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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曉小說閱讀網(wǎng) > 歷史軍事 > 大秦帝國之天下

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一章 鐵腕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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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裂商鞅,咸陽的世族元老們彈冠相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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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日來大雪封門,但太師府邸卻是門庭若市??偣芨畡?wù)的家老督促著二十多個仆役不停的清運院落、門庭與車馬場半人深的積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車馬停留轉(zhuǎn)圜。到太師府拜訪的,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貴胄。他們駕著華貴的青銅軺車,穿著歷代國君親賜的各種色式的勛貴禮服,談笑風(fēng)生的聯(lián)袂而來,喜慶之情超過了任何盛大節(jié)日,在冰天雪地肅殺凜冽的咸陽城,竟是映出了另一道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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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師府的正廳早已經(jīng)滿蕩蕩無處立足,連臨時應(yīng)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蓆棚下,也站滿了衣飾華貴的賓客。貴人們擠擠挨挨的走動著相互寒暄,卻都只是高聲談笑著老天有眼、雪兆豐年之類的萬能話語,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舒暢之極的轟然大笑!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談?wù)摪顕笫拢M都在扯閑,卻都是興味盎然。秦人管這種閑扯叫“諞閑傳”,是窩冬時節(jié)親朋鄰里相聚時消磨寒天的傳統(tǒng)功夫。但這些華貴的賓客們高車駿馬冒雪而來,卻不是為了在這里諞閑傳來的,他們顯然在等待什么,卻是誰也不說,只管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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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經(jīng)降臨,暴雪雖然小了,可雪花還是紛紛揚揚的飄舞著,寒氣襲來,已經(jīng)有人開始跺腳了。這時候,華貴的賓客們漸漸安靜下來,喧嘩談笑在不知不覺間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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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怪也!我等沒吃沒喝,在這里磨叨了一天?”有人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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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呀,老太師該出來說幾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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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也,冠帶如云,還不是要老太師定奪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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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是啊,老太師為何還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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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論紛紛中,有老人大聲咳嗽起來。一聲方落,竟引來滿庭院一片喀喀之聲,有幾個白發(fā)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滿臉通紅,竟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喘起來,抹鼻涕擦涎水忙個不停。華貴的賓客們在整日亢奮中原是不覺,一旦亢奮平息,那隨著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談笑侵入體內(nèi)的冰雪風(fēng)寒之氣便驟然發(fā)作出來,使這些久不任事的勛貴們大是難堪,竟在庭院蓆棚下紛紛蹲坐,自顧喘息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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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師接見諸位大人——!”偏在這亂紛紛之際,家老走出正廳高高喊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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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貴的賓客們突然來了精神,一齊站了起來,殷殷望著正廳通向?qū)嬍业哪且坏拦靶伍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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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蒼老的咳嗽,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師甘龍顫巍巍走出了隔門。他扶著一支桑木杖,身著一領(lǐng)沒有漂染的本色布袍,一頭白發(fā)披散,頭上沒有玉冠,腰間沒有錦帶,活似一個鄉(xiāng)間老翁,與盈廳滿室的華貴賓客相比,老甘龍寒酸得禿雞入了鶴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個老人,當(dāng)他穿過廳堂,走到廊下,目光緩緩掃過正廳,掃過庭院時,華貴的賓客們卻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避開了他那呆滯尖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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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師,我等都,都想聽聽,你的高見呢?!边€是太廟令杜摯期期艾艾的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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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哼,”老甘龍冷冷笑了一聲,“老夫唯國君馬首是瞻,何來高見?爾等都是老于國政了,邦國大事要在朝堂商議,懂么?”說完,徑自顫巍巍轉(zhuǎn)身,誰也不搭理的回去了。滿室勛貴竟大是尷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臉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趙良極是聰敏,略一思忖便恍然透亮,高聲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天氣冷得緊呢?!闭f完便徑自回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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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吧回吧?!倍艙此坪跻裁靼琢耸裁?,粗聲大氣道:“也是,只能做,不能說呢?!?br/>  ?
  勛貴們這才活泛過來,紛紛抬頭望天:“走吧走吧,冷凍時天的,回家窩著去?!辈幌滩坏南嗷プh論著,便各自匆匆去了,連三三兩兩的同路都沒有,與來時的成群聯(lián)袂高聲談笑竟是大相徑庭。片刻之間,太師府便成了門可羅雀,清冷得又恢復(fù)了從前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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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家老走進書房稟報時,老甘龍正偎著燎爐,用一柄長長的小鐵鏟翻動著紅紅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一般。聽完家老稟報,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只是抽搐了幾下:“家老,叫甘石來。記住,太師府從今日起,不見任何客人。”家老恭敬點頭:“曉得了?!北愦掖胰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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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進了甘龍書房。他便是老甘龍的長子甘石,也是一領(lǐng)棉布袍,樸實得象個村夫,惟獨那炯炯發(fā)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風(fēng)的步態(tài),卻自然透漏出一種精明強悍。老甘龍有三個兒子,次子甘砜與三子甘兗都早早在國府做了相當(dāng)于下大夫的實權(quán)小吏員。惟獨這最有資格做官的長子甘石,卻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閑居,而且極少與人來往。除了過從甚密的幾個門生故吏,朝中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老甘龍有這個長子。但是,恰恰是這個白身布衣的兒子,才是老甘龍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撐甘氏宗族的棟梁。老甘龍被完全湮沒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謀都是通過這個貌似木訥的甘石實施的。沒有甘石,甘龍當(dāng)初便不可能制造太子殺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孫賈的真相,更不可能與他共謀密聯(lián)世族力量從而促成車裂商鞅。甘石是老甘龍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國政局的主軸?,F(xiàn)下車裂了商鞅,秦國正當(dāng)十字路口,老甘龍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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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撥旺了燎爐木炭,啜吸著濃稠的米酒,父子二人從天黑一直密談到東方發(f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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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后,封堵道路的大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一輛牛車便出了咸陽北門,咯吱咯吱的上了北阪,冒著呼嘯的寒風(fēng)駛進了北方的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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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趕車的兩個人都是一身紅袍,一口大梁官話,任誰看也是魏國商人了。他們不急不慌的在冰雪地里蠕動著,每遇村莊便用藥材換取獸皮,偶而也在那個山村歇息兩天,與獵戶、農(nóng)夫、藥人盡興的諞著閑傳。