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秦孝公終于回到了櫟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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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隴西郡與北地郡走遍了每個縣,還跑了許多零散的農(nóng)耕區(qū)和游牧區(qū)。這兩個地區(qū)雖然土地遼闊,但卻很是荒涼偏遠。在秦部族還沒有成為諸侯國的時候,隴西和北地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那里的許多河谷與草原都曾經(jīng)是他們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圍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無數(shù)個孤島。成為占據(jù)周人本土的大諸侯國之后,秦人舉族遷入成為戰(zhàn)爭廢墟的關(guān)中,無數(shù)個孤島般的故鄉(xiāng)便被戎狄部族席卷吞沒了。直到秦穆公時期,秦國為了安定后方,全力西進,使三十多個戎狄部落國臣服于秦國旗下,這兩個地區(qū)才成為秦國真正的領(lǐng)土。穆公之后百余年雖說時有叛亂,土地不斷縮小,民眾不斷減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卻依然在秦國治下。秦獻公時期,為了這塊后方根基不再被繼續(xù)肢解,便將這塊遼闊的地區(qū)劃做了兩個郡——隴西郡和北地郡,專設(shè)官府,常駐軍隊,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頭領(lǐng)治理的傳統(tǒng)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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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其所以堅持巡視這兩個邊陲地區(qū),一是他從未到過這兩個郡,很需要有實際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這兩個郡雖然荒涼遼闊,但卻是秦國西部北部的屏障。隴西之外,是流動無常的匈奴、西羌、諸胡與月氏部族等,他們的草原騎兵隨時都有可能閃電般的進攻隴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陰山草原有匈奴部族,東北面的云中山地是虎視耽耽的趙國。東面是秦國的河西地區(qū),原本有漫長險峻的太行山與黃河天險,卻被魏國在三十年前逐步蠶食,河西盡失,將北地郡壓縮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以來,魏國、趙國、中山國就都成了覬覦北地郡的兇惡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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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這兩個鞭長莫及的地區(qū)變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變法之后成為堅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視下來,尚算滿意。衛(wèi)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時的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頭領(lǐng)擔(dān)任的郡守也還算忠實的執(zhí)行了變法法令,廢除了隸農(nóng)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場也都分給了農(nóng)人牧民。兩郡的府庫都充實了許多,愿意從軍的青壯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當(dāng)即頒布了兩道詔令:第一道,兩個郡守各晉升爵位兩級,從原來的第七級公大夫爵晉升到第九級五大夫爵。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為衛(wèi)鞅的左庶長爵位也才是第十級。兩個郡守自然是感奮異常。第二道:兩郡庶民的賦稅減去三成;兩郡府庫所征收的財貨十年內(nèi)用作軍務(wù)官俸,免繳國府賦稅。如此一來,兩郡的財政壓力大大減輕,郡守吏員庶民無不稱頌歡呼。兩個郡守向國君慷慨激昂的立誓,決意建立兩郡騎兵,對各種侵?jǐn)_堅決回?fù)?,絕不使敵國再壓縮秦國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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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后炎熱兩三個時辰外,早晚的山風(fēng)河風(fēng)涼爽干燥,沒有一點兒悶熱難當(dāng)?shù)母杏X。雖則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馳,少有歇息,幾個月下來,竟成了一個地道的西部漢子——黝黑發(fā)亮,精悍結(jié)實。一路東行,過了陳倉山便頓覺一陣漚熱,身上立時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莊園再去看看,卻知道在他離開墨家總院的同時,玄奇也已經(jīng)到齊國去了。孝公站在山頭上望了一陣,嘆息一聲,便回頭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卻又回馬向河谷縱深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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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小莊園外,孝公吩咐兩名衛(wèi)士留在小河邊,獨自一人推開籬笆走了進去。院子里兩株桑樹綠葉正濃,樹下卻沒有養(yǎng)蠶的竹籮。小場院中堆著一個麥草垛,籬笆外的麥子顯然已經(jīng)收割打過。小屋的木門沒有上鎖,門上寫著兩行大字——入山采藥狩獵迷路之人,可進屋食宿。孝公感慨的嘆息一聲,推開屋門,屋內(nèi)幾樣簡單陳設(shè)都用布苫著,除了一層灰塵,還是那樣整潔冷清,顯然還沒有人光顧過這個小小莊園。孝公四顧,拿下古琴上苫蓋的那塊白布翻了過來,掏出懷中一碇干墨,在布上用力寫下兩行大字,又將白布翻過來原樣苫蓋妥當(dāng),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這里獨自住宿一夜,聽聽那山風(fēng)松濤,看看那明亮孤獨的月亮,替她理一理莊園桑樹,重溫一次那永遠烙在心頭的美麗的河谷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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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又必須匆匆離開這里。事情太多了。在隴西他已經(jīng)大體知道了櫟陽發(fā)生的動蕩。風(fēng)險關(guān)頭,他相信衛(wèi)鞅的品格與能力。但風(fēng)險之后的善后,應(yīng)該由他這個國君來出面,不能再糾纏衛(wèi)鞅。正因為這一點,秦孝公才要冒著酷暑趕回關(guān)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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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櫟陽,已經(jīng)是晚湯時分。秦孝公梳洗完畢,對黑伯叮囑幾句,便只身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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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來到嬴虔府前,秦孝公卻驚訝得愣怔了半天——大門已經(jīng)用磚石封堵,黑漆漆沒有一絲燈光,沒有一個人影!往日里生機勃勃的公子虔府變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詳徘徊,終于來到小小的偏門。奇怪的是,小偏門也關(guān)著,一個衛(wèi)士也沒有,一盞燈籠也沒有。想了想,孝公舉手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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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門內(nèi)一陣腳步,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公子不見客,請回吧?!?br/> ?
“嬴渠梁到此,家老開門?!?br/> ?
吱呀一聲,小門打開,家老涕淚縱橫的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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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扶起家老,卻沒有說話,自顧向里走去。整個庭院竟也是黑漆漆一片,沒有一個房間有燈光。家老輕步搶前,將秦孝公領(lǐng)到后院小山下,向山頂?shù)氖ど弦恢福吐曔煅实溃骸肮诱照沟脑谀抢铩?br/> ?
