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回到寓處,脫去衣裳,先吃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想:
“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人托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阍缯f辦不來,我不好另托別人?何至于今天坍這一回臺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然而現(xiàn)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fā)作,只好悶在肚里。過足了癮,開飯吃飯。
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fā)泄,只好拿著二爺來出氣,自從進門之后罵人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于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么樣?”唐二亂子道:“有什么怎么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錢莊里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么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nèi)中含著有刺,畢竟自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人嗎。單是他們不答應,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談論間,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么樣了?”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上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唐二亂子道:“甚么四品銜!我自己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么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頂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xiàn)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鞘蔷鑱淼?,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唐二亂子道:“道臺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為奇!怎么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jīng)據(jù)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并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明天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噬霞业氖虑椋环樐憔统圆涣?。還是依著他辦的好?!碧贫y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真正劃算不來!”一個人正低著頭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得這人。他是誰?來拜我做甚么?”管家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nèi)務府堂郎中①的兄弟。曉得上回文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shù)母绺绮檗k這事。他老爺?shù)母绺鐬橹虑槊?,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為自己親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點?!碧贫y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么會被內(nèi)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nèi)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敝饕獯蚨ǎ惴愿酪宦暋罢垺?。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②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著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里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么漢玉件頭,叮呤當啷,前前后后都已掛滿。進門的時候,手里還搖著團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客廳坐下。
等了一回,主人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扇遞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偬美芍校簝?nèi)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诿夤樱杭疵獯┩夤?。按禮節(jié)會客時于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
師四老爺為人著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shù)若干的仰慕話,又說:
“兄弟常常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里頭事情多,不得閑,所以派了兄弟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多承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費心,兄弟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shù)溃骸白约胰?,說那里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門?”師四老爺?shù)溃骸靶值茉阢y庫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么一個人罷了?,F(xiàn)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經(jīng)手。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nèi)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后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約還可以歸原?,F(xiàn)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fā)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nèi)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霉俾犃思倚值脑挘跻詾槿?,答應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里還有工夫管這些閑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斟酌一個辦法?!碧贫y子道:“多蒙費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又道:“兄弟并不是舍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睅熕睦蠣?shù)溃骸笆菃?,等到回去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復?!庇谑嵌擞终劻诵﹦e的閑話。唐二亂子著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xiàn)在朝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nèi)務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yè)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路?!睅熕睦蠣敯欀碱^,說道:“好什么!外頭面子上好看,里頭內(nèi)骨子吃虧?;浐!⒒窗?,江寧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就不喝西風?
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jiān)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碧贫y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shù)溃骸凹倚旨靶值芏际且惶斓酵聿换丶业臅r候多。有什么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闭f完,起身告辭。
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拜。唐二亂子只得答應著。
等到師四老爺去后,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這事竟被內(nèi)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怡然自得。因為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后,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道:“不曉得?!睅熕睦蠣?shù)溃骸八褪歉V刑玫牡沼H侄少爺。他叔叔現(xiàn)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進了廂白旗。因為他侄兒沒出息,不干正經(jīng),所以一點不肯照應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常常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屋里,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
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來,‘折了膀子往里灣’,總是幫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fā)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時找著他之后,衙門里不便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風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后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后自己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
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為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l知這一嚇,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里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么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后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后,一直沒有敢出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倚值溃骸煤煤谩,F(xiàn)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瘴牡恼f:‘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倚志驼f:‘唐觀察那里,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面子還有。’”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命?!瓫r且賢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睅熕睦蠣?shù)溃骸霸蹅冏约喝?,還說甚么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碧贫y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總得盡心的?!睅熕睦蠣?shù)溃骸靶值艿脑掃€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松一步。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里,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tǒng)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shù)目不錯,然后家兄又到衙門里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并且叫兄弟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jīng)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tǒng)通知道。后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F(xiàn)在上頭已答應。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yè)已到手。卻不料已經(jīng)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為著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事,現(xiàn)在也不可失信于他。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后,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
大家都是為朋友,有什么說不明白。無奈愚兄弟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后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說。”唐二亂子道:“笑話!賢昆仲如此出力,已經(jīng)當不起,怎么好再叫賢昆仲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愿自己吃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二則我們那里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為稟復貴衙門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愿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么不曉得。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里,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后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么,勉強收了,終究于敝衙門聲名有礙?,F(xiàn)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數(shù)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
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于老哥說甚么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么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lǐng)的?!碧贫y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著銀庫,如此發(fā)財?shù)墓?,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愿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中,我情愿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況且這種事情何必定要煩動堂官,莫妙于大家私下了結(jié)。”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訴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唐二亂子亦忙分辯道:“并不是不相信四哥,為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睅熕睦蠣?shù)溃骸斑@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復。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F(xiàn)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shù),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愿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兄弟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至于道乏,萬萬不敢?!碧贫y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睅熕睦蠣?shù)溃骸叭绱松鹾?。我們來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闭f罷自去。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恒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fā)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么變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么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現(xiàn)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為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沒有吃飯?!碧贫y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師四老爺?shù)溃骸靶值苓€有公事,要緊把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碧贫y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罷休。于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里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復去,才檢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里,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恒利的票子,這張不是?!庇谑怯质樟嘶厝ィ衷谄弊赢斨袡z了半天,檢出一張恒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nèi)務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師四老爺也覺著,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發(fā)下來給工匠的。兄弟若有這些錢,也早發(fā)財了,不在這里做官了?!闭f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亂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干罷?!睅熕睦蠣敯衙碱^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事,叫兄弟怎么好意思呢?!碧贫y子道:“這算得什么!以后叨教之處多著哩?!睅熕睦蠣?shù)溃骸凹热焕细缯f到這里,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里謝賞了?!闭f著,一個安請了下去。
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里,說有要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師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揚揚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樣的昏蛋,居然也會碰著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那里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夫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人到內(nèi)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里有什么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柜上人接票在手,仔細端詳了一回,又進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里來的?”去人說:“是人家還來。怎樣?”柜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里來的假票子!幸虧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里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自此以后,唐二亂子就躲在家里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后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