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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了,蘇秦總算進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長城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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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洛陽的大道是東出函谷關(guān),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煙稠密多有驛館,窮路富路都很方便??商K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潦倒模樣。出得咸陽時分,他已經(jīng)孑然一身了無長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來越顯沉重的幾卷竹簡,直與乞丐一般無二。理論起來,一次說秦失敗,也遠非陷入絕境,還完全可以繼續(xù)游說其他幾個大國,畢竟成就霸業(yè)的雄心絕非秦國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車癡之禍,竟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赤裸裸的窮漢子,舉步唯艱,如何能去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間?蘇秦倒是閃過一個念頭,去燕國,燕姬一定會幫助自己!認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為國后,縱然想幫自己也未見得能使上力??v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無聊的日子受得了么?若在燕國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絕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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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在北阪道邊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終于想定,只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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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咸陽北阪,經(jīng)云陽、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長城到上郡的陽周,而后東過黃河,經(jīng)離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陽。且不說這條路比函谷關(guān)大道遠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進入魏國河外地區(qū)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險道??商K秦顧不得想那么多,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見人,悄悄回家!至于吃苦冒險,那是上天對自己荒唐行徑的懲罰,原是罪有應得。夕陽將落,河西高原已經(jīng)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著晚霞的夯土長城象是一道鱗光閃閃的巨龍,順著山脊蜿蜒的伸向了東北,直達遙遠的云中大河南岸。無邊林木覆蓋了千山萬壑,極目望去,一片蒼蒼莽莽的空曠寂涼。山風呼嘯,林濤隱隱,唯有長城亭障上那一縷裊裊飄散的炊煙,那一陣召喚巡騎的悠揚號角,給這荒莽的山林溝壑增加了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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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名聞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煙稀少的荒莽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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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從來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確實難以理解,秦魏燕趙與陰山胡人為何要反復爭奪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戰(zhàn)廝殺,死人無算,爭來這片荒涼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從關(guān)中跋涉北上,歷經(jīng)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爭之地!如果僅僅從生計上看,這里多是山林溝壑,既沒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場,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無論誰占領(lǐng)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當時極為缺乏的人口農(nóng)田與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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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從國家爭霸的整體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點,誰雄踞河西高原,誰便對四面勢力(北方匈奴、東方燕趙、西部秦戎、南部魏韓)有了居高臨下的威懾力。魏國占領(lǐng)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國的最強盛時期。秦國收復了河西,便立即成為鳥瞰中原、威懾北胡的強勢大國。秦國要確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邊的大河天險,東邊的千里長城。商鞅收復河西后,將黃河天險延伸到了東岸的離石要塞,將秦國原來的舊長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之地。如此一來,河西高原便成了穩(wěn)定的老秦本土,秦國便真正成了被山帶河的四塞之國。天時地利,何獨佑秦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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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腸轆轆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蘇秦不禁失笑,暗自說聲“慚愧”,連忙坐在一塊山石上鋪開包袱布,便開始大咥起來。這是老秦人的狩獵路飯,一塊半干的醬牛肉夾進厚厚的大餅,再加幾根小蔥,便是一頓結(jié)實鮮辣的路飯。蘇秦食量本來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來,竟變得食量驚人,每次開吃都將所帶路飯一掃而光,兀自感到意猶未盡。饒是如此,也還是變成了一個精瘦黝黑長發(fā)長須的山漢子,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蘇秦!吃完路飯,蘇秦到山溪邊咕咚咚牛飲了一通,又跳進水里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陽已經(jīng)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來,連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開始了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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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晝宿,這是老獵戶教給蘇秦的“河西路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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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來,蘇秦是講書換食。每有農(nóng)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樸實好客,蘇秦都要給主家的少年子弟講一兩個時辰的書,以表示報答。走到白于山麓時,農(nóng)戶漸漸減少。一打聽,才知道自從商鞅收復河西之后,便將散居深山的農(nóng)戶全部遷到了河谷地帶,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獵為生的老獵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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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天色已經(jīng)黑了,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蘇秦正在著急,卻遇見一個老獵戶狩獵歸來,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里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墻,石板壘房,老獵戶一家在這簡陋堅固的山石小院子里已經(jīng)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深山狩獵未歸,家中只有老夫婦留守。蘇秦無書可講,便與老人在山月下談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風。老人見蘇秦是個大世面人,談吐豪爽快意,便一發(fā)打開話匣子,將“河西路徑”整整說了個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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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山路兩大險,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緊的告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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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蓋的無數(shù)溝壑山崖。