秦孝公揮揮手,示意家老離去,便獨自踏著石階走上石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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碩大粗樸的石亭下,一個披散長發(fā)的高大黑影背身站立。聽見身后熟悉的腳步聲,他身體微微一陣顫抖,卻依然沒有回頭。秦孝公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后,深深一聲嘆息。高大黑影一動不動的站著,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發(f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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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默默地站著,足足有半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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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刑護法,大哥有功?!鼻匦⒐K于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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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黑影依舊石像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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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父遺囑,大哥記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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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的還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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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歷來支持變法,歷來支持衛(wèi)鞅?!?br/> ?
依舊是死死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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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棄變法,殺掉衛(wèi)鞅,我嬴氏一族重回西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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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黑影身體一抖,聲音諳啞,“何須逼我?答應(yīng)你,嬴虔不反對變法?!?br/> ?
“然則仇恨衛(wèi)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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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黑影嘶聲嘆息,不回頭,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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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許多人等你出面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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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多言,我不會和任何人交往?!焙谟暗穆曇粢魂囶澏叮百呀?jīng)死了?!蓖蝗换仡^,臉上竟垂著一幅厚厚的黑紗,在朦朧夜色中透出幾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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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深深一躬,“大哥,保重。我會讓瑩玉經(jīng)常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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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句話。莫將瑩玉嫁給衛(wèi)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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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驚訝,“瑩玉嫁給衛(wèi)鞅?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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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軀,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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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回到國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兒。此時黑伯來報,說太子不敢來書房晉見,在太后寢宮等著。秦孝公一怔,陰沉著臉來到后庭院太后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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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嬴駟一個多月來神思恍惚,驟然消瘦。聞得公父回來,更是驚恐。黑伯宣他在孝公書房等候時,他忐忑不安的跑到國府后院,默默的流著眼淚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長嘆一聲,“好吧,你就在這兒等吧,但愿你小子還,還有一條活命……”說完,太后唏噓著喚來瑩玉,在女兒耳邊小聲叮囑了一陣。嬴駟嚇得六神無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廳竟是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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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后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便匆匆走了進去。進得正廳,太后卻不在,只有嬴駟跪在廳中,瑩玉站在旁邊一幅認(rèn)真監(jiān)督的樣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驟然竄起,大喝一聲,“逆子!”上前掄圓胳膊就是兩個巴掌,打得嬴駟嘴角頓時出血,面頰腫起!又一腳將嬴駟揣翻,撈起一個陶瓶就要往嬴駟頭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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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瑩玉哭喊著撲上來,雙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摔碎。孝公猛然推開瑩玉,向劍架奔來,卻不見了劍架上的長劍,一怒之下,又抱起一個石墩就要來砸嬴駟。瑩玉情急,緊緊抱住孝公尖聲哭喊:“駟兒快跑——!快?。 ?br/> ?
嬴駟卻是咬著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的爬起跪在地上看著狂怒的公父。一瞬間,秦孝公竟然一腳踢開瑩玉,順手撈過一個青銅燭臺向嬴駟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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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的擋在嬴駟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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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秦孝公嘶喊一聲,手中青銅燭臺咣啷砸在青磚地上,雙手捂臉,淚如泉涌,渾身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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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蒼蒼的太后默默的雙手扶住兒子,“渠梁……”竟也是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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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渠梁有負(fù)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臉,使勁一抹如泉淚水,扶母親坐在石墩上?,撚褚呀?jīng)掙扎起來,收拾地上的凌亂東西,還不忘背過身向哥哥做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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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梁啊,駟兒有大錯,罰他教他可也,不能傷殘其身呵?!碧笫脺I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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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已經(jīng)平靜下來,冷冷道:“嬴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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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默默的膝行而前,紅腫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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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你身為國家儲君,私刑濫殺老秦望族三十余人,幾使秦國傾覆,新法夭亡。戰(zhàn)國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衛(wèi)鞅,而是我這個國君在櫟陽,不殺你這個逆子,何以面對天下?何以面對為秦國流過無數(shù)鮮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的喘息著,強壓胸中怒火,冷冷道:“自今日起,廢去你太子爵位。給你一卷通國文書,你要以游學(xué)士子身份,在秦國山野游歷謀生五年??纯辞貒Ю锖由降淖兎?,想想你的作為!你,好自為之吧。”秦孝公沉重傷感,嘶啞的嘆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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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玉驚訝,“大哥,駟兒還只有十四歲……讓我,陪他去吧?!?br/> ?
嬴駟卻重重的叩了一個頭,“不,姑姑,嬴駟一個人?!闭f罷站起,向太后、父親與姑姑深深一躬,頭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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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駟兒……”太后喊著站起來,眼見嬴駟去了,搖頭拭淚,“又是個犟種,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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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讓他去吧。我象他那么大,已經(jīng)打了兩年仗了?!?br/> ?
“都象你?”太后長長吁了一口氣,“總算過去了呵,那陣子我也提心吊膽的,和瑩玉通宵合不上眼呢。說起來,還是衛(wèi)鞅,泰山石敢當(dāng),不愧國家棟梁。你小妹還發(fā)了個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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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瑩玉滿臉通紅,“人家那是求上天庇護秦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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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庇護秦國?”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的笑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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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玉,你去給大哥收拾飯來,他一準(zhǔn)兒沒吃。我和你大哥說說話?!?br/> ?
“哎?!爆撚裥χ芰顺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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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低聲笑道:“瑩玉立誓,衛(wèi)鞅若平息動蕩,她就嫁給衛(wèi)鞅?!?br/> ?
