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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國歷史的審視,聚訟最烈而誤解最深者,是對中國原生文明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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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原生文明生成期。原生文明,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根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她由涓涓溪流匯成澎湃江河的歷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淀、凝聚、升華、成熟的樞紐期。這個時代所形成的文明與傳統(tǒng),如同一個人的生命基因,將永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影響或決定一個人的生命軌跡。這種如同生命基因一樣的民族傳統(tǒng),便是一個民族的原生文明。各個民族對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從來都是各個民族在各個時代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資源寶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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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生文明是民族精神的堅實根基,是高端文明的永恒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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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原生文明成就期,是春秋戰(zhàn)國秦帝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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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生發(fā)!戰(zhàn)國綻放!秦帝國則以華夏族群五百余年的激蕩大爭所共同錘煉的文明成果為根基,對這一時代的種種社會文明形式,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總結(jié),大規(guī)模地創(chuàng)建了適合我們民族且領(lǐng)先于鐵器時代的新文明形態(tài)。從此,我們這個十里不同俗、隔山不同音的博散族群,開始有了我們統(tǒng)一的文字,有了統(tǒng)一的生產(chǎn)方式,有了種種具有最大共同性的生活方式,有了統(tǒng)一穩(wěn)定的國家形式。具體文明形式的聚合一統(tǒng),形成了我們民族的整體生存方式,形成了我們民族的整體文明,形成了我們獨有的歷史傳統(tǒng)。從總體上說,中國的原生文明時代,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文明智慧大爆炸時代,其時代精神堅剛強毅,其生命狀態(tài)惕厲奮發(fā),其創(chuàng)造智慧博大深遠,其文明業(yè)績震古爍今。唯其如此,原生文明時代是我們民族的文明圣土。我們有最充足的理由,對那個時代保持最高的敬意。這既是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認知能力,也是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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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由于種種我們說到或沒有說到的歷史原因,我們的歷史意識對我們的原生文明時代產(chǎn)生了普遍而深重的誤解。我們無須怨天尤人,那是對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失望。我們無須以批判清算的簡單方式了結(jié)歷史,那是對我們這個偉大民族歷史智慧的褻瀆。事已如此,任何固執(zhí),任何褊狹,任何自卑,任何狂躁,都無助于我們的文明腳步。我們應(yīng)當客觀,應(yīng)當冷靜,應(yīng)該耐心,應(yīng)該細致,應(yīng)該有胸襟,應(yīng)該有能力,非如此,不能勘透我們的文明歷史,不能找到內(nèi)核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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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視中國原生文明的基本點之一,是對春秋戰(zhàn)國秦帝國時代的總體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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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整體上否定一個時代,不可能對這個時代的文明創(chuàng)造作出肯定性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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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余年來,對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總體評判,一直存在著巨大的爭議。漸漸成為主流的歷史意識認為:那是一個崇尚譎詐與陰謀的暴力時代,是王化敗壞道德淪落的時代,是只有赤裸裸利益爭奪而仁義道德蕩然無存的時代。唯其如此,那個時代的君王是驕奢淫逸的罪魁禍首,士人是追逐功名利祿而毫無節(jié)操之徒,民眾則是世風大壞利欲熏心爭奪不休,人際交往充滿著背信棄義,廟堂官場充斥著權(quán)謀傾軋,邦國戰(zhàn)爭彌漫著血腥殺戮。