老獵戶說,大禹治水的時候,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沖刷切割得溝溝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來卻是險而又險;一不小心,便要掉進樹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說,許多山坑深不見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險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蔥蘢,最是危險。由于這種“地漏”之險,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長長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誡。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時,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對長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卻要白天睡覺,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無人煙?!遍L行路,便必定疲憊不堪,夜里一旦睡死,便有極大危險,只有白晝時日選個安全避風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兩個時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離開昨日地點六十里以上,否則便仍不能安寧。這一切,都是因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險——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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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有個中山國,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時侯,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舉入侵中原,與東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對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圍。白狄便是其中的一個部族,占據(jù)了晉國北部的山地河谷。后來齊桓公尊王攘夷,聯(lián)合中原諸侯連年大戰(zhàn)驅(qū)趕夷狄,終于將入侵的游牧部族趕出了中原大地。這時,晉國北部的白狄卻已經(jīng)化成了半農(nóng)半牧的“晉人”,被晉國當做屬地接納了。后來晉國衰落,智魏趙韓四家爭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機自立為諸侯邦國,便叫做了“中山國”。中山國建立不久,便被新諸侯魏國吞滅了。后來吳起離魏,魏國軍勢減弱,白狄部族又從草原大漠卷土重來,中山國竟又神奇地復國了!這個中山國雖然說不上強大,但卻好勇斗狠,橫挑強鄰,死死咬住燕趙兩國不放,居然還小勝了幾次,被天下人看作與宋國一般的二等戰(zhàn)國。中山國聲名赫赫,一大半?yún)s是因了這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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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獵戶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賽過千年老狐,兇殘勝過虎豹。它認人記仇,遇上落單的路人,絕不會一下子撲上去將人咬死,而是跟著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盡心膽俱裂,才守在你身邊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殺了狼崽,中山狼便會跟蹤而至,日復一日的咬死你家的豬羊牛雞,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兇殘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尋常時日,你無論如何看不見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敵,這孤狼伏地長嗥,片刻之間便會聚來成百上千只中山狼,連虎豹一類的猛獸也嚇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獵戶以剽悍出名,可是卻不敢動這中山狼。魏國占領(lǐng)河西高原的幾十年里,中山狼幾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災最烈時,魏國軍營的游騎夜間都不敢出動。河西高原人煙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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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早先晉國的權(quán)臣趙簡子曾經(jīng)以狩獵為名,率大軍三次殺狼,中山狼一度不見了蹤跡??芍猩絿鴱突詈?,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復活了。商君收復河西后,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鐵騎專門剿滅狼群!說也怪,這秦軍鐵騎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兇殘的中山狼硬是被他們殺怕了!秦軍總是以三五小騎隊馱載帶血的牛羊引誘狼群聚集,而后大隊鐵騎從埋伏地猛烈殺出,窮追狼群,每“戰(zhàn)”必殺中山狼數(shù)百頭以上!經(jīng)過三五年的滅狼戰(zhàn),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漸漸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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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要小心哪。獵戶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絕呢?!崩先酥刂氐亩谔K秦。蘇秦聽得驚心動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國與河西高原非但隔著橫亙百里的崇山峻嶺,還隔著一道驚濤駭浪峽谷深深的大河天險,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來?天地造化,當真是神秘莫測!蘇秦原是聽老師說過,中山狼是天下異數(shù)——白狄部族有馴獸異能,他們當年南侵時便從草原大漠帶來了漠北狼群,這種狼以中山國山地為巢穴,卻很少傷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竄臨國,使燕趙魏秦頭疼不已。中山國四鄰都是強大的戰(zhàn)國,但若無充分準備與精銳大軍,都不想與這個“狼國”糾纏。中山狼對于中山國來說,簡直不亞于十萬大軍!那時侯,蘇秦聽了也是聽了,只是將老師這“順便提及”當做了一段天下奇聞,沒有上心。如今想來,這中山狼竟遠非“奇聞古經(jīng)”四字所能了結(jié),它是實實在在的災難,匪夷所思的天地異數(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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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很是周到細心,特意給蘇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這種青檀木堅如精鐵,敲起來“剛剛”響,尋常利刃砍下,竟連痕跡也沒有!五尺長短,粗細堪堪盈手一握,極是趁手。老人說,河西人幾乎都有一支這樣的青檀木棒,獵戶們都管它叫“義仆”。這“義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當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簡直比那支長劍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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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算得多有游歷了,夜路也走過不少,可那都是一半個時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風清,倒有一種消遣情趣??扇缃襁@夜路卻是大大不同,從傍晚走到日上三竿,還不定能尋覓到一個合適的山旮旯睡覺??v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異動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實,那濃濃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著走著便睡著了,不是在石縫里扭了腳,便是在大樹上碰破了頭,再不然就是衣服掛在了野棗刺上,有兩次還差點兒掉進了“地漏”!幾個晚上下來,蘇秦已經(jīng)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了。但蘇秦還是咬著牙走了下去,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孤樹或禿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睜不開時,便用握在手心的棗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鮮血流淌到腳面,自己才清醒過來。夜路的最大危險,當然還是中山狼,且不說還有山豹蟲蛇等。老獵人教給蘇秦的訣竅是:“有樹上樹,無樹鉆洞,無洞無樹,便裝死?!鄙蠘溷@洞的事兒是家常便飯了,雖然還不能說敏捷如靈猿,但在蘇秦說來,已經(jīng)覺得自己與山猴相差無幾了。有幾次,蘇秦還在枯樹枝杈上睡了一覺,下來后精神大振,高興地直跺腳。只有“裝死”的事兒,還從來沒有做過。老獵戶說,中山狼從來不吃死物的,萬一在白日睡覺時驟然遇見中山狼,便要裝死。這本來就是“險中險”,幸虧蘇秦警惕靈動,竟一直沒有碰上。三日后,蘇秦便出了陽周要塞,順著長城又向東走了兩夜,太陽升上山頂時,終于看見了通向黃河的山口!一鼓作氣又趕了半個時辰,蘇秦已經(jīng)站在了山口大道邊。向東望去,離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綽綽,橫跨大河的白石橋已經(jīng)是清晰可見了,身后大道邊的山坳里便是一座秦軍營寨,鼓角馬鳴隱隱傳來。