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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十三章 最后風暴

孟嘗君對蘇張當真是一籌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進宮去磨齊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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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看了張儀的《列國變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滾滾起來。目下打算變法的這幾個國家,齊國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齊威王兩戰(zhàn)將魏國的霸主地位摧毀,齊國便始終是第一流強國。這種自信深深植根于齊國君臣朝野??v然在秦國崛起之后,齊國也沒有象其他五國那樣驚慌失措。事實上,秦國也始終沒有公然挑釁過齊國。晚年的齊威王與繼任的齊宣王,其所以不愿做合縱頭羊,不是自認比楚國實力弱,而是在內心對秦國與中原的爭斗寧作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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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國君臣的算盤是:支持中原五國磨秦國,自己卻盡量保存實力不出頭,待到六敗俱傷之時,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強大的齊國了。齊國的算盤雖然長遠,可是在合縱抗秦的幾番較量中,齊國的如意算盤卻總是結結實實被打碎。一經真正的實力對抗,各國與秦國的真實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驚!非但是數倍于敵的聯合兵力不能戰(zhàn)勝,而且連楚國的八萬新軍也全軍覆沒。經此兩戰(zhàn),天下變色。各國紛紛與秦國結好,連忙埋頭收拾自己。這才有了楚國、燕國、趙國的變法籌劃。魏國雖說不如這三國唱得響,但魏國信陵君鼓動魏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連對變法已成驚弓之鳥的韓國,也有一班新銳將領在大聲疾呼“還我申不害,韓國當再變!”這些動靜,齊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卻總是將信將疑,覺得無非是各國虛張聲勢鼓動民心的招數罷了,當真變法談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張儀對列國變法的記載,才第一次覺得人家的變法已經是實實在在發(fā)生著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著急起來。這便與孟嘗君從趙國歸來后急迫變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嘗君每鼓動一次,齊宣王便塌實一些。連續(xù)幾日磨下來,齊宣王終于下了決心:召見蘇秦,正式議定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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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出宮天色已晚,孟嘗君很是興奮,便想邀蘇秦張儀聚飲一番。但轉念一想,邀來也是自討無趣,便與幾個門客痛飲了幾爵,議論了一陣,看看已是三更時分,便上榻安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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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朦朧之際,突聞門外馬蹄聲疾!孟嘗君頭未離枕,便聽出了自己那匹寶馬的熟悉嘶鳴,正待翻身坐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已經在庭院回蕩開來:“噢呀——,孟嘗君府也有黑燈瞎火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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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孟嘗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著被子沖到了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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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呀成何體統了?”春申君大笑著擁住了孟嘗君直推到廳中,一邊主人般高呼:“來人,快拿棉袍了?!币贿呚W試Z叨:“噢呀呀,臨淄這風冰涼得忒煞怪了,渾身縫隙都鉆,受不得了?!泵蠂L君將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卻光著身子跳腳大笑:“春申君以為臨淄是郢都啊?來人,棉袍木炭!”話音落點,侍女恰恰捧來一件棉袍一雙棉靴便往孟嘗君身上穿,孟嘗君一甩手:“沒聽見么?給春申君!”侍女惶恐道:“這是大人的衣物,別人不能穿。”孟嘗君高聲道:“豈有此理?誰冷誰穿!我來。”說著拿過衣服便手忙腳亂來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氣:“噢呀呀,自己光著身子,還給別個亂套了?”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棉被又胡亂捂到孟嘗君身上。孟嘗君推脫間不意踩著被角跌倒,連著春申君也滾到了地上,兩人便在廳中滾成了一團,也笑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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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片刻之間,侍女已經拿來了另一套棉袍棉靴與大筐木炭,兩人便分別將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爐前,卻是感慨唏噓不知從何說起。孟嘗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魚羊燉蘭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馳而來,正在饑寒之時,自然大是對路,一通吃喝,臉上頓時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來了:“噢呀孟嘗君,你將我火急火燎的召來,哪路冒煙了?”孟嘗君看著他須發(fā)散亂風塵仆仆的模樣,心中大是感動:“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實是心感哪?!贝荷昃溃骸班扪侥睦镌捔??你有召喚,我能磨蹭?說事了?!泵蠂L君卻是一嘆:“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見一個熟人,說一番實話而已?!贝荷昃唤魂嚭眯Γ骸班扪矫蠂L君,人說你急公好義,果然不虛了,將我黃歇千里迢迢弄來,就是讓我陪你做義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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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別泄氣,包你此行不虛便了?!泵蠂L君詭秘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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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偎著烘烘燎爐,兩人佐酒敘談,竟一直到了五更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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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過午,孟嘗君來到驛館請張儀出游佳地。張儀笑道:“海風如刀,此時能有佳地?”孟嘗君笑道:“張兄未免小瞧齊國了,走吧,一定是好去處?!睆垉x眼睛轉得幾轉笑道:“好吧,左右無事,走走了?!边M去一說,嬴華便挑選了十名騎士隨行,親自駕車,緋云車側隨行,便與孟嘗君出了臨淄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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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三五里,孟嘗君道:“張兄,須得放馬大跑兩個時辰,你的車馬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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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笑道:“試試了,看與你的駟馬快車相距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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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行的秦國騎士一聽與孟嘗君較量腳力,立刻便興奮起來。孟嘗君的座車是有名的鐵車,車輪包鐵,車軸是鐵柱磨成,車廂車轅全部是鐵板拼成,里層卻是木板毛氈舒適之極;鐵車寬大沉重,用四匹特異的良馬駕拉,馭手便是門客蒼鐵從“盜軍”帶出的生死兄弟。這車雖不如獻給齊宣王的那輛“天馬神車”,卻也是大非尋常。張儀的軺車也頗有講究,表面看與尋常軺車無異,實際上卻是黑冰臺尋訪到墨家工匠特意設計打造的一輛軺車,一是載重后極為輕便,二是耐顛簸極為堅固;駕車的兩匹馬也是嬴華親自遴選的馴化野馬,速度耐力均極為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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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于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zhàn)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顛簸?挽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xù)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嘗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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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張儀答應,孟嘗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闭f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fā)動,卻也只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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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fā)動,直從斜刺里插上!時當冬日,田野里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干涸的。按照傳統,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馬奔馳的季節(jié)。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規(guī)矩,所以一發(fā)動便從斜刺里插上,看能否與孟嘗君車馬并駕齊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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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回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后面,而是從斜刺里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呼:“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呼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只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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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并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始終與孟嘗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嘗君快跑!我來了——!”隨風飄來孟嘗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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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wěn)——這是站位車軸之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士一齊躬身沖頭,臀部驟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沖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fā)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沖軺車之前。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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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漸漸的,孟嘗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于并駕齊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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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孟嘗君一聲贊嘆,揮手喊道:“走馬行車——!”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并行。孟嘗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zhàn)車,聲勢大,累贅也大?!泵蠂L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br/>  ?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面而來。張儀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嘗君,這不是蒙山蒙澤么?”孟嘗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嘗君笑道:“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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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澤水面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到了山腳下的洼地。孟嘗君笑道:“張兄,便在此地扎營如何?”張儀笑道:“干爽避風,正是露營佳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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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一定板,兩邊人手便各自忙碌起來。片刻之間,一座營地便收拾妥當:兩邊山跟下各有兩座帳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鍋造飯與篝火聚餐的公用場地。兩邊人手原都是行軍露營的行家里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職炊兵搭架上鍋,門客馭手便擺置酒肉,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巔時,篝火已經熊熊燃燒,鐵架上的整羊已經烤得吱吱流油香氣四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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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望著山頭一鉤新月,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孟嘗君,可惜了?!?br/>  ?
