦王，豈非天意哉！閻樂初來“會商”時，子嬰一聞趙高之意，心頭便劇烈地悸動了。那時，子嬰只不斷地告誡自己，要不動聲色，要延緩時日，要妥為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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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日齋戒，是子嬰著意爭得的重新部署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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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即位秦王這一轉(zhuǎn)折，許多本來的艱難都轉(zhuǎn)為順理成章了。太廟有一隊聽命于自己的護(hù)衛(wèi)郎中，其余秘密聯(lián)結(jié)的死士，則以隨從內(nèi)侍之身跟隨。子嬰進(jìn)出咸陽宮各要害處，也方便了許多，甚或要召見邊軍大將，也將成為名正言順之舉。凡此等等便利，都使延遲宮變成為更具成功可能的路徑。為此，韓談等曾經(jīng)動議，能否即位之后再實施除奸。子嬰反復(fù)思忖，斷然決策：剪除趙高不能延遲，再遲咸陽果真陷落，玉石俱焚矣！決斷既定，暗殺趙高究竟選在何時，如何才能得手，立即成為急迫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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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盛夏，太廟卻是夜風(fēng)習(xí)習(xí)頗為涼爽。太廟之南的一座庭院更見清幽，一片高厚的石屋深深埋在森森松柏林中，明亮的月光也只能斑斑點點地撒落進(jìn)來，人跡罕至，靜如幽谷。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齋宮。舉凡國家盛大典禮之前，或帝或王，都要進(jìn)入這座齋宮，隔開塵世，凈身靜心，吃素幾日，以示對天帝祖上的虔誠敬畏。因了此等特異處，齋宮自來都是神圣而又神秘的。除了齋戒的君王及齋宮侍者，任何人都不得進(jìn)入這座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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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齋宮的沐浴房里，白發(fā)子嬰肅然跪坐在厚厚的本色地氈上，斑斑月光灑進(jìn)大格木窗，依稀映出一道裹著寬松大布的瘦長身影。輕微的一聲響動，身影后丈許之遙的一道木門開了，蒸騰的水汽不斷從門中涌出，一個老內(nèi)侍走來低聲道：“君上，熱水已成，敢請晚浴?！弊計氲貞?yīng)了一聲，在老內(nèi)侍攙扶下起身，裹著一片大白布走進(jìn)了水汽蒸騰的木門。門內(nèi)是一個黑玉砌成的碩大浴池，足有兩丈見方，銅燈鑲嵌在四周墻壁中，燈光在濃濃水汽中變得昏黃模糊。沐浴池四邊，垂首肅立著四名少年內(nèi)侍。子嬰淡淡道：“你等下去，只韓談一人侍奉足矣?！鄙砼岳蟽?nèi)侍一擺手，四個少年內(nèi)侍肅然一應(yīng)，輕步走出了沐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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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談，今夜一定要定下除奸方略?！弊計氲哪抗赓亢雒髁疗饋怼?br/>　　?
　　“老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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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嬰坐在了黑玉水池邊上，背對著熱氣蒸騰的水霧微微閉上了雙眼。說是清心齋戒，他卻大感焦慮疲憊，但有縫隙便要凝神吐納片刻。韓談則輕步走到池畔，向東面石墻上輕輕三叩，石墻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道窄門，相繼飄出了兩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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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兩位公子來了?！表n談低聲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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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過父親！”兩個頗見英武的年青武士一齊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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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勢維艱，何時何地除奸為宜？”子嬰沒有任何瑣細(xì)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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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憑父親與韓公決斷！”兩個兒子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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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談，你熟悉趙高秉性，何時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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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老臣對此事多有揣摩，又通聯(lián)了諸多怨恨趙高的內(nèi)侍義士，依各方情勢評判，除奸方略之要害，在于出其不備?！崩蟽?nèi)侍韓談平靜地說著，“時日，選在齋戒末了一日。所在，太廟齋宮最宜。方略，將趙高騙入齋宮，突襲暗殺?！?br/>　　?
　　“如何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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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只說不欲為王，趙高必來敦請?！?br/>　　?