軍營邊一個小小村落,裊裊炊煙隨風飄散,雞鳴狗吠依稀可聞,初秋的朝陽溫暖如春,遼闊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班捺馈∮腥肆恕?!”蘇秦兀自跳著喊了起來,當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長城山地,這里便是陽關(guān)大道了?!氨壬疥戈箯姸嗔耍尾辉诖舜笏环??”蘇秦念頭一閃,頓時便覺渾身無力,軟軟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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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朦朦朧朧的蘇秦覺得涼風颼颼,“對,該起來了?!倍溉?,蘇秦覺得不對,什么聲音?如何與父親的牧羊犬大黃一般哈哈喘息?這里哪會有大黃?中山狼!心念一閃,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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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強自鎮(zhèn)靜,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漆黑夜色下,一只碩大的側(cè)影就蹲在他身邊五六尺開外,渾身白毛,兩耳直豎,一尺多長的舌頭上吊著細亮的涎水,哈哈喘息著,昂首望著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卻是何物?!瞬息之間,一陣冰涼便如潮水般彌漫了蘇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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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中山狼仰天長嗥,一連三聲,嘶啞凄厲,在茫茫曠野竟是山鳴谷應!蘇秦猛然想起老獵戶的話: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頭狼,最是狡猾邪惡,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喚它的妻子兒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來共享??磥恚@是一只白毛老頭狼無疑了,如何對付它呢?蘇秦下意識的悄悄握緊了壓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卻是絲毫不敢動彈。“打狼無勝算,只有裝死?!边@是老獵戶的忠告??墒牵@只老頭狼顯然早已識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喚同伴來享用,裝死是不管用的,難道等著狼群來撕咥了自己?不!蘇秦不能這樣死去!滾下山崖?對,滾……正在蘇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滾崖時,驟聞崖下大道馬蹄如雨,秦軍鐵騎路過么?沒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心念電閃,蘇秦驟然翻身躍起,大吼一聲“狼——!”便掄圓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聞聲回頭,嗷的一聲便竄出棒頭,鐵尾一掃,長嗥著張開白森森的長牙,竟正對著蘇秦凌空撲來!“狼——!”蘇秦又是一聲大吼,掄棒照著狼頭死力砸下。只聽“咣!嘭!”兩聲,那支硬似精鐵的青檀棒竟攔腰斷為兩截。蘇秦渾身一陣劇烈的酸麻,便軟軟的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卻只是大嗥了一聲,滾跌出幾尺,卻又立即爬起,渾身白毛一陣猛烈抖擻,便又猛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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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馬蹄暴風雨般卷來,一支長箭帶著銳利的呼嘯“嘭!”的釘進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撲的老狼“嗷!”的一聲坐地跌到,卻竟然一個翻滾就消失在山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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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救人!四面提防!”馬隊中一個粗嗓子高聲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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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騎士飛身下馬搶上山巖:“什長,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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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帶人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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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嗚——!嗚——!”的吼聲仿佛從地底生出,沉悶凄厲而曠遠,竟是山頭河谷都生出了共鳴回應?!邦^狼地吼了!點起火把!粘住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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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長話音方落,便聞四野連綿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頓時飄來點點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間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風中飄來奇異的腥臭與漫無邊際的咻咻喘息聲,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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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無邊惡狼,戰(zhàn)馬嘶鳴噴鼻,驚恐倒退,一時竟有些混亂起來。什長嘶聲怒吼:“圓陣不動!放下馬甲!緊急號角——!”隨著什長吼聲,三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夜空,一連三陣,短促而激烈。十騎士同時走馬,迅速圍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長劍的配對花插,一陣鏘鏘聲響,戰(zhàn)馬腹部與馬腿立即放下了一層鐵皮軟甲。這是秦軍鐵騎的誘狼小隊與狼群對峙的獨特陣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騎隊絕不能貿(mào)然展開沖殺,也不能被狼群沖入馬隊,一旦陷入糾纏,殺不盡的狼群必然將馬隊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尋常情況下,狼群的主動攻擊比較謹慎,至少在半個時辰內(nèi)要反復的“偵察與部署”。恰恰是這半個時辰,便是秦軍大隊鐵騎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誰知十人騎隊剛剛列成圓陣,便聽狼群中一聲長嗥,那頭蒼毛老狼猛然沖進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還顫巍巍搖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著戰(zhàn)馬騎士,從容的將碩大粗長的嘴巴拱到地上,“嗚——!”的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沉悶凄厲的嘶吼。隨著這聲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驟然發(fā)出驚心動魄的嗷嗥群吼,隨著吼聲,狼群竄高撲低的從四野涌向火把!“殺——!頂住——!”什長令下,騎士們的弓箭長劍同時射殺,幾十只中山狼頓時血濺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擊,從來都是前仆后繼不怕殺,十人騎隊面對蜂擁撲來的千百只惡狼,無論如何是頂不住半個時辰的。陡然,山原上號角大起,火把遍野,殺聲震天,馬蹄聲如沉雷隆隆滾過,秦軍大隊鐵騎潮水般壓了過來!蹲在山巖上的帶箭老狼一聲怪嗥,成千上萬只中山狼竟一齊回頭,驟然消失在無邊的暗夜之中。鐵騎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開,喊殺窮追,直壓向黃河岸邊……蘇秦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頂軍帳里。一個壯實黝黑的年輕士兵正在帳中轉(zhuǎn)悠,見他醒了,驚喜的喊了起來:“人醒了!千長快來——!”便聽腳步匆匆,一個頂盔貫甲手持闊身短劍的將軍走了進來,徑直到軍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來么?”蘇秦雖還有些懵懂飄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國軍營,奮力坐起下榻,搖搖晃晃拱手做禮:“將軍大恩,沒齒難忘?!鼻Х蜷L哈哈大笑著扶住蘇秦:“先生哪里話?引來狼群,聚殲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薄澳銈儯瑲⒐饬酥猩嚼??”蘇秦大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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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殺光,也八九不離十吧?!鼻Х蜷L顯然很興奮,一手扶著蘇秦,一手比劃著:“這是河西殘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兩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沒有攏住。不想讓先生給引了出來,一戰(zhàn)殺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戰(zhàn)果,是殺了那頭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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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慚愧慚愧?!碧K秦連連擺手:“若非大軍鐵騎,早已葬身狼腹了?!?br/> ?
