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陽和蘇秦分手,張儀終于到了臨淄。
?
對于臨淄,張儀并不生疏,一入城他便直奔王宮。在宮門廣場停下軺車,他對緋云吩咐道:“車就停在這里,你可去逛逛街市,臨淄可是熱鬧得很呢。”緋云笑道:“吔,逛個甚來?我就在車上睡覺等你?!睆垉x說一聲“隨你了”便向?qū)m門去了。
?
張儀對齊國是充滿向往的,在他看來,齊國是天下大變化的樞紐,齊威王田因齊則是天下僅存的第一雄主。這田因齊即位三十余年,做了三件大事,竟是每件事都改變了天下格局!第一件,鐵腕整肅吏治,啟動了戰(zhàn)國之世第二次變法的潮流,帶出了韓秦變法;第二件,與魏國霸權(quán)對抗,打了圍魏救趙、圍魏救韓兩場大勝仗,使魏國霸權(quán)一落千丈,天下由魏國獨(dú)霸變?yōu)辇R秦魏三強(qiáng)鼎立;第三件,建立稷下學(xué)宮,使天下士子由爭相“留魏”變成了爭相“留齊”,天下文明潮頭自然也由魏國轉(zhuǎn)到了齊國。在三十年里,齊國能夠從中等戰(zhàn)國一躍成為首強(qiáng),自然是齊威王扭轉(zhuǎn)乾坤。秦孝公英年早逝,在方今天下君主中,齊威王就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雄主。正是看中了齊國的強(qiáng)盛與齊威王的英明,張儀才選定了齊國。
?
張儀的步履是從容的,也是自信的,因為他清楚齊國目下的危機(jī),也謀劃好咯化解危機(jī)的對策,只看這個老齊王如何對待他了?張儀也不會來齊國。
?
齊威王正在王宮園林踽踽漫步,偏偏傳來密報:東南的越國正在秘密集結(jié)大軍,準(zhǔn)備奪取齊國南部的瑯邪地區(qū)!他頓時便煩悶起來,望著垂柳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輕拂,竟是夢幻一般。即位三十年余了,他第一次感到了疲憊,第一次心中發(fā)虛。老了么?五十多歲,正在如日中天??;累了么?心中明明還憋著一股勁兒使不出來。
?
半日徘徊,齊威王總算明白了自己——最讓他不安的,是沒有一個高明的爭霸方略。齊國在他手里是無可置疑的強(qiáng)大了,可是如果僅僅這樣,你田因齊畢竟是個庸才!論強(qiáng)國功業(yè),天下數(shù)秦孝公首屈一指。老實說,那才叫急起直追迎頭趕上。你田因齊秉承的基業(yè)家底兒,可是比秦孝公雄厚多了,與嬴渠梁比,你至多做個第二;和魏惠王那個酒囊飯袋比么?未免太得窩囊,可不想窩囊還不行,齊國現(xiàn)下也就是與魏國不相上下。若說到財富軍威,說不得魏國還略勝一籌呢。只有使齊國更上層樓,完成統(tǒng)一霸業(yè),你田因齊才算得天下第一雄主,做出了千古第一功業(yè)!否則,就只能是個二等明君而已??墒牵瑥暮翁幹帜??
?
現(xiàn)下秦魏齊三強(qiáng)并立,面對一個老霸主,一個新強(qiáng)國,齊國該如何擺布?齊威王竟是思謀不出一個滿意的對策。當(dāng)年的上將軍田忌出走了,洞察天下的孫臏也不辭而別隱居去了。只剩下一個老丞相騶忌,雖長于處置國務(wù),卻素來沒有大謀略,與他商議多次都是不得要領(lǐng)。多方派員打探孫臏下落,也是一無所獲,搞得齊威王竟是悶悶不樂。
?
目下又是越國要進(jìn)犯!越國雖不是勁敵,但對于十多年沒有大戰(zhàn)的齊國來說,也是一件很頭疼的事情。不怕打不過,就怕陷入糾纏。別看這個快被人遺忘的越國,山高水深林密,你要打他找不見,他要打你就陡然冒出一大片,若陷入糾纏,急切間不能脫身,中原的霸業(yè)就等于白白的拱手送給了兩個強(qiáng)大對手。這種局面,齊威王如何能夠忍受?可是,如何全盤籌劃,急切間竟是難以權(quán)衡決斷。齊威王又一次想起了田忌孫臏在時的氣象,不禁深深懊悔當(dāng)初對騶忌、田忌將相傾軋的失策處置,非但逼走了田忌,還帶累的孫臏也走了,這是他即位以來犯下的最大錯失,想起來就隱隱心痛……
?
“魏國名士張儀,求見我王?!眱?nèi)侍匆匆走來稟報。
?
“張儀?”齊威王一愣:“是那個罵倒孟子的張儀么?”
?
“稟報我王:正是那個張儀?!?br/> ?
“好!有請先生,到湖邊茅亭!”
?
內(nèi)侍匆匆去了。齊威王立即吩咐侍女在茅亭擺下簡樸的小宴,他要與這個能罵倒孟子的天下第一利口小酌對談。在齊威王眼里,一個能將孟子罵倒的人物,一定不是等閑之輩。孟子何許人也?天下第一雄辯大師,天下第一衛(wèi)道士,清高之極淵博之極智慧之極,但遇對手從來都是高屋建瓴滔滔不絕,鮮有對手走得了三五個回合。這是齊威王在稷下學(xué)宮多次親眼目睹的。就是那個鋒銳無匹的新秀荀況,也只和孟子堪堪戰(zhàn)了個平手,更不要說其他人物了。可這個張儀,竟在大梁魏王宮以牙還牙,罵得孟子幾乎要背過氣去!連素來喜歡在名士面前打哈哈的魏惠王都惱羞成怒了,可見其人辭色之鋒利。
?
一個月前,當(dāng)這個故事傳到齊國時,有人說張儀有失刻薄,齊威王卻不禁哈哈大笑:“好好好!天下出了此等人物,孟夫子一口獨(dú)霸便從此休矣!”齊威王明白,要說尖酸刻薄,孟子也不是厚道之輩,痛斥貶損從來都是毫不口軟,而且往往都是搶先發(fā)難,何獨(dú)怨張儀?想不到這個張儀今日竟來到了齊國,可得用心體察一番,若果真是個名士大才,那可真叫上蒼有眼!
?
片刻之間,便見垂柳下的草地便道上走來了一個黑衣士子,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發(fā)無冠,步幅輕捷,恍若一朵黑云從綠色的草地飄了過來。
?
“好個人物!”齊威王暗自贊嘆,大笑著迎了上去:“先生光臨齊國,幸甚之至也!”
?
張儀也遠(yuǎn)遠(yuǎn)看見齊威王迎了過來,心中大感欣慰。這個老國王是天下有名的鐵面君主,天性傲慢凌厲,生殺予奪嬉笑怒罵從來都是毫不給臣下臉面,對待稷下學(xué)宮的名士,也極少對誰表現(xiàn)出贊賞,只有即位頭幾年,才對孟子孫臏這樣的人物恭迎如大賓。如今,老國王卻親自起身迎接自己,雖然僅僅是一個湖邊相迎,談不上大禮相敬,但張儀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所料不差,思忖間齊威王已是咫尺之遙,張儀連忙恭敬的深深一躬:“魏國張儀,參見齊王?!?br/> ?
“先生拘泥了?!饼R威王大笑著扶住了張儀,并拉住他一只手:“來來來,這邊茅亭落座?!庇H切豪爽竟是如見老友一般。
?
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己執(zhí)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面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間里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jìn)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fēng)習(xí)習(xí)一片清涼,酷暑之氣頓消。
?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睆垉x不禁贊嘆。
?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
“張儀受教。”
?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饼R威王慨然嘆息了一聲。
?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
?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jié)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先生其志可知。如此才具志節(jié),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br/> ?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
“謝過齊王?!眱芍磺嚆~大爵“噹!”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
“先生遠(yuǎn)道來齊,欲入稷下學(xué)宮?抑或入國為官?”
