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由外面進房去,李大娘也忙著切水果擺糖碟,一次二次只往里送。晚香拿著鳳舉的手,同坐在木床上,笑道:“今天晚上很涼快,你瞧,我都穿了兩件衣服。現(xiàn)在你三位來了,我就熱起來了,我要換衣服了。”說畢,在玻璃櫥里拿了一件衣服,轉(zhuǎn)到櫥子后身去。一會兒,脫下那一件紅短衣,換了一件月白綢長衫出來。朱逸士笑道:“你不該換衣服?!蓖硐愕溃骸霸趺床辉摀Q?”朱逸士道:“咱們大家在一處,鬧得熱熱的,不好嗎?這一換,就涼了好些個了?!蓖硐愕溃骸霸蹅儫嵋谛睦铮灰谏砩?。金老爺你說對不對?”朱逸士笑道:“你這句話,就該罰。我們不是約好了不許叫老爺嗎,怎么又叫起老爺來了?”晚香笑道:“這是我錯了,應(yīng)該怎樣罰呢?”劉蔚然道:“那你就問金大爺罷,要怎樣罰就怎樣罰?!蓖硐愕溃骸皩α恕眲⑽等坏溃骸傍P舉兄,你聽見沒有?她愿意你罰她呢。”晚香道:“我還沒說完,你就搶著說,我是這樣說嗎?我是說劉老爺吩咐我稱大爺,那就對了。我們北方人,叫大爺,二爺,就最是客氣,比南方人稱度少還要好呢?!闭f話時,朱逸士看了一看手表。因?qū)⑽等恍Φ溃骸斑M這屋子的時候,我是看了這表的?!眲⑽等坏溃骸霸趺礃?,過了法定時間了嗎?”朱逸士道:“豈但過了法定時間,已經(jīng)夠雙倍轉(zhuǎn)彎的了?!兵P舉伸了一個懶腰,就站起身來。晚香看那情形,他們竟是要走的樣子。連忙把衣架上三頂帽子搶了下來,拿在手上,對鳳舉笑道:“大爺,你就這樣不賞面子嗎?我知道屋子不好,人也不好,大爺來了這一回,第二回是不來的??墒墙裉爝@一次見面,是難得的事,我總得留你多坐一會兒,心里才過得去。”鳳舉笑道:“我不到這地方來,就算了,我一來了,那是要常來的?!边@時李大娘和跟媽,都站在門外邊,聽見鳳舉有要走的消息,就一擁而進。李大娘也就跟著叫大爺,說道:“大爺,你既然要常來,怎么今天初次來,倒不能多坐一會兒?”鳳舉道:“這有個原因,一說你就明白了。我今天和這兩位老爺約好了,凡是北班子,都進去丟一個盤子。你這兒是第一家,要是坐久了,別處還去不去呢?”李大娘笑道:“你瞧,這話說出來了,大爺一定是不再來的了。大爺來這一趟本來是隨便的,這一晚晌,至少要到一二十家,知道哪一家的姑娘,能中大爺?shù)囊饽??”鳳舉笑道:“你家的姑娘,就中我的意?!蓖硐惆炎煲黄驳溃骸皠e冤我們了,既然大爺中意,為什么不肯多坐一會兒呢?”鳳舉道:“若是在這里多坐了,那就不能家家去了?!崩畲竽锏溃骸凹壹业绞钦抑幸獾墓媚?,到一家也是找中意的姑娘,只要找到了就得了,何必家家到呢?就怕我們小姑娘,不中大爺?shù)囊猓羰侵辛艘?,就不必費事再找去。就是要找,今天這個面子得給我們小姑娘,明天再去找也不遲?!彼f著話,可斷住了房門口。鳳舉笑著對朱劉二人道:“這種樣子,我們是走不掉了。”劉蔚然道:“我們是隨主人翁之意。主人愿意多坐一會兒,就多坐一會兒。”晚香拉著鳳舉的手道:“坐下罷,坐下罷,別人都說不走了,你還好意思去嗎?”鳳舉本也無所容心,就含笑坐下了。晚香見朱逸士的手絹放在桌上,就叫跟媽打了一盆涼水來,親自在洗臉盆架上,用香胰子給他洗手絹。朱逸士笑道:“勞駕,可是我們得坐著等手絹干了再走,要到什么時候呢?”晚香走到朱逸士那邊,抬起右手,露出脅下鈕扣上掖的一條黃綢手絹,笑道:“你要不嫌臟,就先拿這一條去使一使?!敝煲菔抗怀橄率纸亖?,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笑道:“好香,謝謝你了?!