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磊不喜歡眼前這種場合,如果按照他的本心是不愿意出頭露面的,但這時被人這么盯著,他也不慌張,起身上前,摸出一個信封,說道:“老大人監(jiān)臨河東鹽司,我們張家是晉南鹽業(yè)大戶,按照習俗慣例,自當為老大人賀新洗塵。因此獻上薄禮一份,還請老大人笑納。”
他說話雖然文雅,孟學禮卻并未看他一眼,張磊也不因此尷尬,自己就將禮單取了出來,眾人都想看張家要獻上什么奇珍異寶,卻聽張磊念道:“粳米一千石、麥一千石、豆一千石、黃黍三百石、茶葉五百斤、被三百領、棉襖一百五十領、棉褲一百五十條、厚底鞋子一千雙、鐵鍋一百口、鐵針一千支、鹵菜三百壇……”
他還沒念完,在場所有人就都皺起了眉頭,這都是什么東西啊!誰都聽得懂,可又誰都聽不懂,聽得懂的是張磊說的話,聽不懂的是張家要把這堆“破爛”送給轉(zhuǎn)運使?那不是鬧笑話么?
便是孟學禮也皺著眉頭,這單子極長,張磊念了一半就被孟學禮忍不住打斷,只見他側(cè)著臉,一半帶著不解,一半帶著不耐:“你送這些做甚,別說其它,就是那粳米,我吃十年都吃不完!”
邢大舅爺也笑了:“正是正是,再說也不能讓孟大人吃粳米啊,我們要送也得送精米?!?br/> 張磊道:“這些東西,不是送給大人吃,也不是送給大人用的?!?br/> 孟學禮更覺奇怪:“你這話何意?不是送給我吃用,那你拿來出來做什么?”
張磊從容道:“大人監(jiān)臨河東鹽運使司,必定對鹽業(yè)十分了解。草民斗膽,請教大人:以前我們鹽商要換得鹽引,需如何做?如今我們鹽商要想換取鹽引,需如何做?”
孟學禮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是尊張磊是卑,他是官張磊是民,他年長而張磊年少,雙方又不算很熟,以卑幼對尊長卻莫名其妙地來問這種人盡皆知的問題,這要么是無禮,要么就是自作聰明。
李同知看到了他的不耐煩,喝道:“豎子,怎么用這種語氣跟大人說話!還不退下!”
邢大舅爺?shù)纫布娂妿椭葐?,張磊卻站著不動,等眾人都靜下來了,才說道:“草民來代答吧。以前我們鹽商要換取鹽引,需要將糧食、物資運到邊疆才能換取鹽引,這就是太祖皇帝所定的開中法。但到了弘治年間,戶部卻改了規(guī)矩,允許鹽商直接繳納銀子就能換取鹽引,這就是折色法。開中法對我們商人來說十分麻煩,因為不但要出錢,還要出人出力,一路辛苦地把錢糧物資運到邊疆,乃是一份苦差事。折色法對我們來說就容易多了,只要拿出銀子,在內(nèi)地就能買到鹽引。而戶部再將收到的錢轉(zhuǎn)發(fā)給九邊,從此九邊將士領取的不再是物資,而是直接收到銀子。拿到銀子之后,他們再去買糧食、衣被等物。”
張磊在京師的時候跟在鄧志這個御史身邊,本來就常聽御史給事中們議論國家大事,鹽業(yè)是大明最重要的財政收入之一,所以也是御史們的關注重點,因而張磊對開中法、折色法本來就有所了解,當然以前這種了解只是泛泛的、宏觀的,但這兩日因為事情涉己,又特意多方詢問,因此又多懂了許多細節(jié),將御史們的宏論與小張掌柜所提供的細節(jié)相互印證,其見地便比先前更有不同。
這時在眾人質(zhì)疑的目光中,他繼續(xù)說道:“自從折色法推行以來,愿意出錢買鹽引的富商多了許多,戶部在鹽業(yè)上的收入也因此暴增,可愿意運糧前往九邊的商人卻也同時銳減。運往邊疆的糧食少了,邊疆的糧價馬上就抬升了。戶部給九邊將士發(fā)的銀子,是按照內(nèi)地物價來折算的,這銀子如果在內(nèi)地能買到兩石米,到了邊疆就只能買到一石。戶部發(fā)給邊疆將士的銀子沒有少,可將士們實際上能買到的糧食、衣被卻變少了。因此折色法的推行,方便了商戶,富裕了朝廷,卻苦了九邊將士……”
他說著說著,語氣不覺間就不像一個鹽商之子,而像御史家的口吻了——那兩年在北京跟鄧志往來的那些言官平時就都是這樣說話的,所以張磊不覺間就沾染了,他來晉南的時間又短,所以還沒來得及改過來。
而聽眾這邊,卻多數(shù)臉上變色,李同知拍案喝斷:“住口!你區(qū)區(qū)一個商戶,也敢在這里大言不慚妄議朝政!來人,給我將他轟出去!”
張磊心頭一凜,這才省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也才省起他剛才這番話的確說的有些忘乎所以了。
卻就聽孟學禮道:“慢著!讓他說!”
孟學禮本來正眼都沒看張磊的,這時卻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他,竟是很認真地要聽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