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向中間的御座走去,接著吟道:“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經(jīng)走到了御座邊,沒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著御座一側(cè)的一個扶手,漠漠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嚴嵩這時才帶頭山呼:“臣等恭?;噬稀?br/>
“萬歲!萬歲!萬萬歲!”所有的人整齊地跟著磕頭。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嚴嵩:“嚴閣老,嚴世蕃說誹謗朝廷的那個周云逸有后臺,而且后臺就在你的內(nèi)閣里。你說誰是周云逸的后臺?”
嚴嵩答道:“回皇上,這里沒有周云逸的后臺。”
嘉靖又問:“那周云逸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說得那么清楚?”
嚴嵩答道:“朝廷無私賬。比方去年應天修白茆河吳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陜西大旱,都是明發(fā)上諭撥的銀子?!?br/>
嘉靖提高了問話的聲調(diào):“宮里修幾座殿宇的費用他怎么也知道?”
嚴嵩答得仍然十分從容:“這說明工部用的錢都是走的明賬?!?br/>
所有的人都沒想到嚴嵩會在一場政潮即將發(fā)生的時候如此回話,理解不理解,許多人緊張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來,有些人跪在那里開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臉色。
嘉靖的臉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起來,都起來,接著把架吵完?!?br/>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個頭,接著站了起來。只有嚴世蕃有些悵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嚴嵩。
“不要這樣看著你爹。”嘉靖的目光轉(zhuǎn)望向嚴世蕃,“要好好學著。”
“是?!眹朗擂粍C,連忙垂下了雙眼。
嘉靖笑道:“朕剛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問道詩》。朕最喜歡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們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沒有奸臣?!?br/>
嚴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氣,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張居正剛才的言論和臘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論如出一轍,叫臣等不得不懷疑?!?br/>
“如出一轍也沒有什么不好?!奔尉高@句話又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輕嘆了口氣:“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現(xiàn)在想起來也有些惋惜。他也沒有私念,只是他的話有擾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沒想到他就……呂芳?!?br/>
“奴才在?!眳畏歼B忙答道。
嘉靖聲調(diào)轉(zhuǎn)冷:“東廠的人你也該管管了。查一下,臘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誰掌的刑?!?br/>
呂芳露出應有的惶恐,低聲答道:“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聲轉(zhuǎn)輕柔:“周云逸的家里聽說一大堆孩子,還有老母在,要安撫,撥點銀子,從大內(nèi)拿?!?br/>
呂芳立刻應道:“是。奴才下去就辦?!?br/>
“國難當,家也難當,國和家是一個道理?!奔尉父袊@著,突然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嚴世蕃,“嚴世蕃,剛才高拱說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么回事?”
嚴世蕃有些失驚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將幾房小妻送回娘家?!?br/>
“好漢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辦?還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來吧?!?br/>
“是?!眹朗擂穆曇粜〉脦缀踔挥凶约翰拍苈犚姟?br/>
“去年過去了,今年怎么辦?該吵還得吵。閣老,你是首揆,內(nèi)閣的當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亂石鋪街以后,嘉靖把話引入了正題。
“當家無非是節(jié)流開源兩途?!眹泪哉f得十分誠懇,“比方說去年,哪一筆開支都是正當?shù)?,可非要用這么多嗎?張居正剛才說得對,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比方工部為宮里修殿宇,為什么不在云貴取木材,非要通過海面那么遠從南洋運木材來?是因為云貴山里的木材運不出來。記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議過,叫云貴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貨能運下來。這件事當時若是落實了,去年宮里多花的三百多萬木料錢就能省下來?!?br/>
嘉靖由衷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望向嚴世蕃。
“這件事工部有責任,臣有責任?!眹朗擂坏貌唤友砸?。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點了點頭。
嚴嵩接著上面的話題說道:“今年所有的開支都要從這些上面著眼,接下來內(nèi)閣要好好議。”
“張居正。”嘉靖突然點張居正的名。
張居正立刻應答:“臣在?!?br/>
嘉靖緊問:“你剛才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是閣老說的這個意思嗎?”