“來,先生這廂坐?!鼻Х蜷L扶著蘇秦坐到軍案前,轉(zhuǎn)身吩咐:“三豹子,給先生拿吃喝來,不要太多,快!”“知道!”那個年輕壯實的士兵騰騰騰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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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三豹子便捧盤提壺走了進來:一個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壺,壺嘴還冒著絲絲熱氣,大木盤中卻是一張白白厚厚的干餅,一盆已經(jīng)沒有了熱氣的帶骨肉,還有幾疙瘩小蒜。蘇秦但聞肉香撲鼻,頓覺饑腸轆轆,不待千夫長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塊帶骨肉大咥起來,只覺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肥厚鮮美的肉味!眼見盆中肉完,蘇秦便抓起溫軟的大餅一扯,一手將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進大餅,咬一口大餅,便向嘴里扔進一疙瘩帶皮小蒜。肉餅吃光,三豹子已經(jīng)將大陶壺中的濃湯倒入盆中,蘇秦雙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飲而下。片刻之間竟是風卷殘云,吃得一干二凈。蘇秦滿頭大汗,兀自意猶未盡,雙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皢A得美!”千夫長一陣大笑:“先生猛士之風,高人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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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笑見笑?!碧K秦不禁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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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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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一怔:“好象?”卻總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圇吞下,渾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呢?!?br/> ?
“啊!狼肉?”蘇秦始而驚愕,繼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誰咥誰,勢也!”千夫長拱手笑道:“先生學問之人,末將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簡來?!比涌觳綇暮髱つ贸鲆粋€青布包袱放到軍案上,千夫長打開包袱笑道:“先生發(fā)力猛烈,這些竹簡全被震飛了。殺完狼群,清理戰(zhàn)場,方才搜尋揀回了。軍中書吏看不懂,不知縫連得對不對,先生查查了?!?br/> ?
“多謝將軍了。”蘇秦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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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必客氣,請先擦洗換衣,末將還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帶先生擦洗了?!薄笆橇恕O壬襾??!比宇I(lǐng)著蘇秦走進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帳,指著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長的一套襯甲布衣,先生且先將就換了?!闭f完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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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已經(jīng)臟得連自己都覺得酸臭難耐,脫下絮絮綹綹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換上了短打布衣,頓覺渾身干爽舒適,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長從帳外回來,見蘇秦雖是長發(fā)長須一身短布衣,卻是清秀勁健別有一番氣度,不由笑道:“末將沒看錯,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蘇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紅的粗茶,千夫長莊重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名上姓?何國人氏?”“在下蘇季子,宋國人,師從許由農(nóng)家門下治學?!碧K秦料到遲早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這個“字”除了老師、家人與張儀,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學問門派,則是因為自己對農(nóng)家很熟悉,宋國又離洛陽很近,便于應對。蘇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游歷”中留下痕跡,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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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以何為生?欲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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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家以教民耕作術(shù)為生,在下此次奉老師指派,來河西踏勘農(nóng)林情勢,而后返回宋國?!薄笆沁@樣:”千夫長笑道:“國尉司馬錯求賢,末將看先生非尋常之士,想將先生舉薦給國尉謀劃軍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蘇秦暗暗驚訝,一個千夫長只是軍中最低級的將領(lǐng),能直接向國尉舉薦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將軍與國尉有親么?”“哪里話來?”千夫長連連搖手:“國尉明令,舉賢為公,不避遠近親疏,但有舉薦,必答三軍。無論任用與否,國尉都要向三軍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國只認人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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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心中慨然一嘆:“賢哉!司馬錯也。此人掌秦國軍機,列國休矣。”卻對千夫長拱手笑道:“在下于軍旅大事一竅不通,只知農(nóng)時農(nóng)事耳耳,況師命難違,委實愧對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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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千夫長豪爽大笑:“原是末將為先生一謀,先生既有生計主張,自當從業(yè)從師,何愧之有???”“季子謝過將軍了?!?br/> ?