  “如此佳境,可惜何來?”孟嘗君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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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正要說話,卻聞一片急驟馬蹄聲直壓過來!“騎士上馬!”嬴華一聲令下,已經拔劍在手。孟嘗君笑道:“行人且慢,這里有事,田文一身承擔?!鞭D身便對一名門客騎士吩咐:“快馬迎上,快查快報!”門客騎士飛身上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間,便聞遙遙高呼:“噢呀孟嘗君——,黃歇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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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孟嘗君驚喜的叫了起來:“張兄,可有個好酒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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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他來這里做甚?”張儀卻大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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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來了,一問便知。快,再添一氈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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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落點,一行十余騎已經沖到面前,為首一人高冠束發(fā)黃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嘗君,莫非你也來找那個人了?”孟嘗君笑道:“那個人,卻是誰呀?”春申君笑著下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裝糊涂了?!泵蠂L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邊,你可知這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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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端詳著面前這個手執(zhí)細亮鐵杖,身材偉岸而又稍顯佝僂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對了,閣下莫非張儀?攪得我楚國雞犬不寧的秦國丞相了?”張儀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與屈原之手段,張某已經領教了。”春申君卻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黃歇與屈原卻是深為敬佩!各自謀國,尚望先生無恨屈原黃歇了?!泵蠂L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說此等沒力氣話。”張儀原本只為春申君一句“雞犬不寧”不悅,如今見孟嘗君圓場,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貞之士,如何還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聞春申君明銳曠達,果然不虛,張儀這里賠罪了?!贝荷昃B忙上來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當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黃歇里通外國了!”一句話竟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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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前落座,飲得兩碗相逢酒,孟嘗君笑問:“春申君火急火燎趕到蒙山,果真要見那個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國名士,有了事我自當出面。”孟嘗君揶揄道:“做得楚國芝麻大個官兒,便成了楚國名士?這難道不是我齊國地面么?”春申君苦笑著搖搖頭:“噢呀你說得輕巧,芝麻大個官兒?你孟嘗君倒是給先生地瓜大個官兒,人家要么?”孟嘗君依然追著道:“總是楚國不自在,否則先生如何到我齊國地面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是齊國名士,我黃歇見見總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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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得兩人兀自嘮叨折辯,張儀不禁笑道:“如何一個名士,害得齊楚兩國都伸手?”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孟嘗君,你沒說給丞相聽???”孟嘗君笑道:“剛要說你就來了,你說吧?!贝荷昃Φ溃骸班扪截┫?,你可曉得莊周了?”張儀恍然笑道:“莊子么?如何不知道?你們要見莊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莊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點兒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嘗君也是此意了?!泵蠂L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給這位老兄熱鬧一番了?!睆垉x笑道:“見莊子好啊,何不早說?我也該帶點兒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這個莊子啊不要多余物事,至多留下些須糧米粗布而已,帶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睆垉x聽得不禁喟然嘆息一聲:“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br/>  ?
  春申君猛然想起似的叫了一聲:“噢呀想起了,聽說武信君便在齊國,如何沒有同來了?”孟嘗君尷尬的笑笑:“這卻怨我,竟粗疏忘記了?!睆垉x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見,與孟嘗君何干?”春申君驚訝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聞,張儀不想見蘇秦?這比龍王不想入海還稀奇了!”張儀雖然詼諧,卻是最煩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歡朋友出賣自己?”話音落點,春申君便張著嘴愣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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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嘆了一口氣:“春申君莫怪張兄唐突,屈原暗殺張兄,武信君分明事先知情,見張兄時卻是一字不露,要是你,不上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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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語未罷,春申君便紅著臉跳了起來:“噢呀孟嘗君,此事你是見了還是聽了?說得如此真確,連我這在場之人,都讓你包了進去?豈有此理了?武信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語噢呀哇啦,分明是大為氣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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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說得不是事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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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不是!半點兒也不是了!”春申君攤著兩手,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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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卻奇了?!泵蠂L君也站了起來:“你既在當場,你說事實,若有虛言,該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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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動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義重然諾,此等板下臉說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了,要求對方承諾“虛言該當如何”更是絕無僅有。張儀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嘗君此話分量?聽得心中一沉,便生怕兩人傷了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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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見春申君咬著牙一字一頓道:“蒼天在上,黃歇若有半句虛言,禍滅九族!”一言既出,全場默然,以春申君身份發(fā)如此重誓,也當真是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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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長嘆一聲:“春申君,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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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申君正色道:“當日黃歇與武信君南下之時,屈原已經將新軍調到了郢都郊野。既未與武信君商議,也未與黃歇商議。那日聚宴,屈原提出截殺張儀,自然是想要武信君與我一起行動。我雖然猶豫,卻也心有所動。武信君卻是決然反對,還痛心的說了一番實力較量的根本道理。武信君說完后,屈原便當場表示放棄暗殺,且請求武信君,將來不要在張儀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后與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信君便慨然允諾了。酒宴將要結束時,武信君收到書簡一封,我問何事?武信君說是張儀相約,次日在云夢澤會面。我與屈原都擔心有危險,武信君大不以為然,堅執(zhí)不讓屈原與我派人護衛(wèi)。次日,截殺丞相的事一發(fā)生,武信君便憤而離開了楚國……事實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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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正在仔細回味春申君的話,一時默然。孟嘗君置身事外,卻已經將關節(jié)聽得明白,便問:“春申君,是屈原當場說了,放棄暗殺張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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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正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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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屈原請求武信君,不要將一個已經放棄了的謀劃告訴張儀,以免他日后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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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了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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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信君見屈原放棄暗殺,便也答應了屈原請求,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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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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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轉身笑道:“張兄,此事已經清楚了,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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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默默佇立著,仰望天中一鉤殘月,淚水竟涌泉般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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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亮,三人便將車馬騎士留在山口,徒步進入山谷。張儀腿腳略有不便,孟嘗君與春申君便一致贊同嬴華緋云隨行照拂。一夜過來,張儀心緒好了許多,談笑風生一如平日,路上便大大輕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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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著山谷中的溪流拐過了三道山彎,突兀的一座孤峰便矗立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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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里竟是滿山蒼翠鳥語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飛珠濺玉般掛在山腰,直似蒼黃群山中的一株參天碧樹。張儀驚嘆道:“此山異象也!莊子一定在這座山上了。”孟嘗君笑道:“不錯,莊子正在此山之中?!贝荷昃Φ溃骸班扪侥愕瓤蓵缘昧??方圓百里的楚人,將這座山叫做逍遙峰了?!睆垉x笑道:“逍遙峰?好!莊子正有《逍遙游》一篇,讀來真是令人心醉呢。”孟嘗君便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張儀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萬里神游八極不能企及,非高居昆侖之巔天宇之上不能入眼。莊子,非人也,誠為仙也?!贝荷昃唤笮ζ饋恚骸班扪?,張兄解得妙!我等便去看看這個仙兄了。走,隨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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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一條羊腸小道登上孤峰,便見山腰陽坡上一座茅屋,一縷炊煙飄飄蕩蕩的融化在高遠的藍天。上得面前一個山坎,幾個人看到了茅屋,卻都驚訝的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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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著一只黑黝黝的大陶罐,還有半只烤得紅亮的野羊。一個布衣散發(fā)的年輕人坐在火坑前,默默的往火里添著木柴撥著火。火坑旁綠草如茵,一個裸身女子竟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間!仔細看去,那花山卻堆在一層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著另一個人,粗布大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披肩的長發(fā)卻是灰白散亂。他身旁放著一個很大的酒壇,淡淡的酒香竟隨風飄了過來。盡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著一個破爛的瓦盆在吟唱,那悠揚嘶啞的歌聲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竟聽得幾個人都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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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生方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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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死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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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始而本無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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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生也本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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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徒無形也本無氣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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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若恍惚之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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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變而有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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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變而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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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冬夏四時行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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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為達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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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問生之所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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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問命之所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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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欲免為形者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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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如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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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棄世則無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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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累則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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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平則與彼達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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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生者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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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死了,他還鼓盆唱歌?”嬴華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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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卻是一聲長長的感嘆:“死為達生,大哉莊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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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低聲道:“一步來遲,莊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這里陪祭了?!?br/>  ?