?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征詢你的實際去向,既顯得關(guān)切,又試探了你的志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于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jié)束了,“國士”云云也將成為過眼云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guān)切。然則,張儀不是為游學(xué)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br/> ?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齊國有何急難???”
?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只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訝問:一只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只有回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dāng)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
“齊國歧路何在?”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
“齊有大國強(qiáng)勢,卻無霸業(yè)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yè),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jī),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淪。殷鑒不遠(yuǎn),在夏后之世。魏國之衰落,也只在十余年也?!?br/> ?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面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
張儀坦然道:“霸業(yè)長策,首在三強(qiáng)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lián)魏鎖秦,和秦敬魏,北結(jié)燕趙,南遏楚韓?!?br/> ?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
“三強(qiáng)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guān)山,魏國居于中原要沖。秦國與齊國少有戰(zhàn)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qiáng)國,都是實力雄厚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志在統(tǒng)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志向。惟其如此,只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而魏國則是沉淪腐敗、外強(qiáng)中干、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于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yōu)勢!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要。當(dāng)此之時,聯(lián)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易東出函谷關(guān),為齊國霸業(yè)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qiáng)并立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qiáng)悍的秦國結(jié)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沖淡兩國爭霸的真面目,多多向秦國宣示修好愿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tuán)便推給了魏國。而聯(lián)魏、敬魏之根本,在于利用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后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qiáng)之中,齊國穩(wěn)操勝券也。”張儀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
?
“好!后邊八字呢?”齊威王竟是一動也不動。
?
“天下戰(zhàn)國,三強(qiáng)連成東西一線。其余四國,北方燕趙,南方韓楚,應(yīng)對所以不同,在于他們與齊國的利害關(guān)聯(lián)各不相同。燕趙兩國均與齊國接壤,多有邊民沖突,小戰(zhàn)不斷。齊國要聚力壓向中原,就必須與這兩個大臨國結(jié)盟修好,騰出手來專力與秦國、魏國周旋抗衡。齊對趙有救援之恩,對燕有戰(zhàn)勝之威,只要齊國示好,趙國燕國定會樂于跟從,如此北方大安。此為北結(jié)燕趙?!?br/> ?
齊威王微微點(diǎn)頭,目光竟如火焰般灼熱!
?
張儀侃侃道:“遏制楚韓,因由不同。韓國雖小,但地處中原要害,又有宜陽鐵山,各國大是垂涎。得韓,則南可威脅楚國,西可封鎖秦國,東可壓迫魏國,洛陽王室更在韓地包圍之中。然則,申不害變法失敗后,韓國實力銳減,勁韓之名大為暗淡,已經(jīng)成為最弱小的戰(zhàn)國。齊對韓有再生大恩,韓對魏有血戰(zhàn)之恨,韓國人恨魏而愛齊。只要齊國繼續(xù)與韓國修好,韓國就會成為齊國的附庸。要韓國長久附庸齊國,就既不能讓韓國強(qiáng)大,又不能讓韓國受欺。齊國需要一個馴服的韓國,此為遏制韓國的根本所在!南方楚國,山高水深,地域荒僻廣袤,任誰不能一戰(zhàn)數(shù)戰(zhàn)滅之。然則,楚國歷來冥頑不化,對中原野心勃勃,那個國家也不能控制。唯一有效對策:聯(lián)合魏國,封鎖楚國與淮水以南,使其不能北上!此為遏制楚國。如此縱橫捭闔,齊國安得不成千古大業(yè)?”
?
微風(fēng)吹拂,湖畔垂柳搖曳,張儀咬字很重的魏國口音在風(fēng)中傳得很遠(yuǎn)。
?
聽著聽著,齊威王緊緊握住了銅爵,雙手竟微微有些發(fā)抖。這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使他當(dāng)真如醍醐灌頂般猛醒!驟然之間,三強(qiáng)格局與天下大勢便格外透亮。尋常名士泛論天下大勢,齊威王也聽得多了,往往都是不得要領(lǐng)。張儀卻迥然有異,以齊國利益為立足點(diǎn),剖析利害應(yīng)對,句句要害,策策中的,當(dāng)真是高屋建瓴。連齊威王都覺得是一團(tuán)亂麻的七國糾纏,竟被他刀劈斧剁般幾下就料理清楚!
?
“此人大是奇才!”瞬息之間,齊威王幾乎立即就要拜張儀做齊國丞相。但是,這位久經(jīng)風(fēng)云變幻的老辣國王還是生生忍住了,他要再看看張儀,這可是托國重任啊。盡管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還是情不自禁的一拍石案:“先生一席話大是解惑。但不知這聯(lián)魏鎖秦,卻有何具體方略?如何聯(lián)?如何鎖?”
?
張儀幾乎不假思索:“齊魏相王。齊秦通商?!眳s是點(diǎn)到為止,沒有再說。
?
齊威王默默思忖有頃,已經(jīng)想得清楚,覺得張儀的方略實在高明,心中大是松泛,不禁又起身為張儀斟滿一爵:“來,為先生長策,一干此爵!”竟是先自飲盡,還笑著向張儀亮了一下爵底。酒諺云:先干為敬。但在國君待客的禮儀中,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君這樣做。張儀自然深感齊威王敬重之情,舉爵便是一氣飲干,也笑著亮了一下爵底,只不過是雙手握爵,以示更為謙恭的回敬。
?
“先生對越國北進(jìn),卻有何化解之策?”齊威王知道,面對如此奇人已經(jīng)無須隱瞞,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柍隽诉@件頭疼的事。
?
“化解越禍,易如反掌也?!睆垉x頗為神秘的笑了笑:“只是,此事須得張儀親自出馬?!?br/> ?
“如何?”齊威王顯然是不愿張儀離開了:“先生定策,派特使辦理不行么?”
?
“齊王且先聽我的策謀?!闭f著便湊近齊威王身邊,一陣悄聲低語,仿佛怕遠(yuǎn)遠(yuǎn)站著的老內(nèi)侍聽見一般,說完坐回笑問:“如此捭闔,特使可成?”
?
齊威王聽得頻頻點(diǎn)頭,卻又大皺眉頭:“先生孤身赴險,我卻如何放心得下?然則,此事要派別個前去,確實也可能壞了大事,當(dāng)真兩難……”
?
知道齊威王已經(jīng)是真正的為自己擔(dān)心了,張儀心中大是感奮,慨然拱手道:“齊王以國士待我,張儀敢不以國士報之?齊王但放寬心,張儀定然全功而回?!?br/> ?
齊威王思忖一番,終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齊之日,便是齊國丞相!”
?
“謝過我王。張儀今日便要南下?!?br/> ?
齊威王慨然一嘆:“先生如此忠誠謀國,田因齊心感之至。只是無法為先生一壯行色了?!闭f罷回身對老內(nèi)侍下令:“立即帶先生到尚坊府庫,一應(yīng)物事財貨,任先生挑選!”
?
張儀笑了:“謝過我王,兩匹快馬,百鎰黃金,足矣!”
?
廣袤荒原上,一片藍(lán)濛濛的軍營,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
這里正是齊國南長城外,越國北征的大軍營地。
?
在中原大國眼里,越國是個神秘乖戾的邦國——人情柔妮卻又野蠻武勇,國力貧弱卻又強(qiáng)悍好戰(zhàn)。遠(yuǎn)古時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極善于鑄造劍器,在中原部族還都是蠻荒石兵的時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銅為兵,鑄造的銅劍無敵于天下。仗著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與中原的黃帝部族展開了浴血大戰(zhàn)。誰也說不清其中的奧秘,蚩尤銅兵反而戰(zhàn)敗了,被黃帝誅殺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禍,星散瓦解了。后來,有一支歸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從此便以夏少康作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說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脈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圖騰,酷好鑄兵的久遠(yuǎn)傳統(tǒng),卻深深滲在了這個部族的血液中。后來,夏少康將越地封給了這個部族,從此便有了“越人”。
?
