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渤王朱友文帶著前朝皇女遠走高飛的消息,尚未傳到朱溫耳里,他人正在軍帳里看著地圖,志得意滿地盤算著拿下泊襄后,下一步該怎么走?
此時帳外忽起騷動,朱溫擰眉,正想派張錦去問個清楚,帳簾一掀,原本人該在大梁京城皇宮內、且身如僵木的朱友貞,竟走了進來!
朱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雙眼,又驚又喜,立即迎上,‘友貞!貞兒,你沒事了?你恢復了?這真是太好——’正喜不自勝,眼前劍光一閃,冰冷劍鋒已抵在他頸子上!
‘友貞!’
‘陛下!’一旁張錦還來不及反應,帳簾又是一掀,幾名宮女闖進,紛紛從懷里取出匕首,抵住張錦頸子,要他閉嘴。
接著楊厚走了進來,對朱友貞點了點頭。
帳外朱溫帶來的親信侍衛(wèi)已全數解決,換上了朱友貞的人馬。
‘你……畜生!你想造反了?’朱溫驚怒交集,指著朱友貞的鼻子大罵,‘原來你之前都是裝的?你竟預謀已久?’
‘我這不是造反,是要替大哥報仇!是你殺了大哥!’朱友貞激動喊道,眼中有淚,劍尖不自覺更往前指!
‘你……友貞,你是聽信何人所言?’他狠狠瞪向楊厚,‘是他嗎?友貞,你何必輕信奸人,父子相殘?快把劍放下,父皇不與你計較——’
‘不!父皇,我早對大哥死因耿耿于懷,我已知當初根本是你暗中派人毒殺大哥,又嫁禍馬瑛,逼得三哥不得不與摘星姊姊反目成仇!父子相殘?你早就開始殘害我們這些兒子了!’
朱溫一愣,當年他已親手將湮滅所有相關證據,一個活口都沒留下,朱友裕之死的真相,朱友貞是如何得知?
朱友貞見朱溫神色閃過一絲謊言被識破的倉皇,他最不愿相信的事實終于擺在眼前,眼中熱淚不禁滾滾而落,嘶喊:‘父皇!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為了權位,居然謀殺自己的親骨肉!你罵我畜生!你自己又與畜生有何分別?’
‘大膽!你這孽子!休要胡言亂語!’朱溫已是氣得臉上青筋直冒。
‘殿下,時間寶貴?!瘲詈褚娭煊沿懬榫w失控,在旁提醒。
朱友貞勉強鎮(zhèn)定心神,‘父皇,我要你立即下詔,傳位予我!’
‘你竟是想逼宮?連你也渴望權位至此?’朱溫難以置信。
這是他最寵愛的小兒子!
他一個個兒子,都貪圖他的權力王位,也被他一一收拾,可朱友貞?
朱溫心里仍將這個小兒子當成孩子,雖心中隱隱有將來傳位予他的念頭,但對于權位的眷戀與欲望,仍讓他不愿輕易放手。
朱友貞逼宮,讓他看清了現(xiàn)實:爭權奪利的路上,哪分什么父子骨肉至親?誰擋了誰的路,就只有拔刀相向,先除之而后快!
朱溫不愧老謀深算,很快從震驚中恢復,冷笑:‘你想當皇帝?可以,呈上筆墨,朕這就起草讓位詔書?!?br/>
朱友貞自然預期朱溫百般抗拒,見他如此輕易便答應讓位,心中反而猶疑,眼神不自覺望向楊厚,朱溫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畢竟是在馬上打天下,年紀雖大,緊要關頭倒還是使得出身手,后退半步,甩袖卷開劍尖,朱友貞不察,手中長劍竟然脫手,朱溫上前腳踹他胸口,朱友貞一口氣緩不過來,加上胸前箭傷仍未完全痊愈,往后踉蹌數步,楊厚急忙趕過來扶住。
楊厚眼見情況不對,朝外喊:‘來人!’
帳簾一掀,率先進來的卻不是楊厚安排的人手,而是遙姬!幾名禁軍隨后入賬,拔劍砍向箝制張錦的幾名宮女,不過一眨眼功夫,宮女紛紛被禁軍制服,當場砍殺!