秦孝公驚訝的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興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郁悶煩惱竟是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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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有許多大事急于請秦孝公最后定奪,但卻沒有立即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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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微妙的想法,應(yīng)當(dāng)給國君一點時間,讓其余聲音先行上達,讓國君先聽到對他的仇恨和怨憤,他自己似乎應(yīng)當(dāng)先看兩天。衛(wèi)鞅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驚訝,覺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仔細回味,似乎又覺得有理。國君幾乎一年不在櫟陽,自己單獨扛過了變法初期的巨大壓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險的動蕩中懲罰了太子,刑治了兩位太子傅。如果算上前面已經(jīng)對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將和老太師甘龍及太廟令杜摯,變法開始時的所有貴族元老已經(jīng)都變成了他的敵對勢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資望極深的嬴虔這個盟友力量。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會反對變法。然則以嬴虔的個性和難以克服的貴族痼疾,他也不會漠視個人仇恨。在嬴虔看來,他這個太子傅本來就是虛職,刑治公孫賈一人已經(jīng)足以服眾,將他牽連進去一同治罪,完全是衛(wèi)鞅取悅民眾的手段。衛(wèi)鞅也曾反復(fù)問自己,那天不處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動蕩局面?以衛(wèi)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應(yīng)該說能。然則,不處置嬴虔,能不能撫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徹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發(fā)的諸多隱患?顯然不能。處置嬴虔這個朝野赫赫的重臣,有利于一舉穩(wěn)定國中大局,有利于消除隱患,有利于向國人宣示無可阻擋的變法決心,且必然換來一段長期的穩(wěn)定安寧。如此說來,嬴虔從直接事件的意義上本來是可以開脫的,是衛(wèi)鞅基于大局需要將他做了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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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權(quán)衡局勢而犧牲重臣的做法并非新鮮,然則都是國君的權(quán)力。一個盡管握有實權(quán)但爵位畢竟只是左庶長的他,竟斷然將國君長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處了劓刑,割了鼻子,這在戰(zhàn)國變法權(quán)臣的歷史上絕無僅有!這樣做,國君當(dāng)作何想?當(dāng)國君身處異地遠離權(quán)力中樞的時候,同意他臨機處置,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則國君回到了國都,回到了權(quán)力情境,還能否對他這種具有越權(quán)嫌疑的行為保持清醒判斷?衛(wèi)鞅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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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無常,伴君如虎?!边@句古老的典訓(xùn)頑固的鉆進了衛(wèi)鞅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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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一絲迷茫,但衛(wèi)鞅依舊沉浸在準(zhǔn)備第二次變法的繁重國務(wù)中。他有一個頑強的信念——只要他不在二次變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滿足!所以無論心中有何波瀾,他都沒有一刻停止公務(wù)。前一個月,他已經(jīng)通令各郡縣準(zhǔn)備第二次變法,并將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縣官署。目下,景監(jiān)已經(jīng)督促府中吏員辛勞月余,將他反復(fù)披閱增刪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繕寫刻簡完畢,單等國君定奪后頒行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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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國君已經(jīng)回到櫟陽,當(dāng)即刻將第二批法令送呈國君了?!本氨O(jiān)指著長案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闹窈?,提醒衛(wèi)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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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急。”衛(wèi)鞅笑道:“讓君上歇息兩日嘛?!?br/> ?
“左庶長,你當(dāng)先見君上,要使君上盡早知曉左庶長想法?!?br/> ?
衛(wèi)鞅微笑,“先入為主?夜長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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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苦笑,“哪里話來?早見君上早開始嘛。否則,我先去見君上?!?br/> ?
“不用。我已經(jīng)自己來了。”一陣大笑,秦孝公信步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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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霍然站起,“君上……臣,衛(wèi)鞅參見。臣正欲入宮晉見,不意君上親臨?!?br/> ?
“景監(jiān)參見君上?!?br/> ?
秦孝公笑道:“你們的事比我多,當(dāng)然該我來。啊,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了。景監(jiān)也成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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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宵衣旰食,左庶長晝夜操勞。景監(jiān)何敢荒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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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感慨一嘆,“君上辛苦,黑瘦多也?!?br/> ?
“黑瘦?那是結(jié)實!”孝公笑著挽起袖口,漏出黑黝黝的胳膊,“看,比你們瓷實多了!”說著放下大袖,坐在景監(jiān)搬來的石墩上,感慨道:“此次西行,看到了隴西北地兩郡有了起色,我委實高興。這兩座屏障安穩(wěn),乃我秦國萬幸啊。左庶長,這正是變法的威力啊?!?br/> ?
“君上,二次變法完成,秦國將有更大的變化!”景監(jiān)興奮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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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zhǔn)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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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君上,這是第二批法令。單等君上定奪頒行?!?br/> ?
“左庶長先大要言之,若無不妥,即行頒發(fā)?!?br/> ?
衛(wèi)鞅指著案上的竹簡,“第一次變法,為秦國劃出了一個總框架,解決的是田制、激賞軍功等當(dāng)務(wù)之急。第二次變法,是要理順秦國之民生國計、權(quán)力范式、民風(fēng)民俗等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聯(lián),猶如人體之根本調(diào)理。二次變法的大要目標(biāo)有五:其一,秦國地廣人稀,土地荒蕪甚多。而毗鄰的魏趙韓三國,則多有無地可耕之民。秦國要鼓勵三晉窮苦民眾來秦國定居,開拓致富。此乃激賞移民之法令?!?br/> ?
“好!有十萬戶遷入,秦國就成了第一流大國!”秦孝公拊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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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秦國無統(tǒng)一治理全國的官署體制,封地自治、部族自治與國府直轄之郡縣同時并存,導(dǎo)致民治混亂,國力分散。本次變法,要建立國府統(tǒng)一治理國家每一寸土地的權(quán)力范式。具體而言,就是建立郡縣制,將國家權(quán)力分為國、郡、縣、鄉(xiāng)、亭、村六級。取締一切部族自治與封地自治。如此秦國上下統(tǒng)屬,如臂使指,國力當(dāng)大有增強?!?br/> ?
“好!此乃天下一大創(chuàng)舉也。李悝、吳起、申不害,誰也沒想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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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秦國民俗蠻荒,大損秦人身體。舉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西北部民眾冬天寒食,多有惡疾;櫟陽國人粗樸臟亂,城內(nèi)穢物如山,導(dǎo)致國人腹瀉多發(fā),六國商賈亦大是為難。凡此等等,非但弊端叢生,難以管制,且大不利于吸引山東流民定居。本次變法,要強制民戶除夫婦之外,男女一律分室而居;男子年滿十七歲便可成婚,獨自立戶,不得與父母同戶。還須強制取締寒食陋習(xí)與臟亂痼疾。如此清理,一來移風(fēng)易俗,使民眾文明彰行。二來使戶口增加,稅源擴充?!?br/> ?