如此這般走走停停,連過年都是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開楊柳新枝的三月初,這輛牛車終于來到了隴西地帶的山林河谷。這一日,牛車翻過一座高山,一片蒼黃的林木,一片凌亂的帳篷竟赫然顯現(xiàn)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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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兄,義渠國么?”一個年輕商人指著樹林帳篷,興奮的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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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是甘兄?謹(jǐn)細(xì)些了?!彼氖鄽q的紅衣商人老成持重的斥責(zé)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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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高興便忘記了,掌嘴!”年輕商人嬉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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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興的事在后頭呢,急甚來?先歇口氣兒,聽我說說義渠國的底細(x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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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該說了!害我做了一路悶葫蘆,憋氣!”年輕人一邊高聲大氣的嚷著,一邊利落的從牛車上取出一塊干肉與一只酒囊走了過來。中年商人接過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氣,大袖沾沾嘴角,長長的喘了口粗氣,便指著河谷密林中的帳篷,緩緩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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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渠,一個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時候,義渠是西戎中有數(shù)的大部族,也是少數(shù)幾個以“國”自稱的強大部族。那時侯,他們的活動區(qū)域在漠北草原,是個完全游牧的草原部族。義渠人剽悍善戰(zhàn),占據(jù)著漠北最好的河谷草原。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失政亂國,要廢黜太子宜臼。申侯(申國國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聯(lián)絡(luò)西戎發(fā)兵保護太子。西戎本來就對中原敬慕不已,黃發(fā)、紅發(fā)、義渠、犬丘等八個最大的部族便聯(lián)合組成了八萬騎兵攻進了鎬京,號稱“八戎靖國”。八戎騎兵本打算為中原王室建立一個大功,從新天子手里得到一個封爵、一片邊緣草場就滿足了;及至攻進鎬京,發(fā)現(xiàn)王室軍隊竟然不堪一擊,中原諸侯也無人敢于應(yīng)戰(zhàn),便野心大為膨脹,殺死了周幽王,將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毀了鎬京!其中義渠騎兵殺戮最烈,被周人呼為“牛魔義渠”。太子宜臼發(fā)憤雪恥,秘密跋涉到隴西請求秦人發(fā)兵靖難。秦部族舉族秘密東進,五萬騎兵與八戎八萬騎兵展開了血戰(zhàn),將八戎騎兵殺得尸橫遍野!從此,八戎便與秦人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尤其這義渠部族,死傷最多,兩萬精壯只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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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百多年后,東周衰弱,西戎各族又開始?xì)⑦M中原。南邊的山夷、東邊的東夷、北邊的諸胡、西邊的戎狄,四面喊殺蠶食,汪洋大海般包圍了中原!義渠最為強悍,竟然一路燒殺到了黃河南岸,占了兩三百里大的一片荒原,宣布稱“王”,要將這里做建立“義渠國”的根基。這時候,齊桓公聯(lián)合諸侯,尊王攘夷,九次聯(lián)合中原諸侯,對入侵中原的夷狄展開了大戰(zhàn)。義渠部族西撤時,被剛剛即位的秦穆公率領(lǐng)秦軍堵住了退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zhàn),義渠一族被殺得只剩下兩三萬人突圍逃竄。義渠部族便又一次和秦人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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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來,中原爭霸,秦穆公卻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戎狄部族,全部被秦軍打敗,變成了秦國的附庸諸侯。也就是說,臣服秦國,繳納貢賦,但依然自治。但秦穆公惟獨對義渠國恨之入骨,將義渠精壯三萬人全部遷徙到秦國腹地,罰做隸農(nóng)(奴隸),將其余老幼女人則全部驅(qū)趕到陰山以北的荒漠地帶去了。義渠部族便對秦人又記下了一筆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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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穆公之后,秦國四代衰弱,義渠部族又頑強的殺了回來,占據(jù)了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直到秦獻公即位,秦國整軍經(jīng)武,要先除義渠這個眼中釘,而后再對魏國開戰(zhàn)。打了幾次,義渠都敗了,但卻逃得極快,始終未傷元氣。秦軍一退,義渠便立即卷土重來,氣得秦獻公哭笑不得。這時,年輕的中大夫甘龍?zhí)岢隽恕鞍矒崃x渠,以定后方”的謀略,又慨然請命,只身前赴義渠和談。歷經(jīng)三月,甘龍與義渠首領(lǐng)達(dá)成了“義渠稱臣,秦國罷兵”的血契。秦國后方安定了,義渠也獲得了休養(yǎng)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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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時,義渠占據(jù)的還只有涇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是在秦獻公無暇西顧的二十多年間,義渠又趁機占據(jù)了漆水河谷與岐山、梁山一帶的山地草原,變成了半農(nóng)半牧的部族。秦孝公與商鞅二十多年間忙于變法,只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亂,也不會去觸動他們。就這樣,義渠國安定的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富庶強盛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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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呢,”年輕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于義渠有再生之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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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如此,還是不能大意?!敝心耆四庸让芰种械目|縷煙柱:“戎狄兇頑,只是可用之利器罷了,不能與他們認(rèn)真。好了,走吧?!?br/>  ?
  牛車嘎吱嘎吱的下了山坡,順著小道走向林中。只見河谷兩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圍著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揮舞著手中的木耒鐵鍬歡呼雀躍,嬉鬧一片,山火一熄,歡呼的人群立即撲進還冒著火星兒的草木灰中,揮舞著木耒鐵鍬猛力挖翻熱土,便又是一陣呼喝喧鬧。中年人低聲告訴年輕同伴:義渠部族認(rèn)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靈,不能用牛拉車耕田,更不能宰殺,只能騎著牛打仗,拓荒種田都是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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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誕!”年輕人輕蔑的搖搖頭,冷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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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亂說。到了,看?!?br/>  ?
  前方的河谷樹林已經(jīng)是枯葉蕭疏,一片大瓦房顯露出來。房前空場上飄著一面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見旗面繡著一頭猙獰的牛頭人身像!兩人在林外停下牛車,徒步向瓦房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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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林中“哞——!”的一聲低沉的牛吼,有人高聲喝道:“牛,生身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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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牛身靈性!”中年人奮力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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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壯漢,身穿筒狀的獸皮長袍,粗聲大氣問:“秦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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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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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做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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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見大牛首,特急公事?!?br/>  ?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獸皮長袍者審視一番,顯然是個知情頭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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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在下甘石。”中年人一指同伴,“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見過將軍?!?br/>  ?
  “將軍算個甚來?我是二牛!”獸皮長袍者認(rèn)真糾正著自己的官號,又向樹林外一瞥,臉便黑了下來:“你,敢用牛神爺拉這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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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牛大人,”甘石拱手答道:“這是頭神牛,它自己非要拉著車來見大牛首?!?br/>  ?