　　“趙高狡詐陰狠，豈能輕易受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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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時日，或許不能。今日時勢，趙高舍秦王不能，必來齋宮?！?br/>　　?
　　“子桓子陵，劍術(shù)可有成算？”子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兩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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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苦行修習(xí)，兒等劍術(shù)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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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強(qiáng)力，非等閑之輩，務(wù)必一擊成功?！?br/>　　?
　　“兒等一擊，必殺趙高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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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弊計朦c頭道，“韓談總司各方部署，子桓子陵擊殺趙高。聯(lián)結(jié)朝臣將軍事，目下暫且不動，以免趙高察覺。目下要害之要害，是先除趙高，否則大秦?zé)o救。為確保鏟除趙高一黨，我須示弱，以驕其心。國政整肅，只能在除奸之后開始?！?br/>　　?
　　“君上明斷?！表n談低聲道，“老臣已接到三川郡流散老吏密報：趙高曾派出密使與楚盜劉邦密會，意欲與劉邦分割關(guān)中，劉邦居?xùn)|稱楚王，趙高居西稱秦王。與楚盜一旦約定，趙高便要再次弒君，再做秦王夢?！?br/>　　?
　　“劉邦未與趙高立約？”子嬰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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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惡名昭著，劉邦躊躇未定?！?br/>　　?
　　“也好。叫這老賊多做幾日好夢?！弊計肽樕幊恋每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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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齋戒第六日，趙高已經(jīng)將新秦王即位的事宜鋪排妥當(dā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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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趙成閻樂謀劃的簡略禮儀，午后子嬰出齋宮，先拜祭太廟以告祖先更改君號事，再在東偏殿書房與趙高“商定”百官封賞事，次日清晨在咸陽宮大殿即位，封定新秦國大臣即告罷了。趙高原本便沒將子嬰即位看得如何重大，用過早膳的第一件事，便是與趙成閻樂會商如何再派密使與劉邦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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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曾說得片刻，老內(nèi)侍韓談一臉憂色地匆匆來了。韓談稟報說，公子子嬰夜得兇夢，不做秦王了，要回隴西老秦人根基去，派他來向中丞相知會一聲。趙高聽得又氣又笑，拍案連說荒誕不經(jīng)。閻樂冷笑道：“猾賊一個！無非不想做二世替罪羊而已，甚個回隴西，糊弄小兒罷了。”趙成黑著臉怒道：“賤骨頭！添亂！我?guī)б魂犎笋R去將他起出齋宮！”趙高板著臉道：“如此輕率魯莽，豈能成得大事？子嬰父親迂闊執(zhí)拗，子嬰也一般迂闊執(zhí)拗。你若強(qiáng)起，那頭犟驢還不得自殺了？”見趙成閻樂不再說話，趙高一擺手道，“備車，老夫去齋宮?！遍悩返溃骸拔?guī)Р氖繝I甲士護(hù)送中丞相?！壁w高大見煩躁道：“護(hù)送甚！咸陽宮角角落落，老夫閉著眼都通行無阻！繼續(xù)方才正事，老夫回來要方略?！闭f罷對韓談一招手，大踏步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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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吩咐韓談坐上他的特制高車，轔轔向皇城駛來。路上，趙高問韓談，子嬰做了何夢？韓談?wù)f，子嬰只說是兇夢，他不敢問。趙高問，子嬰部署了家人西遷沒有？韓談?wù)f，只看到子嬰的兩個兒子哭著從太廟出去了，想來是子嬰已經(jīng)讓家人預(yù)備西遷了。趙高問，聽聞子嬰兩子多年前習(xí)武，目下如何？韓談?wù)f，習(xí)過兩年，皇族之變后都荒廢了，兩人都成了病秧子，也成了子嬰的心病。趙高淡淡冷笑著，也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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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間車馬穿過皇城，抵達(dá)太廟。趙高吩咐護(hù)衛(wèi)的百人馬隊守候在太廟石坊道口，自己單車進(jìn)去。韓談低聲道，中丞相，還是教護(hù)衛(wèi)甲士跟著好。趙高揶揄笑道：“此乃嬴氏圣地，老夫焉敢輕慢？”腳下輕輕一跺，寬大的駟馬高車嘩啷甩下馬隊，駛上了松柏大道。從太廟旁門進(jìn)了齋宮，迎面一座大石碑當(dāng)?shù)溃洗罂獭褒S宮圣土，車馬禁行”八個大字。趙高冷冷一笑，還是腳下輕輕一跺，高車嘩啷啷飛過石碑，飛進(jìn)了森森清幽的松柏林。見韓談驚得面色蒼白，趙高淡淡笑道：“老夫不帶軍馬進(jìn)太廟，足矣。嬴氏敗落，寧教老夫安步當(dāng)車乎？”韓談連連點頭：“是也是也，中丞相功勛蓋世，豈能效匹夫之為。”說話間，高車已到齋宮庭院門前停住了。韓談連忙搶先下車，扶下了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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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丞相到——！”