‘你、你們……’楊厚吃驚地看著本該倒向自己的禁軍統(tǒng)領。
帳簾又是一掀,走進一名年輕人,朱友貞看著眼熟,竟是晉國王世子身旁謀士袁策。
‘你……你是父王早已安排好的內奸?’朱友貞指著袁策問道。
只見袁策笑了笑,‘是,也不是?!焓滞樒ど弦蛔ィ似っ婢呙撀?,竟是子神。
原來子神奉遙姬之命,毒殺馬摘星未成后,一路跟蹤追隨她前往晉國,晉王李存勖喜愛看戲,晉王府內供養(yǎng)一戲班,子神面皮白皙姣好,假扮伶人混入戲班自不是難事,他混入晉王府后,趁隙毒死袁策,自己再戴上人皮面具假扮袁策,企圖慫恿李繼岌趁戰(zhàn)亂時除去馬摘星。他臥底期間,時時四處打探消息,一夜無意間發(fā)現(xiàn)疾沖在屋檐上暢飲美酒,身旁那人好生眼熟,便留上了心,直至朱友貞離開太原,與摘星道別,他才驚覺朱友貞原來從頭到尾都在晉國太原,連忙與遙姬互通訊息,這才拆穿朱友貞的伎倆。
遙姬立即通報梁帝,隨后得梁帝密令,率領禁衛(wèi)軍精兵兩千前來援助,以備不時之需。
朱友貞見逼宮失敗,倒也不懼怕,推開楊厚,身子挺直,兩把劍立即架上了他的頸子。
‘要殺就殺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殺兒子了,不是嗎?我到了地府陰間,還有大哥和三哥陪著!’
朱溫聽出不對勁,質問:‘你把你三哥怎么了?’
朱友貞先是低笑,接著越笑越大聲,竟笑得甚是暢快。
‘孽子!你笑什么?’朱溫惱怒,上前狠狠打了朱友貞一巴掌,朱友貞嘴角緩緩流出鮮血,他隨手抹去,臉上笑意不減。
朱溫心內一涼:難道朱友文也覬覦他的帝位?泊襄之戰(zhàn)不過是個幌子,朱友文真正的目的是帶領這十萬渤軍,殺回京城,奪取他的天下?
朱友貞鄙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若三哥真有反意,此刻你早已被十萬渤軍所滅!’
朱溫越聽心中越慌,逼問:‘他究竟想拿朕的十萬大軍做什么?’
朱友貞冷笑,‘父皇,三哥早已看清你的陰謀,大哥的死,根本與他無關,他只是去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br/>
‘他……難道他要去找馬摘星,妄想與她雙宿雙飛?可笑!他滿手馬家血債,馬摘星怎可能原諒他?自古殺人償命,血債就只能血還——’朱溫忽醒悟,臉色大變,‘難道……他打算以命償還?’
朱友貞只是冷笑不語,朱溫更是大驚失色,慌亂命道:‘快派禁軍去把朱友文抓回來!絕不能讓他白白死在戰(zhàn)場上!他若死了,驍勇渤軍也等于廢了!’
朱溫毫不關心朱友文死活,只在乎日后是否能繼續(xù)利用渤軍,朱友貞在旁看著,心中冰涼。
這就是他們的父親,永遠只想著自己的利益,毫不在乎兒子們的死活。
朱溫急命遙姬帶領禁軍精銳前往泊襄城外戰(zhàn)場,務必將朱友文帶回。
遙姬領命而去,留下子神,生怕又起變量。
朱友貞竟能連她也瞞過,要不是子神混入晉王府,察覺真相,恐怕真會被他逼宮成功,篡奪帝位。
轉念一想,難道朱友文完全不知情嗎?還是他也是共謀?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從契丹帶回大梁的,并不是朱友貞本人?
虧他還在她面前上演一出那么感人的苦肉計,連她也不加懷疑,誰知竟是兄弟倆人合演一場戲,朱友文為何要這么做?目的是什么?
追根究底,難道仍是為了馬摘星嗎?
馬摘星,妳究竟何德何能,讓一個男子對妳癡心付出至此?竟連堂堂一國之君也膽敢背叛?