說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輛好車,可是卻能鑄造出罕有其匹的鋒利劍器!春秋戰(zhàn)國的名劍,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吳國有一段打敗了越國,便將越國的鑄劍師劫掠到了姑蘇城,要越國鑄劍師為吳國打造出天下獨(dú)一無二的兵器。越國鑄劍師竟沒有為難,打造出了一種形似一鉤彎月的劍器,無論形制還是鋒銳,竟都是天下無雙!吳王夫差大喜過望,便將這彎月劍器命名為“吳鉤”,命令大量打造,吳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吳鉤便成為楚、吳、越三國的主戰(zhàn)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遜色于中原直劍!
?
歷代越王都是收藏劍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劍師。越王勾踐的父親允常,便藏有數(shù)十支天下名劍,曾經(jīng)請來相劍大師薛燭,竟從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劍。從此,鑄劍藏劍相劍之風(fēng)彌漫越人,人人愛劍,人人練劍,縱是山鄉(xiāng)女子中也常有劍道高手。“越女善劍”便成為流行天下的一種風(fēng)習(xí)評價。
?
就是這樣的一個劍器之國,國運(yùn)卻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無定。
?
越國不是西周的正封諸侯,而是以“圣王后裔”的名義,獨(dú)自立“國”生存的部族。由于地處偏僻的東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長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后漸漸認(rèn)可了這個諸侯。越國在春秋之前的歷史,只有越人自己的傳說,中原人沒有一個說得清楚。張儀也不例外。
?
進(jìn)入春秋時期,因為勾踐復(fù)仇滅了吳國,越國才一躍而起,成為南方大國。在勾踐之前,越國是默默無聞的蠻荒小邦。正在勾踐謀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與文仲,欲圖振興時,北邊的吳國強(qiáng)大了。吳國大軍壓境,一戰(zhàn)就破了越國都城會稽,越國面臨徹底滅亡的危局!幸虧勾踐臨機(jī)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張——主動請做吳國附庸,保全越國不滅。為了讓吳王夫差相信,勾踐帶著范蠡到姑蘇城做人質(zhì)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國。幾年之中,越國君臣用盡了一切手段,收買吳國權(quán)臣、離間吳國君臣、給吳國進(jìn)貢不發(fā)芽的稻種、給吳王貢獻(xiàn)西施及數(shù)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后,勾踐自己竟連吳王夫差的糞便都嘗了,惹得天下諸侯好一陣嘲笑。無所不用其極之后,勾踐終于回到了越國。十年臥薪嘗膽,修養(yǎng)生聚,勾踐君臣終于使越國強(qiáng)大了。后來,趁著吳軍北上與齊國爭霸時,勾踐率領(lǐng)大軍一舉攻破姑蘇,逼殺夫差,又在中途迎擊吳軍并戰(zhàn)而勝之。終于,越國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
可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勾踐稱霸后,范蠡出走隱居,文仲被勾踐殺害,越國就象流星一閃,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國,象座大山壓在越國頭上,北面的齊國也眼睜睜警惕著越國,越國竟是動彈不得。就這樣,窩窩囊囊過了幾十年,漸漸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
到了戰(zhàn)國三強(qiáng)并立,越國已經(jīng)是勾踐之后的第七代國君了。這個國君叫姒無疆,卻是個一心想振興祖上霸業(yè)的赳赳勇武之輩。他與幾個謀臣商討,一致認(rèn)定:振興霸業(yè),就要討伐戰(zhàn)勝齊國!就實說,這是“南蠻三國”(楚吳越)北上稱霸的老路。春秋時期,有實力阻擋江南三國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晉國與齊國。楚國稱霸時,主要對頭是晉國。吳國、越國稱霸,則都是戰(zhàn)勝齊國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齊國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強(qiáng)國,越國戰(zhàn)勝齊國,自然就威震天下!從實際情勢而言,越國滅吳后,已經(jīng)成為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準(zhǔn)戰(zhàn)國”,北面直接與齊國接壤,用兵極為方便。齊國為了防備這個神秘乖戾的臨國,特意修筑了一道長約三百多里的夯土長城。這道長城以高密為后援基地,長期由檀子將軍率軍鎮(zhèn)守。越王姒無疆卻以為,齊國修長城,正是懼怕越國,便更加賣力的準(zhǔn)備伐齊大戰(zhàn)。
?
今年開春,姒無疆一道嚴(yán)令,將都城從僻處南部山區(qū)的會稽,遷到了北方的瑯邪。南北千里之遙,越國竟然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瑯邪,本來只是老吳國的一座要塞邊城,東臨大海,北接齊國,距離齊國南長城僅僅只有二百里。尋常歲月,這瑯邪本是人煙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驟然變做了都城,行宮、官署、作坊、商賈、國人,擠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
越王姒無疆嫌小城堡憋悶,便將行宮安在了城外原野,說這是效法祖上的臥薪嘗膽,定能一舉破齊??扇绱艘粊?,誰還敢住進(jìn)小城堡?官署大帳與商賈國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帳篷,空蕩蕩的小城堡便索性變成了都城工地,晝夜叮當(dāng)作響,熱鬧得不亦樂乎。再加上十五萬大軍的連綿軍營,氣勢壯闊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帳篷連天,旌旗招展,炊煙如林,人喊馬嘶,市聲喧鬧,瑯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個游牧部族的天地。
?
姒無疆下令:休整一月,討伐齊國,一舉成就大越霸業(yè)!
?
就在這時候,張儀風(fēng)塵仆仆的趕到了。他將自己的軺車留在了臨淄府庫,與緋云各騎一匹雄駿胡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齊國南長城,瑯邪城已是遙遙在望。
?
“吔——,大軍營寨就是這樣兒???大集似的!”緋云揚(yáng)鞭指著鬧哄哄無邊無際的帳篷,驚訝得叫了起來。
?
張儀哈哈大笑:“你以為,天下軍營都這樣兒???走吧!”
?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馬道縱橫交錯,緋云竟是手足無措。張儀揚(yáng)鞭一指:“看見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準(zhǔn)下去便是?!闭f著一抖馬韁,緩轡走馬嗒嗒前行。
?
雖說是望眼可及,卻因原野上到處都是匆匆行人與牛馬車輛,時不時就得停下讓道,這段三五里小路卻走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看夕陽將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華麗大帳。帳外幾十輛破舊的兵車圍成了一道轅門,轅門外站滿了手執(zhí)木桿長矛身穿骯臟皮甲的越國武士。見有人來,一個身佩吳鉤的軍吏高聲喝道:“這是王帳!快快下馬!”
?
緋云下馬,向前兩步,赳赳拱手高聲道:“中原名士張儀,求見越王,請做速稟報!”
?
“嗨!好脆亮的嗓門兒?!眳倾^將軍嘿嘿笑著:“中原人與我大越何干?快走開!”
?
張儀在馬上高聲道:“我給越王帶來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長,竟敢阻攔我么?”
?
吳鉤軍吏圍著張儀的駿馬打量了一圈,終于拱手道:“先生請稍待。”便一溜小跑進(jìn)帳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來在張儀馬前端正站好,高聲喊了一嗓子:“張儀晉見——!”
?
張儀下馬,將馬韁交給軍吏,便昂然進(jìn)入了華麗的行宮。轅門內(nèi)長長的甬道上鋪著已經(jīng)臟污不堪的紅地氈,將華麗的帳篷陪襯得格外怪誕。內(nèi)帳口一個女官清亮的喊了一聲:“中原士子到——!”張儀進(jìn)得內(nèi)帳,便見正中一張長大的竹榻上斜臥著一個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漢子,心知這是越王姒無疆無疑,便長長一躬:“中原張儀,參見越王?!?br/> ?