齋宮門前的老內(nèi)侍一聲長長的宣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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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領(lǐng)道?！表n談趨前一步，一臉惶恐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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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趙高淡淡一句，徑自走進(jìn)了齋宮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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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高身后，從敞開的正門連過三進(jìn)松柏院落，一路除了特異的香煙繚繞氣息，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幽靜空闊如進(jìn)山谷。趙高踏上了第四進(jìn)庭院的正中石屋的九級石階，兀自揶揄著嘟噥了一句：“將死豬羊，尚能窩在這死谷素食，當(dāng)真愚不可及也?！币贿呎f一邊一腳踢開了正門，厚重的木門吱呀蕩開，趙高一步跨進(jìn)了齋宮正室，繞過一面高大的黑玉屏便進(jìn)了東首的齋宮起居所。眼見還是沒有人影，趙高沉聲一句：“子嬰公子何在？老夫來也。”話音落點，一個少年內(nèi)侍從起居室匆匆出來一作禮道：“啟稟中丞相，公子已做完最后一次沐浴，正欲更衣。”趙高冷冷道：“不欲為秦王，還信守齋戒，何其迂闊也！”韓談連忙趨前一步道：“中丞相稍待，我稟報公子出來會晤?！?br/>　　?
　　“不需。老夫連始皇帝光身子都見過，子嬰算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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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一臉不悅，推開了起居室門，大步走了進(jìn)去。屋中一個少年內(nèi)侍惶恐道：“大人稍待，公子片刻出來……”話未說完，趙高已經(jīng)推開了通向沐浴房的厚厚木門，一片蒸騰的水霧立即撲面而來。趙高徑直走進(jìn)水霧之中，矜持地揶揄地笑著：“公子不欲做秦王，只怕這齋宮便再也不能消受了?！睆浡F之中，子嬰的聲音遙遙飄來：“中丞相不能擅入，齋戒大禮不能破。我立即更衣，正廳相見?！壁w高一陣大笑道：“此乃公子反復(fù)無常，自甘罰酒也！老夫既來，敢不一睹公子裸人光采乎？”尖亮的笑聲中，趙高走向了浴房最深處的最后一道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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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厚厚木門無聲蕩開的瞬息之間，兩口長劍陡地從兩側(cè)同時刺出，一齊穿透趙高兩肋，兩股鮮血激濺而出！趙高喉頭驟然一哽，剛說得聲：“好個子嬰！”便頹然倒在了水霧血泊之中。門后子桓子陵一齊沖出，見趙高尚在掙扎喘息，子桓帶血的長劍拍打著趙高的臉龐恨聲道：“趙高老賊！你終有今日也！”旁邊子陵罵聲閹賊亂國罪該萬死，猛然一劍割下了趙高白頭，提在了手中。子桓奮然高聲道：“父親！趙高首級在此！”水霧之中，戎裝長劍的子嬰飛步而來，韓談也疾步進(jìn)來稟報：“君上，皇族皇城義士已經(jīng)集結(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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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即出宮！帶趙高首級緝拿余黨！”子嬰奮然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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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風(fēng)一般卷出齋宮，依照事先謀劃，立即分頭率領(lǐng)皇族與皇城的義士甲兵殺向趙高府邸。所謂義士，除了殘存的皇族后裔，主要是直屬皇城的衛(wèi)尉部甲士，郎中令屬下的護(hù)衛(wèi)郎中與儀仗郎中，皇城內(nèi)的精壯內(nèi)侍與侍女，以及遇害功臣的流落族人仆役等等。由于韓談等人秘密聯(lián)結(jié)，種種人士連日聚結(jié)，竟也有一兩千人之眾，一時從皇城鼓噪殺出，聲勢頗是驚人。趙高及其新貴，原本大大地不得人心。此時，趙高的一顆白頭被高高掛在子嬰的戰(zhàn)車前，男女義士又不斷高呼趙高死了誅殺國賊等，一路呼嘯蜂擁，不斷有路人加入，到得趙高府邸前，已是黑壓壓怒潮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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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閻樂趙成正與新貴們聚在趙高府邸，秘密計議如何再度聯(lián)結(jié)劉邦事，突然聽聞殺聲大起，大門隆隆洞開，男女甲士憤怒人群潮水般涌來。閻樂趙成們堪堪出得正廳，來到車馬場呼喝甲士，便被潮水般的人群亮閃閃的劍戈包圍了。子嬰的戰(zhàn)車隆隆開進(jìn)，遙遙便是一聲大吼：“悉數(shù)緝拿國賊！不得走脫一個！”子桓子陵疾步?jīng)_到閻樂趙成面前，不由分說便將兩人分別猛刺致傷，跟著立即死死捆縛，丟進(jìn)了囚車。一時間人人效法，個個新貴大臣都被刺成重傷，血淋淋捆作一團(tuán)丟進(jìn)了囚車。子嬰跳下戰(zhàn)車，右手持金鞘秦王劍，左手提趙高人頭，大步走上高階喊道：“國賊趙高已死！擁戴王室者左站！”剩余的新貴吏員們大為驚慌，紛紛喊著擁戴王室，跑到子嬰左首站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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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三日，咸陽城都陷在一片亢奮與血腥交織的混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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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三族被全數(shù)緝拿，閻樂趙成三族被全數(shù)緝拿，舉凡任職趙高之三公九卿的新貴們，則個個滿門緝拿。整個咸陽的官署都變成了應(yīng)急國獄，罪犯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老人們都說，當(dāng)年秦王掃滅嫪毐亂黨，也沒如此多罪犯，新王有膽識，只怕是遲了。