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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shù)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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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jīng)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回音,楚宣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后,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xiàn)。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后竟是穩(wěn)如泰山,既不整訓(xùn)兵馬,也不積極聯(lián)絡(luò),只是派出了三名親信武士潛入武關(guān)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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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yè)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尸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wěn)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jīng)常為先祖?zhèn)兊拇辣扛械交尚?,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fēng)范。羋良夫應(yīng)對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zhàn)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么?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風(fēng)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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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于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nèi)绾文芟罅d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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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們知道么?我大楚國的圣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后,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彌漫了宮廷內(nèi)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xiàn)?!安簧匈t,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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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勸諫:“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绷d良夫聽得云山霧罩,“你?你念得什么東西?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圣人??!”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圣典,玷污圣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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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嘎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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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愿的縮回了手腳?!疤煜吕隙弊龅镁故菦]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么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里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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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fā)覺得這是天意,是振興“天下老二”威風(fēng)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nèi)侍立即將中大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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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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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shù)等神秘流派絲毫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xué)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能之士。在春秋戰(zhàn)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xué)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yù)測人間禍福,云氣、風(fēng)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yù)測人事國運的學(xué)問家。自夏商周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官身預(yù)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余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夫子撰寫爻辭之后,等閑士子也對卜卦有所了解,卦卜的結(jié)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閑學(xué)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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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狀態(tài)竟一直保持了四千余年。后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后修星象。觀天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后,老師郭恩反倒常常求教于管輅,慨然嘆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xí)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彼氖畾q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xué)習(xí)星象之學(xué)。管輅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見其數(shù),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jīng)詩論,足為三公。無用知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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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yù)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yù)言,甚或化成席卷天下的風(fēng)暴。整個古典時代,沒有人敢于對星象預(yù)言的權(quán)威提出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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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jù)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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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等。進入戰(zhàn)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zhàn)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了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于他們國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樣好處,當(dāng)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幫你挽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shù)墓适掳l(fā)生在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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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于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弊禹f又道:“可移禍于民?!彼尉肮鼡u頭,“君當(dāng)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于年成,歲減即災(zāi)消?!彼尉肮钡溃骸澳瓿蓽p則民饑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dāng)移動也?!彼尉肮胄虐胍?。誰知三個時辰后,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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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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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jīng)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隱秘大宅,并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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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觀星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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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荊山腳下,已經(jīng)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fēng)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云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仿佛就在天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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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jié)實的長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甘德、石申兩位高士均是清瘦矍鑠,白發(fā)童顏,無論如何也不坐竹桿椅。中大夫江乙,自然便得陪著兩位高士步行登山。他雖然也生得精瘦,曬得黝黑,似乎顯得身輕體健。但不消一半,精瘦黝黑的江乙便氣喘流汗腰酸腿軟了。他原本沒有爬過如此漫長的山路,此刻方才知道這登山竟大非易事!本想坐進竹竿椅,無奈自己只是一個中大夫,不敢在高人仙客步行時自己與國君一樣的享受。只好走走歇歇,竟是大大的落在了后面??茨莾晌焕先耍瑓s是逍遙自在,步履依舊從容。江乙身后的數(shù)十名內(nèi)侍,抱著擔(dān)著抬著各種御寒之物和祭祀用品,更是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拉成了一個長達一二里的散亂隊伍。走走歇歇,大約一個半時辰,長長的隊伍終于磨到了孤峰觀星臺的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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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觀星臺坐落在荊山主峰的頂端,形狀就象切下來的一塊城墻,四四方方,周圍有與城墻一樣高的女墻,垛口上插滿五色旗幟。觀星臺的北面是三間石頭房子,足以抵擋任何山風(fēng)暴雨。中央才是實際上的觀星臺,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高臺,暮色蒼茫中就象插入蒼穹的長劍。高臺四周,是按照星辰分野的位置筑好的十二張石板香案。那時侯,星象家將每個諸侯國都與天上的星宿位置做了對應(yīng)測定,何星之下何位置為何國,都有一個公認的分野?!吨芏Y》所謂的“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量,以觀妖祥”,正是這種分野星占的具體說明。按照后來星象家的典籍,夏王朝時最初的星象分野只對應(yīng)天下九州和江河湖泊,分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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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亢、氐三星——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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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心二星——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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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箕二星——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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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牛、婺女——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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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危二星——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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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室、東壁——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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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婁、胃三星——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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昴、畢二星——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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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井、輿鬼二星——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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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天下江河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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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春秋戰(zhàn)國,這種分野就顯得粗疏不明,星象家們又做了重新的細致分野,主要有用二十八宿對應(yīng)分野,用十二次對應(yīng)分野兩種方法,后一種主要針對大國分野,具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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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惑——其下分野為楚、吳、越、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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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其下分野為秦國、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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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星——其下分野為燕國、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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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星——其下分野為魏國、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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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枵——其下分野為齊國、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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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星——其下分野為洛陽周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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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種分野劃分,觀星臺南面的楚國方位,也就是熒惑之下的那張石案,便做了祭天的主案。主案上有準備好的犧牲,三只洗刮得白亮還系著粗大紅綾的牛羊豬頭,昂昂立在大銅盤中,香束散發(fā)的縷縷煙氣彌漫了小小城池。中央的實際觀星臺已經(jīng)用黃幔圍起,只有頂端傳來的旗幟抖動之聲,使人想到了它的神秘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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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高士辛苦了?!背醮⒅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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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德、石申肅然一拱,略高一些的甘德道:“楚王,我二人要到星室調(diào)息元神,待到夜中子時觀星,若有征兆,再與楚王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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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虔誠拱手,“本王亦當(dāng)誠心敬天,在東室沐浴凈身,子時再行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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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當(dāng)六月初三的無月之夜,碧空如洗,星河燦爛。中夜時分谷風(fēng)習(xí)習(xí),涼得竟有些寒意。羋良夫雖然肥碩,卻經(jīng)不住夏日山寒,包了一件夾袍走出東室在觀星臺上徘徊。仰望滿天星斗,只覺得亂紛紛閃爍不定,一點兒奧妙也琢磨不出。這時只聽肅立在高臺下的司禮大臣高宣:“子時已到,有請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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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室的厚簾掀起,甘德石申二人白發(fā)披散,身穿繡有星宿分野的黑色長袍走出,在南面祭壇前跪拜禱告:“昊天在上,有甘德、石申二位弟子祈求天帝,懇望昭示天機,以告誡國君自勵奮發(fā),拯救蒼生于水火?!卑萘T起身,肅然登上觀星臺。楚宣王連忙跪在二人跪過的祭案前,再度禱告一番,上天哪上天,羋良夫耗費資財誠心敬天,總該比宋景公那幾句空話好吧,你該當(dāng)有個吉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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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臺頂上,甘德、石申各自向深邃的蒼穹肅穆一拜,閉目定神,便霍然開眼,向廣袤無垠的星河緩緩掃過。燦爛的夜空出奇的靜謐安詳,晶瑩閃爍,仿佛在嘲諷著人間的簡單和愚蠢。大約一個時辰后,二人同時輕輕的“呵——”了一聲,身子急速的從面南轉(zhuǎn)向面西!他們靈異的耳朵,已經(jīng)聽見了遙遠的河漢深處的隱隱“天音”,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異稟,他們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今夜將有驚人的曠世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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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西部夜空一道強光橫過天際,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由北向南橫亙西部天空!它那強烈的光芒,橫掃河漢的巨大氣勢,竟使星群河漢黯然失色。強光照耀之際,隱隱雷聲竟是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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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德、石申被深深震撼了,佇立在觀星臺上,竟是久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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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末刻,兩位大師終于走下了觀星臺。司禮大臣和江乙大夫恭恭敬敬的將兩位大師迎進國王專用的東室。楚宣王屏退左右侍從,將兩位高士讓到尊位坐定,誠惶誠恐的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上天如何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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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申:“今夜天象,非同尋常,天下將有山河巨變了?!?br/> ?
楚宣王眼睛驟然放光,一臉驚喜,“先生但講無妨啦?!?br/> ?
甘德:“楚王敬天,不敢隱瞞。丑時有半,西部天際有彗星驟顯,長可徑天,蒼色閃爍,其后隱隱有風(fēng)雷之聲,橫亙天際一個時辰有余。山人觀星數(shù)十年,其間隱寓的滄桑巨變,卻實在難以盡述也?!?br/> ?