張居正肅顏答道:“是這個意思,但閣老說得更透徹些?!?br/>
嘉靖立刻顯出賞識的神態(tài):“朕剛才在里面聽你算賬也算得很透徹嘛。你說只要海面的商路暢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貨物運到波斯印度一帶,每年就可以開源一千萬兩以上的白銀。朕想聽你說說這個思路。”
“是。”張居正顯然有些激動,但盡力平靜心態(tài),“其實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樂三年開始,成祖文皇帝就命鄭和率船隊遠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貨遠通。直至嘉靖十幾年,海上通商依然頻繁。后來因為倭寇騷亂,海面不靖,商運受阻。臣在兵部,也是從兵部著眼,想著似乎應該給閩浙增加軍餉,讓戚繼光俞大猷部募充軍隊,建造戰(zhàn)船,然后主動出擊,剿滅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貨商之路。”
“這個想法張居正和臣商議過?!眹泪粤⒖贪言捊恿诉^去。
徐階高拱也立刻下意識地望向了張居正。張居正開始是一愕,接著像是向徐階高拱表白般輕輕搖了搖頭,以示自己并未和嚴嵩有過什么商議。
嚴嵩輕輕使了一槍,徐徐接道:“只要海面貨商之路暢通,接下來就是運什么。比方江浙的絲綢。一匹上等的絲綢,在內(nèi)地能賣到六兩白銀,如果銷到西洋諸國則能賣到十兩白銀以上?,F(xiàn)在應天是一萬張織機,浙江是八千張織機,能不能增加織機,多產(chǎn)絲綢?”
“當然能。”這回輪到嘉靖搶著說話了,“關(guān)鍵是蠶絲。如何增加桑田,多產(chǎn)蠶絲?!?br/>
嚴嵩立刻接道:“皇上圣明。歷來就是應天的絲綢也多靠浙江供應蠶絲,氣候使然,浙江適合栽桑產(chǎn)蠶。內(nèi)閣的意思,干脆讓浙江現(xiàn)有的農(nóng)田再撥一半改為桑田,一年便可多產(chǎn)蠶絲一千萬兩以上,也就是說可以多產(chǎn)絲綢二十萬匹?!?br/>
嘉靖又問:“農(nóng)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糧呢?”
嚴嵩緊答:“從外省調(diào)撥。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給浙江調(diào)撥一百多萬石糧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調(diào)糧食就是。”
嘉靖接著問:“外省調(diào)來的糧一定比自己產(chǎn)的貴,浙江的桑農(nóng)是否愿意?”
嚴嵩接著答:“每畝桑田產(chǎn)的絲比每畝農(nóng)田產(chǎn)的糧收成要高。”
嘉靖不再問了,終于說出了下面這句應該由自己說的話:“再加一條,改的桑田仍按農(nóng)田征稅,不許增加稅賦。”
“圣明天縱無過皇上!”這回是嚴世蕃搶著頌圣了,“這樣一來,浙江的百姓定然會踴躍種桑。有了絲源,浙江和應天各增幾千張織機不成問題?!?br/>
“好!好!”嘉靖竟然從座位上下來了,一邊輕輕鼓著掌,一邊顧自踱了起來,“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辦法。這件事就讓司禮監(jiān)和工部去辦,當然還有戶部,多賺的錢都要在戶部入賬。如何入手,內(nèi)閣這就回去詳細議個方略出來,然后給胡宗憲下急遞。這事還得靠胡宗憲去辦?!?br/>
嚴嵩和呂芳幾乎同時大聲答道:“是?!?br/>
嘉靖似乎十分興奮,踱到了殿門邊竟自己伸手要去開殿門,司禮監(jiān)兩個太監(jiān)慌忙奔了過去,將殿門打開。
一陣雪風吹了進來,嘉靖的寬袍大袖立刻向后飄了起來。
“哎喲!我的主子,當心著涼!”呂芳連忙奔過去,就要關(guān)門。
“朕不像你們,沒有那么嬌嫩?!奔尉甘忠粨P,阻住了呂芳。
殿門外大雪飄飄,而滿掛的燈籠又在雪幕里點點紅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發(fā)現(xiàn)就在玉熙宮臺階前面的雪地里跪著幾個太監(jiān)。
大雪飄落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最前面那個太監(jiān)手里高舉著一個托盤,雖然飄了雪,還能看出托盤里金黃色的緞面上擺著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誕子了嗎?”
那個舉著托盤的太監(jiān)大聲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爺給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孫!”
呂芳大步走了過去,接過那個托盤,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高舉著托盤:“主子大喜!”