  布衣散發(fā)者一聲高亢的吟哦,便站了起來,提起酒壇繞著花山灑了一圈,又將壇中剩酒全部潑灑到花山之上,高舉雙臂對著花叢中那裸身的女子喊道:“夫人——,你終究脫離了人世苦難,一切憂愁都如風一般消散了!快樂的去吧,你已與天地萬物溶為一體了——!”說罷深深一躬?;鸲雅缘哪贻p人拿起了一支熊熊燃燒的木柴,走了過來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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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衣人舉起火把,從容的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來,漸漸的,木柴燃起來了,花山燃起來了,熊熊火焰吞沒了花山,吞沒了那靜靜長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隨風飄散的煙火前默默的佇立著,既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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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吔——!他竟燒了夫人……”緋云驚駭得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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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低聲道:“這叫火葬,墨子大師便是如此升天的?!?br/>  ?
  “噢呀孟嘗君,”春申君低聲驚呼:“他要走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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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布衣人從茅屋里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綠竹杖。火堆旁的年輕人笑著跪在布衣人面前:“老師,你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藺且啊,你有你該做的事,何執(zhí)于行跡之間也?”年輕人笑道:“老師,你就不怕藺且再來追你么?”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卻何以知之?”年輕人便恭恭敬敬撲地拜了三拜,聲音卻哽咽起來:“老師,保重了?!?br/>  ?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隨風傳來:“風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運乎,六極五?!?br/>  ?
  “噢呀孟嘗君,我去追他回來了!”春申君大步疾走,便去追那布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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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屋前的年輕人卻攔在當面,拭著淚眼笑道:“春申君,無用的,老師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頓足長嘆一聲,對著山道長長呼喊:“莊周兄——!我們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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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風習習,一陣笑聲在空山中蕩開,終是漸去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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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一直默然佇立著,心底里竟是一片空白。孟嘗君笑道:“張兄啊,去看看藺且吧,莊子連他這個唯一的學生都丟下了?!眮淼矫┪萸?,年輕人苦笑道:“孟嘗君,我還是沒有留住老師?!泵蠂L君喟然一嘆:“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學宮去吧。”藺且搖搖頭:“不,我要整理老師的文稿?!贝荷昃Φ溃骸班扪教A且,你可真糊涂了。孟嘗君請你去稷下學宮,為的就是讓你無衣食之憂,更好的整理文稿了?!碧A且笑道:“離開這蒙山逍遙峰,便沒有了老師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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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是為何?”孟嘗君大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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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那里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干上,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哪里?我每日都要在山里搜索,有些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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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吔——!這里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云突然驚訝的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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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人過去一看,只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竟刻劃著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里轉悠刻下的了。”孟嘗君不禁順著竹竿邊走邊念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卻貴言傳書。世雖貴書,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豈識之哉……”念著念著,孟嘗君竟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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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豈有此理?沒有書,哪里便有學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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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卻笑了:“莊子本意,我看卻在這幾個字:書不如思貴,意不可言傳。說到底,是讓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br/>  ?
  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師也是如此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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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大笑:“藺且啊,我等與這位智者,今日便住在這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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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好了!”藺且高興的笑了:“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了。”說著便進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墊,遞給每人一個,又去提來一個粗陶大壺與一摞粗陶大碗,給每人斟了一碗殷紅的涼茶。幾人圍著火坑坐定,孟嘗君道:“藺且啊,我等方聞你師母病體不佳,特意來拜望探視,如何便驟然去了?”藺且一聲嘆息眼圈便先紅了:“師母多年操勞,原是有痼疾在身,卻不告老師。老師粗疏不經意,只以為寒熱小病而已,每日進山采擷草藥……不想前日三更,便突然去了?!?br/>  ?
  眾人聽得一陣唏噓,張儀卻笑道:“夫人逝去,莊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達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還是追隨莊子性情,將夫人之死,看作達生快樂吧?!?br/>  ?
  “張兄此言大是!”孟嘗君笑道:“藺且,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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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當如此。原是藺且天分差,難追老師高遠,猶如篷間雀之與鯤鵬也?!?br/>  ?