楚宣王對甘德石申可以說是高山仰至了,對他們的秉性也頗有耳聞——淡泊矜持,直言不諱,對災(zāi)難星變從來泰然處之。因何兩人對今夜天象竟如此悚然動容?心頭不禁大是忐忑,卻又有些激動,“先生所言彗星,莫非就是帚星?此乃大災(zāi)之星,羋良夫略知一二,但不知何國將有大災(zāi)大難?楚國可否代上天滅之,以伸天地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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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申的目光不經(jīng)意的掃過羋良夫的肥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卻又低眉斂目道:“楚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尋常人以為,彗星為妖星之首,預(yù)示人間大災(zāi)大惡。然則天行有常,常中寓變,遠非常人所能窺視。這彗星,在非常時期以非常色式出現(xiàn),則有極為奧秘深遠之意蘊,并非尋常的災(zāi)變。大惡大兇之時,彗星大顯,乃除舊布新之兆。巫咸有言,彗星大出,主滅不義。當(dāng)年周武王伐紂,彗星大顯,正應(yīng)此兆也。晏子有言,天現(xiàn)彗星,以除人間污穢也。彗星出于太平盛世者,昭示災(zāi)難。然彗星若大出于惡世,則大災(zāi)難中有新生,新政將大出于天下,人世將有滄海桑田之變也?!?br/> ?
羋良夫心中大動,吳起在楚國變法不正是新政么?不禁連連點頭,“先生所言極是,煩請詳加拆解?!?br/> ?
甘德卻是一直在深思默想,此時悠然一嘆,“今夜,徑天彗星大顯于西方太白之下,當(dāng)主西方有明君強臣當(dāng)國,新政已成根基。天下從此將有巨大無比的兵暴動蕩,而后掃滅四海災(zāi)難,人間歸于一統(tǒng)盛世?!?br/> ?
楚宣王愕然,“太白之下”!哪不就是秦國么?匪夷所思!要說哪個國家他都相信,偏這秦國要成大器,他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秦國,一個天下鄙視的西陲蠻夷,羋良夫連正眼看它一眼都不屑,竟能應(yīng)上天正道而大出?一時間,他惶惑起來,懷疑兩位星象家老眼昏花看錯了星星,“敢問,先生,有否看,看錯?真是,太白之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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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德石申驚訝的睜開眼睛,相互對視有頃,竟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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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已經(jīng)煩躁不安的站了起來,“我大楚國,尚被中原視為蠻夷。那秦國,分明比楚國還差老遠啦!這上天倒玄妙得緊,本王,如何信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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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授權(quán),唯德是親?!备实碌⑿Α?br/> ?
石申卻是眉頭微微皺起,“楚王尚有不知,熒惑暗淡不明,躁急促疾,長懸列宿之上。分野之國,當(dāng)惕厲自省也?!?br/> ?
“如何?”楚宣王又是一驚,“熒惑暗淡啦?列宿之上?那不快要熒惑守心了?上天哪上天,羋良夫敬你有加,你為何忒般無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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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申:“熒惑暗淡久矣,非今夜之象。若非楚王敬天,本不當(dāng)講?!?br/> ?
“天機悠遠,不可盡察?;蛭业任茨鼙M窺堂奧,也未可知。言盡于此,愿王自圖之?!备实抡f著已經(jīng)站起,一拱手,“我等告辭了?!?br/> ?
石申大笑起來,“然也然也,或未能盡窺堂奧也。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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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心亂如麻,揮手道:“江乙大夫,代本王送兩位先生吧。賞賜千金。”待兩人出得石門,羋良夫山一般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了煩躁勞累和失望的空洞,呼呼大喘著將自己攤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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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山觀星臺下來,楚宣王就象霜打了的秋菜一般,蔫得一句話也懶得說。江乙回來稟報說,甘德、石申兩位高人已經(jīng)走了,楚宣王才驚訝的推開了打扇的侍女,“如何便走啦?不是說好的做天大夫啦?”江乙苦笑道:“兩位高人不屑做官,臣實在挽留不住。大王,得另謀良策才是呢?!薄吧咸於冀o謀過啦,我能謀過天么?”楚宣王愁眉苦臉的揮揮手,“江乙啊,你說這上天也是沒譜兒,如何秦國便要大出,本王如何信他啦?”江乙看著楚宣王,卻是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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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呀,你信不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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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容臣下直言?!焙谑荻绦〉慕以诜拾状T大的楚宣王面前卻是沒有萎頓,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黝黑的瘦臉上分外活躍,一拱手道:“臣以為,天象之說,素來是信則有之,不信則無。若天象對我有利,我可用之以振民心。若天象對我不利,我則可置之度外。儒家孔丘就從來不涉怪力亂神,只是盡人事而已。若大王這般篤信,豈非大大辜負了羋氏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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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瞇著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會兒沒說話。他本來也實在不想相信這兩個糟老頭兒透露的“天機”,但卻總覺得老大沮喪。江乙這一番話倒真對他的胃口,但又覺得缺點兒什么,想想問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舉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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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苯绎@得深思熟慮,“先祖莊王,問鼎中原,向天命發(fā)難,反成一代霸業(yè)。往前說,武王伐紂,老姜尚踏碎太廟里的占卜龜甲,天做雷電風(fēng)雨,老姜尚卻對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須問此等腐朽之物?武王從之,大舉發(fā)兵,一舉滅商。往近說,鄭莊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齊國時聽說,稷下學(xué)宮后起名士荀況在論戰(zhàn)中大呼,‘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已經(jīng)轟動齊國了。我王何須為區(qū)區(qū)彗星滅了志氣?當(dāng)謀良策,盡人事,以振興楚國?!?br/> ?
“啊哈哈哈哈哈哈!說得好啦!”楚宣王一陣大笑,竟是大為振作,“就是啦,要說變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時侯,秦國還在睡大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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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吳起變法,威震中原,無敢犯楚。我王當(dāng)重振雄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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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楚宣王推開兩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軀搖晃著站了起來,仿佛在江乙的頭頂俯視一般,“江乙,本王冊封你為上卿啦。即刻回府準備,辦理官印文書。晚上進宮啦,本王要委你重大國務(wù),振興大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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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振奮了,激動的深深一躬,“臣縱肝腦涂地,亦當(dāng)報效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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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傳統(tǒng),楚國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輔政助理大臣,職爵顯赫。楚國目下沒有令尹,由執(zhí)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多年來,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戰(zhàn)國的變法勢頭,一直想上書楚王在出國進行第二次變法,真正的振興楚國??上В乙恢毖蜎]在為楚王一個又一個奇妙計策奔波的忙碌中,竟無暇認真的與楚王商討一次國事。這次借楚王對天象惶惑之際,江乙坦率進言,尚未涉及第二次變法的大計,楚王便晉升他為上卿,豈非大大的好兆頭?一旦赴任上卿,江乙決意立即推行第二次變法的主張,使楚國強大,自己也成為變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動,想著晚上如何對楚王陳述自己思慮日久的變法大計,竟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讓自己辦好官印文書的事兒,方才急匆匆趕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領(lǐng)了大印并辦理了一應(yīng)儀仗護衛(wèi)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國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項。這景授便是景氏家族的族領(lǐng)兼楚國主政大臣,與江乙一般干瘦,卻是須發(fā)霜雪的一個老人了。見江乙精神勃發(fā)疾步匆匆的樣子,竟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穩(wěn)了,楚國山多崎嶇,小心閃了腰啦?!苯矣浀米约汉孟笮α诵?,回答的也還得體,“不勞執(zhí)圭掛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曉得呢。”誰想那景授竟搖頭大笑,“當(dāng)真啦?那吳起當(dāng)年也這樣說,后來呢?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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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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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吳起逃出魏國,楚悼王正在苦苦尋覓大才,立即將吳起接到楚國,拜為令尹,總攬軍政大權(quán),謀劃實行變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吳起開始雷厲風(fēng)行的在楚國推行變法,實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襲祖先爵祿封地已經(jīng)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罷黜爵位。僅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國直屬國府的耕地增加了數(shù)百萬畝,納稅農(nóng)戶增加了十萬。這道法令沒有涉及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沒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進展的尚算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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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裁汰冗官。楚國世族盤根錯節(jié),貴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員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這些“大人”們無所事事,日每除了狩獵、豪飲、聚賭、獵艷,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國中是非,但有能員實干者,便從這些“大人”們口中生出無數(shù)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過不了多少日子,這個能員也就準定偃旗息鼓,否則便連爵祿也沒有了。吳起當(dāng)政,對這些冗官狠狠裁減,幾乎將貴族子弟的絕大部分趕回了他們的莊園,使他們成為“白身貴族”。僅這一項節(jié)余的費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員的俸祿綽綽有余!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場無事生非的惡習(xí),楚國朝野頓時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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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明法審令,整頓民治。當(dāng)時楚國的治理極為混亂,國府直轄的縣很少,大部分國土都是貴族的世襲封地,許多庶民隸農(nóng)都依附在貴族的封地,成為私家農(nóng)戶。還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屬于更為蠻荒的山地部族“自領(lǐng)”。楚國的法令政令,對封地與“自領(lǐng)”地幾乎沒有任何效力。楚國實際上是一個“諸侯”同盟邦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所能積聚的力量卻很小。面對如此亂象,吳起的重大行動是:對保留的貴族嫡系的封地,實行治權(quán)賦稅分離的法令,對民治權(quán)與少部分賦稅歸于官府,大部分賦稅歸貴族領(lǐng)主。此所謂明法,官府治民,貴族受稅。對于自領(lǐng)自治的山地部族,則與其分權(quán)——全部軍權(quán)與賦稅的一半歸王室官府,治權(quán)與賦稅一半歸部族,部族治權(quán)的法令必須經(jīng)過王室官府的審查準許方得通行。此所謂審令。另外一個重要法令是,限定貴族必須將荒無人煙的土地開墾出來,而且必須吸引移民進去耕耘!此所謂“令貴人實空虛之地”。上述法令一經(jīng)強力推行,楚國王室權(quán)力大增,賦稅大增,直轄民戶大增。楚國在那六年多的時間里,確實是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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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整頓軍制,訓(xùn)練新軍。當(dāng)時,楚國的軍制與秦國的軍制相差無幾,都停留在春秋時期的老兵車傳統(tǒng)上,戰(zhàn)力極弱,對經(jīng)常騷擾楚國的嶺南百越部族都無能為力。吳起本是戰(zhàn)無不勝的卓越統(tǒng)帥,對整軍經(jīng)武大是行家里手。他將收回封地的賦稅與裁減冗員的節(jié)余,全部用于新軍經(jīng)費,大量招募“戰(zhàn)斗之士”,一年內(nèi)便訓(xùn)練出了一支八萬人的精銳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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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新軍練成,國力大增,吳起開始了對外作戰(zhàn)。象在魏國一樣,吳起采取了“先內(nèi)后外”的謀略。第一步,吳起親率精悍的輕裝步兵三萬,開進嶺南與百越部族展開了山地戰(zhàn),一年內(nèi)大小十戰(zhàn),全部大勝,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長期危害楚國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吳起親率步騎混編的精銳四萬,對蒼梧大山(今湖南廣西一帶)尚未臣服的廟蠻部族發(fā)動進攻,半年之內(nèi),全部收服廟蠻部族。第三步,吳起統(tǒng)帥全部精銳八萬新軍,北渡淮水,一戰(zhàn)吞并了蔡國,再戰(zhàn)吞并了陳國,使楚國勢力驟然擴張到淮水以北,直與韓國魏國遙遙相望!在此之前,楚國的領(lǐng)土勢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漲漲縮縮,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傳統(tǒng)的中原勢力范圍。