子嬰見咸陽城尚算安定，認(rèn)定人心尚在，遂決意盡快了結(jié)除奸事。旬日之后，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設(shè)了最后的一次大刑場，一舉殺了趙高及其余黨三族兩千余人。雖是除奸大慶，可觀刑民眾卻寥寥無幾，只有蕭疏零落的功臣后裔們聚在草灘歡呼雀躍著：“國賊伏法！大秦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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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公元前207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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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一黨，終于在帝國末日被明正典刑，徹底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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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宦官之身，連續(xù)兩次實施罪惡政變的巨惡異謀之徒。趙高之前半生與后半生，直如雄杰惡魔的無過渡拼接，生生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格異數(shù)。趙高數(shù)十年忠實追隨始皇帝，以無數(shù)次的救危急難屢建大功，進(jìn)入權(quán)力中樞實屬正道，不存在始皇帝任人之誤。在璀璨的帝國群星中，趙高的強(qiáng)力異能，趙高的文華才具，趙高的精通法令，趙高的敬重大臣，趙高的奉公敬事，其時幾乎是有口皆碑，堪稱全然與帝國功臣們同質(zhì)的內(nèi)廷棟梁。始皇帝驟然病逝與趙高不可思議地突變，既有著深刻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變異法則，更有著人性深處長期潛藏的本源之惡。趙高的畸形巨變，折射出帝國山岳的濃濃陰影，擊中了集權(quán)政治出現(xiàn)權(quán)力真空時的脆弱特質(zhì)。一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法治帝國，何以被一個突發(fā)權(quán)力野心而毫無政治理念的中樞陰謀家顛覆？這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永恒課題，更是中國文明史的一個永恒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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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的畸形人格，既印證了孟子大師的性善說，更印證了荀子大師的性惡說。性善說將人類的希望寄托于人性美好的本真。性惡說將人類的希望寄托于遏制惡欲的法治。哪個更高，哪個更大，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將成為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抉擇難題。人性復(fù)雜難測之奧秘性，人性反向變化之突發(fā)性，人性惡欲泛濫之毀滅性，人性良善滋生之建設(shè)性，凡此等等人性課題，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包容于趙高個案中，成為人性研究的永恒課題。我們沒有理由輕視趙高，以“閹人巨惡”一言以蔽之。趙高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具有突發(fā)轉(zhuǎn)折性的黑惡休止符，潛藏著打開諸多文明暗箱的歷史密碼。可以說，在中國兩千余年的奸惡權(quán)臣中，唯有趙高具有涉足文明史而不能逾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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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高之結(jié)局，《史記》各處皆云子嬰等殺之。班固卻云：“吾讀秦史，至于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班固是答漢明帝之問，上書言秦滅諸事說這番話的。班固之論，附記于《秦始皇本紀(jì)》之后。班固之有此說，或在兩漢時尚有不同于司馬遷所見到的秦史資料。以常理推測，子嬰不具備依法問罪于趙高而后行車裂的力量，只能是先暗殺而后誅滅余黨。若僅僅車裂尸身，雖有可能，終顯乖張。故此，司馬遷的史料甄別該是妥當(dāng)?shù)摹０喙讨?，一家一事之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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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嬰即位，立即舉行了第一次大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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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宮大殿又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鐘聲，稀疏零落的大臣們匆匆走進(jìn)了久違的大殿，大多都是白發(fā)老人與年青公子了。幾度折騰，群星璀璨的帝國功臣干員們已經(jīng)消失凈盡了。留給子嬰的，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末日帝國。子嬰戴起了天平冠，手扶著已經(jīng)顯得古樸過時的又寬又短的鎮(zhèn)秦劍，走到帝座前凝視著殿中的一片白發(fā)后生，良久沒有說話。大臣們的參拜也頗顯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子嬰君號，是秦王還是皇帝陛下。畢竟，秦王名號是趙高定的，誅殺了趙高勢力，子嬰對君號還沒有明白詔書。于是大臣們只有紛亂躬身，籠統(tǒng)呼了一聲君上了事。子嬰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會，先定君號。是繼位皇帝，抑或復(fù)歸秦王，根基在大勢評判。若有平定亂軍之力，自當(dāng)稱帝?！弊計霙]有說后半句，然其心意誰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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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們的粗重喘息清晰可聞。