越王姒無疆目光一瞥,竟沒有起身,卻傲慢的拉長腔調(diào)問:“身后何人噢——?”
?
張儀正要回答,緋云一拱手:“張子書童緋云,參見越王?!?br/> ?
“書童?書童也配進(jìn)王帳噢——?”
?
張儀一本正經(jīng)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書童自然不配。然則,我這書童身上有帶給越王的大禮,不得已而來,尚望越王恕罪。”
?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張子好氣派,還有捧禮書童。好說了,入座!”說著竟不自覺的從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緋云一眼。
?
一名綠紗女侍輕盈的搬來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許。越王連連搖手:“遠(yuǎn)噢遠(yuǎn)噢?!迸踢B忙將竹墩挪到榻旁兩三尺處,方自退去。張儀坦然就座,緋云站在張儀身后,卻是直聳鼻頭緊皺眉頭。越王黝黑的臉上掠過一道閃電般的笑容——張儀看見的只是嘴角抽動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張儀臉上:“張子仆仆而來,要給我千里土地?”
?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br/> ?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并兩張竹席。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云拼命憋住笑意,轉(zhuǎn)過身響亮的咳嗽了兩聲。張儀卻是渾然無覺,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覺得編織得極為精美,坐上去清涼滑爽愜意之極,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卻偏偏要學(xué)中原鋪什么臟兮兮的紅地粘,當(dāng)真是東施效顰糟踐自己!暗自思忖間,酒菜已經(jīng)擺好,卻是一酒兩菜:酒是越國的大壇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紅,煞是誘人;一只大銅盤中盛著一條洗剝得白亮亮的大生魚,生魚旁是一口五六寸長的小吳鉤;另一只銅盤中是一盞濃醬、一撮江南小蔥、一盞紅醋、一小盤近似小蝦的銀色小魚,還有一雙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紅白綠相間,竟是分外入眼。
?
張儀不禁暗自贊嘆:“越人烹飪,倒算是自有章法?!本p云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案前,卻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等生物卻如何吃法?
?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張儀一伸:“來,本王為張子洗塵了。干噢!”便呱呱飲干搖搖玉杯:“張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
張儀方得飲干,正在品咂滋味兒,竟覺得不辣不烈卻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陣熱氣在體內(nèi)倏忽彌漫開來,卻又與那清冽柔曼的楚國藍(lán)陵酒大相徑庭,著實別有風(fēng)味兒!不禁拍案贊嘆:“好個越酒!強(qiáng)過楚酒多矣!”
?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無疆一陣得意的大笑:“張子尚算識得貨色,對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的從大銅盤中拿起小吳鉤,在肥厚的生魚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來向燈光一照,那魚片兒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著點(diǎn)頭。張儀便將生魚片兒在濃醬中一蘸,就一撮小蔥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紅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夾一個銀白似蝦的小魚,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紅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澤銀魚,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
緋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著張儀一魚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
“張子師徒對越國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俊痹酵蹑o疆又是一陣大笑。
?
“敢問越王:十五萬兵馬攻齊,能得幾何利市?”張儀不急不慌的反問一句。
?
越王目光陡然一閃:“齊國乃我大越世仇,伐齊一則可重振越國聲威,二則可得齊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國大業(yè)所在,豈在利市二字噢?”
?
張儀大笑搖頭,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樣。越王被他笑得一臉困惑:“你,笑從何來噢?”
?
“敢問越王:楚人刻舟求劍,可曾聽說過么?”
?
“刻舟求劍?張子倒是說說噢。來人,酒!”這越王酷好傳說,一聽有故事便大感興趣。
?
“有個楚國商人,在越國買了一口名劍?!睆垉x說得煞有介事。越王聽說故事中還有越國,更是大長精神:“噢,這劍是在越國買的?”“正是?!睆垉x接道:“坐船過江時,商人抽出劍來反復(fù)觀賞。不防船一搖晃,名劍脫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卻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劍,在船邊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邊,客人上岸,商人卻脫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驚,拉住商人詢問。商人說,我的名劍從這里掉進(jìn)了江水,我便從這里下去撈回!船家問何時掉的?商人答曰:一個時辰之前。船家大笑,連呼蠢商蠢商!敢問越王,這商人蠢在何處?船家卻何以要笑他?”
?
“這有何難?”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會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撈上來了!”
?
“越王啊,你確實比那楚國商人聰明!”張儀不禁一陣大笑。
?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長了聲調(diào)。
?
話音落點(diǎn),帳中便是一片竊竊笑聲。剛剛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連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連侍女們也背過身去嘻嘻笑了。緋云笑得最響亮,想說什么,卻竟軟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覺不大對勁兒,大喝一聲:“笑個鳥!聽張子說話!”帳中便頓時安靜下來。
?
張儀見這個越王憨直粗樸,心思須得直截了當(dāng),便莊容拱手道:“越王,這楚商求劍,與會不會游水卻是無關(guān)。船固無變,流水已逝。一個時辰過去,劍已經(jīng)在百里之外,縱然精于游水,也永遠(yuǎn)找不到那口劍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勢,此乃楚國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br/> ?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來如此啊。蠢!蠢!楚國人蠢!”猛然又回過神來,笑聲卻嘎然而止:“這刻舟求劍,與我大越霸業(yè),有何相干噢?”
?
“事雖不同,理卻一轍。”張儀侃侃道:“越國僻處東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業(yè)的大夢里。殊不知,三十年來中原已經(jīng)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時一強(qiáng)獨(dú)霸的路子,早已經(jīng)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戰(zhàn)國,目下是秦魏齊三強(qiáng)鼎立,誰也不是霸主。越王圖謀北上爭霸,正如同那楚國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后,卻要下水尋劍。數(shù)十年來,天下征戰(zhàn)已經(jīng)不再是爭霸大戰(zhàn),而是利市之戰(zhàn),每戰(zhàn)必得奪取大量土地、人口與財貨,方算得實實在在的實力擴(kuò)張。越王圖謀,只求戰(zhàn)勝稱霸,而不求奪取土地利市,早已經(jīng)是陳腐過時的老戰(zhàn)法了。”
?
“噢——?”越王傲慢的拉著長調(diào):“我就奪他齊國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么?”
?
“此處,正是事理交關(guān)也。”張儀從容笑道:“若不圖爭霸而圖謀利市,齊國便是索然無味了?!?br/> ?
“噢?此話怎講?”
?
“齊國乃中原三強(qiáng),軍力正在全盛之期。張儀觀越軍氣象,伐齊猶如以卵擊石耳!此其一。其二,齊國南長城以內(nèi)的百里地面,盡皆海濱鹽堿荒灘,葦草蒼茫,杳無人煙??v然戰(zhàn)勝,不獨(dú)沒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國累贅,這便是索然無味了。越王以為然否?”
?
越王的傲慢大笑沒有了,低頭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頭:“大越白白折騰了?”
?
“非也。”張儀搖搖頭:“箭在弦上,豈能不發(fā)?”
?
“還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來。
?
“然則,這支箭須得射中一只肥鹿,才算本領(lǐng)?!?br/> ?
“肥鹿?肥鹿在哪里噢——?”
?
“楚國。一只肥大麋鹿?!?br/> ?
“噢哈哈哈哈!張子是說打楚國?”倏忽間,傲慢的大笑卻瀉了底氣,低聲咕噥著:“楚國楚國,打得過么?”
?
張儀不禁莞爾:“越王敢打齊國,卻疑懼一個楚國,當(dāng)真匪夷所思!”
?