吳起一舉消滅陳蔡兩國,使楚國觸角驟然伸進中原腹心,最感威脅的就是三晉——魏趙韓三國。于是,三晉聯(lián)兵,與吳起大軍在淮北展開激戰(zhàn),兩場大戰(zhàn),吳起全面擊潰三晉聯(lián)軍,楚國大勝!從此,楚國才在淮北站穩(wěn)了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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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國君的楚悼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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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吳起正在淮北安撫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對郢都貴族勢力的密謀竟是一無所知。及至吳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趕回郢都奔喪,陰謀已經(jīng)天羅地網(wǎng)般罩住了吳起。那時侯江乙還只是個被奪爵祿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宮外祭奠,當(dāng)他看到急匆匆趕來的一支又一支貴族家兵時,他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竟忽發(fā)奇想,悄悄擠進了貴族的祭奠行列……進得大殿,他發(fā)現(xiàn)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滿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貴族大臣們也都暗藏著彎彎的吳鉤短劍!楚悼王的尸體擺在大殿中央的長大木臺上,祭奠完畢就要入殮歸棺了。按照楚國喪葬禮儀,太子羋臧已經(jīng)在父王逝世當(dāng)日解國守靈,不再預(yù)聞國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遺體臺前哀哀哭嚎,兩位年輕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護持,眼睛卻不斷的瞟來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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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葬哀樂嗚嗚咽咽的奏了起來,王室嫡系宗親的元老大臣們先行一一祭奠完畢,又都整齊的跪在太子身后丈余處守靈了。按照爵位次序,下來就是令尹大將軍吳起祭奠,再下來就是屈、景、昭、項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吳起沉重緩慢的走向楚悼王遺體時,江乙聽到了貴族群中一聲蒼老尖銳的哭嚎突然響起——“大王何去兮——!”隨著尖銳哭嚎,太子身后的兩位貴族衛(wèi)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便鉆進了帷幕之后!就在這剎那之間,帷幕唰啦啦拉開,弓箭手的長箭便急雨般向吳起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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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看著楚悼王遺體向前,怎能料到如此巨變?突聞異動回過身來,已經(jīng)是連中三箭!那時侯,江乙清楚的看見吳起高聲呼喊著“楚王——!變法休矣——!”便踉踉蹌蹌的沖到楚悼王遺體前,緊緊抱著楚悼王的遺體放聲大哭……對吳起恐懼已極的貴族們此刻已經(jīng)完全瘋狂,一片聲高喊:“射殺吳起!射殺吳起——!”貴族家兵們本來就不是戰(zhàn)場廝殺的軍隊,箭術(shù)平平,又在慌亂之中,一陣狂亂猛射,竟將吳起與楚悼王的遺體射成了刺猬一般,長箭糾葛,竟是無法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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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亂之后,楚悼王的葬禮竟是遲遲無法進行。太醫(yī)們愁眉苦臉的折騰了三天,竟還是無法分開楚悼王與吳起的尸體,若要分開,便得零刀碎割!太子羋臧通徹心脾,覺得這是楚國的奇恥大辱。憤怒之下,羋臧下令追封吳起為安國君,將父王與吳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稱王,這便是楚肅王。一即位楚肅王便秘密籌劃,將吳起訓(xùn)練的八萬精銳新軍調(diào)回郢都,一舉捕獲參與叛亂的七十三家貴族大臣的家族兩千余口,以“毀滅王尸,叛逆作亂”的罪名,竟將兩千余口貴族一次全部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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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楚國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屠殺,江乙記得自己從刑場回來,嘔吐得三天都沒能吃飯。他對吳起佩服景仰極了!一個人能在那么緊急的時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敵全數(shù)覆沒,這種智慧當(dāng)真是難以企及。是啊,吳起畢竟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將,生具應(yīng)對倉促巨變的天賦。倉促之間便立即清楚,自己手無寸鐵,縱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殺,當(dāng)是必死無疑,能做的也只有將陰謀家卷進來,使他們與自己同歸于盡,自己便也得以復(f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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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的復(fù)仇愿望實現(xiàn)了。可是,楚國的變法卻夭折了。從那以后,誰也沒覺得有什么急風(fēng)暴雨,楚國就漸漸的不知不覺的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終沒有想明白,楚國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陰沉的楚肅王,郁郁寡歡的做了十一年國王,便又死了,連兒子都沒有。貴族們便力保他的小弟弟羋良夫做了國王,便是目下的這個楚王。這位楚王倒是心思聰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碩的頭腦里奇思妙想不斷,可就是國勢一無進展,也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三個月前吧,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尋覓甘德石申兩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來了,說好的要冊封人家為“天大夫”輔政,可一觀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兩位高士了。讓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國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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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楚王又突現(xiàn)振作,冊封自己為上卿輔政,而且要自己晚上進宮議事!江乙總覺得楚王要做的是一件大事,該當(dāng)是讓自己主政變法??墒牵酝那壅鄯捶磸?fù)復(fù)又使他心里很不塌實,很怕楚王又想出一個什么“奇計妙策”,讓他去做徒勞的奔波馳驅(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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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不安的忙到暮色降臨,江乙匆匆安排了幾件事,便匆匆的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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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正在皺著眉頭瞇著眼睛,挺著肥大的身軀躺臥在特制的一張落地大木榻上,聽幾個舞女在扭著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聽得江乙參見的報號,竟霍然坐起,將兩個打扇侍女嚇得竟尖叫一聲丟了大扇。楚宣王生氣的呵斥道:“蠢啦!下去!”兩個侍女一叩頭便連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的向江乙招手,呵呵笑著拍拍木榻道:“上卿,過來,這里坐啦?!苯易哌^去坐在了楚宣王旁邊??v是這木榻長大,江乙離楚宣王還有兩三尺距離,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汗味兒彌漫撲來,若非心中興奮緊張,還真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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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上卿,再過來啦,這是大計密談。哎,是啦是啦,聽我說……”楚宣王的聲音突然低了。聽著聽著,江乙的心卻是越來越?jīng)觯痪湓捯舱f不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便軟軟的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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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一隊甲士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駛出郢都,六尺車蓋下的玉冠使者卻正是江乙。這次特使他實在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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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宣王羋良夫又有了一個天賜奇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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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特使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fēng)雅錦繡聞名于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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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鋪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guān)了門。街巷之中,風(fēng)掃落葉,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彌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竟是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象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里的閑逸風(fēng)雅大相迥異。但最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鋪幾乎全部封門停業(yè),幾條外商云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竟沒有一家開業(yè)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會館里,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會館坐落在天街中段,與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quán)勢與四海消息的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會館全部關(guān)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都關(guān)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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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便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使者回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wù)必稟報?!毖矊⒉荒停粨]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推轉(zhuǎn)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竄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wěn)住車馬,卻聽身后傳來一陣轟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wù),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guī)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轉(zhuǎn)身就關(guān)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涂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不認識了?連貪財?shù)呢┫嗉依弦擦疂嵠饋砹耍磕沁@天下巨變要應(yīng)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氣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復(fù),有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竟是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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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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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宮內(nèi)。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huán)布著游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后陽光下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起用的密殿里舉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竟是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仿佛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華貴戎裝,甲胄齊全,顯得威風(fēng)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戰(zhàn)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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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的環(huán)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天下將要刀兵動蕩,歸于一統(tǒng)。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yīng)彗星徑天之兆,將由西向東掃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月余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zhàn)。我等君臣要上應(yīng)天心,下順民意,奮發(fā)自勵,五年內(nèi)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偉業(yè)。大戰(zhàn)韜略如何?諸卿盡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后行?!?br/> ?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fā),臣以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老將軍,各領(lǐng)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zhàn)。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將軍滅齊國楚國。其余小諸侯,乘勢席卷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tǒng)天下!”