這些殘存的末流元老們，已經(jīng)多年隔絕于國事了，對山東亂象與秦軍情勢等等可謂人人懵懂，倉促聚來如何拿得出挽狂瀾于既倒的長策大略。只有一個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亂得甚樣，終須有平定之時！老臣之見，自當(dāng)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說罷張望左右，卻沒有一個人呼應(yīng)。子桓終于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桓愿率十萬大軍鎮(zhèn)守函谷關(guān)！”子陵也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陵愿北上九原，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平亂！”一位老臣搖頭嘆道：“兩位公子壯心可嘉，然則終難行也！老臣曾供職太尉府，對軍情大體知道些許。關(guān)中老秦人已經(jīng)寥寥零落，如何去征發(fā)十萬大軍？九原固然尚有軍馬，可糧草早已不濟(jì)，且不說公子能否安然抵達(dá)九原，縱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著肚腹打仗么？若有充裕糧草，章邯王離兩部大軍能掃不平盜亂么？”老臣一番話落點，老少大臣們頓時沒了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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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士營不是有五萬軍馬么？”子桓高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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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也是也，材士營還在也?！崩仙俅蟪紓円粫r恍然紛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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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士營早快空了！”一個年青人高聲道，“我便是丞相府屬官，職司材士營糧草。自山東大亂，三川郡守李由自殺，天下賦稅進(jìn)入關(guān)中之水陸兩道皆斷，關(guān)中糧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趙高湊不夠糧草，已經(jīng)遣散了材士營三萬人，只剩下了兩萬人。便是這兩萬人，也紛紛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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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個老臣懵懂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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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營將士以胡人居多，又從來只會狩獵走馬，不練打仗，留在關(guān)中還不是擺架勢等死？聽說匈奴新單于要大舉南下，材士營早開始溜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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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此，關(guān)中豈非空無一軍了？”一個老臣大是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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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殿默然，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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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了！”子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大勢評判，趙高沒錯，還是回稱秦王罷了。子桓與韓談做特使，立即出函谷關(guān)，召章邯軍回師關(guān)中防守，下令王離軍守住九原陰山。河北亂事，秦國放手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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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河北軍報已到多日，老臣無處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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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北軍報？快說！”子嬰驟然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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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誅滅趙高之前，章邯軍報已到，趙高隱瞞不告任何人！”一個老臣憤憤然唏噓高聲道，“河北戰(zhàn)事，我軍斷糧，十萬九原將士全軍覆滅！王離、蘇角、涉間三大將全部慘死戰(zhàn)場！章邯軍殘部突圍，又被項羽盜軍追殺，已經(jīng)在漳水陷入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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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尚在唏噓憤然敘說，子嬰已經(jīng)咕咚栽倒在青銅大案，天平冠的流蘇珠玉嘩啦飛進(jìn)散落，殿中頓時大亂……夤夜醒來，子嬰癡癡看著守在榻前的韓談與兩個兒子，長嘆一聲，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兩頰。四人默然相對良久，韓談哽咽低聲道：“君上，劉邦楚軍已進(jìn)逼武關(guān)，為今之計，只有與之周旋了。