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長街,東西向。街道盡頭的慧寂司胡同住著金陵府大名鼎鼎的刀子匠韓家。
這是天子腳下的營生。如今四海晏平,百姓們總體來說算得上安居樂業(yè),可耐不住總有那窮困潦倒的,或是家里孩子太多,或是妄想搏一搏掙富貴的,想把自家孩子送進宮做下人。女孩子們好說,難的是男孩子們,總要受那一刀,經(jīng)過宮里大總管篩選,才有資格進泰和門。
挨一刀,說起來簡單,要熬過去不容易。若是傷口出血不止,或是感染化膿,喪命不過頃刻之間。可若是執(zhí)刀的人手藝高超,整個過程致死率便大*大降低。
刀子匠發(fā)展到如今,大浪淘沙,篩出來的韓門便是其中翹楚。同為翹楚的還有另一個住在貓眼兒胡同的畢府。
韓畢兩家,雖不食朝廷俸祿,但也是得朝廷御準的匠人。宮里選宦,均出自這兩家之手。
但因做的營生畢竟不甚光彩,韓門向來低調(diào),只住著間三進的院子,大門連匾額都無,只在年畫兒邊上掛著張巴掌大的黑漆木牌,上頭書著個“韓”字。
“這就到了?”
一輛馬車停在韓府門前,駕車的是個小廝,穿著青布衣裳,年紀不大,長相討喜,聞言扭頭回道:“慧寂司胡同,韓府。錯不了!”
說著跳下車,伶俐的揭開車簾,輕喚:“主子?”
被喚作主子的人毫不配合,伸出只象牙折扇,不客氣的敲在他手背上,惡狠狠拽下車簾,就連聲音里都透著股不想見人的味道:“去敲門。”
小廝不敢忤逆,答應一聲,邁上臺階……
刀子匠這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門內(nèi)的手藝只傳自家人,徒弟雖收,但多是用來打打下手。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對待徒弟這種生物,做師父的總是千防萬防。
然而韓門有點特殊。只因傳到這輩,家主韓辛只得一個女兒。閨女小的時候,自覺讓女孩子接這門手藝有些勉強,便從族里抱養(yǎng)了一個男娃,雖沒上族譜,實際是當兒子養(yǎng)的。
誰知閨女長大了,卻是個領(lǐng)地意識極強的刺頭,非說她才是韓門唯一的繼承人,吵著鬧著要學家傳手藝。韓辛愛女如命,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閨女去了。
結(jié)果呢?不愧是他韓辛的閨女。記性好,學得快,手穩(wěn)刀快,手藝比抱來的兒子都好。
自此后,韓辛再不提讓養(yǎng)子繼承韓門的話,權(quán)當多收了個徒弟。好在孩子們都不大,感情又要好,這小小的變卦算不得什么。
“大師兄!”
南邊廂房,男裝打扮的少女從窗子里探出頭來:“爹爹還沒消息嗎?”
她長相清秀,膚色微黑,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嵌在彎彎的眉毛下,說話間左臉頰有只淺梨窩,若隱若現(xiàn)。
窗外的韓錦天停下腳步:“已經(jīng)托人去問了。哪兒有那么快?”
又安慰:“別急。會有消息的。”頓了頓,總算沒忘了此行目的:“別看書了。出來吃午飯。”
韓梔子答應一聲,放下看了一半的傷寒雜病論。剛打開臥房門,就聽小師弟金銀氣喘吁吁跑過來,直喊師兄師姐:“不好啦。門前來了個鬧事的!”
鬧事?
在這個敏***感時期過來鬧事?怕不是……
韓梔子頓時火氣上涌,嚕起袖子:“走,我去會會他們!”
走得雄赳赳氣昂昂,仿佛不是去會鬧事的,她自己倒像個鬧事的。
韓錦天伸手想拉她:“你別莽撞!”
拉了個空,只能嘆一聲,趕緊吩咐金銀去通知師母,自己則追上去,以防韓梔子再生事端。
“你就是韓家家主?”
敲門的小廝眼神中透著懷疑,“誆人呢吧?”
來人竟不是東廠那幫小人,韓梔子一愕,火氣還在,臉色卻好看許多:“我爹不在家。你找他有事?”
有沒有事的,他也不知道啊。小廝扭頭,剛想請示自家主子。就聽那把慵懶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韓家家主是你爹,那你也姓韓咯?”
這不是廢話?
韓梔子挑眉:“自然。”
那人語氣中透著勉強:“橫豎都是韓。也行吧。”
象牙扇伸出來,挑起車簾,頃刻露出張俊俏的臉——鳳眼修眉,鼻梁挺直,膚色白皙,如果這張面皮沒頂著個紫紅的巴掌印,就完美了。
“白虎。”
這位主子看上去很有些柔弱,不喊來小廝攙扶,就好像自己下不來似的。
韓梔子對他的矯情很有些不屑。但看他玄服金冠,玉飾環(huán)繞,瞧著是個富家子弟。
這金陵城,天子腳下,潑桶水都能濺到個當官的,他們小老百姓可得罪不起。于是礙于場面親熱寒暄:“喲,公子您這是怎么了?”
那人聽而不聞,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畢家太遠。等不了了。”
等不了什么?這是韓門,又不是醫(yī)館。
“就你吧。”
“就你”之后打了個磕巴,那“吧”字險些出不來。
那人撩起眼皮,視線毫不客氣的從頭到腳把韓梔子搜羅一遍,目中帶著百般挑剔。
“你?你是個——女的?”
象牙骨扇點著她的鼻尖,只要她喘口氣,就能撞上去。
韓梔子殘余的火氣騰上來,抬手攥住那柄不尊重人的扇子,狠狠往旁邊一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