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半夜里,春雨綿綿,陰冷襲身。村莊籠罩在沉沉黑色之中,十分寂靜。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聲,劃破夜空,傳入耳中,驚駭怵心,仿佛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一個黑影,疾步閃身進入村莊,三步并作兩步來到他熟悉的大門口。他是咕嚕叔,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腳套半統(tǒng)雨靴。他手里挎著一只竹籃子。竹籃子里放著一只大瓦缸盆,上面蓋頂草帽。
年屆不惑的咕嚕叔嗜好抽水煙。水煙筒里的過濾水,在吸氣的時候連續(xù)發(fā)出輕盈悅耳的“咕嚕咕?!甭曧?。在耳畔聽得多了,時間久了,村上人自然把他和“咕?!甭曇袈?lián)系起來。一來二去,三叫四和,“咕嚕叔”叫順了口,漸漸地倒把他父母給起的大名遺忘掉了。
“咚、咚、咚”,“咚、咚、咚”,連敲十幾下,屋里終于透出燈光來。白發(fā)老娘披著棉襖,邊問“誰呀”,邊走來拔門閂。
“娘,是我”,咕嚕叔邊回答邊邁進門檻。聽說家里的“頂梁柱”回來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向爹爹奔去。他老婆接過籃子,順手遞上干毛巾,幫男人擦拭臉龐上的雨水。吩咐大女兒快給爸爸倒杯熱水暖暖身子。平時缺少生趣的普通農(nóng)家因為養(yǎng)家的男人回來了,好像黑夜里驀然閃爍亮光,給全家人帶來格外的欣喜和鼓舞。
那年,過完新年不久,生產(chǎn)隊安排咕嚕叔去當挑河工。任務(wù)是疏浚無錫、蘇州兩市交界處的望虞河,地點在新安公社的沙墩村口。干活時間預計在芒種割麥子之前可以告一段落,三四個月肯定是少不了的。
咕嚕叔去當挑河工,活重人苦,但工分掙得多,糧食供給多,對養(yǎng)家糊口,無疑是好事一樁。大女兒十五歲,二女兒十一歲,“末老拖”兒子僅有九歲。老娘加老婆,“青老不均”。平時,工分掙得少,糧草分配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孩子們?yōu)榱藸幪蛞粋€舀粥的盆子,三個孩子要猜拳定勝負,贏的人才有“口?!?,把粥盆子舔得比水洗的還干凈。
“青老不勻”的日子苦,“青黃不接”的日子更苦。無錫地方有句老話“荒春三,苦八九”。意思講:種田人最受饑餓威脅的時間是暮春至初夏,存糧所剩無幾,地里麥子尚在孕穗,沒有成熟,無法裹腹?!胞滭S要餓到眼黃”。同樣道理,陰歷八九月份,夏糧已食完,秋糧未入囤,饑腸轆轆,不足為奇。
咕嚕叔,人在開河工地,心里時刻牽掛缺糧少食的家里親人,特別是正在長身體的三個子女。夜里,他常常想得身子像烙餅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雞叫,還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直楞楞地盯著工棚大頂。眼角、腮邊無聲無息地流淌著淚水,是那么情深深,意濃濃,悲切切。靜夜常思慮,焦躁難熬,操起水煙筒,鉆出工棚,“咕嚕?!泵臀鼛卓?。苦味,辣味,澀味,酸味,雜陳熏心,形成一個堅定信念:老娘、老婆、孩子們,我一定要讓你們吃上飯!