  一言落點,眾人竟都笑了。孟嘗君與春申君便解下隨身背來的酒袋,緋云也解下張儀給莊子準備的酒袋,又一一潑去陶碗中殘茶,用茶碗做酒碗,幾個人便飲了起來。這時,藺且用一只大木盤盛來了大塊的帶骨羊肉,一股肉香便濃濃的彌漫開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藺且本事見長,能狩獵了?”藺且笑道:“春申君不曉得,師母病重時,這只羊在茅屋前臥了三日三夜,就是不走。老師說,這是上天所賜,是羊之達生。我去捉它,這只羊動也不動呢。老師為師母烤了半只,可師母只是聞了聞便去了……”說著,藺且的眼圈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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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一陣默然,嬴華緋云竟都別過了頭去。還是孟嘗君笑道:“張兄不知,莊子的奇遇異事多了,樁樁都令尋常人不能想象呢?!睆垉x看著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莊子如此清苦,行跡又大異于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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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饒有興味的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藺且,你來說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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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呀藺且,我只聽莊兄說過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給他的。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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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老師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藺且眼望著遠山,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出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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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歲時,藺且的工匠父親因打造的戰(zhàn)車斷了車軸而被殺,母親、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鄲一家官員的奴隸。母親與姐姐給主人們洗衣做飯,小藺且則給馬夫做下手雜活兒。可不到一年,這家官主人便戰(zhàn)死了,國君沒有賞賜,軍中沒有撫恤,藺且一家便隨著主人的淪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天,小藺且正在邯鄲街頭流竄乞討,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間竟撞倒了一個迎面而來的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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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饒了我吧,小子實在沒看見啊?!毙√A且一頭搶地,爬起來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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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別跑啊?!笔孔訌牡厣吓榔饋硇Φ溃骸白擦吮阕擦?,怕我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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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大人,后面市吏追我?!毙√A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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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子笑道:“別怕,跟我來。”說著拉起小藺且的手,便快步進了一家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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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子請小藺且飽餐了一頓,末了笑道:“小兄弟啊,如有一筆大錢,你想如何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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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開脫了娘與姐姐的隸籍,而后嘛,自做營生。”小藺且回答得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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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跟我來?!笔孔哟魃狭艘豁敽艽蟮亩敷遥√A且來到邯鄲最熱鬧的北門口:“小兄弟,過去看看城墻上那張畫像,看準了。”小藺且跑過去端詳了一陣,便又跑了回來:“那張畫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聰敏,過來,聽我說?!笔孔訉⑿√A且拉到僻靜處道:“你目下到國府去,就說你知道圖上這個人在那里,然后帶他們到方才那個酒肆,我再跟他們去。這樣你便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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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藺且默默的轉著眼珠低下頭:“我,不要那種錢?!被仡^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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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子卻追了上來:“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兩個人都有飯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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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沒飯吃?”小藺且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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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短飯,沒長飯,明白?”見小藺且點了點頭,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們走,是到那大宮殿里吃魚吃肉喝酒。你有了錢,也能吃魚吃肉喝酒。兩廂便利,多好?!?br/>  ?
  “那你自己去找他們多好,要我說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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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兄弟不明白吧?!笔孔拥吐暤溃骸拔易约喝ィ鄟G面子哪。要他們來請,才吃得氣派,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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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藺且笑了,便去宮門前報了官,領著一隊車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賞金。一家人脫了官府隸籍,還在邯鄲開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后來藺且漸漸長大了,聽一個常常光顧他家酒肆的書吏說:他當年舉發(fā)的那個布衣士子,叫做莊周,學問很大,經常談論天下劍術;趙侯也酷愛劍術劍士,自然也很想見到論劍的莊周。書吏說得繪聲繪色:“幾年找不到這個莊周,趙侯便想了這個繪影緝拿的法子。嗨,不想竟是立即見效,應在了你這個小乞丐頭上!藺且,你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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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藺且心中便有了莊周這個名字,當年那個身影竟是整日在他心頭晃動,連做夢都是那個影子。他見到讀書人便打問,可誰也不知道莊周在哪里?藺且十八歲那年,幾個游學士子在他家酒肆興致勃勃的議論一篇傳抄天下的文章,大談莊子如何如何。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禮:“敢問先生,莊子可是莊周先生?”游學士子大為驚訝:“是啊!你也知道莊子大名?”藺且又問:“先生可知,莊子目下居住何處?”士子們都搖搖頭,有一個忽然笑道:“我聽一個人說,好象在楚國。如何,小兄弟要找莊子拜師求學?”士子本來是戲謔一句,不想藺且卻是正色高聲:“正是。”逗得幾個士子轟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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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且與母親姐姐一說,便賣了酒肆,在邯鄲郊野買了一片桑田蓋了兩座茅屋,安頓了母親姐姐,藺且便帶著剩下的錢上路了。趙國、魏國、韓國、楚國,一路尋覓,半年便沒有錢了。可藺且沒有回頭,一邊給人做苦工一邊乞討,千辛萬苦的找了三年,最后終于在宋國蒙邑的一座漆園找見了莊子。那時侯,莊子正做著漆園小吏,見藺且千辛萬苦的找來,驚嘆之余便留下他做了個漆園工匠,卻不答應收他做弟子。藺且也不著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莊子隨處揮灑的文字,一片一片的收集珍藏。三年后莊子不做漆園吏了,要搬到山里去了。那時侯,藺且已經是漆園有名的漆工了,莊子便叮囑藺且好好做工,攢一筆錢回去孝敬母親,便一輛牛車拉著夫人與幾個包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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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蒙山,莊子在修建茅屋時驚訝的發(fā)現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墻,過了一夜便陡然變成一人高了!正沒柴燒了,墻下便有了一摞碼得很整齊的砍柴!莊子夫人聰慧過人,笑著勸道:“夫君啊,你還是收下藺且吧,我看他與你一般,都是癡心放任的種兒呢。”莊子笑道:“藺且在漆園里,如何去收了?”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里,你喊上幾聲試試?”莊子便高聲喊道:“藺且——,你在哪里——?你出來——!”話音尚在山谷回蕩,藺且便已經站在了莊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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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且?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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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山里?!?br/>  ?