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個恐怖的時代,一個不堪的時代。翻開史書,此類評判比比皆是,其用語之怨毒,其渲染之濃烈,直教人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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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始終不占據(jù)主流位置的歷史意識,則持相反觀念:那是一個“求變圖存”的時代,是一個五千年歷史中最富“巨變”的時代,是一個樸實高貴的時代,是一個創(chuàng)造新政新制的時代,是一個圣賢迭出原典林立的時代,是一個“士”階層擁有最獨立自由人格的時代。是故,從三國時代開始,便有了“書不讀秦漢以下”的先秦崇拜說,雖然遠非主流,然卻成為我族一種珍視原生文明的精神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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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后人的兩種歷史評判相對比,身處該時代的“時人”,對自己的時代有著特殊清醒的評判。代表著社會普遍心聲的《詩經(jīng)》,對這個時代的大象描繪多有這樣的句子: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燁燁雷電,不寧不令;山陵卒崩,百川沸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名士學子的評價,最具代表性的有兩則,一則是晏子對春秋時期社會精神的描述:“凡有血氣,皆有爭心。”一則是韓非子對戰(zhàn)國風貌的大概括:“大爭之世,多事之時。”在百家爭鳴而蓬勃共生的諸子百家中,對自己所處時代持總體否定的評判者,不能說沒有,實在是極少。最典型者,大約只能說是孔子及其創(chuàng)立的儒家,對那時的“禮崩樂壞”持有極其悲觀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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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上說,當時的社會意識對自己的時代已經(jīng)有了清醒的認知:這個時代一邊是淪落,一邊是崛起,有腐朽沒落的陰暗,更有進取創(chuàng)新的光明,其主導潮流無疑是雷電燁燁的大創(chuàng)造精神??陀^地說,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足以構(gòu)成普遍性問題的具體弊端。原生文明時代,也同樣有種種社會弊端。有巨大的貧富差別,有深重的社會災(zāi)難,有民眾的饑餓,有官吏的腐敗,有難以計數(shù)的陰謀,有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等等。舉凡社會基本問題,在那個時代都有。若僅僅注重于具體的陰暗與苦難,從而以因為有此等陰暗而否定一個時代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應(yīng)該說,這不是文明歷史的評判視野。作為一種文明審視所應(yīng)具有的歷史意識,我們應(yīng)該看到的基本方面是:這個時代的總體生存方式、總體生命狀態(tài)及其獨有的創(chuàng)造力,這個時代解決種種社會矛盾的基本方式是否具有進步性,其創(chuàng)造的文明成果是否經(jīng)得起歷史的驗證,是否足以構(gòu)成一個民族的精神根基。舍此而孜孜于種種具體陰暗的搜求羅列,將完全可能導向歷史虛無主義,而悲劇性地否定整個人類歷史開掘創(chuàng)造的存在意義。無論如何,這是不可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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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視中國原生文明的基本點之二,是對秦文明的界定與性質(zhì)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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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代史學界生發(fā)的新問題:秦文明是落后文明,還是先進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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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典型的歷史價值觀問題,也是一個當代歷史意識涌現(xiàn)出的新的基本問題。多有歷史學家與學人之論著認為:秦統(tǒng)一中國,是“落后文明征服先進文明”的一個例證。這一認識包含的基本價值觀是:秦文明是落后文明,而當時的山東六國是先進文明。進入二十一世紀后,這種評判仍然出現(xiàn)在歷史學界。這個命題的內(nèi)涵具有諸多混亂,實在是一個堪稱“臆斷”的評判。然則,因為這一評判牽涉出對原生文明審視的一系列基本事實的認定,故而在事實上成為最基本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實質(zhì),是對秦文明歷史性質(zhì)的總體認定,其必然牽涉的基本方面有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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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何謂秦文明?引起兩千余年爭論不休的秦文明,究竟是指商鞅變法之前的早秦文明,還是指商鞅變法之后的新秦文明?若指前者,落后無疑。然在事實上,早秦文明卻絕非后人爭論的秦文明,大約也不會是此等理念持有者所謂的秦文明。若指后者,則顯然有違歷史事實——在歷代評判言論中,沒有人將早秦文明作為否定對象,而只明確地否定戰(zhàn)國秦文明與帝國秦文明。同時,也有違高端文明時代的普遍共識——當代歷史認知中的秦文明,沒有人理解為早秦文明。這里的混亂是:說者將商鞅變法之前的秦文明與商鞅變法之后的秦文明不作區(qū)分,囫圇地以秦人族群發(fā)源地為根基,將早秦文明看做戰(zhàn)國秦文明與帝國秦文明,又一體認定為落后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