秦孝公沉吟道:“這件事較為麻煩瑣細……然則,還是要做。秦國應(yīng)當(dāng)效法魏齊魯民俗,使秦國甩脫西蠻稱號,文明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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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笑了,“左庶長要不受河丫擾亂,安得對秦人陋習(xí)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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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與衛(wèi)鞅同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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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其四呢?”孝公急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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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tǒng)一度量衡,杜絕商人欺詐與官吏傷農(nóng),并為吸引六國工商大量進入秦國做準(zhǔn)備。官府鑄造法定的斗、尺、秤,公開懸于各縣府,供工商民眾校準(zhǔn)。丈量土地以六尺為步,百步一畝,步過六尺者罰。如此可使農(nóng)工商百業(yè),公平競爭,百業(yè)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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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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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新軍制,統(tǒng)屬國君統(tǒng)率調(diào)遣。戎狄的部族軍兵和少數(shù)世族的私兵,一律取締遣散。舊式戰(zhàn)車全部淘汰,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輜重車隊。秦國軍隊之主力,則是以鐵甲騎兵和野戰(zhàn)步卒為主的新軍。有三萬真正精良的鐵騎,兩萬勇猛善戰(zhàn)的步兵甲士,則秦國足以縱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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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不禁大笑,“景監(jiān),拿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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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高喊:“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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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人大盤捧來三爵一尊。秦孝公上前,親自掌尊,斟酒入爵,雙手捧起第一爵遞到衛(wèi)鞅手中。景監(jiān)迅速將第二爵捧給孝公,自己端起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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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慷慨舉爵,“來,為秦國第二次變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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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當(dāng)”一聲,三爵相碰,三人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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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毙l(wèi)鞅深深一躬,“臣請罪?!?br/> ?
“請罪?左庶長何罪之有啊?”秦孝公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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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擅自治罪于太子及太子傅,請君上處罰?!?br/> ?
“處罰?”秦孝公喟然嘆息,“左庶長不必惶恐不安,這次動蕩由嬴駟逆子引起,若非你臨危不亂,執(zhí)法如山,豈能如此迅速的安定老秦人之心?捫心自問,你是救了嬴駟逆子的一條命。若我在櫟陽,面對洶洶國人,豈能不殺太子以謝天下?我已經(jīng)削去太子封號,命嬴駟以士子之身到山野磨練。他沒有了母親,我是想留他一條活命,也沒有再嚴(yán)厲追究。左庶長,你不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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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太子畢竟年幼?。∪粲虚W失,何以為繼?”衛(wèi)鞅哽咽拜倒,“臣請君上收回成命。臣以為,臣之處罰合乎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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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快快請起?!鼻匦⒐銎鹦l(wèi)鞅,“生死有命,國運在天。只要我等順應(yīng)民心潮流,變法圖強,秦國豈能因沒有了一個嬴駟而后繼無人?公子虔的事,你也無須在心。嬴渠梁不能做變法后盾,豈非妄為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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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感動沉默,熱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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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你忙吧。我還要去辦一件好事兒呢。”說完,頗為神秘的笑笑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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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風(fēng)客??墒谴蟠鬅狒[了起來,不闊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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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于這家客棧的經(jīng)營,客棧都無可阻擋的興盛起來了。盡管山東六國的上層對秦國變法依然嗤之以鼻,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賈和著名工匠們可是見微知著,早早嗅到了從函谷關(guān)西邊飄出的誘人的商市氣息。牛車馬隊從函谷關(guān)、大散關(guān)、武關(guān)和太行山的離石要塞絡(luò)繹不絕的來到櫟陽。最多的是魏國商人和楚國商人,當(dāng)然也包括了隴西之外和陰山漠北迢迢而來的匈奴馬商。這些衣飾華貴揮金如土生怕不能顯示實力的富商大賈們,在還沒有吃準(zhǔn)秦國商情之前,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自然要住在最氣派的客棧里奔波生意。渭風(fēng)客棧是名滿天下的魏國白氏的老店,又是櫟陽最豪華的客棧,整潔清幽,酒菜自成一格,自然成了富商大賈們趨之若騖的名店。誰能將商根扎在渭風(fēng)客棧,誰便能在同行面前將胸脯拍得啪啪響,借酒高高一嗓子,“走!到渭風(fēng)客棧,在下做東!”那種實力氣運的張揚,實在令擠不進渭風(fēng)客棧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腳的商賈們牙根發(fā)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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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白雪從墨家總院回來后與侯嬴商議,準(zhǔn)備將渭風(fēng)客棧改建為自己在秦國的莊院。她想,和衛(wèi)鞅婚期已經(jīng)不遠,婚后常住這里,將這里真正變成自己的家。她不想住在衛(wèi)鞅的府邸后院做一個既招搖又不自由的貴夫人。住在這里,出入自由,也能給衛(wèi)鞅一個完完全全的家庭情境,使他身心愉悅。除此而外,白雪還有更深遠的隱憂,就是要為衛(wèi)鞅留一個堅實的出路。她有一種預(yù)感,象衛(wèi)鞅這種凌厲無匹的本色性格,隨時都有可能的不測風(fēng)險。渭風(fēng)客棧經(jīng)營數(shù)十年,隨時出走的機關(guān)秘道與對外界的秘密聯(lián)絡(luò)方式都極為可靠。住在這里,她心中要塌實許多??删驮谶@時候,侯嬴告訴她已經(jīng)來不及了,六國商人早已經(jīng)將客棧房子全部訂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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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斷然決定,那怕加倍賠償,也要關(guān)閉渭風(fēng)客棧。侯嬴當(dāng)然是立即照辦,可沒有一家愿意接受賠償。侯嬴無法,就十倍的提高價格,想使那些商賈知難而退。誰知商人們看準(zhǔn)了秦國大市,都想在櫟陽立足,價格猛提,竟然引來商家一片贊嘆,“白氏老店,值!提得象安邑洞香春一樣才好,才是上流居所呢!”侯嬴哭笑不得,決意借助官府力量“查封”客棧。誰知櫟陽令王軾早已經(jīng)接到外國商賈們聯(lián)名上書,請求官府阻止白氏關(guān)閉,竟然振振有辭說,“櫟陽沒有白氏老店,大商家何以立足?白氏關(guān)閉,商賈逃秦!”王軾連忙上報左庶長府。衛(wèi)鞅只以為白雪淡漠商事,怕婚后招來世人閑話,卻如何懂得白雪如此細密的心思?他自然從秦國需要著眼,下令,“渭風(fēng)客棧乃東方商賈入秦鼻祖,若有難處,官府鼎力協(xié)助,不得在此急需之際停業(yè)關(guān)閉。”待侯嬴來求,衛(wèi)鞅反倒講了一通祁黃羊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故事,讓侯嬴告訴白雪,不要擔(dān)心世人說白氏老店借助秦國左庶長之力牟利。侯嬴又是哭笑不得,將經(jīng)過向白雪細說一遍,白雪不禁揶揄笑嘆,“世間多少人想發(fā)財不得,偏我白雪逃都逃不脫。世事弄人,竟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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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渭風(fēng)客棧便只有無可奈何的紅火下去了。白雪只有將自己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番,和客棧分開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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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風(fēng)客棧雖則熱鬧非凡,侯嬴卻是很輕松??蜅?zhí)事人等都是從安邑洞香春帶來的老人,經(jīng)營如此一個小店,根本不用他親自料理。但凡逢十的日子,侯嬴只須清點帳房抬來的大箱金銀與各國錢幣,然后趕車出城將錢貨藏在櫟水南岸的秘密山洞了事。今日侯嬴正在后院理事房點箱,一個仆人匆匆來報,說左庶長府一個書吏求見。侯嬴想一定是衛(wèi)鞅有事,頭也沒抬便說:“快請進來?!?br/> ?