  “在山里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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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老師與天地對話。”藺且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片柔韌雪白的樹皮內瓤,上面赫然便是木炭大字“逍遙游”!莊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莊周,竟派了一個藺且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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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藺且便成了莊子唯一的一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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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聽得感慨唏噓,張儀嘆道:“還是莊子說得好,天地要留下莊子,于是便有了藺且??!除了天意,還有何說?”孟嘗君思忖一陣笑道:“藺且啊,莊兄在時,我等想請他出山不能,接濟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遙了,你便承擔著傳揚莊子的重擔。我看,你便做稷下學宮的院外學子,我叮囑學宮給你在這里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兩石祿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編莊子文章便了?!贝荷昃B連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便沒想起了?你要不愿意到稷下學宮,我便讓楚國管你如何?”藺且笑道:“便是稷下學宮吧,可有一條須得聽我。”孟嘗君慨然道:“你但說了?!碧A且道:“三年為限。三年后,我將《莊子》留下一部給稷下學宮,我也便尋覓老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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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一聲嘆息,默默點頭。眾人聽得百感交集,竟恍恍惚惚說不清什么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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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臨淄,孟嘗君立即進宮繼續(xù)他的“磨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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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倒是齊宣王著急了,一見孟嘗君到來,立即說了兩則消息:一是趙雍已經從云中回到邯鄲,趙國的變法大計已經確定:以“變兵”為主,目下正在與肥義、平原君等秘密謀劃,預料明年將有大舉動;二是燕王已經將全部大權交給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肅吏治,大批裁撤燕國老世族官員,據說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國朝野目下一片風聲鶴唳!齊宣王顯然有了一種急迫感,想趕緊在齊國動起來。孟嘗君卻笑道:“我王但有變法心志,便須謀定而后動。我看還是請武信君全盤謀劃,不必與別國虛爭聲勢?!饼R宣王道:“也是,你便說,如何做法?總不能不動了?”孟嘗君道:“我王須仿效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蘇秦,給蘇秦足夠權力!”齊宣王思忖一陣道:“好!你便知會蘇秦,準備好變法成案,本王立即著手為他鋪墊?!泵蠂L君大是興奮,向齊王深深一躬:“如此則齊國幸甚,我王幸甚!”便告辭出宮,匆匆去找蘇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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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淄城南有一條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著十幾名客卿,蘇秦也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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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卿,是諸侯林立戰(zhàn)國紛爭時的一種官場異象。究其實際,客卿不是官員,而只是國君賜給外國流亡官員,或一時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個官身名號,表示國府在養(yǎng)著你而已??颓浼葻o爵位等級的高低,也無官署可以歸屬,更無實際執(zhí)掌,日常費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過驛館吏員來供給,實際上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國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驛館當作賓客。齊國富裕,也素有敬賢之名,便給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輛車。說是府邸,實際上便是一座五六間房勉強算得上兩進的小庭院;說是車,卻不是有傘蓋高低之分的軺車,而只是一匹馬駕拉的低廂板車而已。在齊國,這個規(guī)格只不過等同于稷下學宮一個三流名士而已。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而流落,既無財貨與高車駿馬去周游結交,也沒有貴胄重臣來拜望他們。于是,這條小巷就分外冷清,冬日里海風颼颼,幾乎便見不到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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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特意駕了一輛最輕便的單馬軺車前來??v然如此,那轔轔隆隆的車聲,在小巷石板路上也是聲勢驚人。一扇扇大門竟然吱呀吱呀的相繼打開,紛紛有人探出頭來要看個究竟。見來人竟是孟嘗君,且軺車直向最深處駛去,小巷中頓時驚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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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土重來!蘇秦又要出山了!”一個客卿很自信的對開門鄰居高聲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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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拋下身后的驚嘆議論,孟嘗君徑自進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與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樹落下的黃葉滿院飄落,沙沙做響,竟是一片蕭疏。孟嘗君穿過正房中間的過廳,進到后院,也就是第二進,高聲喊了一句:“武信君,我來了。”便聽旁邊一扇小門吱呀一聲,一個老人出來笑道:“敢問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門了?!泵蠂L君板著臉道:“你是官仆?”老人笑道:“正是。”孟嘗君道:“官仆就如此做大?大門也不守,落葉也不掃,窩在房里睡大覺么?”老人連忙一躬:“老奴何敢如此啊?客卿大人煩幾家鄰居好看稀奇,便吩咐大門竟日開著,院中落葉,客卿大人也不讓掃,說是天地氣象。老奴一日只做兩餐菜飯,連開水也只能煮兩壺,實在是閑得發(fā)慌了?!泵蠂L君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里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門,從來不給老奴招呼。不過,老奴估摸著也該回來了,到飯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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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說話,便聞前院落葉沙沙的腳步聲,一個聲音便傳了進來:“家老啊,卻與誰說話?”老人碎步向前高聲道:“大人回來了便好,有客了?!泵蠂L君回身笑道:“武信君,好悠閑了。”蘇秦高興的笑起來:“孟嘗君啊,你如何便找來了?來,好在有太陽,院中坐了,家老,上茶?!崩先寺犝f是孟嘗君,慌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溜碎步便去煮水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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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院淺小,沒有遮陽的高屋層樓,過午的冬日便西曬了整個庭院。兩方石凳一張石板,倒是被落葉埋了一半,人便仿佛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嘗君不禁一嘆:“當日我直去了秦國,沒有陪你來臨淄,不想竟讓你窩在如此府邸,田文慚愧啊。”蘇秦笑道:“很好了啊,莊子一座茅屋,不也舒暢得很么?至樂不樂,在乎人心了?!泵蠂L君驚訝道:“如何?你去過蒙山逍遙峰?”蘇秦笑道:“兩三年前就去過,雖不敢說是他的知音,也算是朋友了。”說著便是一聲深重的嘆息:“莊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個女子,臨去時也是笑吟吟的?!?br/>  ?
  “你?你知道莊子夫人過世?”孟嘗君更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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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那里守了一夜。”蘇秦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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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們去么?”孟嘗君愣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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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我知道你會去的,春申君也會去的,你們都是莊子的地主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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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長吁了一口氣:“不說莊子了,一說莊子,世間一切事便都索然無味,只遨游隱居來勁兒了?!碧K秦大笑道:“那倒未必,世間總要有做事者了。都去做莊子,莊子也就賤了?!泵蠂L君笑道:“還是蘇兄見識高。哎,我來便是給你說,齊王請你謀劃變法定案,不日便要鄭重請你出山!”蘇秦竟沒有絲毫驚訝,只是笑了笑:“如何?齊王通了?”孟嘗君道:“通了。我看這次是大通?!碧K秦點了點頭,思忖著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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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仆急急來道:“稟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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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笑道:“有人求見,慌張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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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仆道:“此人拄著一支鐵拐,背上還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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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拐?”孟嘗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蘇秦剛剛起身,便聽見了孟嘗君驚訝的聲音:“張兄,你這是甚個講究?”蘇秦已經出了過廳,只見小庭院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張儀!只是那樣子卻令人吃驚: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長衫,既沒有高冠,也沒有官服,散亂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完全是一個寒士模樣。但更令蘇秦與孟嘗君吃驚的,卻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干枯帶刺的荊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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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蘇秦出來,張儀一扯胸前布帶,從背上拿下了荊條,雙手捧著深深一躬:“張儀心胸淺薄,以恩為仇,請?zhí)K兄打我二十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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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兄!”驀然之間,蘇秦淚水盈眶,撲上去便緊緊抱住了張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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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哈哈大笑,卻又驚訝喊道:“快松開,荊條夾在胸前,都帶血了!”說著便上去分開兩人,細心的拿下了那根指頭粗細的荊條,黑乎乎的干刺上果然血跡斑斑,連張儀的布衫都扎破了!饒是如此,蘇秦張儀卻全然不覺,竟是淚眼相顧,兀自開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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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事!痛快!”孟嘗君大樂:“家老,有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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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兩壇?!?br/>  ?