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lǐng)兵打幾場的,否則統(tǒng)一天下后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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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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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征兵二十萬,當(dāng)六十萬有余?!惫訁n信心十足,竟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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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征之兵,也能做滅國大戰(zhàn)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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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nèi)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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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仿佛久經(jīng)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dāng)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tǒng)一三晉,而后滅齊國。其余秦國楚國兩個蠻夷之邦和數(shù)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zhàn),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边@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為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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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卻是不置可否,“軍旅大戰(zhàn),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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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話,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的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并沒有認真放在心上。身為名家大將,他還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xiàn)于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yù)兆,而絕不是魏國統(tǒng)一天下的預(yù)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后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國力格局,竟然還要什么“上天垂象”來揭示,當(dāng)真是令人苦笑不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彌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竟是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dāng)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wèi)鞅的“昏話”到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再提滅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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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quán)力在魏國朝野也漸漸暗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郁郁寡歡,很少和朝臣應(yīng)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里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是否還象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時,卻不想出現(xiàn)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然成為舉國關(guān)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與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間竟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么?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fā)。連公子卬這樣的紈绔人物,都鄭重其事的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yè)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的激發(fā)起來?加上超強的國力與戰(zhàn)無不勝的數(shù)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nèi)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yè)?雖然統(tǒng)一天下對于魏國來說已經(jīng)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tǒng)一基礎(chǔ),還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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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yīng)當(dāng)先滅秦國。但由于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竟是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jīng)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采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dāng)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話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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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br/> ?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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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shù)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后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的最后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后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至可能時勢逆轉(zhuǎn)。愿我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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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蔽夯萃醪恢每煞竦狞c點頭,“中策呢?”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卻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茍的正襟危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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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余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纏不休,國力業(yè)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wěn),完全可一擊而下。滅趙之后,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zhàn)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若得三晉統(tǒng)一于大魏,我國力將增強數(shù)倍,可為掃滅天下奠定根基。是為中策?!?br/> ?
“嗯哼。下策呢?”魏惠王依舊不置可否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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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策滅楚。楚國與魏國接壤最長,東西橫貫數(shù)百里。吞滅楚國,地土增加十倍,民眾增加兩倍,魏國當(dāng)成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大國。楚王羋良夫志大才疏,耽于夢想,數(shù)十年國事荒疏,國內(nèi)一片松懈混亂。我大軍所指,必當(dāng)所向披靡。然楚國廣袤蠻荒,臣恐難以在短期內(nèi)化為有效國力,故此列為下策?!?br/> ?
“如此說來,上將軍是主張上策了?”魏惠王罕見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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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為,先滅秦國方應(yīng)上天彗星之象,方可根除魏國后院隱患?!饼嬩感哪钜婚W,抬出了西部彗星,這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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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公子卬立即上前一步,正色拱手道:“臣曾請教過高明星象家,西天彗星之象,主西陲秦國將發(fā)生內(nèi)亂、動蕩和饑荒,是秦國的大兇之兆。不消兩年,秦國就會瓦解崩潰而不攻自破。當(dāng)此之時,魏國大兵滅秦,徒然費時費力,誤我中原稱雄之大好機遇?!惫訁n不能與太子駁論,不是太子真正高明多少,而是絕對不能與太子齷齪。要顯得自己才干,就要咬住龐涓,只要龐涓開口,他就要大加挑剔。和龐涓斗宮廷權(quán)術(shù),公子卬從來都得心應(yīng)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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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差矣。”龐涓在軍國大計上從來不會對誰讓步,更何況公子卬這種飯袋。但要駁斥這個酒囊飯袋,就不能回避天象,因為這正是魏國君臣振奮的根源。龐涓平靜的說:“天象示兆,亦在人為。人為不力,天象可改。秦國正在蒸蒸日上,如何便能不攻自破?世間從來沒有過永恒不變的天象。臣再次提醒我王,這是我消滅秦國的最后一次機會,愿我王深思?!?br/> ?
魏惠王沉吟思忖,竟是良久沉默。在他看來,打仗是要靠龐涓無疑的,但在事關(guān)國運的大計上,龐涓總是古板固執(zhí)得永遠咬住一條道,未免太缺乏機變了。公子卬雖則不善軍旅,但在國運謀劃上卻頗有眼光,譬如遷都大梁,譬如籌劃錢財,此人都是個貴相之人,按他的主張辦事,魏國往往會興旺起來。人無天命,謀劃再好也不會成功;人有天命,縱然謀劃有差,往往也會歪打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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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父親魏武侯死后,庶兄公子緩與自己爭位,兩人各自率領(lǐng)數(shù)萬人馬緊張對峙。這時候宋國有個能士叫公孫頎,竟然說動韓懿侯與趙成侯趁著內(nèi)亂聯(lián)兵攻魏。濁澤畔一場大戰(zhàn),自己與公子緩的八萬聯(lián)軍竟是一敗涂地!連統(tǒng)帥王錯也身負重傷了。魏惠王當(dāng)時萬念俱灰,準備投降趙國做個白身商人了此一生。誰想在這個要命的時候,韓懿侯與趙成侯卻在如何處置魏國的決策上發(fā)生了分歧!趙成侯主張扶立公子緩為魏國君主,然后各割魏地三百里退兵。韓懿侯不贊同,說:“殺魏罌立公子緩,天下人必說我暴虐;割地而退,人必說我貪婪。不如將魏國分成宋國那樣的兩個小國,韓趙便永遠沒有魏國這個心腹大患了?!壁w成侯大笑,嘲諷韓懿侯呆笨迂闊。韓懿侯反唇相譏,說趙成侯貪圖小利鼠目寸光。當(dāng)夜,韓懿侯便率領(lǐng)五萬韓軍撤退了。趙國眼看吞不下這塊大象,便也負氣撤兵了。韓趙一退,魏罌大軍重整旗鼓,將沒有了趙國支持的公子緩一戰(zhàn)消滅,方才做了魏國君主。魏罌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說無論按照誰的主張,魏國都要崩潰滅亡,為什么就是一場口角,竟使韓趙君主功虧一簣呢?以韓懿侯的老謀深算,趙成侯的精悍凌厲,無論如何也不當(dāng)放棄如此大好時機呀?如此鬼迷心竅般的犯懵懂,除了天命天意,還能做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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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魏惠王對自己的國運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對于用人也恪守一條鐵則——廟堂運籌,當(dāng)用貴相大命之人,庶務(wù)臣子盡可從寬。龐涓的命相,魏惠王也找人悄悄看過,是“先吉后兇”的苦惡相。魏惠王便將他定在了“做事可也,謀國不策”這一格上。公子卬恰恰相反,天命福厚,是“可謀國,不可做事”的一格。兩人互補之,則魏國大成!這種苗謨心機,自然不能絲毫的顯現(xiàn)于形色之中,而要作為駕馭臣下的秘術(shù)深藏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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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以為,究竟如何開戰(zhàn)為好?”魏惠王終于看著公子卬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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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為,太子眼光遠大,所提先統(tǒng)三晉乃用兵良謀?!惫訁n大是興奮,心中也非常清楚,放棄自己“兵分四路”的主張一點兒不打緊。要緊的是,不能讓太子的主張被龐涓的主張取代。雖然龐涓的“中策”也主張滅趙,但他必須申明,先滅韓趙是太子的主張,必須支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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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賈老將軍,你鎮(zhèn)守河西多年,乃我大魏繼吳起之后的名將,長期與秦國相持糾纏。你以為,秦國目下戰(zhàn)力如何?”魏惠王以少有的謙恭有禮,笑著問這位威猛持重的老將軍。只要有龐涓在場,魏惠王總要給其他將領(lǐng)很高的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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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賈是魏國本土的老將,白發(fā)黑面,一臉深刻的皺紋溢滿了誠厚莊重和戰(zhàn)場滄桑。他素來不茍言笑,肅然拱手,“我王,老臣實言,秦國近年來變得難以捉摸了。與我軍相持的秦國要塞,依舊是當(dāng)年的破舊衰弱狀。戰(zhàn)車、騎兵、步卒相混雜,馬老兵疲車破,士卒不斷逃亡,顯然無法與我軍抗衡。時有過來投降的秦軍,他們說秦國民心不穩(wěn),國府沒有財力建立步騎野戰(zhàn)新軍。然老臣總覺蹊蹺,曾派精干斥候多次潛入秦國探察。斥候回報,秦國西部陳倉山大峽谷封閉多年,常有隱隱喊殺之聲與戰(zhàn)馬嘶鳴,夜間還發(fā)現(xiàn)有車輛秘密進入,近年來尤為頻繁。我王,秦國與韓國不同。韓國大軍在新鄭城外訓(xùn)練,盡人皆知。秦國卻象隱藏在河底的大石,令人不安。老臣以為,上將軍洞察頗深,不能小視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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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魏申笑道了,“老將軍,國家大爭,豈能以零碎猜測為據(jù)?兵不厭詐,詭道之本。安知不是秦國為了掩飾動蕩,而故弄玄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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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面色漲紅,“太子,據(jù)老臣所知,秦國生機勃勃,并無民心動蕩?!?br/> ?