*
疾沖率領精兵五百,悄悄來到渤軍陣營后方,大老遠就見到帳前豎立著九龍纛旗的朱溫營地,招搖無比,那老賊恐怕完全沒料想到,晉國居然膽敢派兵奇襲。
疾沖站在山坡上,正盤算著進攻時機,忽見營賬周圍起了騷動,大批禁軍趕來,一名滿頭白發(fā)的女子走入營賬后,又匆匆退出,竟將營賬周圍禁軍人馬近乎全數帶走。
克朗見狀,暗喜道:‘看那方向,他們是趕往泊襄城的增援部隊?眼下朱溫已沒有多少戰(zhàn)力,正是奇襲的好機會!太好了!’
‘好你個頭!’疾沖用力拍了下克朗的腦袋,‘那老賊增兵泊襄,那咱們泊襄城的守軍,處境豈不更加堪危?’疾沖憂心望向天際,尋找追日身影。
大哥雖答應了會好好照顧摘星,但不知為何,心中一直隱隱感到不安。
一股不祥預感正在醞釀。
‘那咱們就速戰(zhàn)速決!’克朗豪氣道
疾沖咬牙,‘好,速戰(zhàn)速決!’舉劍一揮,身后弓箭手紛紛搭弓上箭,箭尖均已裹上油布,點火,放箭,流星似的火雨紛紛飛向朱溫營賬,一個接著一個營賬著火,守衛(wèi)士兵不料有人偷襲,而且此處離水源地甚遠,根本來不及救火,只能狼狽四處竄逃。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偷襲!晉軍偷襲!’
朱溫沖出營賬,只見火光處處,士兵慌亂奔走,接著馬蹄聲隆隆,轉頭一看,疾沖率領精兵由山坡上沖下,人人大喊:‘殺朱破梁!’
‘陛下!小心!’張錦沖到他面前,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張錦忍痛道:‘陛下,敵軍偷襲,咱們還是先撤吧!’
朱溫萬般不甘,他計劃吞晉已久,如今竟要功虧一簣?
若不是朱友貞用計逼宮,加上朱友文欲犧牲自己,以命償命,置十萬渤軍不顧,他怎會慌亂至此,竟將身邊可用兵力幾乎全交予遙姬,趕去支持?
敵軍人數不過區(qū)區(qū)幾百,但已奪得先機,朱梁軍心已亂,人人自危,朱溫無力號召反攻,只能在張錦等人的保護下,倉皇上馬撤退。
晉軍見朱溫不戰(zhàn)而逃,士氣大振,一路追趕在后,疾沖更是一馬當先,高舉弓箭,眼如銳鷹,連發(fā)三箭,一箭撂倒朱溫身后禁軍侍衛(wèi),一箭射中朱溫座騎,趁著朱溫胯下馬兒吃痛失控之際,最后一箭射中朱溫手臂!
朱溫狼狽摔下馬,身旁眾人紛紛驚呼圍上。
‘得手了!’疾沖難掩興奮,正欲補上一箭,頭頂傳來一聲焦急鳴嘯,他神色立變,抬起頭便瞧見金雕追日疾飛而來,不斷凄厲鳴叫。
摘星出事了!
他立即調轉馬頭,連朱溫也不顧了,‘走!泊襄有變!摘星出事了!’
‘少帥,就這樣放過朱賊嗎?’克朗訝異。
此時不生擒朱溫,更待何時?
‘克朗,分兵!我領一半回泊襄,你領另外一半去抓朱溫,若是生擒,說不定能解泊襄之危!’
疾沖很快率領一半精兵趕回泊襄,克朗率領剩余人馬繼續(xù)追擊朱溫。
晉軍再次放箭,朱溫身旁禁軍侍衛(wèi)又倒下一波,朱溫雖臂上受傷,見情況危急,忙從一倒下禁軍侍衛(wèi)手里搶過劍,吃力擋下數支箭矢,但也已力竭,張錦冒險將他重新扶上馬,‘陛下!您快逃吧!這里由老奴擋著!’
朱溫策馬快逃,幾名殘余禁軍侍衛(wèi)連忙跟上護駕,張錦留在原地,從滿地尸首中抽出一把劍,腿上箭傷仍在汩汩流著血,卻勇敢地擋在晉軍面前。
克朗根本不把老弱的張錦看在眼里,但也敬佩其義勇,未痛下殺手,只是率兵讓過張錦,繼續(xù)追殺朱溫。
朱溫身旁侍衛(wèi)一個接一個落馬,克朗有意將朱溫留待最后收拾,朱溫越逃越慌,不禁喃喃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朕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
他絕不會死于這些無名之輩手里!