“既然如此,軍中也不便留客?!鼻Х蜷L快捷爽利,立即高聲吩咐:“三豹子,為先生準備行程,三天軍食要帶足!”只聽一聲答應,三豹子便拿來了一應物事——除了牛皮袋裝的干肉干餅與一個水袋,便是蘇秦原來的包袱與青檀木棒。蘇秦驚訝的拿起木棒,但覺中間的銅箍光滑堅固,絲毫沒有曾經(jīng)斷裂的松動感覺,這是自己的“義仆”么?千夫長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壞了可惜呢。末將讓軍中工匠修補了,趁手么?”“趁手趁手?!碧K秦肅然拱手:“不期而遇將軍,不知肯否賜知高名大姓?”“不足道不足道?!鼻Х蜷L大笑搖手:“先生記得中山狼就行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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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蘇亢突然醒了過來,看見大黃正扯著他的褲腳“嗚嗚”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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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瞌睡便見少,卻生出一個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個盹兒醒來便又是徹夜難眠。這不,方才正在望著落日發(fā)癡,便覺一陣睏意漫了上來,竟靠在石桌上便睡著了。明明是剛剛迷糊過去,如何天便黑了下來?對,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這大黃也是,明明方才還臥在腳下自在的打呼嚕,如何就急惶惶的亂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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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有盜么?”老蘇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黃的頭便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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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的一聲,大黃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張開大嘴便將靠在石桌上的鐵皮手杖叼住塞進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褲腳,便箭一般向莊外飛去,竟是沒有一聲汪汪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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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盜!老蘇亢二話沒說,篤篤篤點著鐵皮杖便跟了出來。大黃的神奇本事老蘇亢領(lǐng)教多了,它的警告絕對不會出錯。洛陽王畿近年來簡直成了盜賊樂園,韓國的,楚國的,魏國的,宋國的,但凡饑民流竄,無不先入洛陽。如今這天子腳下的井田制呵,可是最適合流盜搶劫了,偷了搶了沒人管,報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皣司佑诔莾?nèi),莊稼生于城外”,這種王制井田,饑寒流民如何不快樂光顧?莊稼無人看管,夜來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個邦國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凈光,強割莊稼卻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盜來搶劫我這孤莊?果真如此,蘇莊也就走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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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大黃在門外土坎上停了下來,昂首蹲身,向著那片樹林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樹林中沒有動靜,老蘇亢放下了心,篤篤的頓著手杖:“樹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東邊田屋還有一擔谷子,去拿了走吧?!睒淞种袥]人答話,卻傳來一陣腳踩枯葉的沙沙聲。大黃猛然回頭,對老主人“汪!”的叫了一聲,身子一展,便撲進了樹林,接著便聽見一陣“汪汪汪”的狂吠。這叫聲怪異!大黃怎么了?老蘇亢正要走進樹林,卻突然聽見林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大黃,別叫了?!苯又闶谴簏S哈哈哈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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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蘇亢一時愣怔,竟木呆呆的站在土坎上邁不動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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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聲,沒有狗吠,竟是一陣長長的沉默。終于,林中沙沙聲又起,一個身影一步一頓的挪了出來。朦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依然顯得特別瘦長,一根木棒挑著一只包袱,木然的站著,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誰?猛然,老蘇亢一陣震顫,搖搖晃晃幾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緩過神來:“季子,是,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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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我?!?br/> ?
又是長長沉默,唯聞人與狗一樣粗重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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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回家吧?!崩咸K亢終于開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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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尚未抬腳,大黃就“呼”的長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便向莊內(nèi)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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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廳剛剛掌燈,四盞銅燈照得偌大廳堂亮堂極了。尋常時日,蘇家正廳是只許點兩燈的。今日卻不同,蘇家妯娌要在正廳辦一件大事,便破例的燈火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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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來得好快呢?!惫芗掖笊└觳采峡?zhèn)€紅包袱興沖沖進來,還沒進門就對坐在燈下的蘇秦妻子笑語打趣?!按笊┤⌒ξ?,原是你叫我來的呢?!惫蜒缘钠拮诱趶d中一張鋪著白布的木臺上端詳一匹絲綢,一答話竟是滿臉通紅,仿佛犯了錯一般?!皢?,看妹妹說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將紅包袱往臺上一放,利落的打開:“看看這塊如何?你大哥昨日從大梁捎回來的,說是吳錦呢。”說著便攤開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見一方鮮亮的紫紅錦緞鋪了開來,細細的金絲線分外的燦爛奪目!“啊——!”妻子輕輕的驚呼了一聲:“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呢?!?br/> ?
“看這妹妹說的?!贝笊┬χc了點妻子額頭:“二叔高官榮歸,那是光宗耀祖,蘇家一門的風光呢。為二叔做件錦袍,還不是該當?shù)??我這做大嫂的管著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別不認我這鄉(xiāng)婆子喲。這人活著呀,就得象二叔一般!誰象你大哥個死漢,光能賺兩個小錢,不能比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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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大嫂,”妻子幽幽一嘆,怯怯的:“你從哪里聽說他成事了?還要榮歸?”“你看你看,還是不信?!贝笊┮荒樕衩氐男σ猓骸澳愦蟾缯f的,洛陽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見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樣呢!你大哥托人打問,都說二叔不在咸陽,這不是回來省親是甚?真?zhèn)€糨糊你也。”妻子又紅著臉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會回來的?!薄皢?,說的,莫非不成事才回來?”大嫂大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二叔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是薄情寡義小人。妹妹是正妻呢,日后可不得亂說?!?br/> ?
“算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的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皢褑褑眩贝笊┻B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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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包什么喲?”妻子噗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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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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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薄昂?!”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闭谛φZ連連,突然“??!”的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明亮的燈光下,只見大黃“呼”的沖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便沖著兩個女人“汪汪”大叫!大嫂歷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只與狼無幾的猛犬,見它突然沖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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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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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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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功了好呵,一會兒給你大骨頭?!?br/> ?