“莫非,楚國比齊國還好打?”越王顯然對楚國心有顧忌。
?
百年以來,楚越吳三國雖然都是中原諸侯眼中的“南蠻”,但相互間卻是勢同水火。吳越兩國是真正的濱海邦國,比楚國更為偏遠(yuǎn)閉塞。楚國卻是占據(jù)長江中游與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國。楚國的中心區(qū)域始終在長江中游,所以有“荊楚”之名(戰(zhàn)國后期有一段才將都城遷到了淮水流域的陳城)。三國間多有沖突征戰(zhàn),吳國、越國都分別強(qiáng)盛過一段,也都有過打敗楚國的一兩次勝利。但是從大的方面說,楚國始終是南三國中最強(qiáng)大的國家。吳越兩國即或在最強(qiáng)盛的時期,也從來沒有正面突破楚國而長驅(qū)中原的。吳越兩國的稱霸,始終都是走偏鋒——從東北一角攻擊齊國得手!楚國就象一座大山,橫亙在正面,吳越兩國始終都無法逾越這座大山而直達(dá)中原大地!這樣的歷史,就沉淀成了這樣的心態(tài)——懼楚不懼齊。越國吞滅吳國的初期,曾經(jīng)是實力大長,但對楚國卻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
張儀自然已經(jīng)將其中的奧秘揣摩清楚,收斂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來,楚國每況愈下,已經(jīng)和當(dāng)年的吳國沒有兩樣了。雖然楚國地廣人眾,卻是數(shù)十家貴族割據(jù)封地,一盤散沙。就實力而言,楚國幾乎沒有騎兵,只有古老的戰(zhàn)車與步兵,可謂師老兵疲;更兼沒有名將統(tǒng)兵,戰(zhàn)力可想而知。越王挾十五萬精兵,又是王駕親征,必然一鼓戰(zhàn)勝楚國!”
?
越王姒無疆精神大振,不禁“啪!”的一拍竹案:“能敗楚國,利市大了去噢!”
?
張儀微笑接道:“楚越接壤兩千余里,交界處無一不是魚肥水美。此等豐饒土地,得之尺寸,也強(qiáng)于齊南百里荒野。若能占據(jù)整個云夢澤水鄉(xiāng),越國便是天下第一強(qiáng)國!”
?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一陣縱聲大笑:“好!我便攻楚,白魚大大有得吃了噢!”笑著笑著,嘎然而止,猛然盯住了張儀陰聲問:“張子,老實說噢,為何要我棄齊攻楚?”
?
張儀悠然笑道:“越王神明,張儀自然是有所圖而來。”
?
“噢?求官還是牟利噢?”
?
“張儀有一癖好,酷愛名劍。此來為求越王一口名劍也?!?br/> ?
“噢?一口名劍?”越王目光閃爍,打著哈哈道:“本王之意,張子做我越國上大夫,如同范蠡一般謀劃軍國大事!本王封你一百里土地如何?那名劍頂?shù)冒佐~美酒么?”
?
張儀強(qiáng)忍笑意,一本正經(jīng)道:“張儀布衣閑散,四海漂泊,不善居官理事,豈敢與范蠡相比?能得越王劍一口,張儀生平足矣!”
?
“噢哈哈哈哈,好說好說!”越王打著哈哈躊躇踱步:“張子求劍,有個名目么?”
?
“張儀斗膽,敢求蚩尤天月劍?!?br/> ?
“噢——?”越王大為驚詫:“你如何曉得這蚩尤天月劍?”
?
“生平揣摩名劍,張儀知道,惟有越王藏有蚩尤劍?!?br/> ?
越王姒無疆急得面紅耳赤:“不不不!聽噢:這蚩尤天月劍,連本王也是只聽過沒見過,據(jù)先人留言,蚩尤劍數(shù)百年前已經(jīng)流入中原了。噢,對了!你若能找到蚩尤劍,你就來做越王,本王給你做上大夫噢!”急迫之情,顯見是個大大的劍癡。
?
“噢——,”張儀不自覺學(xué)著越王腔調(diào),沮喪的長嘆一聲:“還是你做越王,我卻只要名劍便了。張儀是個劍癡,慚愧慚愧?!?br/> ?
“噢哈哈哈哈!同道同道!”越王大笑著:“張子獻(xiàn)大計與我,豈能沒有回報?來人,取龍泉劍出來!”
?
“龍泉劍?張儀如何聞所未聞?”
?
越王又是一陣得意的大笑:“越劍之秘,豈是中原人所能盡知噢?大越西南有甌水,知道么?甌水有山溪一道,從高山密林涌出,匹練洶涌,大有氣象,鑄劍師名為龍泉溪。這龍泉之水噢,鑄劍一絕!當(dāng)年的吳鉤,就是越國鑄劍師在龍泉溪建爐鑄造。龍泉劍,吳鉤之神品噢!張子見識見識了?!?br/> ?
張儀心下暗暗嘆息,說到鑄劍,這個姒無疆倒是比軍國大事有見識多了;此等劍癡玩物有余,可上天卻偏偏讓他們治國理民擔(dān)一國興亡之重任,真乃上蒼作孽也。正在嘆息感慨間,一個須發(fā)花白的內(nèi)侍捧來了一個陳舊暗淡的長條紅木匣,恭敬的放置在越王案頭。姒無疆恭敬起身,向木匣深深一拜,然后抖起絲衣大袖,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鄭重其事的招招手:“張子請來看噢。”張儀走過去一看,見木匣中又有一個長方形的青銅匣子,銅銹班駁,頗有古董氣韻。姒無疆伸手摁了一下青銅匣中央邊緣部位的一個凸起銅筘,只聽“噹——!”的一聲,銅匣彈開,一柄彎月形的劍器卡在金紅的絲綢之中,紫紅色的皮鞘,竟似清秀的處子躺臥在朝霞中一般,幽靜而羞澀。
?
“張子,請來品評這龍泉吳鉤噢。對了對了,先要拜劍噢?!?br/> ?
張儀本是照葫蘆畫瓢,學(xué)姒無疆的樣子裝做一個真正的劍癡,卻因了煞有介事,竟得到姒無疆的贊賞。待上前雙手捧起這口彎劍,便立即感到一股沉甸甸冰涼涼的寒氣滲進(jìn)了骨骼!略微一掂,便聞一陣隱隱約約的金鐵振音。張儀雖然并非劍癡,卻也與蘇秦的劍盲大是不同,是名士中罕見的劍器愛好者,否則不會充做劍癡來了結(jié)姒無疆最后的疑慮。一搭手,張儀便知這“龍泉吳鉤”絕非凡品。仔細(xì)審量,見這劍鞘竟是罕見的鯊魚皮制作,光澤幽幽,貼手滑爽,與木銅合制的劍鞘相比,竟別有一番神韻;連同劍鞘、劍格看外形,這劍長不過二尺三五寸,形似半月,英挺秀美,端的是一口長短適中的實用格斗利器!
?
春秋以來,鑄劍術(shù)長足進(jìn)步,劍器形制也日益紛繁,從五六寸的特短劍(世人稱為“匕首”),到劍身三尺(連劍格當(dāng)在三尺五六寸左右)的長劍,從窄如柳葉的細(xì)劍,到騎士用的闊身短劍,從柔若錦帶的軟劍,到厚重威猛的鐵劍,數(shù)不勝數(shù)品形各異。但以實際用途而言,長劍在戰(zhàn)國初中期還很不普及,僅僅是國君、豪士、貴族將領(lǐng)的佩劍,極少用于隨身攜帶。最為實用的,還是這種劍身二尺許的“中劍”。所以張儀一掂分量,便覺得這口劍十分趁手。再看劍格,竟是與劍身連鑄,工藝卻是十分的考究。出手一握,掌寬竟是特別舒適。護(hù)手的銅檔并不厚,卻是特別的堅挺明亮,毫無銹蝕。劍格工藝歷來是鑄劍師的門面,一口劍是否名器,一看劍格便知十之八九。
?