片刻間仆人領(lǐng)進一人,此人身后還跟了一個白發(fā)老人,老人不進屋,卻直直的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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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抬頭一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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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風(fēng)客棧財運發(fā)達,為先生賀喜了。”來人眼神示意侯嬴不要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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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連忙吩咐抬走幾個木箱,關(guān)上門,撲地便拜,“不知秦公駕到,萬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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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連忙扶起侯嬴,“久聞先生大名,只是未曾謀面。今日唐突,先生莫將我做國君待。有事相煩先生呢?!?br/> ?
“草民侯嬴,但憑差遣?!焙钯质巧钌钜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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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笑道:“先生如此,卻教我如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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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拱手笑道:“如此請君上隨我到書房敘話?!闭f著推開房內(nèi)一道小門,將秦孝公領(lǐng)到自己的書房入坐,親自為秦孝公斟好茶,便坐在對面靜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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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唐突拜訪,想請先生周旋一事。嬴渠梁先行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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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請君上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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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沉吟道:“這是一件私事,并非國家政務(wù)。先生無論辦成與否,都與嬴渠梁排憂解難了?!毙⒐晕㈩D了一下,接著慨然笑道:“太后相中了衛(wèi)鞅,要將小妹瑩玉嫁給左庶長。小妹亦很鐘情于衛(wèi)鞅,發(fā)誓非衛(wèi)鞅莫嫁。此事,先前已經(jīng)由公子虔向左庶長提過,當(dāng)時衛(wèi)鞅沒有贊同,婉言回絕了。我本當(dāng)與左庶長面談,又恐他有難言之隱。公子虔服刑,一時無合適之人提及此事。方才想到了先生,男女親事,朋友出面,總比官身去說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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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心中大為驚訝。但他作為旁人,卻不能推托這種依照民俗人人都必須熱心擔(dān)當(dāng)?shù)南裁浇巧?,閃念間拱手笑道:“君上重托,侯嬴榮幸之至。只是在下素來沒有沒有與左庶長言及此事,尚不知他有無定親或意中之人?!?br/> ?
秦孝公釋然一笑,“先生姑且做一媒妁之言,聽天由命吧。小妹與我骨肉至親,我期望她有美好和諧的愛。左庶長與我生死相扶,我也不想他有違心之舉。先生當(dāng)解我一片苦心也?!?br/> ?
“君上肺腑之言,侯嬴心感至深?!?br/> ?
秦孝公沒有久留,大約半個時辰就告辭而去,且堅執(zhí)不讓侯嬴相送。孝公一走,侯嬴可是大大為難,不知是先給衛(wèi)鞅說好,還是先給白雪說好,想來想去,還是走向了白雪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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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之夜,月明風(fēng)清,白雪正在院中撫琴,優(yōu)雅叮咚的琴聲使庭院中漫出一片幽靜祥和。見侯嬴到來,白雪琴聲停止,高興的請侯嬴坐在對面石墩上說話。侯嬴深知白雪不是等閑小兒女,略一沉吟,便將秦公來訪所托之事說了一遍。白雪靜靜的聽完,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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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兄,對鞅兄可曾說過?”白雪終于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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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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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對鞅兄明說了吧。我也該好好想想……是的,得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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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默默的走了。背后又響起叮咚琴聲,卻讓人感到沉重窒塞。突然,“轟——!”的一聲大響,夾雜著一聲激越尖銳的短促樂音,琴聲嘎然而止!庭院陷入空谷一般深深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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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心頭不禁猛然一顫,他知道,那是琴弦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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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卻離開櫟陽,到鄉(xiāng)野郡縣巡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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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批法令頒行后一個月,秦國便熱氣騰騰的進入了第二次變法。衛(wèi)鞅乘著一輛兩馬軺車,帶著一百名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巡視督導(dǎo)著每一個縣每一個郡。推行新軍制并訓(xùn)練新軍、建立郡縣制這兩件大事,主要靠各級官署,假以時日,不難做到。他要督導(dǎo)的是移民入秦、改變民俗、統(tǒng)一度量衡三則當(dāng)務(wù)之急。這三件大事的彈性都很大,做的好與壞,與各級官署吏員的能力和執(zhí)法寬嚴(yán)有極大關(guān)系。他出巡之前,已經(jīng)從櫟陽派出了大批吏員以商人身份東出函谷關(guān),去秘密動員三晉窮苦民眾移居秦國。他巡視各縣的第一急務(wù),便是嚴(yán)厲督導(dǎo)縣府預(yù)定好移民定居的土地,并親自到預(yù)定的移民區(qū)踏勘。若是縣府將移民區(qū)定在了荒涼貧瘠的山區(qū),便立即責(zé)令換到河邊土地。返身路過再踏勘,若沒有換到臨水地區(qū),便斷然罷免縣令!做得出色的,立即晉爵獎賞。這種雷厲風(fēng)行賞罰嚴(yán)明的做派,使秦國上下官署緊張得晝夜忙碌,不敢有絲毫懈怠。庶民們驚嘆不已,覺得官府變法竟然是說到就到,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官老爺們竟然象兩個輪子的馬車,日夜風(fēng)轉(zhuǎn),一有官司便當(dāng)即了斷,誰家有功便立即獎賞,誰家犯法便立即查辦,幾乎等不到第二天,辦事情便當(dāng)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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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郡縣的六國商人們驚嘆,“秦人瘋了!山東六國三年辦不完的事,秦國一個月就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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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衛(wèi)鞅覺得最費精力的還是強制分居這件事。秦人數(shù)百年來與戎狄之民雜居共處,共同的風(fēng)俗都是大家庭生活,家愈大愈好,人越多越好,三代不分家者比比皆是。要使他們分解為夫婦自立的小家庭,難處多矣!有的分開立戶沒有房子住,有的男子到了分戶年齡卻因沒有妻子而無法自立生活,有的老人重病需要兒子照顧,有的家全是女兒,找不到男子入贅也無法自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許多時間,衛(wèi)鞅都耗在與縣令縣吏商討如何變通這些具體細節(jié)上,一個一個解決,再頒行全國作為法例允許他縣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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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下來,總算將其中難題一一化解,一歸總,秦國竟然增加了十萬民戶!趕衛(wèi)鞅東歸時,移居關(guān)中的三晉庶民也已經(jīng)有將近六萬戶,可謂始料不及的大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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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景監(jiān)感到奇怪,總覺得衛(wèi)鞅這種急如星火的巡視督導(dǎo)有點兒不對勁。當(dāng)衛(wèi)鞅站在軺車傘蓋下凝望渭水河灘的山東移民區(qū)時,那種含淚不舍的情景使景監(jiān)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不安。他敏銳的感到,衛(wèi)鞅一定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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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邊歇息時衛(wèi)鞅慨然一嘆,“景監(jiān)啊,再過幾年,一定要提醒君上遷都。櫟陽不合做國都的?!?br/> ?
景監(jiān)終于忍不住了,“左庶長何出此言?莫非,幾年后你不在秦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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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第二次變法開端,我也就放心了。”衛(wèi)鞅似乎沒有聽見,又是感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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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兄何難?可否見告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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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搖搖頭笑道:“景監(jiān)兄,回櫟陽后我到你家,看看令狐姑娘,你該和她成婚了?!?br/> ?
景監(jiān)笑道:“日出西山了,左庶長竟也想起了兒女之事?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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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櫟陽,景監(jiān)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wèi)鞅吩咐,三日之內(nèi)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并分類歸案。衛(wèi)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著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wèi)鞅匆匆忙忙的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fēng)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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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衛(wèi)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jiān)府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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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店鋪林立,夜市已經(jīng)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wèi)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里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流到臉頰。景監(jiān)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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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杉少女在街邊向衛(wèi)鞅高興的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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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令狐!我都認(rèn)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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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么?大哥,快進來?!?br/> ?