挑河工,“上磨肩胛,下磨腳底”。一百多斤重的泥擔子,從河底挑上河岸,又濕又滑,十分艱苦。加上頂烈日,冒風雨,更是考驗人們的毅力和意志。在那“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村上人用“水花生”(又名“野蓊菜”)、“紅花草”(又名“紫蕓蕓”),洗凈剁碎,揉擠成團,在干面粉或干米粉里滾一滾,上鍋蒸一蒸,起名“綠色團子”。一人分上兩三個,喝碗糊糊湯,權(quán)當一頓餐。挑河工側(cè)不同,“一稀兩干”,三頓都有白米。干活時標準為每人每天二斤大米,休工閑暇時每人每天一斤半大米。說老實話,青壯勞力干死力氣活,必須吃飽嘍才有勁頭。我在農(nóng)村干活,一頓飯最多吃掉二斤。吃少了,總覺得丟魂落魄,哪里都不舒服。
咕嚕叔吃飯時,下狠心把嘴巴牢牢管制起來。中午可以吃八兩飯,只能吃六兩;晚上可以吃七兩飯,絕不允許超過五兩。多下來的米飯攤在包袱皮上晾干,攏起來。早飯供應(yīng)三兩粥,外加二兩一只白饅頭。對不起,硬從嘴巴里把白饅頭“摳”半只出來,切片曬干。干這等“節(jié)糧縮食”之事,還要偷偷摸摸,不可明目張膽。上頭知道了,你這個“挑河工”白米飯就算吃到頭了。
積累上十天半月,可以裝滿一大瓦盆。晚上,瞅準時機,長途奔襲,“滴滴遠水也能解解殷殷近渴”?。?br/> 工地在無錫城的最南面,家鄉(xiāng)在最北面。穿城而過,不下三十里路。為了親人,為了責任,為了信念,咕嚕叔頂風冒雨一路狂奔,披星戴月刷刷疾馳,跨橋越河呼呼飛行。沉甸甸的瓦盆里裝盛著生命之糧,急吼吼的胸腔里點燃著摯愛之火。趕回來,又要馬上趕過去。一夜奔波未喘息,咕嚕叔無怨無悔,心甘情愿。為了親人,為了生存,為了孩子,倘若再吃更多的苦,愿意,值得!
咕嚕叔是生產(chǎn)隊管水員。水,是人的生命之水,也是水稻的生命之水。水稻從秧畦落谷催芽長葉開始直到大田拔節(jié)揚花孕穗,都需要薄水,深水;深水,薄水……視不同生長期,靈活配置水漿管理。
夏天的夜晚,皓月當空,繁星閃爍。少一份白天的酷熱煩躁,多一份清涼恬靜。咕嚕叔挽起褲腿,赤著雙腳,手握鐵鍬,在溝渠泥壩上開壩放水。一塊塊稻田,一個個泥壩口,一汪汪清水。咕嚕叔忙碌的身影,在曠野里不知疲倦地奔波著,巡查著……
他剛走到一條雜草叢生、濕漉漉、滑膩膩的田埂中間地段時,左腳背上突然像被燒紅的烙鐵按了一下,感覺到觸電般的刺痛,瞬間傳遍全身。咕嚕叔右手握鐵鍬,十分驚怵地低頭一瞧,模模糊糊地看見一條黑影,“嗖”地一聲向稻叢里快速游去,須臾間消逝得無影無蹤。鐵鍬再快,也快不過循形者。剎那間,它給咕嚕叔帶來突如其來的恐懼、痛苦甚至死亡。它是誰?它是毒性很強的蝮蛇。夏夜,它和田雞、黃蟮、泥鰍、螻蛄、螞蟥、蚯蚓等水田動物都會出來活動覓食。田雞、黃鱔是蛇的最愛。咕嚕叔肯定是驚擾了窺機出擊、捕捉珍饈佳肴的獵食者——蝮蛇,讓它白忙活,丟口福,那就咬你一口,解解心頭之恨。
咕嚕叔立馬意識到被毒蛇咬傷了,大聲喊叫在附近田埂上的兄弟倆過來幫幫忙。兄弟倆名叫大榮、小榮。哥哥在農(nóng)中讀書,放假在家。弟弟背著魚簍,跟著提著馬燈、拿著竹夾的哥哥,到稻田田埂邊上照黃蟮。一旦發(fā)現(xiàn)躲在水里的黃蟮,就瞄準它的身段部位,用長竹夾子毫不遲疑地夾上去。十拿九穩(wěn),“倒霉蛋”再掙扎也無濟于事。今晚運氣不錯,大大小小、粗粗細細,已經(jīng)有十三五條進魚簍。兄弟倆喜滋滋、樂顛顛的,繼續(xù)聚精會神地照著,尋著,夾著。
兄弟倆聽到咕嚕叔在喊叫,聲音很焦灼,很慌張?!疤ぁ⑻?、踏”,不顧濕滑跌倒,飛奔到咕嚕叔身邊。馬燈一照,左腳背上有兩個蛇齒印痕,滲著血。大榮畢竟有點文化,讓弟弟把魚簍上系著的草繩子解下來,用它在咕嚕叔的左腳踝骨上方緊緊繞上幾圈,死死扎牢扣緊,防止毒血回流。他關(guān)照弟弟跑回村報訊,快找隊長來。自己陪著疼得齜牙咧嘴、倒抽冷氣的咕嚕叔,攙扶著,寬慰著。
我還在場上納涼,正準備睡覺。聽小榮一講,大吃一驚,磕睡蟲早已飛走了。這種被蝮蛇咬傷的意外事故,如果療傷救治不及時,很可能要喪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