戰(zhàn)國之世,豪華講究的風(fēng)習(xí)已經(jīng)滲透鑄劍領(lǐng)域,劍格已經(jīng)不再成型連鑄,而是只鑄“鐵根”,而后再在“鐵根”上另行裝飾劍格,于是便出現(xiàn)了“木格”“銅格”“玉格”等各種劍格不同的劍器,甚或有豪闊者在劍格鑲嵌珠寶的所謂“寶劍”。劍格連鑄,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春秋時期一種老式鑄劍工藝了。它要一次成型,難度當(dāng)然比后來的只鑄劍身與“鐵根”的鑄劍術(shù)要大得多。這也是名震天下的鑄劍師只出在春秋時期的原因。這口劍是連鑄劍格,自然便是春秋越國的鑄劍師作品,也自然是一口兼具古器神韻的名劍!
?
張儀興奮,便熟練的拔劍出鞘。但聞一陣清亮悠長的振音竟是鏘鏘然連綿不斷,劍身出鞘,便見一道幽幽藍(lán)光在劍鋒之上磷火般悠悠滑動,在半月形的劍身形成了一彎美妙的弧光!
?
“當(dāng)真好劍!”張儀不禁脫口贊嘆:“可以試手么?”
?
越王姒無疆見張儀神往的樣子,大是得意,“噢哈哈哈哈”一陣大笑:“來人!牽一頭活豬進(jìn)帳!”
?
張儀連忙道:“越王不妥,名劍試于豬,大是不敬。不試也罷,好劍無疑了!”
?
越王又是大笑:“張子孤陋寡聞噢:牛羊豬三牲祭物,唯天地配享之,試劍正是得其所哉!這是越國鑄劍師的風(fēng)習(xí),曉得噢?”姒無疆好容易博識了一次,竟是得意非常。
?
“越王神明,張儀受教了?!辫T劍歷來是最為神秘的行當(dāng),張儀也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講究,便實實在在的謙遜了一回。
?
一頭肥大的生豬被圈趕進(jìn)來,聲聲尖叫竟是分外刺耳。越王鄭重其事的向肥大生豬深深一躬,回頭高聲喊道:“張子試劍噢!”張儀從來沒有用劍器殺過豬,總覺得這種試法有些荒誕不經(jīng),加之不熟悉吳鉤的使用技法,便有些遲疑發(fā)怔。此時肥豬在大帳左沖右突,將竹案王榻紛紛拱倒,侍女們驚叫著跳竄躲避,亂紛紛笑鬧一片。
?
張儀覺得不能猶豫,便雙手捧劍喊道:“請越王賜教?!?br/> ?
越王姒無疆“噢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張子畢竟書生,你來看噢!”接過龍泉吳鉤,極為熟練的拔劍出鞘,向張儀喊著:“吳鉤之法:斜劈為上??春昧?!”恰逢那頭肥大生豬正尖叫著奔突竄來,姒無疆手中吳鉤在空中一劃,青藍(lán)色的光芒閃出一鉤彎月似的弧線,但聞“噗!”的輕微一聲,豬頭已經(jīng)齊刷刷滾落在地,兀自在地氈上尖叫蹦彈!
?
眼見粗大的豬脖子變成了白生生一道切口,竟然沒有噴血,張儀不禁大是驚愕。不想正在此時,切口血柱卻四散噴射如挾風(fēng)疾雨!隨著侍女們的一片驚叫,大帳中所有人的衣裳都變成了血點(diǎn)紅。最神奇的一股豬血,竟將越王姒無疆的王榻噴成了一汪血紅!
?
“噢哈哈哈哈!”姒無疆一陣大笑:“張子請看,劍鋒有血么?”
?
張儀接過龍泉吳鉤,見那劍身劍鋒竟依然是藍(lán)汪汪一泓秋水,仿佛只是從風(fēng)中掠過一般,不禁大是驚嘆:“龍泉吳鉤,真神器也!”
?
“好!”越王豪氣大發(fā):“你我兩清了。待我滅得楚國,再送張子一個大大的利市——越國上大夫!如何噢?”
?
張儀大笑:“那時侯啊,越國天下第一強(qiáng),越王倒真要發(fā)市了!”
?
?
輕舟揚(yáng)帆,三五日之間,張儀便從瑯邪南下入泗水、江水,進(jìn)入了了云夢澤。
?
在遙遠(yuǎn)的洪水時期,長江中游彌漫出了一片遼闊汪洋的水域,東起江漢平原,西至漳水下游,北接溳水下游,南抵湘水、資水、汨羅水,縱橫千里,竟是占了當(dāng)時楚國的三分之一!從長江西上,一入江漢交匯處,便見煙波浩淼云遮霧障莽蒼蒼水天一色,水勢汪洋充盈,島嶼星羅棋布,氣勢宏大極了,揚(yáng)帆其中,直如煙云大夢!當(dāng)世便呼之為云夢澤。
?
張儀雇傭的小帆船,是越國有名的出海輕舟。船家水手對云夢澤的水路也極是熟悉,根本不用張儀操心。郢都卻在云夢澤西岸,從東向西橫渡云夢澤,要整整漂流四五個晝夜。所幸云淡風(fēng)清,倒是一帆風(fēng)順。張儀雖不是水鄉(xiāng)弟子,更沒有在茫茫水上連續(xù)漂泊的經(jīng)歷,但由于經(jīng)常出山游學(xué),遇水乘舟也是常事,總算還能支撐。只是緋云大大的辛苦,在泗水平靜的水面時,尚能在船頭走動。一入長江,便覺得發(fā)暈,只得躺在艙中昏睡,進(jìn)入云夢澤,波濤洶涌舟行如浪,小船免不得多有顛簸,緋云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不停的嘔吐起來,一日之間竟是吐無可吐,只有干嘔了。
?
張儀著急,便請教船老大。船老大說,初涉大水都是一樣,慢慢會好的,一定要吃水物,只要吃得下,以后就沒事了。張儀便親自洗干凈了一盤云夢小白魚,連同一小碗紅醋端到艙中。緋云兀自昏睡,面色蒼白。張儀笑著輕輕拍了拍緋云的臉蛋兒:“咳,小哥兒,醒醒!”緋云睜開眼睛,見張儀俯身咫尺之間,竟?jié)M面通紅霍然坐了起來:“我,我又睡著了么?”張儀不禁笑了:“我又睡著了么?都睡兩天了??靵恚茐舭佐~。船家說了,多吃白魚,水神護(hù)佑呢?!本p云大是困窘:“張兄,我,我倒成了你的累贅了……”說著竟是要哭的模樣。張儀哈哈大笑:“跟主母讀了兩天書,就成小木頭了?來,吃了云夢白魚,明日就好。到了郢都,吳鉤殺豬給你吃?!币徽f吳鉤殺豬,緋云也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好,我吃。不能習(xí)水,緋云如何跟張兄漂泊四海?”說著竟是精神大振,拿過盤子便用手抓起白魚吃了起來。張儀驚訝笑道:“哎哎哎,苦酒!蘸苦酒!白吃有腥味兒呢?!薄安慌??!本p云邊吃邊說:“就要這樣吃,將這水腥魚腥全吃熟了,誰怕誰吔?”竟是片刻之間將一盤云夢生白魚淡吃了下去!張儀高興得拊掌大笑:“好!世有小子,其犟若牛!夠氣魄呢?!本p云卻驚愕的笑了:“不對吔!白魚有這么香?”張儀驚訝:“你覺得淡吃香了?”緋云困惑的點(diǎn)點(diǎn)頭:“對,怎么回事吔?”張儀恍然大笑:“站起來,走走!還暈不暈?”緋云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走得幾步,竟是沒有絲毫的搖晃:“不,不暈了?吔——!不暈了!”幾步跑過來猛然抱住了張儀,兩人竟一起大笑起來。
?