“汪汪!嗚——”大黃發(fā)出一陣呼嚕聲,便“呼”的沖過來咬住了妻子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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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氵@狗——!”大嫂嚇得飛快的繞到錦緞臺子后邊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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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痹褐袀鱽砝咸K亢平淡粗啞的聲音:“別叫,她們聽不懂你?!贝簏S聞聲便放開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竟是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吧,免不了的?!痹褐袀鱽砭従彽哪_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發(fā)長須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彌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的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便聽織機“呱嗒!呱嗒!”的響了起來。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搧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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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仿佛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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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的黑臉已經(jīng)脹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guān)沉默著,任大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的,他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脹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充滿了生疏與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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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吧。”老蘇亢終于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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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侯?”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敬惟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里數(shù)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游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于這樣兒么?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jīng)學會討飯了么?真丟人……”“夠了!”老蘇亢鐵杖“篤!”的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的竄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shù)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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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的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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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出去?!崩咸K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的出去了。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guān)一咬,嘴唇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的出了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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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的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的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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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小院子還是那么冷清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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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面。蘇秦吃得唏溜唏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面,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湯餅,豬肉片兒和著面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片刻便唏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下?!?br/> ?
“只此一盆。不能盡飽?!备赣H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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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默然,看著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著,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著老父親的發(fā)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墒?,老父親卻只是仰頭看著天上的那一鉤彎月,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父親,大哥弟弟他們呢?”蘇秦終于想到了一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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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商去了?!备赣H也終于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轍?”“不。初衷無改?!?br/> ?
“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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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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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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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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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得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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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得屈辱?!?br/> ?
老人“篤!”的一頓手杖:“創(chuàng)業(yè)三難,敗、苦、辱。三關(guān)能過,可望有成也?!碧K秦肅然向父親深深一拜:“父親,請賜兒荒田半井?!?br/> ?
“商人無恩,唯借不賜?!?br/> ?
“是。請借季子荒田半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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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期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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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為限?!?br/> ?
老人點點頭,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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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老蘇亢帶著蘇秦來到郊野農(nóng)田。秋收已過,星星點點的私田茅屋已經(jīng)冷清清的沒有了人煙,田間一片漫無邊際的空曠。秋風吹過,便覺分外蒼涼。普天之下,只有洛陽王畿還保持著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國人農(nóng)夫居于王城,收種時節(jié)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種之后搬回了城堡消暑窩冬,田野便空蕩蕩的杳無人煙了。從前,作為王畿國人的農(nóng)戶,各自還都有幾戶、十幾戶的隸農(nóng),他們沒有資格住在王城,便在國人的私田里搭幾間茅屋遮風擋雨,洛陽郊野在冬夏兩季還有些許人煙??稍诤髞恚`農(nóng)們也漸漸逃亡,到新戰(zhàn)國當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變法的二十多年里,洛陽王畿剩余的隸農(nóng)幾乎全部逃亡到秦國去了。從那以后,秋收后洛陽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曠野,相比于村疇錯落、四季勤耕不輟的戰(zhàn)國都城郊野,這里就象一片荒涼冷清的陵園。蘇秦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孤零零的蘇莊與遙遙相對的王城,在這蒼涼的曠野竟都顯得那樣的渺??!甚至,連印在童年記憶中高聳的紅墻綠瓦,長長飛檐下的叮咚鐵馬,也都不再輝煌,看去竟那樣破舊丑陋。奇怪,原來如何沒有這種感覺?“季子,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親伸出鐵杖,向遠處劃了一個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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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蕪殘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間幾面斷垣殘壁,旁邊一副黑糊糊的井架。無邊良田之中,這塊荒草茫茫的荒田透著幾分神秘,幾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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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為一“成”,實際上便是一個灌溉區(qū);“井”內(nèi)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間小道;“井”與“井”之間的水道叫做“溝”;“成”與“成”之間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溝洫是官府征發(fā)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溝洫堤岸便是田間大道,兩案栽滿了楊柳,春日柳絮飛雪,夏日綠樹成蔭。這種無數(shù)的方格綿延開去,便是一副靜謐康樂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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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過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雞犬相聞的井田詩意,早已經(jīng)隨著耕作奴隸的逃亡流失而蕩然無存了。剩下的,便只有這空曠的荒野,殘破的茅屋,秋風下無邊的蕭瑟。普天之下,爭城奪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過一浪,大約也只有洛陽王畿的井田還能保留這份空曠與蒼涼??炝耍菬o邊洪峰的浪頭眼看就要壓過來了,這種無風無浪無聲無息死亡般的平靜,眼看也就要結(jié)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這里平靜的度過三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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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子,過去吧?!崩细赣H篤篤的點著手杖,大黃聞聲,便嗖的竄進了荒草。蘇秦恍然,大步走到父親前面,手中“義仆”撥打著荒草,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荒井廢墟前。顯然,父親也是多年沒來這里了,重重的嘆息了一聲,一句話不說,瞇著眼便陷入一種迷茫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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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默默轉(zhuǎn)悠著,四面打量了一圈。父親說,這里原是一個隸農(nóng)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親精明,當初只買隸農(nóng)逃亡而主家無力耕種的荒田。所謂“半井”,就是蘇家在暗中買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約有三四百畝地的樣子。蘇家經(jīng)商,無人專司農(nóng)耕,買下了也只算買下了,荒田依舊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三間茅屋已經(jīng)被風雨沖刷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幾面土墻,屋前丈許遠,還留下了一個石舂,舂坑里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窩野草。門前一方空地,便是原來的小打谷場。三五丈外,是一口豎著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井臺用青石條鋪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還有一副半人高的轆轤樁,只是沒有了轆轤與井繩。雖然荒草已經(jīng)長上了井臺,但從其歸整的井臺與齊備兩種汲水工具(桔槔與轆轤)仍然可以想見,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后來私家挖的新井。所謂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時期,按照官府堪輿的風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這種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離便是一樣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統(tǒng)一安裝,既有轆轤,又有桔槔,加之輪流維護經(jīng)常修葺,便顯得很有器局規(guī)格。而所謂新井,則是井田制松弛后各家在私田挖的井,這種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轆轤,或只有桔槔,井臺也要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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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口老公井,自要方便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口井干了沒有?蘇秦走上井臺,身子伏在轆轤樁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隱隱約約能看見圓圓的一片白光。好!還有水。從井臺上下來,蘇秦又沿著父親說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趕他走出來時,心中已經(jīng)盤算好了。“父親,就這里了?!?br/> ?
