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靜哭著說:“你一邊睡覺一邊流淚,我瞧著不對就喊醒你了。小逸,對不起,我只找到這個,你將就著吃一口吧,吃了病就好了?!闭f罷,舉起一個土黃色的窩窩頭。
想起剛剛的事,真靜就氣苦不已。
平日里,她雖然也常被師姐們欺負,但都不放在心上,覺得年長道姑“管教”一下年幼道姑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山裉焖虐l(fā)現(xiàn),那些她平時很尊敬的師姐,一個個都是那么尖酸刻薄、陰險惡毒,毫無出家人的慈悲心腸。
剛才真靜跑到靈堂,卻發(fā)現(xiàn)真韋、真評、真恭、真明幾人正在端走靈堂的瓜果點心,丁點兒都沒剩下。她連忙過去攔下,說那是何小姐家里送來的祭品,應(yīng)留給何小姐吃。真韋幾人沒聽完便冷笑,祭品是給死人吃的,何小姐想吃也容易,再躺回棺材里,祭品立馬還給她!真靜又分辯了幾句,真韋她們立刻就怒罵,好個沒臉的,才給姓何的披麻戴孝燒了兩天紙錢,現(xiàn)在又扮起孝子賢孫來了!在道觀里論資排輩,你算個老幾,也敢跑到師姐面前活現(xiàn)世?
真靜想到了大師姐真珠,就跑去她房里求助。但真珠不在房里,她院里的粗使老婆婆說,真珠被師父派下山,給新來的貴客們買魚買肉去了,要明天中午才能回來。
后來,真靜又偷偷跑去廚房找吃的,可晚飯時辰早過去了,揭開所有的鍋蓋一通翻找,就只在籠屜里找到了一個冷冰冰的窩窩頭。于是,真靜就抓著窩窩頭,邊哭邊跑回東廂,一進門就看見何當歸抱著被子,皺著眉閉著眼,淚流不止,覺得不對勁就連忙叫醒她。
何當歸掙扎著半坐起身,接過窩窩頭,一分為二,道:“來,一起吃吧?!笨吹秸骒o往后縮,何當歸抬手扯住她,堅持把半個窩窩頭放在她手里,輕輕道:“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快些吃。”
兩人默默咽下了干硬的窩窩頭,真靜又試了試何當歸的額頭,焦急地道:“燒一點兒沒退下去,還是很燙手!”
何當歸蹙著眉頭想了想,問:“你有繡花針嗎?要細的?!?br/> 真靜愣愣地點頭:“這黑燈瞎火的,你還要繡花嗎?一定是腦子燒糊涂了吧。不如我再去找找?guī)煾?,求她給請個郎中……”
何當歸打斷她,繼續(xù)說:“聽好了,給我拿來最細的繡花針。再去后院的北墻角下,從左數(shù)第四塊磚頭,用力推開后你會看見一個酒壺,把它拿來給我。好了,傻妞,別發(fā)呆了,聽清楚了嗎?北墻角下左數(shù)第四塊磚,要悄悄地去,別讓人看見了。”
然后,何當歸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狂放而張揚,一雙眸子如同月光下的井水,幽艷得令人窒息,“我的恩人那么多,如今一個還沒見著,我怎么舍得死呢?!?br/> 真靜揣著滿腹疑惑出去了,臨走時還一步三回頭,心中十分懷疑何當歸是否還神智清醒。自己是聽她吩咐,去找什么繡花針跟酒壺,還是去求師父給請個郎中來?