漂得幾日,船到云夢澤西岸。張儀付了傭金,船家便去另外兜回路客了。張儀主仆便安步當(dāng)車,向郢都城而來。不消兩個時辰,已經(jīng)進(jìn)了郢都西門。張儀不去接待官員國使的驛館,卻找了一家上等客棧住了下來。他要先摸摸楚國情勢,再相機(jī)行事。
?
就張儀的使命而言,將越國這場“伐齊”麻煩引開,他便算南下圓滿成功了。北返齊國,張儀便是威風(fēng)八面的齊國丞相了??蓮垉x想得深遠(yuǎn),深知齊國權(quán)臣世族之間傾軋甚烈,要在齊國站穩(wěn)腳跟,甚至在齊威王身后也安如磐石,就必須將根基扎得更深一些。張儀的秘密盤算是:借機(jī)進(jìn)入楚國,將逃隱的上將軍田忌與軍師孫臏找出來,說服他們重返齊國,與他形成“張?zhí)飳O鐵三足”,便能穩(wěn)固的長久的鼎立齊國。根據(jù)他的觀察揣摩,齊威王對田忌、孫臏的出走已經(jīng)大為后悔,丞相騶忌的權(quán)勢氣焰已經(jīng)大為暗淡。只要他與田忌、孫臏同時回到齊國,騶忌一定會被貶黜,齊國的大振興一定會在他們?nèi)耸掷锿瓿?!三人之中,張儀肯定是丞相,田忌、孫臏兩人實際上合成了一個天下無敵的上將軍。更重要的是,這兩個人都屬于專精軍事而疏淡權(quán)力的那種貴胄名士,既不會擁兵自重威脅權(quán)力中樞,又能為開創(chuàng)大業(yè)建立汗馬功勞,確實是天下難覓的權(quán)力伴當(dāng)。騶忌與這兩個人傾軋爭斗,張儀感到騶忌實在是缺乏大器局,小聰明過了頭。兩人一走,騶忌捉襟見肘,丞相地位搖搖欲墜,何其愚蠢也!
?
這這一番打算要想實現(xiàn),就必須借助楚國。春秋戰(zhàn)國數(shù)百年,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才士流動傳統(tǒng):大凡在位名臣出走他國,只要他國接受,本國便不得干預(yù);但出走名臣在他國無論隱居還是做官,要想重新返回祖國,都必須他國贊同放行;否則,出走者被殺被害,他國便沒有任何顧忌。中原名臣每每在遭受陷害時,多是逃隱楚國。當(dāng)年的吳起,連同目下的田忌、孫臏,以及后來的趙國上將軍廉頗等,都曾經(jīng)逃隱楚國。其中原因:一則是楚國縱橫遼闊山重水復(fù),利于隱居藏匿,常有隱居多年而楚國朝堂尚不知情的名臣才士;二是楚國長期疲軟,用人見識偏狹封閉,吳起之禍后,楚國對中原的人才名臣一向無所謂,逃隱名臣大多不受糾纏。盡管如此,象田忌這樣的當(dāng)世名將,要離開楚國,還是以穩(wěn)妥為上,求得楚王的放行方算上策。難處是,張儀還不知道田忌孫臏隱居在哪里?楚王會不會放行便無從談起了。一路思忖,張儀此時已經(jīng)拿定主意,先見楚王,再訪田忌。
?
這時的楚國已經(jīng)改朝換代,執(zhí)政三十年的楚宣王羋良夫死了。年輕的太子羋商即位已經(jīng)三五年了,這便是楚威王。中原各國對楚宣王是很熟悉的,也深諳如何與他打交道,但這個新楚王稟性究竟如何?張儀還拿不準(zhǔn)。策士游說,最根底的功夫,就是對游說對象的基本了解,這便是“非其人,不與語”的準(zhǔn)則,盲人瞎馬是策士最忌諱的。但如何對國君的志向做派進(jìn)行判定,策士之間便大有不同了。
?
次日,張儀帶著緋云,在郢都城外的村野田疇轉(zhuǎn)悠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才回到客棧。第二日,又在城內(nèi)閑逛,走商市,進(jìn)酒肆,看作坊,僻靜街巷遇見老嫗老翁便討碗水喝著,天上地下的閑扯一通。天黑時分,張儀見滿城燈火,街市依舊熱鬧,竟饒有興致的拉著緋云進(jìn)了一家酒肆,飲了一壇藍(lán)陵酒,與臨座幾個楚國文吏熱熱鬧鬧的說了一個多時辰,回到客棧,已經(jīng)是午夜子時了。緋云侍奉張儀沐浴完畢,卻站在房中不走。張儀笑問:“還不困乏么?休憩去吧,明日還有許多事呢。”
?
“整日價閑逛,不務(wù)正經(jīng)?!本p云突然紅著臉,氣沖沖冒出了一句。
?
張儀恍然大笑:“你個小子,吃飯不多,管事不少啊!那叫閑逛么?”
?
“吔,不是閑逛?走東串西,閑話飲酒,還能叫甚?”緋云兀自嘟噥著。
?
張儀正在心情舒暢,呵呵笑道:“你個小子坐好了,聽先生一課。那叫‘入國四問’,明白么?就是說,到了一個陌生國度,要知道國君品性,就問四種人:一農(nóng)、二工、三商、四老。這是鬼谷子一門的秘傳呢,明白?”
?
“你問國君品性了么?凈東拉西扯說閑話了。”緋云依舊低著頭嘟噥。
?
“你個小木頭!”張儀又氣又笑,打了一下緋云的頭:“那叫‘勘民生,度民心,大問于天’!逢人便打問宮廷秘聞,那便是三流痞士。明白?”
?
“那如何不早說?”緋云嘟噥一句,卻“噗!”的笑了。
?
“誰能想到,老娘派了個小家老??。 睆垉x哈哈大笑著拍了拍緋云的頭。
?
“主母叮囑,‘不守正,戒之。’緋云不敢造次吔?!?br/> ?
“好了好了,收拾歇息吧,明日可要務(wù)正了呢?!?br/> ?
緋云高興的去了。張儀卻在燈下踱步良久。雖說自己對這位年輕楚王的大作為已經(jīng)有所了解,但他在“人”上究竟胸懷如何?還很難揣摩。畢竟,這個新楚王即位五年,真實面目還是云遮霧障,沒有什么大舉動令人足以判定其志向品性。楚國歷來是個很難捉摸的國家,國王似乎歷來有神秘做派的遺風(fēng),即位初期總有一段模糊時期,使人很難對他的趨向做明確判斷。最甚者,大概就是楚莊王的“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其后,用吳起變法的楚悼王,頭兩年也是不知所云;后來大殺貴族為吳起復(fù)仇的楚肅王,開始很長時間也是隱匿極深,殺了貴族,卻又莫名其妙的復(fù)辟了舊制;再后來的楚宣王,更是篤信星相莫衷一是?,F(xiàn)下這新楚王,已經(jīng)是五年無大舉,模糊得就象云夢澤的茫茫水霧!
?
楚威王接到了快馬急報,越國十五萬大軍從瑯邪南下,向楚國東北部壓來!
?