眲⑽等灰慌耐鹊溃骸拔乙撸沂懿涣诉@個氣?!蓖硐銓λ恍Φ溃骸澳銊e忙呀!”劉蔚然笑道:“別忙?還有什么送我的嗎?”晚香道:“自然有?!闭f時,她用手巾揩干了手,在衣服里面掏了一會兒,掏出一條小小的水紅綢手絹出來,笑著交給劉蔚然道:“這個怎么樣?”劉蔚然道:“謝謝。我看你不出,真有些手段。”晚香道:“你瞧,我不送你的手絹,你要生氣。送你手絹,你又要說我有什么手段?!敝煲菔恳残χ鴮P舉道:“鳳舉兄,今天算你碰著了,這孩子,八面玲瓏,善窺人意,你翩翩濁世之佳公子,用得著這一朵解語之花?!蓖硐懵犓f話,雖不能懂,看他的面色,卻是在鳳舉面前夸獎自己的意思,目不轉(zhuǎn)睛地但看鳳舉的顏色。鳳舉笑道:“我是逢場作戲,不算什么。可是你兩人,都受了人家的賄賂,我看你怎樣的交卷?”朱逸士道:“你這話我明白了,自己不好出口,要我們和你撮合撮合呢。”劉蔚然道:“你這一句話,正猜到他心眼兒里去了。”因掉轉(zhuǎn)頭來問晚香道:“你知道我們說什么來著嗎?”晚香搖搖頭笑道:“我不知道。”朱逸士和她丟了一個眼色道:“我們對金大爺替你說好話哩。你怎樣不謝謝呢?”晚香連忙就點點頭道:“謝謝?!庇钟盟膫€雪白的牙齒,嗑著瓜子,將瓜子嗑破了,用指頭鉗出瓜子仁來。嗑了一握瓜子仁,就分給他們?nèi)齻€人吃。
這樣一來,不覺坐了一個鐘頭,賓主都極其歡喜。鳳舉在身上一摸,摸出兩張拾元的鈔票,放在桌上,把瓜子碟來壓住。朱逸士看在眼里,和劉蔚然丟了一個眼色,劉蔚然微微一笑。鳳舉明知他二人說的是自己,他只當沒有知道,依舊是坦然處之。晚香卻眼睛一瞟,早看見盤子下壓兩張拾元錢的鈔票,這個樣子,并不是來一次的客人,不由心里喜歡出來。鳳舉和朱劉二人告辭要走,她也就不再行強留。朱劉二人已經(jīng)走出房門,晚香卻把鳳舉的衣服扯著,笑道:“你等一等,我有話說?!本驮谶@個時候,晚香趕緊打開玻璃櫥子,取了一樣?xùn)|西,放在鳳舉手里,笑道:“這是新得的,送你作一個紀念?!兵P舉拿過來一看,卻是一張晚香四寸半身相片,照得倒是很漂亮。于是把它向身上一揣,笑道:“這真是新得的嗎?”晚香道:“可不是新得的?還沒有拿回來幾天呢?!兵P舉道:“印了幾張?”晚香道:“兩張?!兵P舉道:“只有兩張,就送我一張嗎?”晚香道:“你這話可問得奇怪,印兩張就不能送人嗎?”鳳舉道:“不是那樣說,因為我們還是初次見面,似乎還談不到送相片子?!闭f到這里,朱逸士在院子里喊道:“你兩人說的情話,有完沒有?把咱們騙到院子里來罰站,你們在屋子里開心嗎?”鳳舉答應(yīng)道:“來了來了。”晚香兩只手握著他兩只手,身子微微地往后仰著,笑道:“你明天來不來?”鳳舉撒開手道:“外面的人,等著發(fā)急了,讓我走罷。”一只手掀開簾子,那一只手還是被晚香拉住,極力地搖撼了幾下,眼瞧著鳳舉笑道:“明天來,明天可要來?!兵P舉一迭連聲地答應(yīng)來,才擺脫開了,和朱劉二人,一路走出。朱逸士道:“鳳舉兄,你說一家只坐十分鐘,頭一家就坐了一個多鐘頭了。你還說是花叢常走的人,怎樣便便宜宜地就被人家迷住了?”鳳舉道:“怎么被她迷住了?恐怕是查無實據(jù)罷?”朱逸士道:“怎樣查無實據(jù),你第一個盤子,就丟下二十塊錢,實在有點過分,這還不能算是證據(jù)嗎?”鳳舉道:“還虧你說呢?你看我們?nèi)チ?,人家是怎樣招待?你兩個人各得一條手絹,就怕要花人家兩元以上的本錢了。難道照例的叫我丟兩塊錢就走嗎?”朱逸士道:“固然,兩塊錢不能報人家的盛情,但是少則五塊多則十塊,也很好了。你為什么出手就是二十塊?”劉蔚然笑道:“這一層姑且不說,你第一回就花了二十塊錢,此例一開,以后是怎樣的去法?”鳳舉道:“以后我不去就得了。”朱逸士道:“那是違心之論罷?”鳳舉道:“不要說話了,無意中,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一家,這還得走回去。”