  “有就好,快拿出來!走,張兄蘇兄,到里院坐了!”孟嘗君完全變成了主人在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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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仆便連忙去提了酒壇,拿著大碗碎步跑了過來,滿臉惶恐道:“大人,沒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棗兒,實在……”孟嘗君笑道:“羊棗兒就好,拿來便是了?!碧K秦卻是一邊忙著進屋找了一件棉袍,出來給張儀穿上,一邊笑道:“這筐羊棗兒,還是家老的兒子看他老父送來的,今日正攤上了,慚愧慚愧?!睆垉x看庭院中蕭疏一片,蘇秦的曠達中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原來已經變黑的頭發(fā),已經真正的變成了兩鬢斑白,消瘦清癯得架著一件棉袍竟是空蕩蕩的不顯身形,心頭便直是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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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張儀畢竟豁達明朗之人,況蘇秦復出的機會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棗兒好??!當年我們常常給老師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講書畢了,老師便用羊棗兒下酒喝呢?!碧K秦接道:“老師還用干羊棗兒泡酒。有一冬快過年時,張兄打掃老師的山洞書房,偷著喝了老師半壇羊棗兒酒。孟嘗君,你猜我們老師如懲罰?”孟嘗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腫!”蘇秦一本正經道:“非也。老師罰他,將那半壇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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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快!好個鬼谷子!”孟嘗君將石案拍得啪啪響:“張兄啊,你好福氣!偷酒得福啊,定然是醉翻了。”蘇秦接道:“張兄心里偷著樂,卻是愁眉苦臉對老師請求,說偷酒是師兄望風,師兄該當一起受罰。老師捋著白胡子笑了,‘好啊,同伙,一起受罰了!’張兄便將我喊了來一起喝,那羊棗兒酒啊,凜冽中透著酸甜爽利,我們直嚷著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壇!”孟嘗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緊追道:“嘖嘖嘖,這羊棗兒酒喝了,卻是何等后勁兒?”蘇秦笑道:“你問張兄了?!睆垉x搖頭笑道:“何等后勁兒?嘴唇腫了三日,不能吃飯,不能說話,只能面對面不斷的嗚嚕嗚?!币谎晕戳耍蠂L君便笑得前仰后合,蘇秦張儀兩人也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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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來了興致,將一筐羊棗兒擺在石案中間,舉起大碗慨然道:“來,雙喜齊至,羊棗兒下酒,干了!”“干了!”蘇秦張儀也舉碗齊應,當的一撞,三人便一飲而盡。孟嘗君撂下碗便笑著叫了起來:“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張儀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個散字。散淡辣,謂之酒尾也!”蘇秦哈哈大笑:“快,羊棗兒上了?!比吮愀髯ヒ话蜒驐梼喝M口里大嚼,竟是酸甜爽利,特別上口,淡辣之氣竟頓時大解,三人竟同時喊了一聲:“再來!”不禁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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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這羊棗兒,卻是小小顆粒如小指肚兒,顏色黑紅發(fā)紫,棗兒肉也只有錢兒般薄厚,酸甜味道卻極有勁力,三人不禁嘖嘖稱奇。張儀拈著一枚羊棗兒笑道:“你們可知道,秦人將羊棗兒叫甚個名字?”孟嘗君笑道:“那誰知道?”張儀道:“羊棗兒是孟子叫開的。秦人叫它‘羊屎棗兒’。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養(yǎng)屎蛋兒?”孟嘗君搖頭笑道:“不雅不雅,縱像養(yǎng)屎蛋兒又能如何?還是老孟子叫得好?!碧K秦笑道:“雅從俗中來,無俗何謂雅?原本說不上好壞的?!泵蠂L君眨眨眼笑道:“算你為俗請命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有幾種棗兒?”蘇秦一怔:“喲,還當真不知,你便說說看了?!?br/>  ?
  孟嘗君掰著指頭道:“壺棗兒、要棗兒、白棗兒、酸棗兒、大棗兒、填棗兒、苦棗兒、棯棗兒、唐棗兒、紫棗兒、歷棗兒、三星棗兒、駢白棗兒、灌棗兒、青花棗兒、赤心棗兒;以地劃分,還有齊棗兒、安邑棗兒、河內棗兒、東海蒸棗兒、洛陽夏白棗兒、梁國夫人棗兒;以牲畜跑物命名者,還有狗牙棗兒、雞心棗兒、牛頭棗兒、獼猴棗兒、羊角棗兒、羊棗兒、馬棗兒;說到神仙嘛,還有西王母棗兒!數數,一共多少?”張儀大笑道:“嗬,好學問!一口氣說了三十種棗兒名字,當真了得!”孟嘗君得意笑道:“兩位大兄那么大學問,我這粗漢不長點兒記性,還能活得下去么?”三人便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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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棗兒酒尾子喝得快樂,竟不知不覺的紅日西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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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吩咐家老只管清掃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瑣事。片刻之后,兩輛高廂牛車咣當咣當的就到了大門口,幾個年輕力壯的仆人便穿梭般往里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宰殺好的豬羊、風干的魚蝦、泥封壇口的蘭陵老酒、捆扎停當的冬菜、大罐小壇的油鹽醬醋、擋風的棉布簾、大大的燎爐、幾口袋木炭等等諸般應用物事應有盡有,而且還來了一個精于烹飪的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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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笑道:“雪中送炭,孟嘗君也!”蘇秦卻是苦笑不得:“孟嘗君,何苦這般折騰?弄得一片光鮮,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嘗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這臉面卻何處擱去?再過十天半月,我想奉迎只怕都進不得門了?!睆垉x笑道:“奉迎的車馬堵住大門了?”孟嘗君道:“張兄明白人,我得抓住這個機會了?!闭f得三人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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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消半個時辰,這座黃葉蕭疏的小庭院頓時便燈火明亮,變得富麗光鮮溫暖舒適起來,滿院都彌漫著廚房散發(fā)出來的濃濃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廳中,一眼便能望見廚房燈火與廚工的刀鏟影子翻飛,感覺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新鮮。孟嘗君笑道:“平日里庭院深深,那看得如此溫馨紅火景象了?”張儀慨然道:“要說起來,蘇兄大家,也沒經過此等小庭院日月。張儀卻是小家庭院,從小便如此了?!碧K秦道:“孔子所說的天下大同,大約便家家戶戶如此了?!睆垉x道:“家家如此,卻是談何容易?”三人竟一時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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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得片時,酒菜進來,便開懷痛飲。孟嘗君說起了齊王決意起用蘇秦變法的事,張儀大是高興,立即提議大飲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備細說了商鞅變法的經過,以及他對秦法的體察,還給蘇秦出了許多主意。蘇秦聽得很是專注,卻是很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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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孟嘗君笑道:“張兄說了如此多,其實只要釘死一條即可?!?br/>  ?