設(shè)法存得社稷余脈，再做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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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子嬰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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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邦占據(jù)了武關(guān)，軍營一片歡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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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年與宋義項羽部分道進(jìn)兵，劉邦一路打了許多次小仗，也攻占了十幾座城池。因中原已經(jīng)沒有了章邯的平盜大軍，郡縣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職司捕盜的尉卒縣卒，故此頗有勢如破竹之勢。劉邦明白自己實力不足，一路西來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羅各色流散人馬入軍。舉凡流民少壯、各方諸侯戰(zhàn)敗后的流散人馬、官府在大型工程后留下的善后軍馬、亂世激蕩出來尋找出路的游士壯勇等等，劉邦盡皆一體收納。進(jìn)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陽郡時，劉邦楚軍已風(fēng)風(fēng)火火擴(kuò)張到近二十萬人馬，已經(jīng)頗見壯闊聲勢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與將軍也有一串了：獨自領(lǐng)軍的楚將陳武，高陽名士酈食其，魏軍散將皇欣、武蒲，秦軍的宛城守將及舍人陳恢，秦列侯戚鰓、王陵等，總歸是很有一番氣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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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救趙的宋義項羽軍一直滯留安陽。劉邦也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兵關(guān)中，便在占據(jù)南陽后轉(zhuǎn)入崤山地帶駐扎，在這片山地整整窩了一冬，除了整訓(xùn)操演人馬，各方搜羅糧草，大體沒有戰(zhàn)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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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間，劉邦幾次不耐，要進(jìn)兵關(guān)中?？蓮埩紖s老是搖頭，說時機(jī)不到，早進(jìn)無功。劉邦問為何。張良說，巨鹿之戰(zhàn)不見勝負(fù)，進(jìn)了關(guān)中也無用。若巨鹿之戰(zhàn)項羽勝秦軍，我可乘虛攻占關(guān)中。若項羽落敗，沛公便回芒碭山照做流盜，哪里也別想去。劉邦便是一陣大笑，鳥事！自家成事還是別家成事？老是看人顏色起坐，羞人也！張良也笑，說這叫潛龍勿用，乘時而動，天不打雷，龍便不能抬頭。劉邦便笑罵一句，鳥個潛龍，分明一條蟲！期間，趙高曾派密使與劉邦會商，說若能分割關(guān)中為王，趙高愿為內(nèi)應(yīng)滅秦。劉邦始終只是云山霧罩地與之盤桓，不與趙高特使準(zhǔn)定盟約。張良賀劉邦得趙高助力，劉邦則大笑說，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慚愧！蕭何說，沛公入咸陽之日，將趙高人頭獻(xiàn)于關(guān)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劉邦突然獰厲一笑說趙高奸惡，得煮一鍋人肉湯，讓天下人分而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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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這般，熬過了深秋，熬過了寒冬，終于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聞項羽軍破釜沉舟北上，張良才說，目下可動，然卻只能動一步。劉邦說聲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襲武關(guān)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酈食其與陸賈兩個名士做說客，進(jìn)入武關(guān)游說秦軍守將獻(xiàn)關(guān)降楚。再派曹參、灌嬰各率三萬人馬向函谷關(guān)佯攻，虛張聲勢以牽制迷惑函谷關(guān)秦軍。劉邦則自領(lǐng)中軍與樊噲周勃等部，秘密從丹水河谷進(jìn)逼武關(guān)，伺機(jī)奇襲。因是首戰(zhàn)關(guān)中要塞，劉邦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說客是否能說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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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關(guān)之戰(zhàn)很是順利。此時的秦軍人心惶惶，關(guān)中軍事又無統(tǒng)一部署，武關(guān)將軍依據(jù)糧草狀況，將守軍對整個丹水流域的巡視悉數(shù)撤銷，只守著關(guān)城不出。劉邦軍的樊噲周勃率數(shù)百精悍軍士喬裝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蓋的貨車實際藏滿了兵器。武關(guān)軍士正在做例行盤查，不防樊噲周勃突然動手，殺死盤查軍士又殺散城門守軍，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軍便蜂擁殺來搶關(guān)入城。未及一個時辰，武關(guān)城頭便飛起了“劉”字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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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酈食其陸賈的游說方見成效，秦軍守將已經(jīng)放松了防守抵御之心，雙方正在會商如何妥當(dāng)善后。不料尚未定論，樊噲亂軍已經(jīng)入城涌入了官署。秦軍守將大為震怒，立即率身邊護(hù)衛(wèi)與樊噲亂軍展開了拼殺。