老人點點頭:“何日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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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br/> ?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后我再來一次?!闭f完對大黃招招手,大黃呼的竄過來望著主人。老人拍拍大黃的頭:“大黃啊,你有大用了,守在這里吧?!?br/> ?
“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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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輕輕撫摩了大黃一下,便回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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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蘇秦喊道:“你不能沒有大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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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嗚——”大黃猛叫幾聲,便沮喪的爬在地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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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沒有回頭,拄著拐杖走了,漸漸的,茫?;牟蒌螞]了他蒼老的身影。父親一走,蘇秦立即脫光膀子干起活兒來。山間修習時,老師對他們經(jīng)常說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奮,也時不時讓他們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進山狩獵之類的生計活兒。對于自己動手,蘇秦并不陌生,況且跋涉三月,他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扎扎實實自謀生路,對脫了衣服下田這樣的事兒,非但不再感到難堪,反倒覺得體味了另一種人生,別有一番苦滋味兒。昨夜情景,已經(jīng)使他一路上對家的思念化為烏有,溫情的夢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斷裂了!要不是木訥深遠的老父親,他肯定會憤然離家自己闖蕩去了。大嫂與妻子殘酷的撕碎了自己夢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遠遠離開自己原先華貴的瓦釜書院,離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時刻與風雨霜雪為伴,時刻處在痛苦與屈辱的體驗之中,只能更加惕厲奮發(fā)。他決意做一次勾踐式的臥薪嘗膽,無情的摧殘肉體,猛烈的刺激靈魂。第一件事,就是在這斷垣殘壁上結(jié)一間能夠遮風擋雨的草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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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已經(jīng)留心查看了田里的荒草,雖然不如河灘茅草那般柔韌,但卻長得頗為茂盛,草身尚算細密皮實,稍加選擇,一定能蓋一間厚實的屋頂。眼下雖說沒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總是可以的。霜降已過,秋草已經(jīng)變黃變干,連草根上的那截綠色也沒有了,正是苫蓋屋頂?shù)暮嫌貌莶?。他一頭鉆進齊腰深的荒草,便揀細密的茅草一撮一撮的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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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一直臥在斷墻下自顧呼嚕,后來終于也鉆到荒草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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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你還是回去吧,老父親離開你不方便呢。”蘇秦拍拍大黃的頭?!皢琛?,汪汪!”大黃對著蘇秦叫了兩聲,并沒有回頭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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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那就一起干活兒吧?!碧K秦有過了中山狼的經(jīng)歷,對良犬的靈異也便有了深切的感悟。象大黃這種有靈性的猛犬,對主人的忠誠與服從是無與倫比的,主人派它守在這里,它就一定不會離去,雖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邊。想了想,蘇秦便將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黃:“大黃,叼起來,哎,就這樣。好,送到斷墻下去,那兒——”蘇秦伸手一指,大黃叼起草捆子,便嗖的竄了出去。太陽西斜,父親趕著牛車再來時,蘇秦拔的茅草已經(jīng)攤滿了斷墻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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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還缺不?”父親手中的短鞭指著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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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有些驚訝。他實在沒想到,父親竟能親自將一輛牛車趕到這里?一路坑坑洼洼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絆絆,更別說趕車了??筛赣H除了額頭的汗珠,竟是若無其事的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蘇秦知道父親的性格,也沒說話,就去搬車上的東西了。父親送來的物事不多,卻都很實用。鐵耒、泥抹、木捅、麻繩、柴刀等幾樣簡單的工具;鐵鍋、陶壺、陶碗等幾樣煮飯燒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夠三兩天吃的干餅干肉,剩下的五六個木箱便是自己的書了。搬完東西,蘇秦覺得又渴又熱,便拿著麻繩木桶來到井臺,將麻繩在桔槔上系好,又用繩頭鐵鉤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來一看,水竟然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涼甘甜!蘇秦將水提到牛車旁,打了一陶碗遞給父親?!凹咀?,這是口活水井?!备赣H品著清水:“上天有眼?!?br/> ?
“有吃有喝,夠了,父親回去歇息吧?!?br/> ?