戰(zhàn)馬奔馳,前方忽傳來大批馬蹄聲與人聲呼喝,驚天動地,彷佛連山河都為之動搖,朱溫臉色死灰,心道:難道今日真要在此處送命?
卻見當先一騎,馬上佳人一身素白,衣衫獵獵,雪白發(fā)絲,隨風飛揚,如腥風血雨中突然綻放的一朵潔白山茶花,讓人目光不由一亮。
‘陛下!遙姬前來救駕!’
情況緊急,子神以夜煞獨門秘制煙火傳訊,遙姬立即率領精兵折返救駕,她人看似嬌弱纖細,一出手卻是狠辣無比,一手持劍,一手持刀,策馬擋在朱溫身后,幾下刀光劍起,敵軍紛紛被割斷喉嚨,倒地痛苦窒息而死。
遙姬身后大梁精兵隨即沖上與晉軍開打,頓時殺聲四起,血霧一片片灑出,滿地白雪染紅。
一片混亂中,遙姬趕緊跳下馬,扶起朱溫。
朱溫看著遙姬身上雪白衣衫濺滿了血污,心中激動。
想不到,他三番兩次受人蒙騙,甚至落難至此,都是遙姬助他脫離險境。
親骨肉不可信,他一手提拔的朱友文如今更成了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只有遙姬,始終對他忠心耿耿。
‘陛下……陛下!’刀光血雨中,張錦跌跌撞撞奔來,本要跪下,見遙姬單獨一人扶著朱溫頗感吃力,連忙上前幫忙。
朱溫心中一寬,忽覺喉頭一振腥甜,張嘴吐了一大口鮮血。
‘陛下!’張錦摸索著從懷里取出一張帕巾遞上,朱溫卻直接用手背抹去嘴邊血漬。
‘快帶陛下離開!’遙姬命令,兩隊精兵立即上前將他們三人圍住,迅速撤退。
克朗見前功盡棄,只能扼腕,一聲令下,帶領殘兵撤回泊襄。
朱溫僥幸撿回一命,撤退路上,仍不忘追問十萬渤軍下場。
十萬渤軍雖有小部份損傷,元氣仍在,已從泊襄撤回,正往魏州城前進。
朱友貞也已在押送回京的路上,由于消息保密得宜,尚無人得知待在京城皇宮里的那一位,只是替身。
千軍萬馬之際,渤王朱友文忽敵我不分,救起前朝皇女,策馬而去,消失在戰(zhàn)場上,不知何去何從。
朱溫傷重,聽著探子匯報,目光殺意濃濃。
他竟真打算跟馬摘星遠早高飛?
做夢!
朱友文的一切,包括他的命,都是他給的!
他既然能讓朱友文重生再造,自然也能親手毀了他!
朱溫下令,曉諭三軍,即刻捉拿逃犯朱友文,死活不論!
泊襄之戰(zhàn),他所受的屈辱,日后必定十倍百倍奉還!
*
朱友文一手抱著摘星,一手策馬疾馳,胯下絕影,快如疾風,無人能及。
摘星肩下受傷處,他早已撕破自個兒衣裳,替她仔細包扎好,不再出血,她那一身血跡斑斑,是他傷口滴落的血。
他神情痛苦,為的不是區(qū)區(qū)皮肉傷,而是要苦苦壓抑體內蠢動獸毒。
本欲讓自己死于箭雨下,一命償還所有,誰知會落到這個局面?
他該怎么做?
此刻他不能死,他死了,誰來保護她?
日頭漸漸西下,絕影奔入山林,羊腸小道,奔跑不易,他抱著她下馬,輕拍黑馬臀部,示意牠自行回去。
絕影輕輕嘶鳴一聲,用臉蹭了蹭他,用力吐了幾口白霧,這才轉身離去。
他身上傷勢失血更嚴重,箭傷處處,甚至還有箭簇未拔出,但他無暇顧及,一顆心懸著念著,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