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房鎖著,里面卻像遭了賊。
紀(jì)慎語和姜廷恩開門后大驚失色,被一屋翻亂的料石嚇懵。翡翠瑪瑙水晶松石,一盒小件兒料撒在地上,中等大的玉石也脫離原位,亂成一片。
姜廷恩喊:“我去告訴姑父!”
紀(jì)慎語拉住對方,他想,鎖沒壞,小偷沒有撬開怎么進去?況且小偷只翻亂東西,卻不偷走嗎?這場景乍一看像遭遇入室盜竊,細(xì)看像小偷翻一遍卻什么都沒瞧上。
姜廷恩吃驚道:“意思是沒被偷?那這是誰干的?!”
紀(jì)慎語說:“有鑰匙,并且敢造成這樣不收拾的,你說有誰?”
還能有誰,只有丁漢白。
的確是丁漢白,他昨晚進機器房找料,卻抱著紀(jì)慎語沒干正事兒,只好大清早又來。料太多,索性全折騰出來挑選,最后仍沒找到合意的,更懶得收拾。
丁漢白此刻已經(jīng)在玉銷記了,后堂庫房涼颼颼,他鉆里面又一通翻找。
庫房玉料多樣,他中意一塊碧玉,招呼不打就拿走。驅(qū)車到玳瑁古玩市場,周末來往人多,他不看物件兒光看人,看人不看臉面,光看手。
丁漢白在尋找梁鶴乘,六指兒,他只知道這點。奈何人太多,分秒之中都有離開的,又有剛到的。他覺得這樣不中用,沒頭蒼蠅似的。
他就如此晃悠著,抻拉耐心,盯得眼睛干澀。漸漸腳步慢下,累、煩,瞥見犄角旮旯處有個老頭吸煙。那老頭只叼著,不點燃,右手戴一只棉手套。
秋高氣爽,戴什么棉手套啊。
丁漢白賭一把,邊走邊解表扣,到老頭跟前時正好將瑞士表摘下?!按鬆?,我撿了塊兒表?!彼钣?,遞上,“是不是您掉的?”
老頭古怪地看他:“不是?!?br/>
丁漢白問別的:“哎,我瞧著您挺眼熟,您是那個姜大爺吧?”
老頭煩道:“你認(rèn)錯了?!?br/>
丁漢白就不走:“不可能,你不姓姜姓什么?”
老頭說:“我姓賀?!?br/>
梁鶴乘,姓賀,丁漢白笑道:“站在樹底下乘涼,不會就叫賀乘涼吧?”他態(tài)度陡變,慢悠悠戴上表,語速不緊不慢,“您是來擺攤兒還是撿漏?擺攤兒的話,有沒有宋代玉童子?”
梁鶴乘定睛打量,問:“瞎眼張是你什么人?”
丁漢白答:“我?guī)煾?。?br/>
梁鶴乘笑起來:“怪不得不正常,你找我干什么?”
丁漢白陪著笑,掏出一包紙巾,拽下人家的手套,主動又強勢地給對方擦手汗?!斑€真是六指兒。”他自說自話,抬眼瞥梁鶴乘,“我有事相求,求您的高徒?!?br/>
周遭哄鬧,丁漢白邀梁鶴乘上車,門一關(guān),開門見山。鑒定玉童子的種種理由,哪怕辨出真?zhèn)螀s多喜歡,越過東西想窺探背后之人的好奇……他全說了。
“梁師父,我略懂一點雕刻,所以很欽佩您徒弟的本事,不光會雕,還會造?!彼r少如此懇切,“我?guī)煾负湍粚Ω?,但我樂意孝敬您,更想與您好好交往。”
丁漢白亮出那塊碧玉:“請求您徒弟做一對清代合璧連環(huán),我珍藏,多少錢都可以?!庇裢舆€是簡單了些,他需要更深地掂量對方。
梁鶴乘問:“你想謀合作?”
丁漢白坦蕩承認(rèn):“合不來,交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也好。”
梁鶴乘六指合攏,攥緊那塊碧玉,收下等于答應(yīng),什么都無需多說。而他答應(yīng)的理由很簡單,丁漢白能準(zhǔn)確說中玉童子的不足,所以這場比試他們輸了,那贏家謙虛有禮地鋪設(shè)臺階求和,他干嗎不順勢走一走呢?
有才的人都惜才,他不敢自稱多有才,但不妨礙他惜才。
丁漢白竭力扮君子,尊稱贊美不要錢似的,待談完對方要走,他非常知分寸地沒說相送。真實姓名都不愿透露,家庭住址更要藏著,他讓梁鶴乘覺得相處舒服。
梁鶴乘放心大膽地走了,揣著碧玉搭公交車回家,消失于淼安巷子其中一戶。
巷口無風(fēng),丁漢白落下車窗觀望,一路跟蹤,把人家住哪兒摸個底兒掉。他絕不是君子,裝一會兒君子能把他累死,這下妥當(dāng),他遲早要見見那位“高人”。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天后,那塊碧玉落入紀(jì)慎語手中。
房門關(guān)緊,紀(jì)慎語躺床上生氣,他日日雕刻玉薰?fàn)t,還要應(yīng)對期中考試,本就忙得恨不能兩腿一蹬。這倒好,又來一清代合璧連環(huán),師命難違,他只能暗罵張斯年的徒弟。
況且,玉童子那事兒,他輸給了對方。
輸?shù)酶筛蓛魞粢埠?,從他遇見丁漢白,就明白這世上天外有天,可對方又糾纏來,贏家折騰輸家,叫人憋屈。
紀(jì)慎語猛然坐起,他這回一定要爭口氣。
廊下,紅酸枝托盤里擱著數(shù)把刀和一把尺,旁邊放一瓶濃稠的酸奶,十六七歲的男孩子盤腿坐著,左肩倚靠欄桿,掌心托一塊碧玉。
合璧連環(huán),圖案為蚩尤頭,淺浮雕,這都不難。難的是尺寸必須非常精準(zhǔn),雙環(huán)咬合或分開不能有毫厘之差。紀(jì)慎語心無雜念,披著秋日的陽光雕刻,忽然刀尖一頓,明白了什么。
這合璧連環(huán)比玉童子要難,但難在雕刻上,所以對方在試探他的雕刻手藝?
如果對方不懂行,怎么會更在意這個?
他暫且沒想透,先不管,好好露一手再說。
丁漢白難得上班,兢兢業(yè)業(yè)一天,回來吆五喝六地要喝小吊梨湯。廚房趕緊燉上一盅,他回小院,停在富貴竹旁,不干什么,看景兒。
晚霞映欄桿,少年斜倚,不似中國畫,更像是油畫。
紀(jì)慎語沒聽見丁點動靜,但暴露的一截后頸莫名發(fā)燙,回頭,對上丁漢白不太遙遠(yuǎn)的目光,臉也跟著燙。昨夜他被對方抱著時就這樣燙,眼下如昨。
彼此怔怔,丁漢白先開口:“雕什么呢?”
紀(jì)慎語激靈還魂,他無法解釋料的來歷,只得手指一推將碧玉藏進袖口?!皼]雕什么,擦擦刻刀。”他最擅長轉(zhuǎn)移注意力,“這個托盤是紅酸枝的,還有你房間的衣柜,都是好木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