于是三人掉轉(zhuǎn)身又走回來。這一家班子,人倒是清松些,龜奴打著門簾子,引他們走進了一個屋子,進去一看,倒陳設(shè)的極是華麗。旁窗戶邊下,有一張沙發(fā)睡椅,一個四十上下的婦人,躺在那里打電話。見進來三人,也不理會,只用目光斜瞟了一瞟,自去打她的電話。三人坐定,龜奴照例問了一問有沒有熟人?然后就在院子里大聲吆喚著見客。不一會兒工夫,姑娘來了,龜奴打著簾子唱名,姑娘在門口略站一會兒過去。共過去四個人,都在二十上下,涂脂抹粉的沒有一個看得上眼。末了,龜奴對沙發(fā)上打電話的那婦人說道:“屋里這個叫花紅香。還有一個出條子去了,沒有回來。”鳳舉和朱逸士說了兩句英語,朱逸士道:“除非如此,不然,就要間一家了?!兵P舉便對龜奴道:“我們既坐在這屋子里,就是這屋子里的一位罷。”那花紅香聽了這話,倒出乎意料以外,不料這三位西裝革履的少年,竟有相憐之意,便含笑站起來,逐一問了貴姓。她走近前來,鳳舉仔細看她的臉色,已不免有些微微的皺紋,全靠濃厚的香粉,把它掩飾了。她倒很是見諒,進過茶煙以后,便移一張椅子,與三人對面坐下,不像旁的妓女挨挨擠擠的。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淡青的紗綢長衫,倒也不是十分艷裝。她微笑了一笑,說道:“這一位金老爺,我們好像在哪里會過一次?”鳳舉道:“會過一次嗎?在什么地方?”花紅香道:“今年燈節(jié),你和何次長在第一舞臺聽戲,有這回事嗎?”鳳舉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不錯,是有這回事。原來在包廂里的就是你,我還以為是何次長的家眷呢。你真好記性。”花紅香道:“不然我也不記得,是何次長說,這是金總理的大公子,我就記下來了。因為十年前,金總理和何次長常在一處,我是見過的?!兵P舉道:“這樣說,你和何次長是老交情了?”花紅香道:“大概認識在二十年上下了?!敝煲菔啃Φ溃骸拔矣幸痪湓?,可問得唐突一點,既然如此,為什么倒不嫁何次長呢?”花紅香嘆了一口氣道:“這話一言難盡,老實說一句,從前是我不愿意,如今是他不愿意了?!眲⑽等坏溃骸澳且膊灰姷?,他若是不愿意,何以還和你往來呢?”花紅香道:“這也不過舊感情,也像是朋友一樣往來,還能談什么愛情嗎?”劉蔚然笑道:“這倒是真話。但不知道和何次長這一樣感情的人,還有幾個?”花紅香道:“那倒不少,我也就全靠這些老客維持。至于新上盤子的客人,老實說,幾天不容易有一回?!兵P舉笑道:“何必這樣客氣?”花紅香道:“我這實在是說真話,并不是客氣。就是三位招呼我,這也不過是一時好奇心,你說對不對呢?”大家看見她說話,開門見山,很是率直,就索性和她談起來。她倒也練達人情,洞明世事。后來朱逸士就問道:“既然有許多感觸,何必還在外做生意呢?”花紅香卻嘆了一口氣道:“那也是沒法?!彼椭徽f這幾個字,也不往下再說。談了一會兒,鳳舉本想走。但是人家也說明了,此來是好奇心重,坐了不久,越發(fā)可以證明那句話了。因此只得忍耐地坐下,朱劉二位也是顧慮到這一層,不肯馬上說走。大家又坐了一會兒,恰好花紅香有一批熟客來了,大家就趁此告辭?;t香很明白,沒有說明天來,只說了一句,沒有事請過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