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六、七月間,江南有一段集中降雨的天氣時光。氣溫從初夏漸入盛夏。
那時節(jié),楊梅成熟,深紅色,紫黑色,圓圓的,酸酸甜甜的。有人皺眉泛酸水,有人酣暢吞滿腮。雨來了,大雨來了。無休無止,連綿不斷。起個名字叫“梅雨”。
“梅雨”、“梅雨”,真讓人“霉”透了。莊稼、菜地遭遇“滅頂之災(zāi)”;墻壁、被褥、衣服濕漉漉,涼冰冰,粘乎乎;大人無法干活,小孩無法上學(xué),整天“窩”在屋檐下聆聽“嘩嘩嘩”下雨聲。交通不暢,物流受阻。人心忐忑,祈求平安。
今年的梅雨早來晚去。連續(xù)的大雨、暴雨,均超過歷史極端記錄。太湖水位、內(nèi)河水位均超過警戒水位,加上外地客水滾滾而來,一時間,我們圩田地區(qū)大蕩河水猛漲,圩堤瀕臨決口,遭受了一場歷史罕見的特大洪澇災(zāi)害的襲擊。一旦決堤,浩浩大蕩河水像仰嘶呼嘯的萬馬奔騰,像狂囂肆虐的沖天蛟龍,從決口處涌進堤內(nèi)。若不及時堵住,幾百畝稻田和幾百條人命的村莊將淪為澤國,家園覆滅就在傾刻之間。
這是假設(shè),是最嚴重最無奈的絕望假設(shè)。事實上,父老鄉(xiāng)親們在水的世界里始終堅強、自信、樂觀。與天奮斗,其樂無窮。
圩堤上,二十四小時安排社員巡邏檢查。他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挽褲赤腳穿梭在堤埂上。晚上提著馬燈,握著手電筒。其中有人拎一面銅鑼,跟著巡邏隊伍。發(fā)現(xiàn)險情,立即敲鑼報警?!拌K、鐺、鐺”的敲鑼聲在寂靜的夜空里特別刺耳,聲音分貝很高,傳得很遠。村上的青壯年勞力枕戈待旦,日夜防備,隨時上堤搶險。
北河公社數(shù)我們村莊地勢最低洼,圩田最多,圩堤最長,受災(zāi)情況最嚴重。公社、大人緊急部署和安排,成立了三十多人組成的民兵搶險實擊隊,集中在大隊部隨時聽命出戰(zhàn)。毛竹、木樁,草包、麻袋、鐵絲、鐵鍬等抗洪物資提前搬運到險工險段,以備不測。
公社排灌站有四五艘機泵呼水船,保障全公社十三個大隊特殊田塊的排灌水。這不,堤外大蕩河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站在堤埂上,蹲下身子伸出腳板,就可以直接撩到混濁的河水。圩內(nèi)河浜、稻田已是一片汪洋。大蕩河與內(nèi)河支浜之間早已被一扇水泥大閘門封閉住了,連續(xù)不斷降下來的梅雨水囤積在圩內(nèi),越積越深。田野里,僅能看見高坡上的桑樹田,土墩上的老墳?zāi)?,圩堤上的楊柳樹,其他的一切都淹沒在滔滔洪水中。
公社果斷及時派出三艘機泵呼水船,分別架設(shè)24吋呼水大圓鐵管,晝夜不停地“嘭哧、嘭哧”開足馬力打出水,盡快降低內(nèi)河支浜水位,讓幾百畝稻苗趕快冒出頭來,透透空氣,緩緩精神,免遭長時間水魔和熱浪無情的浸悶而腐爛窒息死亡。
我們村上幾個生產(chǎn)隊的12吋水泵也有三、五臺,用12匹馬力的柴油機作動力,一刻不停地加入到排澇保苗的搶救戰(zhàn)斗。
六月下旬,氣候異常惡劣。時而滂沱大雨,時而淅淅瀝瀝;時而烈日炎炎,時而烏云翻滾。人們像生活在粘濕悶熱的大蒸籠里一樣,熱汗涔涔,煩躁不安。一個家里有溫度計的村民說,太陽照射下的氣溫已輕達到36、37攝氏度,酷暑逼來,熱浪滾滾。真是“水龍王”“火魔王”相邀一起奔赴人間,聯(lián)手戲弄和折磨蕓蕓眾生。
如果圩堤不出現(xiàn)險情決口,排澇呼出水連續(xù)順利,估計兩天兩夜就可以水位正常,拯救稻苗,欣然敲響平安鐘。