  “噢?車?yán)锟墒墙o大牛首的貢物?”二牛黑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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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藥材、獸皮、刀劍?!?br/>  ?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難怪難怪!當(dāng)真神牛!”又轉(zhuǎn)身高喝,“五牛,去將牛爺爺卸套,叫兩個女人去侍侯。你自己拉車到宮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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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聲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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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你,你,隨我二牛來吧?!北泐^前大步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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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通拼命憋住笑意,跟在鄭重其事的甘石身后,穿過曲曲折折的林間小道。不經(jīng)意一瞥,杜通卻發(fā)現(xiàn)密林中隱藏著至少一兩百土黃色獸皮的弓箭手,引弓對準(zhǔn)林間小道,心中一驚,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環(huán)顧,卻又不禁“噗”的笑出聲來。原來林間疏疏落落的空隙處,閑走著幾頭壯碩的黃牛,一群男女正爭相鉆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幾個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氣喘吁吁,呻吟不斷……甘石回身,向杜通嚴(yán)厲的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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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樹林,來到那片大瓦房前,甘石拉著杜通便向那面牛頭人身的大纛旗撲地拜了三拜。領(lǐng)路的“二?!眱墒秩υ谧爝?,向大瓦房內(nèi)高聲傳呼,“哞——!秦國老太師公子,求見大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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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瓦房內(nèi)也“哞——!”的一聲牛吼,隨即一個悠遠(yuǎn)的聲音應(yīng)道:“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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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杜通來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卻見一扇整石大門洞開著,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門外。進得門內(nèi),幽暗一片,渾如夜晚。原來房內(nèi)沒有窗戶,進深又深,若非一盞粗大的獸油燈冒著吱吱油煙搖曳閃爍,還真難以開目見物。甘石、杜通不由揉揉眼睛,才看見大屋最深處有一方極大的義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炕上一大張虎皮,虎皮上斜臥著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人。甘石心知,這便是大牛首無疑了。大牛首的土炕下有一個大洞,洞里火光熊熊,滿屋子都熱烘烘的。兩個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瞇著雙眼的大牛首身旁,一個為他仔細(xì)的梳理白發(fā),一個用小木棰輕叩他的小腿?;鹂慌赃叺牡厣?,昂首挺立著一頭彎角閃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著紅布,牛頭戴著銅面具,不斷出蹄踩踏著伏在地上的一個裸體女人。女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輕輕呻吟著,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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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還算得鎮(zhèn)靜如常。杜通卻因第一次來義渠,驚訝得仿佛進了夢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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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可是甘、杜二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啞的悠然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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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杜通,參見大牛首?!?br/>  ?
  “好了好了。老太師給我老牛帶甚個好物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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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大牛首,家父奉送藥材一百斤、獸皮一百張、上好刀劍一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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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說吧,是要我出兵咸陽么?”老人依然瞇縫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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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拱手道:“大牛首,義渠靖難咸陽,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實是萬眾國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廢,穆公祖制不復(fù),義渠人也將大禍臨頭?!?br/>  ?
  “老太師可有親筆書信?”大牛首沒有理睬甘石的慷慨陳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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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首明察,家父陰書隨后便到,只怕……只怕義渠無人可以整讀,是故,先由甘石杜通為特使,以彰誠信?!?br/>  ?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陣?yán)哮幩频拈L笑,大牛首道:“中原陰書算個甚?老牛懂得!敢小視我義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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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通一直沒敢插話。他當(dāng)然明白“陰書”的講究:但凡軍國大事要傳遞秘密命令,便將一份書信的十多支竹簡打亂分成三五份,由幾個快馬騎士分路急送,每個快馬騎士只送一份,若萬一被敵方截獲,任誰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齊竹簡后,按照竹簡背后的符號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這叫“三發(fā)一至”或“五發(fā)一至”,若無有經(jīng)驗的書吏,確實容易弄錯順序,導(dǎo)致錯解密信內(nèi)容。義渠蠻戎,哪里來這種書吏?想想生氣,杜通不禁高聲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師派出親子,還不如一封陰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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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首又是一陣嘎嘎怪笑:“你這小子,說得還算有理。好,這件事撂過,老牛也不在乎那幾片竹板子?!?br/>  ?
  “大牛首明斷?!备适皇r機的逢迎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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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哼,”大牛首卻是冷了臉,拾起了方才的話題:“甘石,你也休得欺瞞老夫。商君變法,與我諸族有約:戎狄祖制,三十年不變。我義渠,有何大禍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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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首差矣!”甘石連連擺手:“縱然三十年不變,大牛首的安寧時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義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車了,族奴也得廢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尋常族長,再也不是義渠封國的大牛首了。義渠人嘛,也得編入官府戶籍,男丁得從軍,女子得桑麻,一人犯法,十家連坐。到得那時,義渠封國的牛神日月,就永遠(yuǎn)從涇水河谷消失了?!?br/>  ?
  一時間,屋內(nèi)的義渠牛官都驚慌憤怒的望著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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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開身邊女奴,冷冷一笑:“恢復(fù)了穆公祖制,義渠又有甚個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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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制恢復(fù)之日,秦國世族元老將擁立新君。義渠國可得散關(guān)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國,大牛首可稱義渠大公,與秦國并立于天下!”甘石慷慨豪爽,儼然便是一國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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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呀,空口無憑,啊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陣?yán)哮幋笮Α?br/>  ?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雙手捧上的卻是一方白色羊皮?;鹂簧系拇笈J捉舆^,湊近吱吱冒煙的獸油燈,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詳?shù)囊黄?。大牛首端詳一陣,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個了結(jié)了?!?br/>  ?
  杜通急道:“大牛首,這可不行,我等還要到其他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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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連忙搶斷話頭:“大牛首,旬日間我便可從狄道歸來,屆時留下血契為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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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牛首陰沉著臉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騙詐。但有血契,我便發(fā)兵。否則,甭怪我老牛說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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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石卻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謀劃,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國的憑據(jù),絕不能留在這些素?zé)o定型的蠻夷手里。然則這個老奸巨滑的大牛首,竟是沒有血契便不發(fā)兵,這卻如何是好?他其所以要從最近的部族開始連結(jié),就是怕萬一在他們的連結(jié)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咸陽突變,已經(jīng)連結(jié)的部族就能立即發(fā)兵;如果不給他留下血契,這個萬全謀劃等于落空,豈不壞了大事?思忖片刻,甘石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義渠便了。然則,我有兩個條件?!?br/>  ?