  “那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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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會不會突然進攻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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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臉一沉:“孟嘗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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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打緊,此話卻是說得。”張儀微微一笑:“自秦國崛起,山東六國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國威脅,做壞事是迫于秦國威脅,明君良臣喊秦國威脅,奸佞貪官也喊秦國威脅,一言以蔽之,都將秦國威脅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嘗君何等人物,都將秦國威脅看做了變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條,可見此痼疾之深也!”張儀說著說著語氣便凝重起來:“可究其實際呢?秦國實力不足,秦國也很害怕山東六國的合縱抗秦。否則,張儀的連橫如何便成了秦國國策?說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擴展實力,都需要擴展實力,也都需要時間。誰抓住了機會,擴展的快,誰便占了先機,誰坐失良機不擴展,誰便自取滅亡!蘇兄心中最清楚,縱是秦國從今日開始滅國大戰(zhàn),齊國也是最后一個,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張儀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說威脅,秦孝公與商鞅變法二十三年,時時都有被六國瓜分的大險,那才是真正的威脅!可他們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后,挺到了成功。有人說,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記,變法的每一關口,都有更多的人說:遵循祖制是天意,變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戰(zhàn)國三百年,這天意在哪里?不在別處,就在人心!就在當事者的強毅膽略,就在百折不撓的堅韌!威脅在哪里?不在別處,就在自己心里!而不在秦國或是六國!孟嘗君,我算答復了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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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這番話當真是肅殺凜冽擲地有聲,竟說得孟嘗君額頭冒汗,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張兄一劑猛藥,田文一身冷汗,竟是無地自容了?!碧K秦卻是感慨萬端的嘆息了一聲:“張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進如斯,蘇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見識,令我心顫,又令我氣壯,好,好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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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儀本來激動得面紅氣粗,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蘇秦與孟嘗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縱是對才堪匹敵的張儀,那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個“服”字,遑論“自愧弗如”與“無地自容”四個字?此刻說來,自然絕非虛應故事。張儀笑了笑拱手道:“兩兄獎掖,張儀便愧領了,索性,我便自賞一爵罷了!”說罷舉起大爵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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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卻不行,”孟嘗君急急道:“我倆也要慶賀一爵!”蘇秦笑應一聲,叫張儀再領賞一爵,三人便又干了一大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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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撂下酒爵,蘇秦若有所思道:“看來,秦國養(yǎng)人膽氣。張兄這番話,非以才華利口服人,卻是以英雄膽氣立威??梢韵胍?,這種膽氣彌漫在秦國朝野山鄉(xiāng),卻是何等氣象?我聽過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就這一句,民心膽氣便是浩浩蕩蕩了。那剛猛的步態(tài),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樸堅實的民風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養(yǎng)了張兄的英雄膽氣啊?!闭f著便嘆息了一聲:“我蘇秦在六國之間盤旋十多年,膽氣竟是絲絲縷縷的飄散了。每每看到失敗后的分崩離析,每每看到危難面前的君臣傾軋,我便心痛如割,時間長了,竟常??章渎涞摹2恢獜暮螘r起,蘇秦竟喜歡上了莊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隱居?一個縱橫家,一個縱橫家啊……”說著說著,眼眶便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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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兄,英雄有本色。”張儀眼眶也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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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海風呼嘯,三人感慨唏噓的一直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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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消冰開,咸咸的海風變得溫柔的時光,臨淄卻猛烈的搖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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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仿佛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詔令頻頻,殺伐決斷竟是毫不留情。先是在春耕大典后的朝會上,突然任命孟嘗君為上將軍,授兵符王劍,全權執(zhí)掌齊國四十萬大軍;元老大臣們雖然驚疑,卻也無從勸諫。孟嘗君本來就是齊威王晚年器重的王族公子,合縱以來已經是名滿天下,齊宣王即位后雖然一直沒有授孟嘗君實職,但也沒有貶黜,如此一個人物,執(zhí)掌軍權也算是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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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老們剛剛平靜下來,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蘇秦為丞相,賜九進府邸開府,全權處置國務。這一下可是滿朝大嘩!蘇秦雖然名重天下,但離燕入齊,本來只是一個流亡客卿,如何能做得齊國開府丞相?更令元老們深感不安的是:蘇秦歷來主張以變法強國為抗秦根基,他做開府丞相,不是明擺著要在齊國變法,要對老貴族動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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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元老大臣們驚恐之時,齊宣王又是一道詔令:起用稷下學宮六名青年學子為實職中大夫,入丞相府為屬官。蘇秦丞相府又立即出令:任命六大夫分掌鹽鐵、田土、官市、倉廩、百工、刑罰、邦交六個官署,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辦事實權,將元老大臣們的權力全部架空!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詔令:王宮禁軍大將換了,宮門司馬換了,執(zhí)掌機密的王宮掌書、御史換了,要害大縣的縣令也全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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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淄城動蕩起來了,元老大臣們惶惶不安,竟紛紛出城,聚集到了一個神秘的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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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淄水從臨淄城外流過,北去五十里便匯入了兩山夾峙的一片大澤,形成了一片肥美的河谷。這片山地叫做牛山,山中涌流出五條山泉,匯成了山下這片大澤,這大澤便叫做天齊淵。相傳周武王將太公姜尚封到東海時開始沒有國號,太公聽了天齊淵之名,便請周武王賜國號為“齊”,可見這片大水之古老有名。天齊淵東岸有一座很大的莊園,依山傍水,綠樹環(huán)繞,幽靜美麗得仙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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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莊園叫做天成莊?!疤臁弊忠懒颂忑R淵,“成”字卻是主人的封號——主人便是已經退隱了的成侯騶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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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是個永遠教人揣摩不透的傳奇人物。他原本是著名琴師師曠的弟子,精通音律且彈得一手好琴。后來入宮給齊威王做了樂師,便經常給齊威王講說樂理樂法。齊威王驚訝于騶忌樂理樂法中隱寓的治國之道,便讓他做了一個職同中大夫的樂博士。誰知這騶忌處事得當,竟將一班數百人的樂師歌女統轄得井然有序,還不斷有高雅的新歌舞新樂曲推出來。齊威王愛惜這個與王室貴族毫無瓜葛的人才,便封騶忌做了上大夫,幾年之后竟做了丞相。論才能,騶忌既不是學問精深的治國名家,又不是通曉戰(zhàn)陣的兵家名將,各方皆是平平。可騶忌天生的長于周旋,且城府極深,揣摩上意往往是出奇的有準頭。幾年丞相做下來,便成了與上將軍田忌平分秋色的肱股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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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忌是王族大臣,素來瞧不起騶忌這個出身樂師的丞相。田忌與孫臏協力,兩次戰(zhàn)勝魏國后功高望重,更是極力舉薦孫臏出任丞相,取代騶忌。騶忌便恨上了田忌,竟想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法子整倒了這個王族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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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田忌又打了一次勝仗后,騶忌派一個叫做公孫閱的心腹門客帶了十個大金餅,找到了一個以龜甲占卜著名的巫師,說:“我是上將軍門人,上將軍三戰(zhàn)三勝,聲威震天下,目下欲舉大事,請大師為之一卜吉兇,萬莫對他人說起!”待占卜完畢,公孫閱剛走,太史令派來糾察占卜者的官員便隨后趕到,將巫師抓了起來,連同方才占卜的龜甲卜辭一并押進了王宮。也是齊威王素來防備王族大臣,一審巫師,便對田忌懷疑了起來,竟派出了特使要收繳田忌兵符。田忌得到消息大為憤怒,立即發(fā)兵包圍臨淄,要求齊威王殺了騶忌!誰知齊威王與騶忌已經做好了準備,竟是堅守不戰(zhàn)。田忌久屯無糧,軍心渙散,只好只身逃到楚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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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騶忌便成了大功臣,被齊威王封為成侯,封地只比君爵小了二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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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侯爵,有了封地,騶忌便理所當然的成了貴族。齊國老貴族們見騶忌雍容謙和敬老尊祖,變經常找騶忌商議一些有關貴族利害的對策。時間長了,騶忌便隱隱然成了臨淄貴族的主心骨。但是,騶忌對權力與國事卻漸漸淡漠了。一則,是他看準了在齊威王這樣的強悍君主麾下做臣子,隨時都有覆舟之危;二則,是他覺察了齊威王對處置田忌孫臏的悔意,以及對孟嘗君等一班新進的器重。自己一個樂師根底,并非幾代根基的老貴族,若在權力場栽倒,便一切都煙消云散。反復揣摩,他終于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上書請求退隱,而且沒有薦舉接手丞相。齊威王沒有照準,他便再辭,連續(xù)三辭,終于獲準。齊威王雖然沒有說什么,卻將騶忌的封地增加了三十里。重要的是,這三十里封地便在天齊淵東岸,離臨淄城只有快馬半個時辰的路程,既清幽肥美,又毫無閉塞,簡直就是王畿封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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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心中卻很明白,這塊封地名為“特賜頤養(yǎng)”之地,實則是齊威王防備他這樣一個權臣遠離都城而悄悄坐大,他必須在國君視野之內歸隱。因了這一切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騶忌在天齊淵的田舍翁便做得很扎實。終齊威王晚年之期,騶忌竟從來沒有進過臨淄。新王即位,他也沒有鹵莽,依舊在冷眼觀察。漸漸的,他終于看清了這個新齊王的面目,覺得自己可以出山,臨淄的老貴族們也已經擬好了奏章,要“公推成侯騶忌出山,任開府丞相,恢復先王之富強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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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此時,臨淄都城風云驟變,一切變動竟都與騶忌的預料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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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第一次懵了,猛然警覺自己太過輕率,低估了這個田辟疆。畢竟,王室王族居于權力中樞,擁有的實力是無可匹敵的,一步踏錯,滅亡的只能是自己。想來想去,騶忌終于又蟄伏了下來。他相信,如此大的劇烈震蕩,臨淄貴族們一定比他更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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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沒有錯料,貴族們急匆匆的來了,三三兩兩的涌到了天成莊。旬日之內,天成莊竟成了“狩獵者”云集的所在。騶忌一個也不見,莊前便竟日車馬如梭,竟仿佛一個狩獵車馬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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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成侯,十元老一起來了?!卑装l(fā)家老匆匆來到水榭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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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正在撫琴,聞言琴聲戛然而止:“十元老?卻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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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候報說,已經過了淄水,狩獵軍士已扎了營,估摸小半個時辰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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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推開了那張名貴的古琴,思忖片刻道:“備好酒宴,十元老還是要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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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去了,水榭的琴聲又響了起來。十元老是封地在三十里以上的十家老貴族大臣,其中六家都是田氏王族。在齊國,除了一君(孟嘗君田文)一侯(成侯騶忌),他們既是齊國最有實力的十家貴族,又是所有貴族的代言人,別人可以不見,這十元老可不能不見。他們要聽騶忌的高見,騶忌也要聽他們的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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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終了,遙聞莊外馬蹄聲疾,騶忌便信步踱出了水榭,剛剛走到庭院廊下,便聞大門外一片粗重的腳步與喧嘩笑語卷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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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侯別來無恙乎?!”為首一個斗篷軟甲精神抖擻的老人高聲笑道:“經年不見,成侯竟是更見矍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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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即有人高聲呼應:“誰不知曉,成侯當年便是齊國美男子!與城北徐公齊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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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公是誰呀?成侯比他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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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那是!成侯乃人中之龍,一介布衣如何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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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侯也是白須白發(fā),老朽也是白須白發(fā),如何這精氣神就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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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話!一般了,你不也是成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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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贊嘆,庭院中竟是分外熱鬧。騶忌卻是儀態(tài)從容的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便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獵物,射準卻也難呢?!