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說大學(xué)是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說那是一個教人學(xué)好的地方。在湘大,除了安哥那樣極少數(shù)理想崇高意志堅(jiān)定心中不論白天黑夜總是有一輪紅太陽在照耀著的同志,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以參差不齊的速度墮落、頹廢和變質(zhì)。校門外面就是湘城最有名氣的“墮落街”,在那里花一塊錢可以吃一根魷魚須,花三兩塊錢可以看一部美國大片,花八塊錢可以上網(wǎng)包夜,花二十五塊錢可以找個房間和女孩子“嘿咻嘿咻”——一到周末,校門口的小招待所、小旅館、小鐘點(diǎn)房總是生意興隆門庭若市,年輕的稚氣未脫的小情侶們魚貫而入,堂而皇之。即使在車水馬龍的白天,“咿咿呀呀”的呻吟聲也是不絕于耳毫不避諱,讓外面的人無比感慨大學(xué)生精力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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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湘大突然熱鬧起來。一年一度的大學(xué)生藝術(shù)節(jié)在塑膠球場隆重開幕,舞蹈大賽、歌手大賽、畫展、設(shè)計沙龍同時鋪開,校園頃刻之間變得亂哄哄的,如跳蚤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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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shù)設(shè)計系的學(xué)生被通知每人交一幅作品參加美術(shù)年展,也作為美術(shù)基礎(chǔ)課的考試,題材不限、內(nèi)容不限。我遲疑半天,交上了雖歷時一個月但早已畫好的油畫作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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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效果是我沒想到的,我的作業(yè)被評為一等獎,并掛在了湘大那座華而不實(shí)的圖書館的大廳里,每天供人“觀摩欣賞”,據(jù)說藝術(shù)節(jié)閉幕的時候?qū)W院領(lǐng)導(dǎo)還要給我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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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閉幕式的時候我被通知穿得人模狗樣上臺領(lǐng)取“湘城大學(xué)第三屆藝術(shù)節(jié)美術(shù)攝影大賽西洋畫組一等獎”,有趣的是跟我同臺領(lǐng)獎的竟然還有顏亦冰,她拿的是“湘城大學(xué)第三屆藝術(shù)節(jié)歌手大賽民歌組一等獎”。我們按照彩排好的:先向頒獎的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鞠躬、握手,接受他們煞有介事的祝賀和鼓勵,再舉起獎杯揮舞證書向人群致意。她的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而我卻如農(nóng)村老漢過紅綠燈,張皇失措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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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臺后,我跟顏亦冰打招呼:“祝賀你?!?br/> ?
她看看我,淺笑道:“想從我這兒也聽點(diǎn)過年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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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說:“那還是等過年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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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瞟了我一眼,眼神千嬌百媚的,突然無比嚴(yán)肅地站在我面前,問道:“這次畫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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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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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油畫,我是問畫的內(nèi)容是什么?!?br/> ?
我畫的是一雙眼睛——一雙鑲嵌在蔚藍(lán)色天幕中的眼睛。第一次和顏亦冰對視,我就發(fā)誓要把這雙眼睛放進(jìn)我的畫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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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閃爍,“這怎么說,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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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jīng)看過了,”她盯著我的眼睛,目光炙熱,讓我猝不及防,“夏拙,告訴我,你畫的那雙眼睛,是不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這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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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雙洗過的黑葡萄一樣閃著光彩的眼睛,帶著勾魂攝魄的力量,帶著欲說還休的韻味,帶著清高和冷漠,帶著睿智和優(yōu)雅,似乎只要她目光所及,一切都變得如玻璃般透明而脆弱,根本經(jīng)不起她的凝視和流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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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是不是?”她的眼神帶著些莫名的威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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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無比坦誠,不再躲閃,把目光迎向她,迎向她那犀利的眼神。我甚至能在她的瞳孔里看見自己的影子,能聽到目光碰撞發(fā)出清脆如玻璃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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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突然柔和起來,“為什么要畫我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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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讓她滿足虛榮心的小算盤得逞,惡作劇般回答:“因?yàn)榇舐?,好畫。?br/> ?
她白了我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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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幾步,又心有不甘地回過頭,“那幅油畫,送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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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不好意思,剛被一家畫廊預(yù)訂了?!?br/> ?
“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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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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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嘛!”她瞟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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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叫住她,“你想要,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畫。肖像什么的都可以?!?br/> ?
“去哪兒?!”她扭過頭,眉飛色舞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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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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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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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背對著她大聲吼道,然后大步流星走向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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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大有著全湘城最氣派的圖書館,據(jù)說光大廳布置的水晶吊燈就價值幾十萬——但里面的書籍少得可憐,有不少還是“文革”期間被當(dāng)作“資本主義毒草”保存下來的,打開一看全是各種標(biāo)語口號,讓人憑空產(chǎn)生“翻開歷史”的感嘆。除非考試來臨,這里基本上是門可羅雀,與校外生意興隆的小招待所和鐘點(diǎn)房形成巨大反差。即使有人光顧,也有不少是打著學(xué)習(xí)看書的幌子在里面勾著頭嘰嘰喳喳、卿卿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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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就在圖書館最頂層的燈塔上,采光良好,視線極佳,是我消磨時間的最好去處。因?yàn)槠綍r就我來得多,教我們美術(shù)的陳慶豐便把他那畫室旁的小隔間鑰匙一并給我。里面只有不到二十個平方米。有畫板、有沙發(fā)、有書柜、有音響,甚至還有個咖啡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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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亦冰過來饒有興趣地參觀了一番,啰啰唆唆地問了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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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你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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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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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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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br/> ?
“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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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br/> ?
“這個呢?”她指著一張裸體畫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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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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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兒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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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坐的這沙發(fā)上?!?br/> ?
她觸電般彈起來,一臉窘迫地看著我,看我在笑,氣鼓鼓地瞪我一眼,又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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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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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可以吧?!?br/> ?
“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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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多喜歡,但又沒有別的事可以做。打發(fā)時間而已?!?br/> ?
“沒別的事情可以做?”她疑惑地看著我,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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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別的東西讓我提不起勁。打游戲什么的,只會讓人感覺更加空虛?!?br/> ?
“嗯,”她似乎贊賞地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你把大部分時間擱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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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蔽依蠈?sh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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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這些書也都是你的?”她從碼在沙發(fā)一頭的幾十本小說中隨手拿起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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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br/> ?
“喜歡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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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有些不耐煩了,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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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彼浅ky得地乖巧地應(yīng)承著,按我比畫的,坐在沙發(fā)上,注視著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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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甚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子,糾正道:“別看我,看那個點(diǎn)。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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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zhuǎn)過臉去,眼睛盯著前方的某一點(diǎn),神態(tài)嫻靜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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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手中的鉛筆,開始在紙上揮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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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響里放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秋日私語》,房間里飄蕩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顏亦冰坐在我前面兩三米的地方,一只手抱在胸前,一只手托著下巴,兩條細(xì)長的腿斜靠在沙發(fā)的一角,下午三點(diǎn)的陽光從一側(cè)的柵格玻璃窗射過來,帶著深秋的氣息,給她的輪廓鑲上一層華麗又精致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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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靜靜地轉(zhuǎn)過角度,房間里的塵埃,在柵格玻璃漏下的光線里放肆飛舞,如同我們軌跡紊亂的青春,樂曲在最后一個高潮中戛然而止,房間里只剩下鉛筆摩擦素描紙的沙沙的聲音,這個時候,我的呼吸變得小心又謹(jǐn)慎,我心跳加速,很想大口喘氣,卻又害怕喘息聲會打破這如青花瓷般完美又脆弱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