  “說吧。老牛只要不受騙,就不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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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若其他部族頭領(lǐng)派人來查,大牛首須得出示血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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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血契,原本便是對西陲諸部的,自然應(yīng)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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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陽有變,大牛首得立即發(f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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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大牛首雙掌一拍:“我義渠與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說?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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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義渠盤桓了一夜,甘石杜通又詳細(xì)詢問了義渠的兵力與可連結(jié)的同盟部族,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許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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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杜通對留下血契有可能引發(fā)的后患憂心忡忡,絮叨幾次。甘石又氣又笑道:“你是昏頭了?不知第二步謀劃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謀劃???”甘石劈手一鞭,甩斷了一根粗大的攔路枯枝:“掌權(quán)之后,立即剿滅戎狄!秦國后院有這些鳥國,談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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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話卻忒妙。直娘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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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大笑,便揚鞭催馬,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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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出陳倉的山道上,還有一支馬隊正在兼程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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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整肅奔馳的陣勢看,這不是一支普通的馬隊。但是,既沒有旗號,又身著布衣便裝,還押著幾輛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篷車,卻又分明不是軍中騎隊。馬隊中有一輛軺車,車中站著一個又矮又黑的肥子,卻是那個商於郡守樗里疾!這支奇特的馬隊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驛站休整,只在偏僻無人的荒涼河谷飲馬打尖,然后便又是無休止的奔馳。旬日之間,馬隊便越過葫蘆水、上游渭水、祖厲水、關(guān)川水、莊浪水,進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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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秘馬隊引起了戎狄牧人的驚奇,飛馬跟蹤,竟一路報到了郡守單于的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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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樗里疾料理完商君喪事后,便寫好了《辭官書》呈遞咸陽,將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應(yīng)府庫錢糧打點清楚,便準(zhǔn)備回祖籍老家種田了。窩冬天本來就沒有什么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頭郁悶,除了隔三岔五的找山甲飲酒,倒也悠閑的收拾妥當(dāng),準(zhǔn)備開春后封印離去??纯催^了二月頭天氣變暖,竟還沒見罷黜詔書下來,便想自顧離去。不想正在這日,卻聞官署外馬蹄聲疾,一騎快馬堪堪趕到,報說咸陽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達(dá),不想將辭官弄得生硬而去,便出門接了特使詔書,打開一看,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國君急命:宣他與前軍副將山甲緊急趕赴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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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大是迷惑。將他當(dāng)作“商鞅黨羽”問罪么?詔書中卻只字未提商於官民與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為,仿佛商於郡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般。細(xì)細(xì)一想,國君要是拿他治罪,豈能等到今日?即或處置遲緩,派公室禁軍來拘捕也完全來得及,因為他并沒有逃跑的準(zhǔn)備。是國君有所顧忌么?不會。這個新君的作為,樗里疾從遠(yuǎn)處大處看得很透,他能對商君這樣的棟梁權(quán)臣動手,又何須對一個小小的郡守閃爍其辭?然若非治罪,還有何種可能呢?莫非要升官?念頭一閃,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當(dāng)真滑稽,竟然在辭官歸隱之時還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覺得還是該當(dāng)走一趟咸陽,問心無愧,怕他何來?悄悄的辭官而去,日子過不安寧,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當(dāng),找來山甲一說,山甲也是欣然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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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在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馬出山,直奔咸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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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城的雪災(zāi)還沒有徹底消弭,幾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門,費了數(shù)萬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來。城內(nèi)街巷則大費周折,官吏、禁軍、國人全部出動,鏟雪堆雪運雪,整整一個冬天,咸陽才從冰封雪擁中掙脫出來。饒是已經(jīng)開春,國人還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驚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處晃動著茫茫白色,凍干了的雪人觸目皆是,漫無邊際的雪原竟是遲遲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竟是一片冷清。店鋪沒有開門,作坊沒有工匠,官市沒有生意,街上沒有行人。這個生機勃勃的新國都,竟是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無邊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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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這時來到咸陽,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進了宮門,行經(jīng)車馬廣場,竟是滿蕩蕩一片干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顧,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賊!世事咋變成了這樣子?!”樗里疾便笑了:“嘿嘿嘿,既來之,則安之,先聽天由命吧?!鼻斑咁I(lǐng)路的內(nèi)侍卻仿佛沒聽見,自顧領(lǐng)著兩人曲曲折折的來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請,便輕捷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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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倆人進殿,又被一個須發(fā)灰白的老內(nèi)侍領(lǐng)進了國君書房。新國君笑著請他倆入座,竟是連他們在商於的事情問也沒問,就展開了書案上的那張羊皮大圖:“兩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便道:“隴西,戎狄草原?!鄙郊讌s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新君嬴駟正色點頭:“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隴西去,做一件大事?!遍死锛搀@訝的睜大了眼睛,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的犯迷糊。終于,樗里疾期期艾艾的拱手道:“君上,這,這,合適么?我的辭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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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哈哈大笑:“有甚不合適?二位都是奇能忠義之士,難道做不了特使?辭官書?我沒看見過啊?!便墩?,樗里疾覺得沒必要多說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請君上明示使命便了?!?br/>  ?
  “好!”嬴駟親自掩上了書房大門,回身笑道:“我說完了,你要是還不愿去,許你辭官?!北阕诹藭盖埃豢跉饷孛芙淮苏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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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宮時,已經(jīng)是天色暮黑了?;氐襟A館,二人一番商議,次日立即分頭準(zhǔn)備。樗里疾準(zhǔn)備一應(yīng)文事,山甲則秘密挑選騎士并做一應(yīng)武備。三日后的一個夜晚,一支馬隊便從咸陽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發(f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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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次最模糊最艱難也最沒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與世族元老可能產(chǎn)生的叛亂同盟,釜底抽薪,防患于未然!實在說話,樗里疾確實沒有成算。但當(dāng)他聽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還是二話不說便慷慨應(yīng)承了下來;“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有商君的錚錚硬骨在前,身為商君變法的地方干員,他能推辭么?但說到底,樗里疾還是被新君嬴駟鏟除復(fù)辟、維護新法的膽識征服了,有這樣的國君,商君總算沒有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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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如何完成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卻大費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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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大勢:關(guān)中的老秦人絕不會跟隨世族反對變法;唯一的危險,就是具有動亂傳統(tǒng)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諸部若不動蕩,鏟除上層的世族力量,就變成了一件比較簡單的事情。否則,秦國的半壁河山便要大動蕩,鏟除世族也就變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國必然要花很長的時間,來消磨這些反對變法的勢力;搞得不好,新法功敗垂成亦未可知。然則要穩(wěn)定西部,卻是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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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狄,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對西部游牧部族的一個總稱。實際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個游牧部族。他們的生存地域極為廣闊,東起涇渭河谷,西到無邊無際的草原群山,根本沒有確切的邊界。這還只是與秦國有關(guān)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趙兩國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簡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若再算上楚國東南部眾多的山林南夷部族,華夏中原便處在了游牧部族與山林蠻族的四面包圍之中!雖然這些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會對中原構(gòu)成真正威脅。但在特定時期,若有誘發(fā)因素,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蠶食中原,災(zāi)難也是毀滅性的。春秋初期,由于王權(quán)衰落諸侯爭奪,中原自顧不暇,這種災(zāi)難便總爆發(fā)了!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從四面大舉進攻中原,中原農(nóng)耕文明被壓縮到了僅僅剩下黃河流域與淮河流域,竟是岌岌可危!