猶豫之間,腦中閃過了在師父要打自己的時候,何當歸上前一步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個動作……
“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快些吃?!?br/> “如果有人問你鞋上的血是哪兒來的,你就說是我手的受傷,才把血滴在了你鞋上?!?br/> “雖然我很感激你為我奔波,不過你切記,以后不要再這樣在冷風(fēng)冷雨里奔跑了?!焙萎敋w說過的這些話在耳邊回蕩。
雖然和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兒相處的時間短暫,但是彼此之間莫名的熟稔讓人格外踏實,仿佛何當歸的身上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她們二人上輩子就認識了。想到這里,真靜再也沒有絲毫的疑慮,徑直就向后院那個“據(jù)說”藏酒的地方跑去。
何當歸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考慮著如何才能脫離眼下的困境。
前世的她,也是死而復(fù)生之后被棄置在東廂,饑寒交迫,貧病交加,由著一群道姑來折辱自己,像搓面團一樣要圓就圓,要扁就扁。那時候年幼的她很不理解,為何那些出家了的女子,總是對自己有種天然的刻骨仇恨,好像通過折磨自己就能獲得心理上的快感。
可笑那時節(jié)的自己,無知無畏到了何等地步,還傻兮兮地想和她們成為朋友。一個眼神一句話,稍稍能琢磨出一絲善意的,她全當成對方拋來的救命稻草,以為她們早晚會被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動。
記得那場病拖了半個多月,直到羅家傳來信兒要她在道觀里修身養(yǎng)性,又給了五十兩銀子的學(xué)費。太善與太塵一合計,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德行有虧”的“犯人”。不過總歸交了“湯藥費”,于是何當歸吃上了藥。不過那些藥用得不對,又來得太遲,讓她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此后她體質(zhì)虛寒,不宜有孕,好容易二十八歲得了個女兒,也為自己所連累,從胎里就帶著不足之癥……
如今,何當歸再次面臨當初的困境,憑著一手“金針打穴”的技法,完全治愈自己的寒癥已不成問題了。
只是,早在跟朱權(quán)之師、道圣柏?zé)貙牡臅r候,她就知道,人生這盤棋如果走一步想一步,只能是個庸庸碌碌的三流角色;如果走一步想十步,或許可以在仕途商途上拼闖上一圈;如果想到八十步之后,進時可以身居高位,退時可以全身而出;如果想到兩百步之后,便可以隨心所欲,信手拈來,把其他下棋的人當成自己的棋子。
現(xiàn)在的她,為以后打算,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正視擺在面前的難題——如何能回到羅家。
羅家,那里住著她連想起都深深厭惡的人,那群牛鬼.蛇神是她一世的靈魂烙疤,如附骨之疽,糾纏她至死。羅川谷、孫湄娘、趙芪、羅白瓊……一個個打著親情的名義,榨取自己的一分一毫的利用價值,用完之后狠狠地一腳踢開,又暗地里與周菁蘭達成骯臟的交易,把自己出賣得徹徹底底,就連自己那個軟弱可欺的母親也不放過。
為了那一點點虛幻的溫情,那時何當歸蒙著自己的眼睛,不去聽不去看,哪怕她早就在心中清楚了他們的真實嘴臉。
沒錯,朱權(quán)的冷酷決絕,是一把刺進她胸口的鋼刀,讓她痛徹心扉。而羅家人的背叛和出賣,卻是一把燒穿了魂魄的烈火,讓她體無完膚。與其說是愛情傷了她,不如說是親情傷了她。
現(xiàn)在,一想到那些老熟人,正在揚州城里錦衣玉食,寶馬雕車的逍遙度日,她恨得幾欲現(xiàn)在就撲過去,拖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何當歸的眼中激起滔天的冥焰,既然老天給了自己這第二次的機會,她絕不會再自欺欺人,以仇為親!那些人欠她和母親的,她會一點一滴全數(shù)討回。在這場你死我活的人生棋局里,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
想起她十歲時的那一段空白記憶,想起羅家人對自己復(fù)生的反常態(tài)度,何當歸可以肯定,在她的棺材被抬到水商觀之前,一定在羅家里遭遇了什么變故?;蛘呖梢哉f,那個在她十歲曾害死過她一次的人,現(xiàn)在就住在羅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