薄矮C物多了,都在心田里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我看呀,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面應酬,卻是將每個人的話都一字不落的聽了進去,臉上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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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便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竟是嘖嘖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沒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絲毫不現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制的!”另一人也高聲驚嘆:“對了!形制古雅,還有銘文,當真難得!”于是又是一片溢美贊譽之辭。騶忌卻是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只喜歡這些粗樸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便舉起了那只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干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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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只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于是斗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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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后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后,逃到了齊國,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后,田氏奪取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二百余年,期間一些部族分支便恢復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歷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同源”,陳氏大臣歷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余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于是,臨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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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將軍所言,老夫卻是不明,臨淄如何便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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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便備細說了騶忌了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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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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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不清楚么?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制,逆天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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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材賦?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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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卻始終只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只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嘆息一聲道:“齊王執(zhí)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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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只是搖頭嘆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干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只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命干了!”“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干二凈,左右得拼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對!拼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的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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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騶忌也不制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嘗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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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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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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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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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第一次嘗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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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xù)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fā)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象!盡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zhí)K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并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fā)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竟日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v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只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后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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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善婀值氖?,消瘦歸消瘦,臉色卻是越來越好,那黯淡的顏色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須發(fā)竟神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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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并做兩步去了茅廁。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碧K秦吭哧道:“知道,事由么?”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碧K秦顧不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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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色便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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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偏殿是齊王夏日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墻壁都是淺淡的本色。平日里這座殿堂總是顯得明亮涼爽,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發(fā)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面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終生破相”!“尾大不掉”!齊宣王面色鐵青,旁邊的孟嘗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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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于追究,容你等將欲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br/>  ?
  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鑒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邦國!律法貴在穩(wěn)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zhàn)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明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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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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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面陳,只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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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言說?無須回避,你等說便是了?!?br/>  ?
  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粗聲喘息。沉默片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性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br/>  ?
  “老臣也只好如此了?!币粋€清癯的白發(fā)老人顫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晏岵,人稱太史岵,是春秋姜齊名臣晏嬰的后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面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tài)析離,乃不留功業(yè)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王若執(zhí)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后行?!?br/>  ?
  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yōu)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為鑒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統的根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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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妙極妙極!”孟嘗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日老鴉般呱呱聒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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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面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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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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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嘗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屁,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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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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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朝了?!边@一下發(fā)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后悔與孟嘗君糾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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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回蕩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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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性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圣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面前占卜吉兇。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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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wěn)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紈绔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人大養(yǎng)門客,幾達三千余,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毀全部隸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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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流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么?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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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逼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余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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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范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嘗君卻是面色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只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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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啟我王:請準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碧K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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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盡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br/>  ?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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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卻與你何干?只須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陳玎滿臉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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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哈哈大笑:“只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秦身上又神奇的復活了!他在元老們面前悠閑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春秋,李悝新法變戰(zhàn)國,商鞅新法變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云!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zhàn)國以來,魏國兩代巨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不成而做魚肉;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谷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喘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及根本。根本何在?在于田制、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癥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象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根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只有任秦國欺侮而不能戰(zhàn)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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