當(dāng)時的齊桓公連結(jié)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棄諸侯之間的爭奪,全力消滅游牧夷族的威脅。二十余年,大小百戰(zhàn),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驅(qū)趕出中原。自那次大災(zāi)難之后,與蠻夷接壤的諸侯國,便將征服游牧部族與山林部族當(dāng)作了頭等大事。北部的晉國、燕國,東部的齊國,南部的楚國,西部的秦國,都不遺余力的對蠻夷大動干戈。當(dāng)時的秦穆公最徹底,索性放棄東進爭霸的雄心,全力對西部游牧部族開戰(zhàn),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個,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區(qū),也為秦國打下了一片廣闊的后院;從那以后的百余年間,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國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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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游牧部族化入農(nóng)耕文明的過程是艱難緩慢的。西部地區(qū)既是秦國的后院,也始終是威脅秦國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國但凡有動蕩,戎狄部族便必然是作亂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國為使戎狄部族徹底歸化,花費了極大氣力。秦獻公時,為全力東出,確保后院安定,將許多功勛世族舉族安插進戎狄部族區(qū)域,督導(dǎo)游牧部族盡速的化為真正的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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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舉措的結(jié)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國世族與戎狄部族產(chǎn)生了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有些戎狄部族,便逐漸的變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家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從,而不知公室國府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陽作亂的,幾乎包括了秦國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爭,便成為秦國世族最有可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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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要使戎狄部族脫離世族控制,以秦國君主之命是從,卻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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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知道,新君選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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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祖上,本是隴西渭源河谷的大馱族人。大約還在嬴秦部族作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駐軍時,樗里族便因給駐軍牧馬,漸漸的變成了半牧半農(nóng)家族。后來又因與華夏人通婚,便化成了完完全全的耕戰(zhàn)農(nóng)人。秦穆公時,樗里疾的祖先與戎人英雄由余一起,為秦國平定西部立下了汗馬功勞,一時成為隴西望族。秦出公時,樗里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個堂妹,算是與公室聯(lián)姻,成了國親。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國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師隰(秦獻公)發(fā)動政變奪去了國君大位。樗里族由此被株連,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獻公時,樗里疾的祖父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隴西河谷侍弄桑麻。十年勤奮,竟也落了個富裕小康,又兼經(jīng)常為戎狄頭領(lǐng)們排解糾紛,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里公”。但樗里疾的父親卻又很想返回秦國腹地,于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陳倉山地的河谷居住。在秦國新派力量中,子車氏一族、樗里一族,算是與戎狄部族淵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車氏的車英身為國尉,地位太過顯赫,顯然不適宜作為秘密特使。于是,樗里疾便成了最合適的特使人選。國君若不清楚樗里族的家族歷史,如何會讓他這個文職郡守深入隴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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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除了少年時代的模糊記憶,樗里疾還沒有回到過隴西草原。這里的一切,對于他都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操心,秦軍中熟悉隴西的騎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個人精,一路上的事務(wù)幾乎不用他過問。樗里疾唯一要思謀定奪的,便是權(quán)衡先后次序,與對付戎狄部族的眾多單于頭領(lǐ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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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君沒有交代任何具體方略,只是反復(fù)強調(diào)了一個目標(biāo):一定要切斷戎狄部族與咸陽世族的任何盟約,穩(wěn)定住戎狄部族!具體的行動方略,“悉聽特使決斷”。國君如此放得開手,倒讓樗里疾心里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認(rèn)真琢磨,樗里疾決定走一條“先西后東”的路子——不在東部戎狄區(qū)域滯留,直插最西部的游牧部族區(qū),從西向東穩(wěn)定戎狄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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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大膽思路。尋常人做這件事,都會由近(東)及遠(yuǎn)(西),逐一安定。這樣做保險——咸陽一旦有變,距離咸陽最近的戎狄部族,便不會借地利之便對秦國腹地造成壓力,而遠(yuǎn)在隴西草原的戎狄要開進關(guān)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畢竟還有時間做防范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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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樗里疾卻完全是另一種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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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大處著眼,東部的戎狄部族大多與秦國來往很早,淵源較深,雖在表面上仍然保持著原先的生活風(fēng)貌,然在實際上已經(jīng)緩慢的脫離了粗放的純粹游牧,逐漸成為半農(nóng)半牧的“半老秦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是游牧大部族,真正游牧部族的那種狂野好戰(zhàn),也在他們身上逐步消退,部族的獨立戰(zhàn)斗力也大大下降。這一帶惟獨值得擔(dān)心的,只有一個義渠國;但若沒有西部的戎狄后援,義渠國的牛頭兵則根本不是秦國新軍銳士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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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面,上邽、臨洮以西廣闊的山林河谷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才是保持著好戰(zhàn)傳統(tǒng)與眾多人口,且有真正強悍戰(zhàn)斗力的游牧部!這些部族雖然也臣服了秦國,但關(guān)系卻很松散,治權(quán)也相對獨立得多。這里的郡守、縣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單于輪流擔(dān)任,實際上不起什么作用,但有大事,還得國君派遣特使直接調(diào)停。秦國真正的動蕩根源,正是這里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六國策反戎狄,瞄準(zhǔn)的也正是這些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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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些部族中,勢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犬戎、赤狄、白狄。若遇戰(zhàn)事,這四大部族各自均能發(fā)動兩三萬騎兵,在草原山林區(qū)域算得上聲威赫赫!西周末年周幽王時,便是這四大部族受申侯拜請,加上義渠,共八萬騎兵攻陷鎬京酆京,將西周的兩座京城大火焚毀,渭水平原被搶掠一空!中原諸侯的戰(zhàn)車兵聞風(fēng)喪膽,無人與之爭鋒。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后來的周平王)之命,從隴西河谷奮然起兵勤王。五萬黑色騎兵與戎狄的八萬騎兵在渭水平原浴血廝殺,將戎狄大軍殺得尸橫遍野,唯余一兩萬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后的四百多年間,西部戎狄再也沒有與已經(jīng)成為諸侯國的嬴秦部族展開過如此血戰(zhàn),相安無事了一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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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關(guān)與陳倉谷以西的游牧戎便歸附了秦國。但在穆公之后的百余年間,由于秦國內(nèi)亂迭起,國力衰弱,西部戎狄與秦國的關(guān)系也就日見松散。秦孝公即位之初發(fā)生的西豲部族叛亂,正是秦國在西部無暇維持的結(jié)果。商鞅變法時期,為了穩(wěn)定西部戎狄,秦國采取了“三十年不變西族”的國策,與戎狄維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歲月。若秦國大勢穩(wěn)定并不斷強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對西部開始一體變法。然則,商鞅被殺,朝局不穩(wěn),世族發(fā)動了“請命復(fù)辟”,西部戎狄的動亂就有了一個大大的誘發(fā)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敵視中原的傳統(tǒng),又加上對即將來臨的“西族變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會蠢蠢欲動,此時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約請戎狄發(fā)兵“靖難”,難保不會發(fā)生四百年前的鎬京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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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險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處的用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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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天之后,樗里疾的馬隊便看到了枹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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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枹罕,秦國最西部的一個要塞,實際上就是一座方圓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為地處三條河流的交會地帶,所以成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區(qū)域。這地方北臨黃河,南臨大夏水與洮水,東臨莊浪水與漓水,方圓千里,山水相連,草原廣闊,是秦國西部一塊水草豐茂的游牧區(qū)域。西部戎狄最有實力的四大部族,在這一區(qū)域已經(jīng)生存繁衍了千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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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在山頭遙指草原土城,對便裝騎士們下令:“進入枹罕,你們便是我這馬商的馴馬師。山甲將軍便是我的管家。安住營地,不得外出滋事,違令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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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謹(jǐn)遵將令!”山甲與騎士們齊聲應(yī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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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角號起,走馬下山!”樗里疾一聲令下,十名號手“嗚嗚”吹動號角,一名壯實騎士扯出一面寫有“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車后,不疾不徐的向灰色的小城堡而來。時當(dāng)暮色,又大又圓的落日掛在枯黃的草原盡頭,羊群牛群馬群,都在轟轟隆隆的向這座土城靠攏。有的已經(jīng)在選定的避風(fēng)洼地搭起了帳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柵欄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聲也開始飄蕩了起來。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圍是牛群牧主,最外圍則是馬群牧主,遍野煙塵中倒是頗有章法。見有吹著號角的商旅馬隊下山,扎定的帳篷中便涌出了各色男女老幼,驚喜的高喊著:“秦貨來了——!”“馬商來了——!”“要羊皮么?