在那“水漫金山”不平常的兩天兩夜里,洪水包圍中的村莊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村上,家家戶戶進水了。淺的有五六十公分,深的有一米多。河埠頭的大、小水泥船,木頭船都把纜繩系在屋子門前場地上的大樹腰身上,被漂浮的枯枝亂柴簇擁著,一漾一漾的。鴨子、小狗不懼水,甚至驚喜這天外來水,那么大,那么近。鴨子“嘎嘎嘎”,拍拍翅膀,盡情嬉水尋覓珍饈佳肴。小狗“汪汪汪”,張開四爪,故伎重演拿手好戲“狗刨式”,一眨眼工夫,已經(jīng)竄到高坡大樹下,伸著舌頭,瞪著狗眼看“西洋鏡”。村民們幾乎家家飼養(yǎng)大公雞、老母雞,摳著雞屁股多下蛋去換油鹽錢哩。雞窩淹掉了。無家可歸的“喔喔喔”、“咕咕咕”,入不了水,上不了天,那就只能吊在半空中。急中生智的村民們,有的用籮筐,有的用糞桶,有的用笆斗,鋪上一些干麥桔、干稻草,把它們捉進去,用繩子把容器吊掛在梁上,再盛放些麥麩米糠,有住有吃,照樣生蛋。真是“躲進新窩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不過,警告它們千萬別任性調(diào)皮,耐不住寂莫,“撲哧”一聲飛出來,掉下去,到處是“奪命水”。小命鳴乎,且又少了主人家的油鹽錢。
山區(qū)發(fā)洪水,會發(fā)生泥石流。千斤重的巨石滾落下來,砸扁房屋。一兩噸重的汽車都會被洪流裹挾跌撞而去。平原發(fā)洪水,會潰壩決堤,險象環(huán)生,房倒屋塌,厄運降臨。你看,磚場上的柴垛結(jié)結(jié)實實,又高又大。洪水輕而易舉地把它托浮起來,晃蕩晃蕩,悠哉悠哉,漫無目的地在水里浸泡著,蠕動著。柴垛像汪洋中的一艘船,搭乘著除了人以外的萬物生靈。在命懸一線的生死關(guān)頭,惟有登上這艘救命船,才能逃過一劫!于是,螻蛄來了,螞蟻來了,蛤蟆來了,蜈蚣來了,蜘蛛來了,蝮蛇來了……柴垛成了小動物們的臨時流動避難所。一旦雨止水退,它們將各奔東西,尋找新的舒適棲身之地。不用多久,它們將再也記不起這生命中驚心動魄的悲慘一幕。萬物之靈的人類卻刻骨銘心,終生難忘。
金寶的老婆慶英看見柴垛氽浮在門前場上,淌水奔到柴垛旁,伸出雙手拔幾個柴把子生火煮飯。柴把子費了不小的力氣終于拔到手上,兩只紅腦袋、叉尾巴、扁身體的大蜈蚣緊緊地趴拉在柴把上。慶英一見,“啊喲喂”,三魂嚇掉兩魂半,柴把瞬間被甩到半空中,“撲通”一聲復(fù)又掉進濁水中。那兩只“五毒”動物之一的小家伙落水后并沒有攻擊慶英,而是在水里掙扎著艱難地游去柴垛。扁長的身體很快鉆進柴把里,沒了蹤影。要是被蜈蚣蜇一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但那又刺痛又腫脹的活受罪肯定免不了。毒液攻心,還會使人產(chǎn)生惡心、頭暈、發(fā)燒、咳嗽等不良連鎖反應(yīng)。請問:大水滔天,你上哪兒去尋醫(yī)救治呢?慶英踉踉蹌蹌回到家里驚魂未定,喘著粗氣把剛才的遭遇講給金寶聽。她發(fā)誓:寧可吃生米,再也不敢輕舉妄動。
江南水鄉(xiāng)的小朋友天性喜好水。水里游泳,摸魚,抓螺絲,逮螃蟹……曬得皮膚黑黝黝,玩得渾身臟兮兮。小肚子餓得癟癟的,滿不在乎,只在乎“戰(zhàn)利品”多點,再多點。這次發(fā)大水,家里和門外一個樣。別說小孩沒見過,就是七老八十的“長頭發(fā)”“白胡子”也是孤陋寡聞,難得一遇。生產(chǎn)隊魚池里的鰱魚們乘漲水之機,“潑刺”“潑刺”游去河浜、磚場,造訪各家各戶。野生的鏈魚、鯽魚、鳊魚、黃甲魚、鰻魚以及烏龜王八,都借大水之機蠢蠢欲動,陸陸續(xù)續(xù)登門入室,游到小朋友的肚子旁,碰碰擦擦,尋釁挑逗一番,旋即循形混水之中……一會兒工夫,重復(fù)表演一次。刺激你把嗓子眼吊起來,神勁昂奮起來?!凹依镉恤~!家里有魚!”小孩子的尖叫聲把大人也吸引進抓魚行列。三、五個小孩子扛一只養(yǎng)蠶用的大圓匾,沉入水中,“一二三”,一起提出水面。水泄魚存?!案Z條魚”、“篷皮魚”、“小蝦米”,活蹦亂跳。小手揮舞,抓此溜彼,噓噓唏唏,嘻嘻哈哈,一驚一咋。快樂加喧鬧,簡直要把屋頂掀翻了。大人用雞罩子,圓圓的喇叭大口,直徑有一米。瞅準時機,猛罩下去。一手按著,一手伸進罩子水里東摸西摸。哇哈,不是大白鰱,就是大花鰱。八成是隊里魚塘里的“集體越獄逃犯”,如今“捉拿歸案”,取你性命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