“老將軍啊,”公子卬大笑,“人老多疑,也在情理之中。你說,哪個國家不訓(xùn)練軍隊?可建立訓(xùn)練一支野戰(zhàn)步騎大軍,談何容易!我大魏新軍自文侯武侯到今日,快一百年才形成穩(wěn)定戰(zhàn)力。一個西陲蠻夷,三五年就能練出一支鐵軍?韓國乃富鐵之國,還拉不出一支鐵軍呢,秦國哪里來得大量精鐵和良馬?充其量弄出一兩萬騎兵、三五萬步兵,打打戎狄罷了。至于鐵騎,秦國再有三十年也上不了道!老將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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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賈面如寒霜,鐵一樣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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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魏申掰著指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父王,兒臣以為秦國有三大弱點,不足以構(gòu)成魏國威脅。其一,變法峻急,民心不穩(wěn),財力匱乏。其二,軍制落后,車步騎混雜,戰(zhàn)力極差。新軍縱然開始訓(xùn)練,二十年內(nèi)也無法與我抗爭。其三,秦國沒有統(tǒng)軍名將,公子虔那樣的車戰(zhàn)將領(lǐng)根本不堪一擊。有此三條,我軍在蕩平中原后,再回師滅秦,定能迫使秦國不戰(zhàn)而降,強如今日用牛刀殺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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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領(lǐng)過兵,更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太子申,卻有如此振振華辭,龐涓終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一笑,“太子切勿輕言兵事。秦人本牧馬部族,訓(xùn)練騎兵比中原快捷得多。秦獻公正是以舊式騎兵,兩次大勝魏軍,使我無法越過華山、洛水,何況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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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涓冷冰冰幾句,竟噎得太子申回不過話來。公子卬豈容此等機會失去,戢指龐涓赳赳高聲道:“上將軍恐秦癥莫非又發(fā)作也?身為大將,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莫非是上將軍的師門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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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魏惠王正色呵斥,“大戰(zhàn)在即,將相當(dāng)如一人,何能如此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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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卬心思何等靈動,立即向龐涓深深一躬,“在下失言,上將軍幸勿介懷?!?br/> ?
龐涓哼的冷笑一聲,沒有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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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沉吟有頃道:“上將軍,若先行滅趙,危險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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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涓不假思索,“趙、韓皆地處中原沖要,他國容易救援,我軍有陷入兩面作戰(zhàn)之可能。此為最大危險。此外,也須提防秦軍從背后突襲河西?!?br/> ?
“救援?哪個國家救援?”太子申見父王有意采納自己主張,精神大振,“燕國?楚國?還是韓國?方才驛館來報,楚國特使匆匆來到,顯見是有求于我。燕國讓東胡纏得自顧不暇,韓國只有幸災(zāi)樂禍,誰來救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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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不要忘了,還有一個齊國。”龍賈突然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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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更不可能!”公子卬大笑,“老將軍差矣!齊國非但不會救趙韓,反而會幫我滅趙韓,而求分一杯羹也。我王思之,齊國素來遠離中原是非,當(dāng)年分秦,齊國還不是置之度外?齊王目下又忙著整肅吏治,救趙國開罪魏國,對齊國有何好處?齊國愿意與我強大的魏國為敵么?田因齊可是狡猾得很哪?!?br/> ?
龐涓實在想起而駁斥,思忖再三,還是咬緊牙關(guān)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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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突然站起,聲淚俱下,“父王,趙韓不滅,魏氏祖宗在天之靈難安哪!統(tǒng)一三晉,威震天下!滅一秦國,無聲無息,徒引列國恥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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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不耐煩的揮揮手,太子申悻悻坐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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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站起來緩緩踱步到龐涓案前,“上將軍,軍國大事,還是要靠你來謀劃,沒有你與龍賈老將軍這般名將統(tǒng)兵,再說也是落空。本王以為,秦國和齊國兩面都要防備,方可放手在中原大戰(zhàn),上將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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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憑我王號令,龐涓雖肝腦涂地,亦當(dāng)報效國家?!饼嬩感南律杂惺嬲梗X得自己也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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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魏惠王慷慨激昂,“本王決意展開中原大戰(zhàn),完成大魏一統(tǒng)大業(yè)。自今日起,我魏國大軍兵分三路:西路由龍賈老將軍率河西守軍,加強對華山、桃林、洛水諸要塞之防守,秦軍妄動,立即痛殲。東路由太子申和公子卬率軍八萬,抵御齊國援兵。中路大軍二十萬,由上將軍統(tǒng)帥,半月后對趙國大舉進攻,務(wù)求一戰(zhàn)滅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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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遵王命!”四人轟然應(yī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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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的江乙終于見到了魏惠王。當(dāng)江乙在燈火輝煌的寢宮誠惶誠恐的說完楚王“聯(lián)魏滅秦”的大計后,魏惠王縱聲大笑,“上卿啊,楚王何等肥碩,怕秦國一個干瘦子么?”江乙苦笑不得,拭著汗道:“我王之意,恐秦國坐大,威脅楚魏。若魏國出兵,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蔽夯萃跤质且魂嚧笮Γ崎_身邊女人,走出艷麗侈糜的紗帳,“請問上卿,楚國可出兵幾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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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魏王,我王答應(yīng)出兵十萬?!?br/> ?
“以誰為將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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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子吳?!?br/> ?
“滅秦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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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得秦三分有二,楚得秦三分有一?!?br/> ?
“若楚王中途退縮呢?不是一次了,本王何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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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為天象警示,立志奮發(fā),決意先行將淮水以北六座城池,割讓給魏國抵押。若中途反悔,六城屬魏。若滅秦有成,再行收回?!?br/> ?