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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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未關(guān)閉的土城中便涌出了十多個皮袍長發(fā)的戎人,迎著樗里疾馬隊走來,為首壯漢老遠(yuǎn)就張開雙手喊了起來:“噢嗬——,哪國馬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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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也張開雙手做蒼鷹飛翔狀,高聲回答:“秦國馬商。咸陽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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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咸陽馬商,好!”皮袍壯漢興奮得雙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歡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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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知道,來者是當(dāng)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車深深一躬,將一袋半兩錢遞上:“天冷辛苦,弟兄們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著將錢袋扔給身后:“貴客心意,平分了!”回頭也是深深一躬:“請貴客隨我入城,營地已經(jīng)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謝了。當(dāng)值郡守是哪一位頭領(lǐng)啊?”皮袍迎商吏頓時沒了笑臉,高聲回答:“山戎單于,烏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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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在城內(nèi)駐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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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商貴客大人,烏坎單于的營地駐在外邊,呶,那里?!?br/>  ?
  樗里疾心中一動:“啊,那我們也就不住城里了。走,向馬群帳篷區(qū)扎營!”說完,跳上軺車,帶領(lǐng)馬隊向最外圍的草原深處沖去。身后皮袍迎商吏卻快馬趕來,遙遙高喊:“馬商大人慢走——,我來帶路!有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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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掛在湛藍(lán)的夜空時,樗里疾馬隊的十多頂帳篷也扎好了。騎士們雖然便裝,卻完全按照軍法行動,扎營完畢,立即埋鍋造飯。樗里疾熱情的邀請帶路迎商吏品嘗了秦中干牛肉、烙面餅與羊羹湯,迎商吏吃得滿頭流汗,嘖嘖贊嘆不已。飯后,樗里疾請求迎商吏連夜帶他到山戎單于郡守的大帳去,迎商吏便顯出驚訝的神色:“好馬多多了!明天不行么?”樗里疾笑道:“馬商講究快捷。天一亮,單于郡守拆帳走了,豈不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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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點頭:“好商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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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便對山甲叮囑了幾句,讓他留守營地,自己帶了兩名騎士出帳,隨迎商吏向單于郡守的大帳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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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區(qū)域,秦國雖然也設(shè)置了郡縣,但一直沒有象秦川腹地那樣設(shè)立官署與駐軍。因為這些游牧部族歸附秦國后,游牧生活并沒有改變,若常設(shè)官署與駐軍,對遷徙無定的游牧部族事實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對于秦國,這些游牧部族的歸附,除了為秦國提供大部分戰(zhàn)馬與少數(shù)騎士,財貨上反倒是國府倒貼。秦國重視西部區(qū)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后威脅與提供馬匹兵源,保持一個真正安定的后院?;谶@個目的,西部區(qū)域的郡縣官吏,都是由國府賜封各部族頭領(lǐng)兼任。枹罕區(qū)域草原遼闊,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當(dāng)年西巡時就訂立了一個新盟約:四大部族首領(lǐng)(單于)輪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統(tǒng)轄枹罕四大部族與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騎兵,組成永遠(yuǎn)不解散的兩萬常設(shè)官騎,只聽當(dāng)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騎兵則都是老傳統(tǒng),不固定的屬于各部族,所謂“聚則成兵,散則為牧”。如此一來,國府省了許多人力財力,部族之間也減少了諸多沖突,頭領(lǐng)們樂于輪流執(zhí)政,牧民們也很少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來倒是一片升平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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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戎單于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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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快馬趕到時,單于郡守的大帳里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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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fēng),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shù)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帳篷扎得無邊無際,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余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干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綠,無數(shù)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意,當(dāng)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便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就開始向西部進發(fā),為的就是趕冬天的草原互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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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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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于擔(dān)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騎駐扎土城墻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來諸多不便,猝遇風(fēng)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便要混亂不堪。今年卻迥然有異,土城外只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余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帳篷在最里層,牛群帳篷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甚其他作用。然則看在樗里疾眼里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扎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fēng)處;馬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扎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兵狀態(tài),一旦有事,隨時可戰(zhàn)!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流淌出過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里有數(shù)千里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dāng)此之時,戎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jīng)不難看出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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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的感覺沒錯,山戎單于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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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之前,山戎單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fā)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zhǔn)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dá),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于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于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復(fù)辟,咸陽陷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jīng)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奮,躍躍欲試的要做點兒大事。山戎單于雖然只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識謀略的頭領(lǐng)。他覺得,必須在咸陽特使到達(dá)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曳馬不曳,如何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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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lǐng)三十余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只烤得焦黃發(fā)亮的全羊,身邊便是堆積如山的酒壇子。頭領(lǐng)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于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zhuǎn)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于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于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lǐng)們便自然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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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事一樁?!鄙饺謫斡谝慌氖郑骸跋剃栃戮龤⒘松眺?,老世族要復(fù)辟祖制,請我族群起兵,攻入咸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就這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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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lǐng)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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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狄習(xí)俗,大事小事均以“馬牛羊”比喻,“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馬事牛事”,足見頭領(lǐng)們的興奮重視。他們原本已經(jīng)聽到了各種口風(fēng),也預(yù)感到今夜有大事,卻沒想到果然如此,亢奮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來。但這件“羊事”畢竟非同尋常,半天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亂了一陣,一頭紅發(fā)的赤狄老單于陰陰笑道:“單于郡守,咸陽殺商君時,可曾與我等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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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鄙饺謫斡谥徽f了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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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么,只要我做殺人刀,鳥!去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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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老單于大錯了!”一山戎頭領(lǐng)高聲道:“咸陽老世族要與我共享秦國,何等肥美牛事?商議不商議,管他個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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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單于揚著手中紅亮亮帶著血絲的羊肉,一頭黃白須發(fā)分外顯眼:“當(dāng)真小兒郎也!知道么?當(dāng)年我族攻入鎬京,下場如何?蒼鷹勇猛,卻啄不得虎豹皮肉啊?!?br/>  ?