衛(wèi)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干凈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象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jiān)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fēng)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著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座?!?br/> ?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毙l(wèi)鞅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象個家了?!?br/> ?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著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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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毙l(wèi)鞅由衷的笑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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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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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為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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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br/> ?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后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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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看蟾鐩]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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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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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念誦道:“山塬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念完紅著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br/> ?
景監(jiān)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后幾句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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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xué),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還要變吧。哎,景監(jiān)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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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酒?”景監(jiān)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后再提此事吧?!?br/> ?
小令狐聞言,已經(jīng)跑到廚下忙去了。衛(wèi)鞅慨然嘆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了解。她從來都沒有認(rèn)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為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br/> ?
景監(jiān)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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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象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fēng)大義,撫養(yǎng)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fēng)雨坎坷的歲月里,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么?若景兄堅執(zhí)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wèi)鞅以為,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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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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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br/> ?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愿的慢慢去開門,衛(wèi)鞅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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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你是令狐妹妹么?”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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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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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衛(wèi)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br/> ?
衛(wèi)鞅和景監(jiān)已經(jīng)來到院中。衛(wèi)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監(jiān)兄。”景監(jiān)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jiān)高興異常,“咳,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愿大哥嫂嫂百年和好?!卑籽┬Φ溃骸傲詈媚锛兦閶擅溃氨O(jiān)兄果真艷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進來吧?!钡娒饭猛崎_大門,街中停著一輛牛車,兩名仆人已經(jīng)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仆人趕著牛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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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做甚?”景監(jiān)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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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甚?”衛(wèi)鞅模仿著景監(jiān)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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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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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哈哈大笑,“哪里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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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狐扯扯景監(jiān)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lǐng)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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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jiān)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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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笑著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br/> ?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布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娘,梅姑卻是從小經(jīng)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種臨時應(yīng)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著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jiān)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張燈結(jié)彩,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后又將一個大箱抬到廚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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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衛(wèi)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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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只陶塤,舒緩祥和的雅樂彌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白雪攙扶著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jiān)在正廳門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shè)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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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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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著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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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完天地,景監(jiān)與令狐堅執(zhí)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著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xí)r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著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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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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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吏員難得見衛(wèi)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jiān)午后來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務(wù)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wù),高興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wèi)鞅渾身充滿了輕松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粗煜さ脑郝?,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fēng)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離開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長府了,卻是一絲輕松,一片惆悵。既然已經(jīng)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居,卻為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wèi)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wèi)鞅嘲笑著自己,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nèi)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wèi)鞅以后有的是閑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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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白雪?衛(wèi)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發(fā)用白絲帶在腦后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撫摩著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quán)力象征——銅銹班駁的鎮(zhèn)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就的左庶長大印、折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后,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jīng)封好的《辭官書》上。衛(wèi)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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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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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想好了?!毙l(wèi)鞅平靜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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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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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為則為,莫非你不贊同么?”衛(wèi)鞅努力輕松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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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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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贊同?為,為什么?”衛(wèi)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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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quán)衡,缺乏深思?!?br/> ?