一應(yīng)官吏百姓聞訊，也紛紛趕來助戰(zhàn)，整個武關(guān)城內(nèi)便陷入了一片混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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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劉邦接得捷報，正要入城，蕭何卻黑著臉急匆匆來了。劉邦忙問何事？蕭何憤憤然說，樊噲周勃在武關(guān)屠城，殺盡了所有守軍，也殺盡了城中百姓。劉邦雖感驚訝，卻又釋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nèi)拼死抵御，那兩個粗貨殺紅了眼。不打緊，項羽屠城多了，我軍只一次，怕它何來？”蕭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項羽屠城，所過無不殘滅，已在天下惡名昭著，連楚懷王都忌憚這個剽悍猾賊，不敢讓其進(jìn)入關(guān)中。沛公欲成大事，若效法項羽，必將大敗也！”劉邦頓時皺起了眉頭：“有如此厲害么？”旁邊張良點頭道：“蕭兄言之有理，此前，我軍已在潁陽屠城一次，進(jìn)入關(guān)中再屠城，只怕后患甚大。項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項羽，沛公必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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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邦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珠，搓著手急促轉(zhuǎn)了兩圈道：“兩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缮⒈斡露喽?，不讓他殺人越貨，能留住人么？娘的，亂世治人，還真是難！”蕭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堅，自有整軍之法。沛公若圖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眲畎欀碱^似笑非笑道：“你說的，我愿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軍糧財貨，我便有辦法。否則，你便是說破大天，終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營，做光頭鳥沛公！”蕭何道：“有人心，才有財貨糧草。失了人心，遲早都是空營。”劉邦臉色陣紅陣白，指著蕭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個蕭何！逼我劉季跟這班粗貨兄弟翻臉！好！我聽你！可沒得吃喝錢財，老子找你要！總不成你要人喝風(fēng)屙屁！”急吼吼喊罷，劉邦一陣風(fēng)出營上馬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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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邦率幕府人馬進(jìn)入武關(guān)，沒有片刻歇息，立即將攻占武關(guān)的將士全部聚集到了校軍場。大片火把之下，劉邦登上了將臺，篤篤點著拄在胸前的長劍高聲道：“今日奇襲武關(guān)，兄弟們有功，我劉季將論功行賞，人賜十金！至于爵位官職，那得等到滅了秦成了事再說。今日便封你個萬戶侯，頂個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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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賞金！沛公萬歲！”火把飛動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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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歲個鳥！今日這般占城，誰也沒好！”劉邦突然聲色俱厲，罵得滔滔江河一瀉直下，“劉季與兄弟們一樣，都是粗貨出身，得說一番粗話！我等偷雞摸狗穿墻越戶殺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無賴！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殺的是貴胄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關(guān)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沒有庶民擁戴，甭說糧草后援，要打了敗仗，連個藏身的狗窩都沒有！劉季與老兄弟們，當(dāng)初在芒碭山做流盜近一年，他娘的殺過老百姓么！要殺人越貨，能藏得下去么！這叫甚？這叫好狗護(hù)三家！你便是只游狗，也得靠幾個門戶不是！沒人給你丟一根骨頭，你還不是一只死狗！你他娘的當(dāng)兵殺人，不當(dāng)兵了，還不是人殺你！要想日后不被人殺，今日便甭亂殺百姓！今日不積陰德，日后不定祖墳都被人挖了！說今日，今日進(jìn)武關(guān)，誰個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噲！是你么！準(zhǔn)定是你個狗才！你殺狗殺豬還不夠，還要入城殺人！狗膽包天你！來人！拿下樊噲！先打一頓大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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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公！城內(nèi)亂戰(zhàn)！我沒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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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樊噲如何大吼大叫，劉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軍衛(wèi)士拿住樊噲一陣呼嘯亂打。其時也沒有法定軍棍，所謂大棍者，實則長矛木桿也。衛(wèi)士將長矛倒轉(zhuǎn)過來，倒是比后來的法棍威風(fēng)多了。亂棍紛亂呼嘯之間，劉邦依舊憤然嘶聲大吼著：“打！打死這個屠夫！”片刻之間，樊噲一身鮮血，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動了。全場將士大駭，亂紛紛跪倒亂紛紛哭喊：“沛公饒恕樊將軍！我等甘愿受罰！”周勃也奮然脫去了甲胄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軍不嚴(yán)！