  一時間便大嚷大爭起來,赤狄白狄兩部族的頭領(lǐng)們似乎不太熱衷,反反復(fù)復(fù)只是喊“不做咸陽殺人刀”,實際上卻是對與秦人血戰(zhàn)幾乎滅族的慘痛故事猶有余悸。山戎犬戎兩部族的頭領(lǐng)們卻亢奮激動,大叫“羊換牛,不能錯過市頭!”當(dāng)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是一言不發(fā),聽任眾頭領(lǐng)面紅耳赤的爭論,如此半日之間,竟是莫衷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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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武士進帳稟報:“迎商吏帶一咸陽馬商,求見單于郡守?!?br/>  ?
  單于郡守眼睛一亮,高聲道:“有請馬商。”帳中頭領(lǐng)們也是一陣驚喜,頓時安靜下來。正說秦國事,便來咸陽人,探聽虛實正是機會,誰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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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馬商樗里氏,參見單于郡守!參見諸位單于頭領(lǐng)!”樗里疾進得大帳,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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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駝樗里氏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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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單于:在下正是大駝樗里氏之后,樗里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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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赤狄老單于拍案笑道:“有個樗里疾,與你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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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經(jīng)商,相互幫襯?!?br/>  ?
  單于郡守豪爽的一揮手:“老族貴客嘛,來呀,虎皮墊設(shè)在首座,再烤一只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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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壯碩的女仆立即捧來一張虎皮坐墊兒,安置在單于郡守的坐墊兒旁。這是四大單于的首座區(qū)域,設(shè)在大帳正中的三尺土臺上。坐墊兒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只剛剛剝?nèi)テっ募t光光肥羊,咣當(dāng)一聲,便吊在了首座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nèi)不起煙的木炭火便竄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xì)響與騰騰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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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通來回走動呼喝寒暄完畢,肥羊皮肉已經(jīng)吱吱冒油,只是未見黃亮。樗里疾回到座前雙手一躬:“多謝單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墊兒上,順溜的抽出腰間一柄尺把長的雪亮彎刀,徑自在烤羊身上噗噗兩刀,便卸下一只滴血的羊腿,擺在面前的大盤上,然后舉起陶碗高聲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單于頭領(lǐng)們一碗!”話音落點,汩汩飲干,揚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彎刀便剁下一塊血絲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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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夠猛子!”單于頭領(lǐng)們齊聲喝彩,一齊舉碗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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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狄老單于哈哈大笑:“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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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今年一冬,東方商人竟無一人來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來,好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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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心知郡守話中之意,啃著肉笑道:“單于郡守,東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國新法有變,西進互市,反被秦國截留財貨。這是秦穆公老辦法,果真恢復(fù)了,誰敢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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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國有變么?”白狄老單于急迫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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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大笑:“秦國不會變,有何可怕?東商多疑,樗里黑樂得獨占馬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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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國誅殺商君,世族元老復(fù)出請命,眼見就要變了,樗里老客如何說不會變?”此話問得扎實,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頭領(lǐng)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這咸陽馬商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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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悠然一笑:“單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駝族,與枹罕四大部族本來一家,但有實情,樗里黑不敢相瞞。我兄樗里疾說:秦國誅殺商君,一是迫于六國壓力,二是新國君怕商君權(quán)力過大;若為廢除新法而誅殺商君,世族元老何須要請命復(fù)辟?黑肥子臨走時,國君已經(jīng)詔告朝野,秦國新法不變!否則,黑肥子吃了豹子膽,敢繼續(xù)西來互市?單于郡守,你沒有收到詔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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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說來,世族元老是違抗君命了?”單于郡守回避了詔書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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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點頭:“單于郡守,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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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如此,國君為何不誅殺世族元老?”犬戎單于驟然氣勢洶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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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心如天心,難測難說?!遍死锛膊蛔龃_定回答,更象是個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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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一個頭領(lǐng)突然一揚手中的切肉彎刀,高聲喝問:“秦國新軍,戰(zhàn)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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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見此人黑發(fā)披散,粗猛異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將領(lǐng),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難以確實回答。不過,將軍若想知道秦軍戰(zhàn)力,黑肥子倒有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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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一片亢奮,哄嗡一聲,紛紛問什么辦法?四大單于也一齊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肉。樗里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這次買馬,卻是給秦軍補充戰(zhàn)馬的。后軍主將特許,給我撥了一百個騎士隨行,專門試馬、圈馬、馴馬,要想知道秦軍戰(zhàn)力,選一個百人隊比比,不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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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騎士,戰(zhàn)無不勝!”聽說與秦軍較量,帳中一片鼓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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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思忖一陣,也覺得這是個試探秦軍虛實的好主意,要想東進,畢竟兩軍實力對比是最重要的;風(fēng)聞秦國新軍練成后戰(zhàn)力大增,曾一舉戰(zhàn)勝魏國鐵甲精騎而收復(fù)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稱騎兵鼻祖,歷來蔑視中原騎兵,現(xiàn)今的秦國縱然練成了新軍,能有多精銳的騎兵?一個百人馬隊的較量,是決然可以看出騎兵實力的;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試探了虛實,又不傷和氣。雖做如是想,但這個輪值郡守的山戎單于卻很有心計,看著樗里疾詭異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帶來了最精銳的騎士?”樗里疾哈哈大笑:“精銳?哪個將軍會把最精銳的騎士交給商人圈馬?不過,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老兵,對驗馬馴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騙了我,黑肥子要掉腦袋的喲!”帳中竟是轟然大笑,誰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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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卻又笑了:“既非精銳,有甚比試的?刀劍無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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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精銳,才是常情。單于的騎士勝了他們,黑肥子老戎人,臉上也有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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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為定?”