“好!”魏惠王大笑,“上卿可回復(fù)楚王,請他一月之后立即發(fā)兵,從武關(guān)北上。我大魏河西將軍龍賈從東北南下,兩面夾攻,一舉滅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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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過魏王!”江乙沒想到如此順利,竟結(jié)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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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高高興興的走了。魏惠王覺得自己瞬息之間又完成了一個大大的難題,也化解了龐涓喋喋不休所嘮叨的危險,運籌帷幄的功業(yè)感驟然溢滿心頭,竟興奮的拉過狐姬,破天荒的向這個柔媚可人的女人慷慨激昂的講說自己的英明決策和高遠謀劃,竟說得狐姬惶惶然不知道該如何稱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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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楚王特使的軺車正駛出安邑,奔馳在去齊國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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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這套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大計的關(guān)鍵在齊國,沒有齊國,楚國就等于要讓魏國牽著鼻子走??墒墙覍Τ鍪过R國,竟比出使魏國還沒有把握。魏國雖說是一等一的強國,可魏惠王那種刻意做作出的大國君主氣度與霸主氣魄,倒實在是外交使臣眼里的明顯弱點,江乙很是清楚,對魏國只要謙恭示弱,一般都不會有辱使命。可齊國這個不到四十歲的國王,卻是大大兩樣,江乙心中實在盤算不出一套體面機智的說辭,只好準備隨機應(yīng)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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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剛亮,丞相騶忌就登上軺車向王宮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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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宮在臨淄城的北面,與王宮遙遙相對的,是南面的稷下學(xué)宮,中間是一片異常寬闊的街市,那便是名聞天下的臨淄“齊市”。所有的朝臣進宮,都得從這片街市穿過。這種都市格局,在天下都會中堪稱獨一無二。身為臨淄大夫,騶忌當(dāng)年督建王宮與學(xué)宮時,給這里留出的本來是一片松柏林,松柏林兩邊是王宮與學(xué)宮的車馬場,四周則是齊國官署。如此布局,這里就形成了一個靜謐肅穆的王權(quán)中心,列國使臣和庶民百姓只要接近這個地方,敬畏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誰知年輕的齊王卻大皺眉頭,站在王宮地基上指著中央廣闊的空地問,“莫非齊國錢財多得沒處花了?要這幾百畝地大的松柏林何用?暴殄天物。這里當(dāng)建一條天下最寬闊的街市,就叫齊市,一定要超過大梁的魏市!天下商賈云集這里,我等王公大臣與學(xué)宮士子不能天天看農(nóng)夫耕田,至少可以天天看見商賈民生。”于是,這片構(gòu)想中的肅穆松林,便被喧囂的街市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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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伊始,商賈們便大感興趣。一片商市竟能和王宮比肩而立,這在當(dāng)時確實是天下獨一份!無疑表明,齊國大大的看重商人。這在飽受“抑商”之苦的商人們看來,簡直比賺錢本身還誘人。于是,天下的富商大賈竟是接踵而來,爭相求購店面,同時又在臨淄大買地皮建房建倉。倏忽十幾年,齊市竟然成了天下最繁華的第一大市。臨淄人口大增,百工商賈達七萬多戶,幾近五十萬人口!齊市與魏市,大有不同處。魏市風(fēng)華侈糜,多以酒肆、珠寶、絲綢、劍器名品為中心。齊市則平樸實惠,主要是魚市、鹽市、鐵市、布市四大類??偟恼f來,風(fēng)花雪月,齊不如魏;實惠便民,魏不如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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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規(guī)定:朝臣入宮,非有緊急國務(wù),必須步行穿過“齊市”;運輸車輛與緊急軍務(wù),可走旁邊專門設(shè)置的車道;朝臣入宮,須得向齊王稟報街市遇到的逸聞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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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的軺車進入市口,便下得車來,讓馭手將車趕走,自己從容步行入市。這時正逢早市,除了飯鋪酒肆,大宗店鋪尚都正在上貨之時,市人不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閑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面走來了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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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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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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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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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dāng)。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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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br/> ?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dāng)?shù)情T求教?!?br/> ?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贊嘆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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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br/> ?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br/> ?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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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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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回事么?別瞎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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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后,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臺階,走進王宮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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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么,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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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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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br/> ?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wù),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里他這個文職丞相對這種軍務(wù)歷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回到臨淄,結(jié)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br/> ?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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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yè)凋敝。那阿城令卻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br/> ?
“如何?”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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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辟,民眾富饒,市農(nóng)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余。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斗,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訪于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br/> ?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shù)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擔(dān)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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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擔(dān)保所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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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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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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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閑心哪。你身長八尺,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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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fā),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于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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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只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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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于臣。愛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于臣。齊國千里之地,一百余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nèi)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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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云見日,我當(dāng)不負丞相忠誠謀國?!?br/> ?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br/> ?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yīng)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跨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fā)涼,悚然憬悟,戰(zhàn)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這個國家崩潰了!當(dāng)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xué)宮,與學(xué)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luò)繹不絕的出了稷下學(xué)宮,到齊國游學(xu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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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齊市面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涌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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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nèi)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只有面對王宮的一面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面,一定是要發(fā)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的關(guān)了店鋪,涌到廣場看熱鬧。北面的王宮與南面的稷下學(xué)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xué)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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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鐘轟然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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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駕到——!”內(nèi)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臺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nèi)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后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jīng)在平臺兩側(cè)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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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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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br/> ?
內(nèi)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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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級臺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臺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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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面色黝黑且風(fēng)塵仆仆,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br/> ?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fā)落?!饼R威王面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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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后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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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依舊面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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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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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學(xué)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yè)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蒙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為齊國司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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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呼。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后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fā)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臺下吏員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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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fēng),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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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臺階,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fā)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nèi)!只聽一聲尖利的慘呼,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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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fā)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彌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nèi)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丑態(tài)百出。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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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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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fā)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xù)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nèi)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jīng)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彌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呼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呼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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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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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當(dāng)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jù)這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余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余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qū)懟虍嫽蚩?,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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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chuàng)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后,“謗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后來便越來越高,經(jīng)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yōu)閻阂夤舻膶S迷~。歷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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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年,齊國已經(jīng)是生機勃勃,百業(yè)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并駕齊驅(qū)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xué)宮。歷經(jīng)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學(xué)宮已經(jīng)是名士繪萃,精英云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xué)宮,便豪氣勃發(fā),“稷下學(xué)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tǒng)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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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fēng)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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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xué)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碧锛纱饝?yīng)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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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jīng)隆重的布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么個大宗師,而今他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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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我王,車騎已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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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隨本王迎上?!饼R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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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zhàn)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wèi),尋常也只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xué)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須發(fā)見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須被風(fēng)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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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贊嘆,“孟夫子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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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lǐng)袖,在戰(zhàn)國之間已經(jīng)奔波了二十多年。象當(dāng)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xué)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并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報復(fù)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fēng)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dāng)作食客養(yǎng)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xué),正是從游歷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nèi)心發(fā)涼,便長長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xué)宮的名聲,便借著游學(xué)名義到齊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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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回頭提醒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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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了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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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知道公孫丑的眼力極好,便“吁——”的一聲挽韁停車,回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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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br/> ?
“是?!比f章向后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嘩?!币欢恶R韁,車隊轔轔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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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jīng)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dāng)?shù)拦笆指呗暤溃骸褒R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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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機警細致,早已經(jīng)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wěn)。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br/> ?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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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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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xué)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dāng)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xué)宮令鄒衍?!?br/> ?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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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br/> ?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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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dāng)真不成?好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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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制,何有今日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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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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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shù)臍夥枕暱滔ⅰ}R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dāng)親為夫子主持論戰(zhàn)大會,一睹夫子風(fēng)采?!?br/> ?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xué)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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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br/> ?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wèi)士,倒象是一座清凈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齊內(nèi)部割據(jù)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quán)后,田氏成為王族,內(nèi)部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于王室,又聽命于貴族。王權(quán)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quán)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shù),完全取決于政權(quán)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nèi)。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象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yù)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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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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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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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yǎng)?!?br/> ?
“太醫(yī)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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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y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br/> ?
齊威王喟然嘆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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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漏。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愈后再做計較?!?br/> ?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杰,務(wù)必傾盡全力,恢復(fù)先生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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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明白?!碧锛擅C然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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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復(fù),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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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mào)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后裔,孫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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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zhèn)洌螒痔煜???br/> ?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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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guī)格的府邸,只有對稱為“子”的學(xué)派領(lǐng)袖才特賜,尋常名士只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cè)是仆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shè)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布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后一進是一片后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xué)生們的住處??戳艘槐?,弟子們是交口贊嘆。孟子雖然沒說話,心里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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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之后,萬章、公孫丑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xué)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xué)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nèi)グ?,為師要歇息歇息?!比f章、公孫丑便高興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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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學(xué)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丑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鋪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瑯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回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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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松柏林帶。走進松柏樹林,陣陣清風(fēng)啾啾鳥鳴,便將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xué)海淵深。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于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著四個斗大紅字——稷下學(xué)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lǐng)班在門前游動。牌樓后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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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公孫丑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xué)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原想稷下學(xué)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xué)風(fēng)有名而已,學(xué)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處?今日一看,不說里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的莊嚴氣勢。這種氣勢絕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著文明在齊國的神圣地位,這在哪個國家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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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自主的,兩人對著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紅衣執(zhí)事看見,上來一拱手道:“請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孫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這兒用的?我等新來懵懂,請諒。”說著兩人各自掏出一張小銅牌遞上。紅衣執(zhí)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門生,請進。要否派人帶二位一游?”萬章道:“多謝。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br/> ?
二人走進學(xué)宮,卻見牌樓大門內(nèi)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兩邊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樹林,林間石桌石凳錯落有致,形成了一個一個天然的聚談圈子,激烈爭論的聲音隱約可聞。時見長衫士子手捧竹簡在林間長聲吟誦,使人頓生讀書清修之心。林蔭大道的盡頭,卻是一片一片的樹林與屋頂,十幾條小道網(wǎng)一般通向縱深。一時間,二人竟不知何去何從?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個年輕的藍衫士子從一片樹林中飄然而來,“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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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下萬章、公孫丑。閣下高名上姓,如何識得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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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乃齊國荀況。孟夫子來齊,學(xué)宮早已人人皆知了?!笔孔右恢噶珠g,“二位請看,他們都在準備和孟夫子論戰(zhàn)呢?!?br/> ?
“原來是荀況學(xué)兄!久聞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門呢?!惫珜O丑很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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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儒家是旁門表儒,何敢當(dāng)同門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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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笑道:“敢問荀況學(xué)兄,何謂旁門表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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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況爽朗大笑,“旁門者,非孔子嫡系門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學(xué)問,棄儒家為政之道也。為此,不敢自列于儒家門墻之內(nèi)?!?br/> ?
“就是說,荀況兄反對井田仁政,只取治學(xué)之道?”萬章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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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也勢也,不敢抱殘守缺?!?br/> ?