另外四個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緊接著跪了下來:“主子大喜!”
嚴嵩和所有的內(nèi)閣閣員們也相繼跪了下來:“臣等恭賀皇上!”
無論是真心歡喜還是裝出歡喜,畢竟這是嘉靖帝添的第一個孫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時不敢正視嘉靖目光的所有的眼睛這時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為“迎喜”。
嘉靖的臉上也報之以喜,不是那種驚喜,好像早已勝算在心的那種得意之喜:“呂芳,把托盤舉高些?!?br/>
“是呢?!眳畏紝⒐蚺醯耐斜P雙手高舉。
嘉靖的右手伸進了左手的袍袖中,竟從袍袖里抓出一把數(shù)個嬰兒拳頭般大的冬棗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驚異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進了右手的袍袖中,從袍袖里抓出一把數(shù)個也有嬰兒拳頭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盤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驚異之色!
嘉靖望著那一雙雙驚異的眼,笑著問道:“朕預備的這兩樣東西,民間是怎么個說法?”
呂芳雙手高舉著托盤見不著托盤里的東西,這就該首席秉筆太監(jiān)陳洪回話了:“回主子,百姓家稱作‘早立子’。奴才們服了,主子萬歲爺怎么就知道今天會有這么個天大的喜事?!?br/>
所有跪著的人都知道在這個時候須接著這個話茬頌圣了,卻又知道這時候任何語言都不足以頌圣,包括耄耋之年的嚴嵩,全露出又驚又喜的目光只是望著嘉靖。
嘉靖淡淡笑著:“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br/>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縱圣明!”
嘉靖過了這把神出鬼沒的癮,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呂芳:“呂芳?!?br/>
呂芳答道:“奴才在?!?br/>
嘉靖答:“這冬棗栗子是上天賜給朕,朕賜給孫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孫宮里該怎么賞賜?”
呂芳回道:“回主子,這是主子第一個皇孫,宮里除了照例要賞賜喜慶寶物之外,還要調(diào)派二十名太監(jiān)二十名宮女過去伺候。”
嘉靖道:“那就立刻去辦?!?br/>
“是!”呂芳這一聲應得十分響亮!
嘉靖轉(zhuǎn)望向徐階、高拱、張居正:“徐階、高拱、張居正。”
徐階、高拱、張居正:“微臣在?!?br/>
嘉靖的聲音這時透著慈祥:“你們都是裕王的師傅和侍讀,有了這個喜事,朕就不留你們吃元宵了。你們都去裕王那兒賀個喜吧?!?br/>
“是。”徐階、高拱和張居正這一聲回得也十分響亮。
兩撥人都叩了頭,起身分別奔了出去。
這里只剩下了嚴嵩和嚴世蕃還跪在那里。
嘉靖望著大雪中逐漸消失的徐階高拱張居正的背影,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嚴嵩和嚴世蕃:“家事國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嚴閣老,現(xiàn)在就剩你們父子在了,你們說,周云逸到底有沒有后臺?”
嚴世蕃倏地抬起了頭,嚴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轉(zhuǎn)過頭,望向跪在地上的嚴氏父子:“今天是元宵節(jié),你們就在這里陪朕吃個元宵吧?!?br/>
“是!”嚴世蕃這一聲回答中充滿了激動,似乎又透著些許委屈。
離開的兩撥人,裕王府遠,司禮監(jiān)近,呂芳在前,四大太監(jiān)在后,隨侍太監(jiān)隨著,這一大幫子很快回到了司禮監(jiān)值房。
值房門外兩個當值的太監(jiān)立刻跪了下來。
還沒走到值房的臺階,呂芳站住了。
后面的人都跟著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臺階下面雪地上一個跪著的“雪人”。
“誰?”呂芳問那兩個當值太監(jiān)。
跪在臺階左邊的當值太監(jiān):“回老祖宗的話,是馮公公?!?br/>
呂芳眼中掠過一道復雜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馮保。
四大秉筆太監(jiān)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呂芳轉(zhuǎn)對四大秉筆太監(jiān):“今兒元宵,你們也各自回去過個節(jié)吧?!?br/>
陳洪顯然明白了呂芳的用意,知他是想支開眾人,暗中從輕發(fā)落馮保,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說出來,繞著問道:“那當值呢?”
呂芳:“我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