單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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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背嗟依蠁斡谡玖似饋恚骸榜R隊比武得有個規(guī)矩。比兩陣,第一陣官騎上,第二陣散騎上,死傷不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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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略微思忖,雙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擔(dān)了,左右是個比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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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經(jīng)說定,又是狂飲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蹌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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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單于與頭領(lǐng)們卻一點事兒也沒有,還秘密計議了半個時辰,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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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嚨里一陣亂摳,大大的嘔吐了幾陣,才被兩名“馬師”馱了回來。一路寒風(fēng)顛簸,到得營地樗里疾已經(jīng)清醒,即刻喚來山甲與騎士百夫長商議。山甲雖是步卒出身,但對馬戰(zhàn)也算通曉,更重要的是他精明過人,實戰(zhàn)急智極為出色,是秦軍中有名的“山精”,讓他做樗里疾助手,為的就是比武這一招。樗里疾將事情引上了道兒,便讓山甲他們商討應(yīng)對戰(zhàn)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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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甲與百夫長興奮得眼睛放光,一通計議,又找來伍長、什長一說,再會聚百名騎士布置了半個時辰。騎士們精神大振,立即分頭對馬具兵器檢查準(zhǔn)備,一個時辰后方才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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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升起在山頭,枯黃的草原遼闊而靜謐,沒有風(fēng),沒有霜,難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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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時分,嗚嗚的牛角號響徹了河谷土城。草原深處煙塵大起,隱隱的旗幟招展馬蹄如雷。瞬息之間,單于郡守帳外的空曠洼地上便聚來了千軍萬馬。又一陣牛角號聲,旗幟翻飛,馬隊便迅速列成了兩個大方陣。戎狄的兩萬官騎也是秦軍裝束,黑旗黑甲,在單于郡守帳外的高臺下面南列開。四大部族各自的騎士,則是戎狄的傳統(tǒng)裝束,無盔無甲,長發(fā)披散,羊皮裹身,彎刀在手;旗幟分為紅白藍(lán)黑:赤狄紅旗,白狄白旗,山戎藍(lán)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萬余騎士,列成了一個比官騎更壯闊的方陣!列陣之間,遙聞草原上馬蹄雜沓,各部族牧民紛紛從枹罕四周趕來,聚攏在四面山頭,要看這場罕見的結(jié)陣大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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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陣列成,四大單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臺。單于郡守?fù)P鞭一指臺下方陣,狂放大笑:“如此軍威,秦軍豈非以卵擊石?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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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戎單于雄赳赳高聲道:“殺死這個百人隊,祭我戰(zhàn)旗,攻進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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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狄老單于擺擺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說,但愿我戎狄有五百年大運了?!?br/>  ?
  白狄單于正要說話,卻突然一指南面山口:“來了來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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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地入口處,一隊鐵騎如狂飆般卷地而來!當(dāng)先一面迎風(fēng)舒卷的黑色戰(zhàn)旗,旗面無字,旗槍卻是閃爍生光,正是秦軍百人隊的無字戰(zhàn)旗。清一色黑色戰(zhàn)馬,清一色黑色鐵甲,在枯黃的草原上就象一團黑云壓來,其聲勢竟恍若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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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面山頭與草原上的萬千人眾肅然寂靜,竟是忘記了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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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頃刻之間,馬隊便已經(jīng)飛馳到中央高臺下列成了一個小方陣。此時,樗里疾才騎著一匹走馬氣喘吁吁的趕到,向高臺遙遙拱手道:“單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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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臺上的單于郡守?fù)u搖馬鞭作為招手禮節(jié),高聲道:“老客上來看吧。你在下邊,沒有用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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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哈哈大笑:“對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戰(zhàn)陣,他們有百夫長呢?!闭f著就上了土臺,與秦軍騎隊竟是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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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又搖搖馬鞭,向四面山頭與谷地巡視一圈,拉長嗓子高聲喊道:“父老兄弟人眾軍兵聽了:秦軍騎士與我族騎士比武,兩陣!每陣,雙方各出五十騎。第一陣,戎狄官騎對秦軍鐵騎;第二陣,戎狄勇士對秦軍鐵騎。明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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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谷地方陣?yán)坐Q般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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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稟單于郡守——”秦軍旗下精瘦的山甲高聲道:“兩陣并一陣比了,更有看頭!”粗重激昂的聲音充滿了興奮,全場大為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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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狄騎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彌漫到四面山頭,連趕來觀戰(zhàn)的牧民們也笑了起來,高臺上的四大單于也笑成了一團。只樗里疾一本正經(jīng)道:“單于郡守啊,他們好心,想讓父老們看個熱鬧紅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br/>  ?
  一頭紅發(fā)的赤狄老單于呵呵笑著:“你個黑肥子啊,馬上百騎,遮天蓋地,規(guī)矩不好立,死傷了人,如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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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商人樣兒笑道:“他們沒有和草原騎兵對陣過,高興著呢。死也好,傷也好,我出錢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樣:死的人多了,你們可得給我派人趕馬呢?!?br/>  ?
  單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殺最來得!但有死傷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錢。按草原規(guī)矩,獎賞戰(zhàn)死勇士!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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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其余三個單于一臉笑意,立即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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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于郡守便轉(zhuǎn)身向谷地?fù)]動馬鞭,高聲喊道:“兩軍聽了:今日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殺,死傷有賞!戎狄官騎與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騎,與秦軍百騎隊一陣交鋒!”馬鞭“啪!”的一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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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地山坡上的兩排牛角號嗚嗚吹動,官騎陣前的大將彎刀一劈,一個百騎隊從大陣邊飛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領(lǐng)頭騎士頭盔插著一支五彩翎羽,顯然便是一員勇士戰(zhàn)將,而不是尋常的百夫長。與此同時,四大部族的勇士騎陣也各自飛出二十五名騎士,連成一隊,尖聲呼喝著飛向谷地中心。他們卻是身裹各色獸皮,裸肩長發(fā),彎刀閃亮,與裝束齊整的秦軍與戎狄官騎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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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傳統(tǒng)戰(zhàn)力,這些裸肩長發(fā)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堅力量。秦孝公與四大單于盟約建立官騎時,各部族都不愿意將最精銳的勇士交給官騎,最精銳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武裝里;盡管這些騎士裝束不一五顏六色,但卻比戎狄官騎更有驕橫氣焰,壓根兒就沒有將秦軍騎士放在眼里。本來他們要百人對百人,一陣擊潰秦軍百人隊??蓡斡诳な貓詧?zhí)要比兩陣——官騎與勇士散騎各出五十騎,各自對秦軍五十騎較量。不想秦軍小小一個百夫長,竟然提出兩陣當(dāng)一陣,秦軍一百騎對戎狄兩百騎!戎狄騎士人人怒不可遏,決意一陣便將這些老秦人剁成肉醬!枹罕草原是他們世代生存的大本營,他們的身上本來就涌動著狂猛好戰(zhàn)的熱血,豈能在本土讓秦人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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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騎勇士們呼嘯卷出,在距官騎百人隊一箭之地,戛然勒馬,雄駿的戰(zhàn)馬齊刷刷人立嘶鳴,彎刀閃亮,騎隊頓時列成了黑白紅黃四個沖鋒隊形。這一勒、一立、一展,盡顯戎狄勇士的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風(fēng)雨般的歡呼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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