“豈有此理?”衛(wèi)鞅驟然發(fā)作,“維護至真的情愛也需要權(quán)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愛十年,積累一朝,也算輕率?小妹,情愛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誠,需要敢于拋開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氣!十年前守陵時,我第一次看見你顯出女兒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經(jīng)在秦國展示了我的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國志向,變法已經(jīng)走上了正軌。我還有什么不能舍棄?我還需要權(quán)衡什么?深思什么?三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經(jīng)決斷,我就開始為告退做準(zhǔn)備了,難道徘徊延誤直至陷入尷尬,才叫深思熟慮么……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那是關(guān)心則亂。準(zhǔn)備吧,我們將再也不會分開了!”衛(wèi)鞅慷慨激昂,語氣凌厲,擲地有聲的宣言中卻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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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靜靜的聽著,始終看著火氣十足的衛(wèi)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滿愛意與寬容,仿佛一個母親看著暴躁的發(fā)泄委屈的兒子。她從案前站起,輕輕的將衛(wèi)鞅扶著坐到長案前,又給他斟了一盞濃釅的苦茶,跪坐在衛(wèi)鞅對面,“鞅,我們的至真情愛,我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然則,我們面臨的不是會不會失去我們的愛,而是我們的愛該當(dāng)有一個什么樣的歸宿?鞅,我們面臨的是婚嫁的挑戰(zhàn),而不是情愛本身的危機。情愛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quán)衡與深思?!?br/> ?
“婚嫁是情愛的歸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愛才是完滿的?!?br/> ?
“鞅,婚嫁是情愛的歸宿,但卻不是唯一的歸宿。當(dāng)情愛不能與婚嫁并立的時候,情愛反而會更加純真美艷,驚世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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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又一次深深的驚訝,“你?你想,將我們的情愛與婚嫁分開?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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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尋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婚嫁。而你卻選擇了尋常士子處理尋?;榧薜霓k法。這就是沒有權(quán)衡,沒有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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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只要走得通,簡單尋常有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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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終毀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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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危言聳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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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不要逃避靈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隱山林,我就會失去你的靈魂,而只擁有你的生命與肉身。那樣的事兒,白雪可不想做?!彼唤z不茍的話語中沒有一點兒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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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人說夢!”衛(wèi)鞅卻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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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白雪也對著衛(wèi)鞅輕輕一笑,低頭默默不語。過得片刻,白雪抬起頭來平靜的看著衛(wèi)鞅,“莫要躁氣,你我之間,無須辯白什么,也無須回避什么。你一定要耐下性子,聽聽我的心里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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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認(rèn)真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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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zhí)政家。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為政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著有為權(quán)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nèi)心深處涌動著強烈的權(quán)力欲望,你可以為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適合于創(chuàng)造烈烈偉業(yè),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跡。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yán)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quán)力,沒有了運用權(quán)力創(chuàng)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dāng)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并非你不愛我了,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jīng)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游俠,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那時侯,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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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自己在做出抉擇后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舍沖突么?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面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復(fù)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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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慨然一嘆,“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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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你知道吳起為何要離開魏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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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侯疾賢妒能,奪吳起兵權(quán),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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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并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里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br/> ?
“秘密?我在魏國數(shù)年,如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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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微笑著,“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權(quán)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吳起,后者如公子卬?!?br/> ?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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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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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侯死后,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zhàn)功與杰出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中享有極高威望。他在魏文侯時期,率領(lǐng)魏軍與天下諸侯大戰(zhàn)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zhàn)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國成為最強大的戰(zhàn)國。諸侯戰(zhàn)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于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quán)臣柱石。魏武侯時當(dāng)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xù)變法,創(chuàng)造更為輝煌的霸業(yè),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勛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為妻,以圖和吳起結(jié)成鞏固的君臣聯(lián)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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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為將。吳妻得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為如此,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fēng),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于吳起,正是君臣結(jié)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為丞相兼上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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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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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侯,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根基穩(wěn)固后自己丟掉丞相權(quán)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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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wù)”。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jǐn)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著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nèi)心大大的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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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著笑臉,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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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驚訝了,也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辭。公主賠笑挽留,“上將軍莫要見笑,我已經(jīng)沒有火氣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騰這老小子呢。請將軍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眳瞧鹫溃骸罢埞髯灾?。大臣,不是家奴?!贝笮湟环鳎喝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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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魏武侯向吳起正式提起將公主嫁給吳起。吳起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在魯國已經(jīng)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復(fù)說服,吳起始終沉默。魏武侯終于嘆息一聲,讓吳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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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結(jié)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長長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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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進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筆,但它卻釀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愴結(jié)局。公叔夫婦的齷齪陰謀,使吳起誤以為小公主也是悍婦,拒絕了與國君的婚姻結(jié)盟。魏武侯又因此誤以為吳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奪了吳起的統(tǒng)帥大權(quán)。吳起呢,又誤以為國君嫉妒功臣,要加害于自己,便逃到楚國去了。六年后吳起慘死楚國,終究沒有完成變法大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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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是秦公,絕不是魏武侯。”衛(wèi)鞅有一種莫名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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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搖頭,“鞅,人莫不在變化。秦國的世族元老,與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勢力與公子虔軍中勢力,也成了你的敵人。若再拒絕公主婚事,太后與公主又將成為你的敵人。秦國朝野,變法新人的力量,還遠遠不足以支撐如此多的壓力與沖擊。若沒有秦公對你的撐持,朝野敵對勢力隨時可能將你們淹沒。在秦國,你和秦公的結(jié)盟,就是變法成功的根本?!?br/> ?
“我與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br/> ?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記,時也勢也。在秦國這樣的諸侯戰(zhàn)國,與公主成婚,遠遠勝過千萬條盟誓。這種婚嫁,意味著一個人進入了亙古不變的血親勢力范圍。它將使你的變法權(quán)力生出神圣的光環(huán),震懾敵人,使他們對你、對變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則,你將進退維谷,權(quán)力受制,功業(yè)流產(chǎn)?!?br/> ?
“那我們到中原去,齊國或趙國。來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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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不會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br/> ?