甘愿與樊將軍一起受責(z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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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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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只與全軍兄弟立約三則：日后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奸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yǎng)的！聽見了么！明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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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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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lǐng)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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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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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看官留意，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潁陽屠城，明記于《高祖本紀(jì)》，只有一句話：“南攻潁陽，屠之?！蔽潢P(guān)屠城，卻未見于《高祖本紀(jì)》與《項羽本紀(jì)》，而見于《秦始皇本紀(jì)》，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shù)萬人已屠武關(guān)，使人私于高……”也就是說，司馬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發(fā)指。劉邦軍在進(jìn)入關(guān)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余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fēng)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建設(shè)以及戰(zhàn)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凈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于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yuǎn)遠(yuǎn)惡化于秦帝國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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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歷史事實，赤裸裸現(xiàn)出了六國貴族復(fù)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zāi)難，也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jīng)！嘗見后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云，有口皆碑。又云，眾口鑠金。兩千余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岳變成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岳，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吊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詩》云：“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必M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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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邦軍在武關(guān)整肅之后，氣象大有好轉(zhuǎn)，立即揮兵北進(jìn)關(guān)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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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巨鹿之戰(zhàn)已告結(jié)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余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咸陽政變迭起，國政幾乎陷于癱瘓，秦軍在關(guān)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當(dāng)劉邦軍進(jìn)入藍(lán)田塬時，攔阻秦軍只是老秦國藍(lán)田大營的傳統(tǒng)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攻殺，遂占據(jù)了藍(lán)田大營。據(jù)《高祖本紀(jì)》，連同藍(lán)田之戰(zhàn)，劉邦軍入關(guān)三破秦軍，兩次“大破”，一次追擊戰(zhàn)“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夸粉飾之辭也。此時關(guān)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戰(zhàn)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zhàn)守營軍，借以顯示滅秦戰(zhàn)績而已。據(jù)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zhàn)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zhuǎn)錄漢軍后世的美化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