公孫丑揶揄笑道:“首鼠兩端,何其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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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荀況道:“二位初來,我陪二位一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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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行,談笑風(fēng)生,自是話題洶涌。相互究詰了一會兒,荀況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學(xué)宮要看的主要是三個地方,爭鳴堂、大國學(xué)館、諸子學(xué)院。其余廳堂館舍,最具一看價值的就是藏簡樓了。你們看,前面就是爭鳴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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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一片樹林,但見一座大門突兀聳立!從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門正中鑲嵌著四個銅字——論如戰(zhàn)陣。進得大門,遙見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兩側(cè)為長長的廊廳;中間卻是寬闊的露天大場,大場中一排排長條石板上都鋪著紅氈,看樣子足足有千余人的坐席,顯然便是論戰(zhàn)的主會場。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著一面大鼓,兩支鼓槌懸于木架,卻竟是大筆形狀!大殿兩側(cè)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錘煉學(xué)問”,左刻“推陳出新”,白玉襯托著斗大的紅字,入眼便令人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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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氣魄,當(dāng)真沒想到也?!惫珜O丑油然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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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熅鸵谶@里,論戰(zhàn)天下學(xué)子?”萬章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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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稷下學(xué)宮規(guī)矩,凡諸子名家來齊,必得舉行爭鳴大論戰(zhàn)。久聞孟夫子雄辯無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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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丑不禁興奮點頭,“好啊,看看你這表儒如何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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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卻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學(xué)宮沒幾個人能與我?guī)煂﹃嚹??!?br/> ?
荀況卻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豈能讓英雄寂寞?兄臺,也莫將孟夫子當(dāng)作尊神也?!闭f著遙遙一指,“兩位看看前邊,稷下學(xué)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諸子百家呢,還能沒有孟夫子敵手?”兩人見荀況豪爽可親,倒也沒有為他的狂傲生氣,隨著荀況腳步出得爭鳴堂左拐,便見遠處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區(qū),紅墻綠瓦,樹木沉沉,極是幽靜。荀況笑道:“看,那便是大國學(xué)館區(qū)。內(nèi)中主要有周、魯、魏、楚、韓、趙、燕、宋、鄭、吳越十個學(xué)館區(qū)?!?br/> ?
“噫?如何沒有秦國?”公孫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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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況笑了,“秦國乃文學(xué)沙漠,既無學(xué)風(fēng),又無學(xué)子,何以建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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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也有招賢館了,還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衛(wèi)鞅嘛?!比f章明是提醒,暗中卻是不服荀況“論必有斷”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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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風(fēng)華,在于積累。一國文明,絕非開一座招賢館就能立桿見影的。秦國距離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離?!避鳑r對秦國的輕蔑是顯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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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理有理?!惫珜O丑憨直,竟是大為贊同。作為儒家子弟,誰對這個孔夫子拒絕訪游的秦國自然都絕無好感。萬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況而已。三人邊談邊走,不覺來到又一片館舍前。這片館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綠樹環(huán)繞,大有隱居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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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這里是諸子學(xué)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開館授徒的名家,均可在這里分得一座獨立學(xué)堂,大則二十間,小則七八間。給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間,正在收拾呢?!?br/> ?
萬章有些驚詫,“諸子學(xué)院?現(xiàn)下,容納了多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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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下么,大約已經(jīng)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學(xué)派,幾乎全數(shù)進入稷下學(xué)宮了?!?br/> ?
萬章大是搖頭,“以我看,稷下學(xué)宮這諸子學(xué)院,卻是有些輕率?!?br/> ?
“噢,這個說法新鮮,何以見得輕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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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學(xué)院者,當(dāng)非天下顯學(xué)莫屬?!比f章顯出名門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魚龍混雜,豈能為天下文明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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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稱天下顯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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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連天下顯學(xué)都不知曉?儒墨道法四大家嘛?!?br/> ?
突然,荀況放聲大笑,“啊呀呀,久聞孟夫子霸氣十足,不成想門下弟子卻也小視天下了。請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顯學(xué)還會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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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自覺方才論斷說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來,“荀況兄志在千里,萬章佩服?!?br/> ?
公孫丑卻憨直笑道:“我看荀況學(xué)兄,倒有些狂妄呢?!?br/> ?
荀況豁達的笑了,“好了,不爭這一日之長短了。再往前看吧?!?br/> ?
“哪邊呢?”公孫丑指著三座棕紅色小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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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藏簡閣?!避鳑r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xué)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br/> ?
萬章感慨,“莫說學(xué)而優(yōu)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xué)宮遨游修業(yè),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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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卻少有的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荀況兄,齊王將天下學(xué)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們?nèi)胧藶檎呛斡靡???br/> ?
荀況不想公孫丑有此一問,愣怔著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愿聞公孫兄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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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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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哈哈大笑。荀況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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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丑方才匆匆離開學(xué)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唏噓淚下?;氐礁∠蚶蠋熤v述了在稷下學(xué)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嘆,“儒家遭逢強權(quán)肆虐、人欲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二百多年,終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報復(fù)。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zhàn)國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xué)宮更是天下難覓的修學(xué)仙境??墒牵覀兙烤鼓芊駥R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還很難說。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學(xué),是修身齊家之學(xué),是克己正身之學(xué)。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xué)。時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樣刻苦自勵,方能復(fù)興儒家于盛世之時?!?br/> ?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復(fù)興儒家!”萬章公孫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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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們須當(dāng)謹記,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泵献宇H有些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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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與公孫丑被老師深深的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竟是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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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齊威王領(lǐng)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xué)宮令鄒衍,來隆重的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入稷下學(xué)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zhàn)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zhàn)國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作出順應(yīng)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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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xué)院與大國學(xué)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子三十余人則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駢、倪說、尹文、宋銒、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荀況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xué)的“散士”。兩廂長廊下?lián)頂D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賞風(fēng)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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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場中已經(jīng)就緒,稷下學(xué)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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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面大鼓響起密集的戰(zhàn)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欲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xué)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zhàn),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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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xué)宮素來以學(xué)風(fēng)奔放、自由爭鳴聞名于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zhàn),專為孟夫子而設(shè),乃稷下學(xué)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xué)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zhàn)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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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xué)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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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cè)的坐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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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環(huán)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chuàng)立百余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做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xué),緊扣時下急務(wù)。列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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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正當(dāng)如此!”場中一片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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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一個沒有頭發(fā)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請孟夫子不吝賜教?!边@淳于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xué)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長發(fā),永遠只能留寸發(fā)。在“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fā)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于髡。他變賣家財,周游天下,發(fā)奮修習(xí),二十年后回到臨淄時竟是一鳴驚人。后來便留在了稷下學(xué)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xué)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yīng)對更是出色,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yīng)對。這對正道治學(xué)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嚴重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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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已經(jīng)有人興奮起來,“淳于子乃隱語大師,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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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對公孫丑低聲道:“別擔(dān)心,正好讓他們領(lǐng)教夫子辯才?!?br/> ?
孟子看看臺下這個身著紫衫的光頭布衣,坦然道:“先生請講?!?br/> ?
“子不離母,婦不離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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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敢遠離君側(cè)?!泵献硬患偎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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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脂涂軸,則軸滑,投于方孔,則輪不能轉(zhuǎn)?!?br/> ?
“為政施仁,則民順,苛政暴虐,則國政不行?!?br/> ?
“弓干雖膠,有時而脫。眾流赴海,自然而合?!?br/> ?
“任賢用能,不究小過。中和公允,天下歸心?!币谎月潼c,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對!”周圍士子噓聲四起,示意他立即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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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裘雖破,不可補以黃狗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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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用人,莫以不肖雜于賢。”場中一片掌聲,轟然大喊,“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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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靜靜神,突然高聲,“車輪不較分寸,不能成其車。琴瑟不調(diào)緩急,不能成其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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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國不以禮治,無以立其國。理民不師堯舜,無以安其心?!?br/> ?
孟子此語一出,卻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歡呼,有人反對。歡呼者自然贊嘆孟子的雄辯才華和王道主張。反對者卻高喊:“迂腐!堯舜禮治如何治國?”這顯然針對的是孟子回答的內(nèi)容。孟子弟子們立即一片高喊:“義理兼工!夫子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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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顯然不服,對場中銳聲高喝:“我還有最后一問!”場中頓時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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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夫子,儒家以禮為本,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然則不知嫂嫂落水,瀕臨滅頂之災(zāi),弟見之,應(yīng)援之以手乎?應(yīng)袖手旁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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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轟然大笑。一則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態(tài)使人捧腹,二則是這個問題的微妙兩難。許多人都以為,這個問題一定會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難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敗了。孟子弟子們頓時一片緊張,覺得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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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卻喟然嘆息,“儒家之禮,以不違人倫為本,以維護天理為根。男女授受不親,人倫常禮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時也。非常之時,當(dāng)以天賦性命為本,權(quán)行變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則,不違人倫而違天理也?!?br/> ?