父親用短鞭敲打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銅箱:“這是一箱老書,一并給你吧。”說完,父親便坐在牛車上咣當咣當?shù)淖吡?,走得幾步,父親回身向大黃招了招手。大黃“嗷!”的叫了一聲,幾個縱躍,便跳到了牛車上猛親主人。父親摸了摸大黃,又對他說了句什么,大黃“汪汪!”兩聲,便又呼的跳下了牛車,蹲在荒草中看著牛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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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走,蘇秦立即重新開始拔草,要趁著天亮盡量的多拔一些兒。暮色消失天黑定時,斷墻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時下正當九月中旬,秋月將滿,分外明亮。打了一捅清涼的井水,蘇秦與大黃各自吃了一張干餅一塊醬肉,大喝了一通甘涼的井水,便開始蓋自己的草廬。這座小院子原來是一排三間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斷墻與架在墻頂?shù)拇印LK秦趁著月色仔細查看了斷墻,覺得中間兩面墻稍為完整,風雨沖刷的痕跡稍少,就決定用這兩道墻蓋一間草房。不用砌墻,就是屋頂上草抹泥,蘇秦此刻覺得一點兒也不難。他先用鐵耒挖土,圍了一口很大的泥鍋,又打了五六桶水倒進泥鍋,然后向泥鍋里填滿選好的半干土塊;等待泥鍋泡土的時刻,便用那口柴刀剁了許多細碎茅草,扔進了泥鍋,然后便赤腳跳進泥鍋反復踩踏。月上中天的時分,一鍋軟粘適度的草泥便和好了。雖然是大汗淋漓,蘇秦卻是精神抖擻,一點兒不覺得困乏。三個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精力竟是比原來有了神奇的增長。一鼓作氣,他便開始了屋頂上草。尋常間修建一間普通的茅屋,屋頂上草便是技術(shù)性最強的了,防風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于屋頂上草。講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內(nèi)方有冬暖夏涼的功效。蘇秦當然做不到如此講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涼,只求不要漏雨透風而已。如此要求,自然便簡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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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墻原本不高。蘇秦先將一捆削好的樹枝扔上墻頭,再裝好一個泥包提到墻下,然后手拿泥抹、腰纏麻繩爬上墻頭。在墻頭端詳一番,蘇秦放下帶鉤的麻繩,向大黃招手比劃:“大黃,掛住泥包?!?br/> ?
“汪汪汪!”大黃繞著繩鉤轉(zhuǎn)了兩三圈,竟真的叼住了鐵鉤,鉤住了泥包!“大黃,好!”蘇秦高興的吊起了泥包,開始向椽子上鋪搭樹枝,再向樹枝上糊草泥,趕一層草泥糊滿,東方已經(jīng)魚肚白色了。蘇秦沒有歇息,立即開始鋪干茅草。這是很需要細心與技巧的:要從屋檐鋪起,每排草根部糊泥押緊,后排蓋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押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時分,蘇秦壓完了一面茅草,高興的從土墻爬下來,卻雙腿一軟,倒在了大黃身邊?!巴敉?!”大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泥狗,原先絲綢般閃亮的黃毛,糊滿了屋頂?shù)粝聛淼哪喟?。見蘇秦倒地,它驚叫兩聲,湊了過來?!昂簟币魂嚧种氐镊曧懥似饋?。大黃嗅了嗅蘇秦,搖搖尾巴也臥倒了?!皢?,呼?!贝簏S喉頭呼嚕著,也靠在蘇秦身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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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獨的草廬已經(jīng)完全淹沒在漫無邊際的風雪之中。遠遠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與井臺上的轆轤依稀可見,成為尋找草廬的唯一標記。大黃從曠野里飛奔過來,須得時不時的停下來瞅瞅桔槔,嗅嗅腳下,才能繼續(xù)飛奔。大黃終于撲到了草廬門前,“汪汪汪!”的抖擻著渾身雪花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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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剛剛拉開一道縫隙,大黃便嗖的裹著風雪躥了進去?!按簏S,真義士也!”蘇秦嘖嘖贊嘆著,連忙拿下大黃口中叼著的棉套包袱,又連忙頂上門板堵上草簾,才回頭拍拍大黃:“來,一起吃?!薄巴敉簦 贝簏S搖搖尾巴,徑自臥到角落去了?!鞍?,你吃過了?好,不客氣了?!碧K秦打開棉套,拿出里面一個尚有溫熱的銅匣,拉開蓋子,便見一匣滿蕩蕩的軟餅醬肉彌漫出濃濃的香氣。蘇秦拿出一塊餅一塊肉放在大黃身旁的石片上:“這是你的,餓了就吃?!闭f完回身便大咥起來。蘇秦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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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廬一結(jié)好,蘇秦便開始了一種奇特的粗簡生活。每日黃昏,大黃準時回莊,叼來一頓干食。他知道這是父親的苦心安排,便也沒有拒絕。幾天之后,索性自己也不再動炊,就是這每晚一頓干餅醬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便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兩個時辰,醒來了便到井臺上用冷水沖洗一番,立即又回來揣摩苦讀。日復一日,倒是分外塌實。前兩天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蘇秦才恍然大悟,已經(jīng)是冬天了!看看風狂雪猛,他沒有讓大黃回莊,可也忘記了自己動炊,竟硬是一天一夜沒離開那張破木板書案。直到方才大黃在門外狂叫,他才猛醒,大黃自己偷偷回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