楚國上層對吳越兩國已經(jīng)淡漠了很長時間,數(shù)十年間,幾乎沒有任何邦交來往。從根上說,也是楚國與吳越兩國恩怨糾葛太多,最終導(dǎo)致了楚國與越國的斷交。春秋時期,吳國還地處震澤荒島,越國更是“文身斷發(fā),被草萊而居”的弱小愚昧部族的時候,楚國就是聲威赫赫的大國了。那時侯,吳越兩國都以楚國馬首是瞻,兩國間的磨擦也都依賴楚國調(diào)停。這一時期,楚國吞并了大小數(shù)十個小諸侯邦國,可是竟然沒有吞并很弱小的吳越兩國。從根本上說,一則是兩國都是水域蠻荒部族——吳國以震澤(今日太湖)島嶼為中心區(qū)域,越國以東海之濱為中心區(qū)域——楚國要消滅這些流竄在水域山林的部族,確實力有不逮;即便千難萬險的滅了兩國,也是無力治理,反倒成為累贅。對于志在中原的楚國來說,向北面淮水流域的良田沃野推進(jìn),自然要比與吳越糾纏有利得多。其二,吳越兩國素來臣服楚國,定期納貢,滅不滅一個樣兒,又何須大動干戈?那時侯,諸侯分封制是天經(jīng)地義的王國樣式,就是做了天子,也就是求得個“諸侯臣服,四夷來貢”,人家已經(jīng)是臣服之邦了,再要消滅就是有違天道的乖戾行為了。
?
楚國與吳越兩國的連環(huán)套恩怨,是從兩百年前的楚平王時期開始的。
?
那時侯,楚平王昏暗失政,竟奪自己親生長子(太子)建的新婚之妻!太子傅伍奢據(jù)禮力諫,被處滅族酷刑。伍奢在外領(lǐng)兵的兩個兒子伍尚、伍員逃奔到了吳國。按照吳國對楚國的臣服關(guān)系,伍尚、伍員自然不能在吳國藏匿,須得將“叛臣”獻(xiàn)給楚國??蛇@一回,事情卻偏偏出了差錯。吳王僚看準(zhǔn)了機(jī)會,非但不交出伍員,還委伍員以秘密練兵的重任。后來,好歹交出了伍尚,伍員則謊稱逃竄無著。從這時候開始,楚國的大災(zāi)難便接踵而至了。三年后,吳國將軍伍子胥,也就是那個懷著血海深仇的伍員,率領(lǐng)三千死囚犯練成的敢死孤旅做先鋒,吳王僚親率五萬大軍隨后,大敗楚軍,攻入淮水以北的楚國腹地,竟俘虜了楚平王的王后!楚平王惱羞成怒,封大將囊瓦為令尹,修筑郢城,與越國聯(lián)手建立舟師(水軍),南下攻吳。不想伍子胥率領(lǐng)的吳軍卻抄了楚軍后路,一舉占領(lǐng)了楚國的腹地重鎮(zhèn)鐘離、居巢,楚國又一次戰(zhàn)敗。這次大敗,楚平王聲名狼狽,竟是在只做了十三年國王的盛年之期活活給氣死了!
?
楚昭王剛剛繼位,吳軍又立即殺到。這次卻是楚軍將士合力,圍困了吳軍。這時吳軍發(fā)生了內(nèi)亂,公子光遣劍士專諸于宴席間刺殺吳王僚,自立為吳王。楚軍將領(lǐng)聞吳國內(nèi)亂,即行退兵,錯過了一舉滅吳的大好機(jī)會。這公子光,就是赫赫大名的吳王闔閭。他以伍子胥為大將,雄心勃勃的修筑了闔閭城,使吳國有了中心根據(jù)地,準(zhǔn)備全力滅楚。兩三年間,伍子胥率軍不斷襲擊楚國,楚國卻抓不住吳軍蹤跡,疲于奔命竟沒有一次戰(zhàn)勝之功。這時候,楚國感到了吳國真正的威脅,防御這個昔日的臣服小國,竟變成了楚國最要緊的存亡大計。
?
但是,真正的大災(zāi)難卻還剛剛開始!一年之后,兵家名士孫武到了吳國,吳王闔閭立即拜孫武為上將軍,對楚國發(fā)動了長距離的奔襲戰(zhàn),三次攻入楚國淮北腹地。期間吳國又大敗越國,顯然成了江南霸主。吳王闔閭九年(公元前506年),吳國北聯(lián)中原晉國,對楚國南北夾擊。晉國聯(lián)結(jié)魯、宋、衛(wèi)、陳、蔡等十余諸侯,從北面壓制楚國。吳國則由孫武、伍子胥親率大軍越過大別山長途奔襲楚國腹地,在柏舉大敗楚國令尹囊瓦的大軍,并一舉占領(lǐng)郢都!囊瓦逃亡鄭國,楚昭王逃匿云夢澤,遭遇匪盜襲擊,又逃亡隨地。
?
這是楚國數(shù)百年來最深重的一次亡國危機(jī)!幸虧了那個申包胥,在秦國宮門外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才發(fā)兵救楚。
?
楚國雖然沒有滅亡,卻從此在中原丟盡臉面,非但北上爭霸無望,而且不得不與吳越兩國開始了長期周旋。從這時開始,楚國扶植越國與吳國對抗。越國野心由此而引發(fā)出來,以楚國為后盾訓(xùn)練軍隊,襲擾吳國。期間雖然也幾次打敗吳國,但卻總是無法遏制吳國對楚國的攻勢。吳王闔閭十一年,吳軍大敗楚國水軍,又大敗楚國的戰(zhàn)車陸師于繁陽。楚昭王恐懼之極,將都城東遷了數(shù)百里,在郡城暫時避難。至此,吳國成了真正的江南霸主!后來,便是那盡人皆知的故事——吳王夫差滅了越國,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恢復(fù)越國又滅了吳國。
?
至此,楚國背后最大的威脅消失了??墒?,被楚國扶植起來的越國,竟一點(diǎn)兒不念楚國之情,雖然沒有大舉進(jìn)犯,卻也與楚國齷齪不斷。這時天下已經(jīng)進(jìn)入戰(zhàn)國,楚國在吳越爭斗中歷經(jīng)吳起變法,元?dú)庖呀?jīng)大大恢復(fù),重新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中原。越國呢,對吳起變法時的楚國軍威頗為忌憚,也龜縮回震澤島嶼與東海之濱,遠(yuǎn)避楚國鋒芒。
?
從此,楚越兩國便大大冷淡,幾乎沒有什么邦交往來了。
?
今年春日,楚威王得報:越王姒無疆遷都瑯邪,要北上攻齊!楚威王哈哈大笑:“越蠻子不知天高地厚,死期到了!”這才幾個月,如何便要調(diào)頭南下來找楚國的麻煩?正在疑惑間,又接斥候密報:中原策士張儀說動越國放棄攻齊,南下攻楚!
?
楚威王大是惱火,對這個張儀恨得咬牙切齒。原來,楚威王大有雄心,幾年來正在秘密物色人才,準(zhǔn)備第二次變法,剛剛有得頭緒,卻又越國大兵壓境,一旦陷入戰(zhàn)事糾纏,誰知道要耽擱多長時間?楚威王如何不感到氣惱?
?
這天風(fēng)和日麗,楚威王正在王宮湖畔練習(xí)吳鉤劈刺。說是練劍,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心事。越國既然來犯,不想打也得奉陪,可目下楚國連個象樣的將軍都沒有,卻是誰來操持這件軍國大事?楚威王第一次感到了窩囊:一個幾次做過天下霸主的堂堂楚國,竟被一個昔日附庸欺侮,當(dāng)真是豈有此理?然則天下就是這樣,你不強(qiáng)大,就要受氣,就要受辱,就要挨打!看來,楚國不振作不訓(xùn)練新軍是不行了??墒?,遠(yuǎn)水不解近渴,關(guān)鍵是眼前這場兵災(zāi)如何消弭?想著想著,楚威王手中的吳鉤便偏了方向,一劍沒有劈到木樁,卻劈到湖畔石案上,“當(dāng)!”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震得楚威王一個趔趄,手中吳鉤飛出老遠(yuǎn),竟“噗!”的插進(jìn)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楚威王怔怔的望著湖面,甩著生疼的胳膊,沮喪到了極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