淳于髡急迫追問:“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熱,甚于婦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終致碌碌無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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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然是在譏諷孟子一生奔波而終無治國之功。士子們一片大喊:“問得妙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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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卻是不惱不憂,坦然回答:“婦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國,傳播大道,雖未執(zhí)一國之政,卻也廣撒仁政于天下,何謂碌碌無為?若蕞爾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計,于天下不過九牛之一毛,與儒家之弘揚大道,何能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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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彩——”掌聲與喝彩聲雷鳴般響起,淹沒了孟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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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拱手高聲道:“孟夫子才學(xué)氣度,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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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正中一個年輕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說到,謀劃于廟堂者乃蕞爾之才,傳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問孟夫子,天下萬物,何者為貴?何者為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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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泵献铀坪鯖]有絲毫的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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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場不禁肅然安靜。孟子的論斷不締是振聾發(fā)聵之音,使天下學(xué)子們大是警悟。且不說自古以來的貴賤等級傳統(tǒng)與沉積久遠的禮制法則,就憑身后坐著國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樣都期盼著國王重用這一點,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的講出這一論斷,其胸懷與勇氣,都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良久,場中再次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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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場中重新安靜下來,前排的慎到站了起來,“請問夫子,天下動蕩,根本卻在于何處?”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學(xué)宮的大宗師之一。他這一問,卻是在搜求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執(zhí)法?還是守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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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動蕩殺戮,皆為人之本性日漸喪失。人性本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爍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猶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激水?dāng)r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則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惡,可使人殘虐無道,然則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來,天下無道,禮崩樂壞,人性墮落,競相為惡,致使天下以殺戮征戰(zhàn)稱霸為快事。此為天下動蕩之根本……”孟子這一席話顯然將天下動蕩的根源歸于“人性墮落”,必然的結(jié)論就是“復(fù)歸人性,方可治世”,顯然回避了法治與禮治的爭端,而將問題提升到了一個雖然更為廣闊卻也脫離務(wù)實的層面。饒是如此,還沒有說完,場中已經(jīng)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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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此言,大謬也!”如此公然的指責(zé),對于孟子這樣的治學(xué)大師實屬不敬,場中不禁一片嘩然!有人高聲憤然指責(zé),“不得對夫子無理!”“論戰(zhàn)在理,不在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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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章看時,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輕的荀況!萬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況學(xué)兄,言之無物,空有嚴辭,莫非稷下學(xué)宮之惡風(fēng)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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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場側(cè)目的驚訝議論中,荀況仿佛沒有聽見萬章的責(zé)難譏諷,面對孟子激昂高聲,就象在慷慨宣戰(zhàn),“人性本惡,何以為善?惡是人之本性,善乃人倫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爭奪;生而狠毒,是以有盜賊;生而有耳目欲望,是以有聲色犬馬。若從人之本性,必然生出爭奪,生出暴力,生出殺戮!方今天下,動蕩殺戮不絕,正是人性大惡之泛濫,人欲橫流之惡果。惟其如此,必須有法制之教、禮儀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歸化,合于法而歸于治。無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惡;無禮儀,不足以教人向善:無圣兵,不足以制止殺戮。明辯人性之惡,方可依法疏導(dǎo),猶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復(fù)歸人性,將法制教化之功歸于人之本性。此乃蠱惑人心,縱容惡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謬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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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激烈抨擊,直搗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個天下學(xué)人從來沒有明確提出過的根本問題——人性孰善孰惡?一時間全場愕然,竟無人反應(yīng),都直直的盯著荀況!惟有孟門子弟全體起立,憤慨相向,輕蔑的冷笑著,只等孟子開口,便要圍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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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的孟子緩緩起立,面色竟是異常的凝重,向鄒衍深深一躬,“學(xué)宮令,荀況持此兇險巧辯之論,心逆而險,言偽而辯,記丑而博,實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為學(xué)宮令,請為天下人性張目,殺荀況以正學(xué)風(fēng)?!?br/> ?
鄒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殺荀況?咳,稷下之風(fēng),就講究個爭鳴,如何能動輒殺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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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中士子們原以為孟夫子要長篇大論的駁斥荀況,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辟的文章說辭。卻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殺荀況,當(dāng)真匪夷所思,不禁轟然大笑,噓聲四起。連兩廊下的商人們也騷動起來,紛紛議論,“好生理論便是了,殺人做甚?”“買賣不成仁義在啦,老先生連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說不過人就殺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這殺人確實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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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臺下騷動,卻又走到齊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軻請齊王為天下正綱紀,烹殺這兇險之徒,以彰明天理人倫?!?br/> ?
齊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齊國胸籮四海之士,各抒己見,早已司空見慣了。殺了荀況,你讓稷下學(xué)宮何以面對天下?筆墨口舌官司,何須計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請坐?!币恢庇眯牡凝R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辯,又對孟子的論證鋒芒有些隱隱不快。荀況的反擊使他驚喜非常,心中頓時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點所在。孟子請殺荀況,齊威王覺得他有失大師風(fēng)范,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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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遭到回絕,心下憤然,鐵青著臉回到坐席。臺下卻因此而沸騰起來。稷下學(xué)宮的士子們憤憤不平,紛紛議論,“論戰(zhàn)殺人,成何體統(tǒng)?枉為大師!”“孟夫子若主政一國,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爭鳴嘛,動輒便要殺人,真是學(xué)霸!”“對!就是學(xué)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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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聽得不耐,高聲道:“人性本善,本為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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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們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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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門弟子竟全體高喊起來:“人性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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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況周圍的士子們毫不退讓,對著孟門子弟高喊:“人性本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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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惡的喊聲回蕩在稷下學(xué)宮,連綿不斷,引得前來聆聽的富商大賈們也爭吵起來,分成兩團對爭對喊。這種坦率真誠、鋒芒爍爍、不遮不掩的大爭鳴,是中國文明史上的偉大奇觀,也是那個偉大時代的生存競爭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壯的文明根基,澆灌出了最燦爛的文明之花,使那個時代成為不朽聳立的歷史最高峰,迄今為止,人們都只能嘆為觀至而無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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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戰(zhàn)結(jié)束后,齊威王問騶忌田忌,“卿等以為,孟夫子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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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孟夫子學(xué)問,堪為天下師?!?br/> ?
田忌:“可惜齊國要不斷打仗,養(yǎng)不得太平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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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傳楚國特使江乙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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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乙已經(jīng)在臨淄等了三天,聽得齊王宣召,忙不迭帶了禮物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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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俊?br/> ?
江乙惶恐拱手道:“齊王在上,這是楚王特意贈送齊王的禮物,請笑納?!鄙砗笫虖呐踹^一支銅繡班駁的古劍遞上。齊王身邊侍臣接過,齊威王笑道:“先請上將軍看看吧?!笔坛急闩醯教锛擅媲暗拈L案上。田忌乃名將世家,對珍奇兵器可說是見多識廣,然對面前這支不到兩尺長的短劍劍鞘卻極為眼生,沉吟間右手一搭劍扣輕輕一摁,便聽“锃嗡——”一聲震音,劍身彈出三寸,頓時眼前一道青光閃爍,劍身竟又無聲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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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驚訝之極,拱手道:“我王,此劍神器,臣不識得?!?br/> ?
齊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劍何名?。俊?br/> ?
江乙:“稟報齊王,此劍乃楚國王室至寶,只可惜我楚國也無人識得。楚王贈于齊王,以表誠意?!?br/> ?
齊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鑒賞。哪,楚王是何誠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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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齊王,我王請高士夜觀天象,見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秦國當(dāng)有極大災(zāi)變。我王之意,欲與齊國結(jié)盟,合兵滅秦?!?br/> ?
“如何滅法?”田忌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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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國各出二十萬兵馬,齊國為帥?!?br/> ?
“齊楚相隔,走哪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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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借道于齊國,出武關(guān)滅秦?!?br/> ?
“對齊國有何好處?莫非齊國可以占住一塊飛地?”騶忌淡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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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秦之后,土地轉(zhuǎn)補,楚國劃給齊國二十座城池。”江乙對答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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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搖頭嘆息,“齊國多年無戰(zhàn)事,只怕糧草兵器匱乏不濟啊?!?br/> ?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點,愿先出軍糧十萬斛,矛戈五萬支,良弓五萬張,鐵簇箭十萬支,資助齊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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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驚訝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時可運到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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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盟之后,一個月內(nèi)運到?!苯液苁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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騶忌正色問:“還有條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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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魏國若向楚國發(fā)難,齊國需與楚國聯(lián)兵抗魏?!?br/> ?
騶忌田忌一齊拱手道:“我王定奪?!?br/> ?
齊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誠意,本王允諾了。丞相與江乙大夫商談盟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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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笑聲,皆大歡喜。隨后便大擺酒宴,騶忌本著名琴師,竟親自操琴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順利,高興得心花怒放,開懷暢飲,被四名侍女扶回驛館后,還醉醺醺的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