衛(wèi)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內(nèi)心最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認(rèn)?一想到要離開秦國,離開秦孝公,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對各國變法做過深入勘研的衛(wèi)鞅,確信天下將不會再有秦公與他這樣的君臣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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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嘆息一聲,“小妹,讓我想想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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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搖頭,“鞅,不要猶豫,你必須和公主成婚。我已經(jīng)讓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br/> ?
“如何?!”衛(wèi)鞅霍然站起,氣得團團亂轉(zhuǎn),“你怎么可以,可以,如此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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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屬于天下財富,屬于秦國庶民。你愛我,愿意隨我而去,我就滿足了。白雪從愛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愿意犧牲一切,成就你的偉業(yè),包括舍棄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驟然,熱淚奪眶而出,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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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緊緊抱住白雪,“雪妹,衛(wèi)鞅今生來世,永遠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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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月光下,倆人走出左庶長府,回到了白雪寧靜的小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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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當(dāng)衛(wèi)鞅如約來到時,小庭院已經(jīng)沒有了燈光,寢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衛(wèi)鞅一下子癱在院中,卻又立即躍起,出門馳馬飛出櫟陽!他不解白雪為何突然離去?原本答應(yīng)他的,至少在櫟陽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無新的變化?為何突然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別!此刻衛(wèi)鞅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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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是午后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復(fù)了男裝士子的扮相,一輛篷車轔轔而去。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她在櫟陽一天,衛(wèi)鞅就不會安心。雖然她相信衛(wèi)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難保不會出現(xiàn)他因情緒激動而生出事端,最終陷于尷尬困境。只有她斷然離開,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復(fù),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遠就棄車換馬,從崤山小道向大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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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深秋的太陽涌出大河地平線時,兩騎快馬來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馬山頭,遙望對岸葦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淚下。正待下馬登船,卻聽身后馬蹄聲疾,梅姑驚喜叫喊:“侯大哥來了!侯大哥,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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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嬴飛身下馬,“白姑娘,你,就這樣離開秦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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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凝視著侯嬴,下馬深深一躬,“侯兄,待衛(wèi)鞅成婚后,相機告訴他,我,已經(jīng)有他的孩子了……幾年之后,我才能見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后會有期了?!闭f完,頭也不回的向岸邊小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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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那只小船悠悠離開河岸時,飛馳一夜的衛(wèi)鞅終于趕到了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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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的河面在秋陽下滾滾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紅的長裙在小船上緩緩揮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后的告別。漸漸的,小船紅裙與波濤霞光,終于消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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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鞅頹然坐在高高的山頭,一任淚水將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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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后宮沉浸在一片喜慶中,公主瑩玉的婚禮正在忙碌的準(zhǔn)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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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聽到侯嬴回報的消息后,長吁一聲,頓感欣慰輕松。自己一直沒有大婚,母后就一直不高興。若瑩玉的婚事再沒有著落,母后該憂思成疾了。而今瑩玉的婚嫁結(jié)局竟是難得的理想,母后贊同,瑩玉自己更是一心向往,他自然也大是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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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孝公想得更多。秦國變法正在最要害的半坡上爬,衛(wèi)鞅已經(jīng)隱隱成為朝臣中的一個孤島,連秦孝公自己也感到了世族元老的疏遠冷漠。自從嬴虔遭受劓刑,公孫賈被黥刑放逐,太子被貶黜庶民離開櫟陽,秦國的朝局便頓時嚴(yán)峻起來了。嬴虔的封閉門戶,宣告了秦國世族大臣全部退出了變法勢力。原先的故舊權(quán)臣幾乎全都在變法中受到了打擊或損害,國人庶民中的老秦舊部族也在變法中經(jīng)受了很大的利益損害——顯赫地位降低、世襲特權(quán)被剝奪、附屬隸農(nóng)脫籍成為自由民、私家武裝被取締,成了與庶民家族同等的尋常部族。當(dāng)此之時,如果變法本身出現(xiàn)混亂、意外或那怕是某些方面的失敗,都會引起這些勢力的合流反對,秦國必然出現(xiàn)混亂動蕩乃至政變,秦孝公和衛(wèi)鞅也會一起葬身在復(fù)辟勢力的憤怒復(fù)仇中!那時侯,變法在秦國將象風(fēng)一樣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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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避免這樣的結(jié)局,就要確保變法順利進展,確保衛(wèi)鞅和他的變法班底穩(wěn)如泰山。要做到這一點,秦孝公與衛(wèi)鞅的君臣合力是根本。嬴虔沒出事的時候,秦孝公——衛(wèi)鞅——嬴虔,是支撐變法的三足鼎架,等閑勢力難以撼動。而今,一足折損,唯余兩足支撐。若兩足之間稍生嫌隙,大局就有傾覆的可能。當(dāng)今天下,向世人宣示結(jié)盟的最有力手段就是君臣聯(lián)姻。受到劓刑后的嬴虔之所以反對,恰恰說明了這件事正是局勢的癥結(jié)。秦孝公其所以親自去找侯嬴斡旋,就是因為他清醒意識到了,秦國局勢的要害在于君主與變法大臣的堅實結(jié)盟。他深知衛(wèi)鞅長于國政而短于人事,衛(wèi)鞅關(guān)注的是民情國力,對權(quán)力場本身的利害沖突,遠不如對國事沖突的敏銳與智慧。要衛(wèi)鞅自覺認(rèn)識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然則衛(wèi)鞅畢竟是天賦過人的大才,名士的自尊心又極為強烈,若由秦孝公親自對衛(wèi)鞅說明,必然會給衛(wèi)鞅一種難以回絕的壓力。采取傳統(tǒng)的媒妁之言,給衛(wèi)鞅以回旋的余地,這是孝公反復(fù)思慮的最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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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的是,衛(wèi)鞅最終贊同了,而衛(wèi)鞅第一次是回絕了嬴虔的。這說明,衛(wèi)鞅也洞悉了朝局的微妙危機,決意以最傳統(tǒng)但也是最徹底的方式,顯示君臣同盟的力量。然則既有一次回絕,就意味著衛(wèi)鞅必然有難言的苦衷。秦孝公和太后、瑩玉細致商議,一則大張旗鼓的準(zhǔn)備婚典,讓這個消息傳遍朝野;二則不催促衛(wèi)鞅,給他一段充分的善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