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節(jié)于云陽的督師楊嗣昌在得到猛如虎開縣慘敗的飛檄急報后焦慮不已,急忙放舟出夔門,趕赴夷陵,沿途卻聽見兩岸兒童在傳唱徐以顯改編的張獻(xiàn)忠詩句:“前有邵巡撫,兵敗死得苦。后有萬參軍,不戰(zhàn)隨我行。幸得猛總鎮(zhèn),送來五千兵。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天路!”
楊嗣昌聽后不禁氣血翻滾上涌,一下沒忍住,“哇”地一口鮮血噴出,兩眼一抹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悠悠醒轉(zhuǎn)過來,船隊已經(jīng)到了夷陵,此時沿途驛道皆被張獻(xiàn)忠破壞,軍情檄報全部斷絕,楊嗣昌攙扶著床沿,勉強從榻上坐起身,對左右言道:“今當(dāng)速返襄陽,重整兵馬,再做計較!奈何陸路荒涼,我軍無馬可行,惟有繞道沙市,以就驛馬!”
不料船隊剛行至荊州地界,就有襄陽淪陷,襄王、貴陽王殉國的檄報傳來。
“襄陽丟了?”楊嗣昌看完檄報,只覺嗓子眼一甜,鮮血再次從口中噴涌而出,身子跟著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眾人急忙將他扶入船艙歇息,楊嗣昌頹然靠坐在太師椅上,向左右吩咐道:“趕緊去查一查,襄陽到底是怎么丟的!”
“閣部大人莫要著急,身體要緊!”眾人連忙紛紛勸慰道。
“鐵打的襄陽??!怎么說丟就丟了?這讓老夫如何向皇上交代?”楊嗣昌痛哭流涕,用手不停地拍打著大腿,完全沒有了往日里的儒雅氣度。
一名幕僚拱手稟報道:“閣部大人,方才襄陽知府王承曾來了,見大人身體抱恙,故而還在艙外等候,問問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楊嗣昌“呼呲呼呲”地喘著粗氣,伸手指著艙門方向,聲嘶力竭地吼道:“那還等甚?還不趕緊傳他進(jìn)來?”
王承曾在外面聽見楊嗣昌的咆哮,趕忙踉踉蹌蹌地鉆進(jìn)船艙,跪倒在楊嗣昌座前,不停地叩頭哭拜道:“卑職無能,陷了襄陽,請督師大人治罪!”
望著王承曾滿面污垢,頭發(fā)蓬亂的模樣,楊嗣昌面色慘白,渾身顫抖著再次確認(rèn)道:“襄陽真的丟了?”
王承曾哭訴道:“二月初四,張獻(xiàn)忠派人混入城中,半夜應(yīng)外合破了襄陽!”
“本督師一再嚴(yán)令門禁,賊兵如何混入城中?”楊嗣昌氣急敗壞地追問道。
王承曾悄悄抬頭偷看了眼楊嗣昌,見其憤怒的表情,趕忙又重新把頭埋了下去:“獻(xiàn)賊途中截獲了督師大人的火漆文書和兵符,這才騙過了張道臺及守城將士。”
直到現(xiàn)在,楊嗣昌還猶如夢中一般,始終不肯相信襄陽陷落的事實,只見他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怒吼道:“張克儉何在?”
“張道臺連同推官鄺曰廣、攝縣事李大覺、游擊黎民安皆死于亂軍之中了?!蓖醭性⌒囊硪淼卣f道。
楊嗣昌聽罷,目光凜冽地逼視向王承曾:“那你怎么沒死?”
王承曾猛地一個激靈,連忙辯解道:“城陷時,卑職本想一死了之,可卻遇到了福清王殿下。為了保護(hù)王爺,卑職只好暫時放棄了尋死的念頭,護(hù)著王爺從城北臨漢門逃出,一路千難萬險,這才到了荊州?!?br/> 楊嗣昌心煩意亂,閉上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且下去吧!”
王承曾撿回一條命來,向著楊嗣昌又叩了三個響頭,然后一抹額上的汗珠,起身匆匆退出了船艙。
按照禮節(jié),楊嗣昌身為督師輔臣,路過荊州地界必須前往拜見惠王,然而在收到楊嗣昌的拜帖后,惠王當(dāng)場便謝絕了,并讓來人回去轉(zhuǎn)告楊嗣昌:“先生欲見寡人,請先朝見襄王?!?br/> 楊嗣昌聽后慚愧不已,當(dāng)即吩咐船隊不必靠岸,直接拔錨起航,繼續(xù)向沙市行進(jìn)。
一路江水湍急,船隊順江而下,很快就抵達(dá)了沙市古渡口。楊嗣昌心情沮喪地走出船艙,只見岸邊空蕩蕩的,除了一臺官轎,幾名轎夫,再沒有看到一個人影,與當(dāng)初離開襄陽時,大批文武官紳拜別恭送的喧鬧情景相比,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果真是世態(tài)炎涼?。 睏钏貌袂槟奥涞亻L嘆了口氣,隨即下船上了官轎,往沙市徐園去了。
徐園本是鄉(xiāng)紳徐礦的一座別院,占地十余畝,僻靜清幽。楊嗣昌有氣無力地坐在花廳的太師椅上,回想起這一年多來,自己四處奔波,鞠躬盡瘁,不料卻落了個這樣的結(jié)果,不禁連連哀嘆,心如死灰。
見楊嗣昌枯坐了大半日,茶飯不思,其子楊山松憂心忡忡,當(dāng)即從丫鬟手中接過托盤,端著晚飯,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來到楊嗣昌面前,畢恭畢敬地說道:“父親大人,您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身體要緊,還是多少吃點兒吧?!?br/> “松兒,是你??!坐下吧?!睏钏貌痤^,勉強一笑。
楊山松于是將飯菜擺在了太師椅旁的茶桌上,然后側(cè)著身,在楊嗣昌旁邊坐了下來,望著楊嗣昌面色清灰的憔悴臉龐,楊山松心如刀絞:“父親大人,這些時日您太勞累了!”
楊嗣昌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拉住兒子的手,意味深長地說道:“松兒啊,當(dāng)年為父一連三疏救你爺爺,不料卻機緣巧合得皇上倚重。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這些年來,為父為報皇上知遇之恩,奔波千里,到如今已是心力交瘁?;潞kU惡,許多事皆身不由己,你且記住,從今往后我楊氏子孫,毋再出仕為官了,聽到?jīng)]有?”
楊山松抹著眼淚,連連點頭道:“謹(jǐn)遵父親教誨。父親,明日就是您的五十四歲壽辰,行轅上下正準(zhǔn)備置辦宴席,為父親大人祝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